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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质与放浪:就“风”意象谈阮籍《咏怀诗》的造象方式

2016-03-15付新营

关东学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阮籍言志意象

付新营

朴质与放浪:就“风”意象谈阮籍《咏怀诗》的造象方式

付新营

诗人的造象方式是个体心性的传达,造语、造象都由心意而来。而不同的造象方式更会体现为独特的意象偏好,不同的诗人也会带给读者不同的鲜明意象。阮籍狂放的个性与对现实压抑的反抗互为表里,而作品的呈现却因为现实不得不显示出朴质的外表。他以象立言,以平铺直叙而又散乱驳杂的句法描绘不同时期的心绪,在悲怆的心境中展示着热烈而孤独的文化景观。

阮籍;意象;咏怀诗

每一个出色作家的作品总是有其独特的风格,作品的独特性是作家的生命。宋玉的细密、谢灵运的华瞻、孟浩然的恬淡,都是使人手不释卷的原因。艺术本身是个性化的。当我们对这种个性化作出解释的时候,我们着眼的不仅是他的性格,更是其语言艺术的本身。具体到诗歌创作中,最能体现诗人创作特色的,往往是他对意象的传达,也就是造象的方式。万川映一月,固然;但若说万川之月皆同,则万川也就不必存在了。造象方式牵涉到了作家创作中取象和造象两个方面的问题。前者涉及立意和取象,是意、象关系层面的问题;后者涉及辞法和章法,是言、象、意关系层面的问题,其实就是意象的传达,或者说是造象方式的问题。下面我们将以《咏怀诗》中的“风”意象为例,逐步加以申明。

一个成熟的人,由于知识的积累、生活的感受,会形成一种比较固定的价值判断或审美取向,接受美学称之为“前理解”(pre-understanding)。这既使不同的人对同一事物产生不同的理解,又使单个的人产生各自的审美偏好。对诗人来说,这种审美偏好往往左右着诗歌意象的取舍。而对读者来说,通过对诗人取象的分析,也可以得知诗人的审美取向。这是我们理解作家的一个重要角度。在《咏怀诗》中,出现次数最多,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冷色调的落日、寒风、孤鸟、松柏、野草、霜露等,这充分显示了阮籍内心的焦虑与忧怀。*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而“风”意象因其表现之多样化,为我们提供了分析比较的机会,所以我们就以它为例,来对阮籍诗歌的取象特点作出判断。

在阮籍《咏怀诗》中,风的形象共出现27次,分别在五言《咏怀》的其一、其二、其三、其八、其九、其十四、其十六、其十九、其二十五、其三十三、其四十、其四十二、其四十三、其四十四、其五十七、其六十一、其七十、其七十九,以及四言的其一、其三、其四、其五、其八、其九、其十二、其十三之中。(排列顺序从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涵盖了全部诗作的四分之一强,可以看作是其中的代表形象。

阮籍诗多兴寄,故其笔下之风随诗意不同而有不同的面目。有时是肃杀凛冽之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其三)“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其八)“寒风振山冈,玄云起重门。”(其九)“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其十六)“日月经千里,素风发微霜。”(其二十五)“惊风振四野,回云荫堂隅。”(其五十七)“翔风拂重霄,庆云招所晞。”(其七十)有时是平和舒泰之风:“清阳曜灵,和风容与。”(四言其一)“仁风广被,玄化潜通。”(四言其八)“丹林云霏,绿叶风舒。”(四言其九)“晨风扫尘,朝雨洒路。”(四言其十三)还有万里开怀的“长风”:“双翮凌长风,须臾万里逝。”(其四十三)少年意气的“英风”:“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其六十一)以及幽通心物的“清风”:“薄帏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其一)“休哉世上士,万载重清风。”(其四十二)“清风肃肃,修夜漫漫。”(四言其三)

阮籍是一个性格比较矛盾的人。他本有远大的抱负。《晋书》本传记载他少年时登临广武城,在楚汉古战场前慨叹:“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同时,阮籍性格刚直,能作“青白眼”,以“白眼”对礼法之士,故何曾等人极为痛恨。但在正始十年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后,魏末的政治争斗大局已定,司马氏大杀异己,形成一个人人自危的“十年浩劫”时期。名士凋零,如风中落叶。(其三:“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此时的阮籍也许是年龄有些大,怕事;也许是出于家庭的考虑,越来越向司马氏屈服,居然在人生的最后一年羞恨交加地写了“劝进文”。令人迷惑的是,他虽已通过二次求官(一次是步兵校尉,一次东平令),推荐人才(卢播),向司马氏暗示了自己顺从的意思,但为什么又写下这么多虽“文多隐避”却很明显地表明“志在刺讥”的“咏怀诗”呢?难道他这是向嵇叔夜那些死去的朋友,向自己良心的一个交待?他写作的真实心态和这些诗的流传一样,始终是个难解的谜。

