冯骥才

每年最冷的日子里，当那种用墨笔写在菱形红纸上的大大小小的福字愈来愈多地映入眼帘，不用问，自然是春节即将来临。福字带来的是人们心中熟稔的年的信息和气息，唤起我们民族特有的年的情感，也一年一度地彰显出年的深意。

福字在民间可不是一般的字，这个字意义深远。

福字包含的内涵很多很多，几乎囊括了一切好事。既是丰衣足食、富贵兴旺，又是健康平安、和谐美满，更是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可是，生活永远不会十全十美，也不会事事如愿，此中有机遇也有意外，乃至旦夕祸福，这便加重了人们心中对福字的心理依赖。福是好事情，也是好运气。再没有一个字能像福字这样蕴含着中国人对幸福生活强烈的渴望与心怀的梦想，它是广大民间最理想化的一个汉字。平时，人们把这些美好的期望揣在心里，待到新的一年——新的一轮空白的日子来临的时候，便禁不住把心中这些期待一股脑儿掏出来，化为一个福字，端端正正、浓笔重墨地写在大红纸上，贴在门板、照壁和屋里屋外最显眼的地方。这让我们知道，人们过年时最重要的不是吃喝穿戴，而是对生活的盛情与企盼。

节日是人们的精神生活。关于贴福字的起源传说很多，但我相信的还是民俗学的原理，它是数千年来代代相传、约定俗成、集体认同的结果，它作为一种心灵方式，深切和无形地潜藏在所有中国人的血液里，每到春节，不用招呼，它一定出现在大街小巷。它不是谁强加的，谁也不可能改变它，谁也不会拒绝它。于是，福字包括贴福字的民俗就成为了中国人一种根性的文化。

近年来，不断有人想设计新的春节符号。但很显然，持这种好心的人还不明白，节日的符号是要约定俗成的，它原本就在节日里。比如西方圣诞节的圣诞树，万圣节的南瓜灯，中国春节的福字，端午节的龙舟，中秋节的玉兔，元宵节的灯笼等，早已经是人们喜闻乐见、深具节日内涵的象征性符号。所以，节日的符号不是谁设计的，而是从节日生活及其需要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的，只要人们需要它，它就不会消失，还会不断被创造和发扬光大。记得多年前中央电视台的一位记者在天津天后宫前的年货市场上采访我，他想了解此地老百姓怎么过年。我顺手从一个剪纸摊上拿起一个小福字给他看，这福字比大拇指指甲大一点儿。这位记者问我：“这么小的福字贴在哪儿？”我说贴在电脑上。平日电脑屏幕是黑色的，过年时将这小福字往上一贴，年意顿时就呈现出来了。这种微型的福字先前是没有的，但人们对它的再创造仍是源自节日的情感，顺由着传统而生。

再者，民俗都是可参与的，就像写在红纸上的这个福字。草书、隶书、篆书……怎么好看就怎么写，任由人们表达各自的心愿，因为福字是自己写给自己的，是一种自我的慰藉，自我的支持与勉励，也为了把自己的这种生活兴致传递给别人。

中国人对生活是敬畏的，对福字更是郑重不阿。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大门上的福字不宜倒贴》，就是讲中国人对生活的态度。我还要讲述一个小故事：小时候，我看见一位长者写福字，他写好后拿起看了看，摇摇头，觉得不太满意，但他并没像写一般字那样觉得不好就扔进废纸篓，而是将其好好地压在一摞纸下边，他说福字是不能扔掉的。这种对生活的敬重与虔诚、对文化的虔诚，至今还深深地感染我。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情感，中华民族不就是凭着这种执着和坚韧的精神，在东方大地上生生不息了五千多年吗？

所以，千万别小看这小小的红纸上简简单单的一个福字，它包含着我们民族生活情感与追求的全部和极致，称得上是一种深切的春节符号。因此，每当春节到来，不论是陕北的山村还是江南的水乡，不论是声光化电的都市还是地远人稀的边城，大大小小耀眼的福字随处可见。一年一度，它总是伴随着纷繁的雪花，光鲜地来到人间，来到我们的生活和生活的希望里。不管将离我们而去的这一年，有多少喜悦、欢乐、幸运、遗憾、失算和痛苦，此刻都已经跑到身后，因为我们即将面对乘着春风而来的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