当时的人应该看得懂诗歌中的大体意思。颜延之说:“嗣宗身历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故粗明大意,略其幽旨也。”(《文选》李善注引)这已基本道出了咏怀诗的主要旨趣。根据台湾学者邱镇京的分析,五言八十二首咏怀诗可以分五类:“自述诗”十三首,“讽刺诗”十六首,“感伤诗”(实即哀时感事)十四首,“忧生诗”十九首,“隐逸诗”十二首。*邱镇京:《阮籍咏怀诗研究》,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那么,以“志在刺讥”为总的背影,以“忧生之嗟”为主要面貌,基本可以说是《咏怀诗》诗的主要内涵。“自述诗”是志不能达的伤感,“隐逸诗”则是主动寻求心理协调而忽视现实的文学手段。这都是以忧生为中心话题的。诗的立意多在于此。

所以,我们看到,除了偶尔出现的“清阳曜灵,和风容与”那样的心灵安顿,或者“双翮凌长风,须臾万里逝”那样的人生畅想外,充满《咏怀诗》中的是对“风霜刀剑严霜逼”的现实的极端忧惧。阮籍是一个文人,而且是一个狂放不羁却不能畅所欲言的文人。“口不臧否人物二十年”,即使对木讷之人也是种莫大的心理伤害。阮籍不但在外界做到了,在其内心独白——《咏怀诗》之中竟然也做到了,联想到他平日行事之放浪形骸,这该要有多强的意志!因此,其胸中情绪之激烈,不能如王维一般,到了自己的别墅就可求得心灵的安顿,而只能在外界的碾压和内心的冲突之间寻求郁积的疏通,欲直抒胸臆却惧罹祸患,欲随波逐流又违己交病,无怪乎其悲伤情绪之极端!因为这个原因,他抒发感情必不能适性摈虑地达到心物合一的境界(尽管他自己声明有这样的追求),最多在心境稍微平和的时候产生“清风吹我襟”的茫然无绪。所以他的诗比喻影射特多。只是这些比喻不能像《诗经·黄鸟》一样指实,否则会授人以柄;那么只好移情于自然景象,释放自己的寄托。风为《楚辞》中之“秋风”、“飘风”*《说文》:“飘,回风也。”即旋转向上之风。代指残酷的环境。,曹植《赠徐干》之“惊风”;山为“首阳岑”、“西山”*李善注:“西山,夷齐之所居。”喻贤者不遇。;日为“颓日”(黄节注引《楚辞》:“日杳杳而西颓。”)等等,不一而足。

即使没有了解《咏怀诗》产生的背景,我们在阅读上面所罗列的诗句时,也会觉得它们与以前写风的诗句有一些不同。《诗经·邶风》里有“终风且暴”(《终风》)、“凯风自南”(《凯风》);《楚辞》里也有“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离骚》),“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抽思》),“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悲回风》)等。我们注意到,这些作品虽然和《咏怀诗》一样在风的前面加了修饰词,但多是对风的自然性状的描摹,不像《咏怀诗》一样,所加的修饰词是情感性的。(容下详述)盖先秦时诗人抒情,多用表现情感性状的词语进行直接表达,即使对环境、气氛的描写已经相当成功,也不避繁琐地把感情直接“描绘”出来。如《诗经·鲁颂·有駜》:“有駜有駜,駜彼乘黄。夙夜在公,在公明明。振振鹭,鹭于下。鼓咽咽,醉言归,于胥乐兮。”一定要很实在地说出这个“乐”来。

到汉末,情况开始发生了变化。《古诗》:“孟冬寒气至,壮风何惨慄。”“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又“穆穆清风至,吹我罗衣裾。青袍似春草,长条随风舒。”曹操《苦寒行》:“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阮瑀《杂诗》:“临川多悲风,秋日苦清凉。客子易为戚,感此用哀伤。”曹植《野田黄雀行》:“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又“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我们看到,不仅是《古诗》里的“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或“回风动地起,秋风萋已绿”,一如先秦那样的对风的客观描绘,而是将风的形质赋予了人的感情,先前的“北风”(还有“东风”、“西风”、“南风”)、“回风”(还有“翔风”、“飘风”“绪风”)等变成了“悲风”、“壮风”、“清风”。尽管这种情、物融合未臻浑成,明显带有作家“强加”其上的痕迹,但比先秦作品里的意、象相隔毕竟是前进了一步。这在意象发展史上是有极大意义的。首先,意象的产生必须以心、物契合为前提,而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恰恰使象(自然)、意(情志)的同构成为相当自然的事情。(此不详述)只是由于写作观念的实用主义,文学的表述远远少于内心的现实。从汉末开始,由于社会的变化,文学发生了转型,出现了从“言志”到“缘情”的变化,意象与情感的共振空前增强;同时,更由于文人对于写作的个体自觉,意象才开始成为群体性而非偶然性的“有意味的形式”。其次,主观情感附丽于客观外物,意味着诗人们对于意象营造的自觉。六朝文章要求“穷形而尽象”,虽重在描摹物色,与我们所说的意象还有相当大距离,但其创作客观上促成了意象的发展。以此为标志,六朝诗学开始了自己“技进于艺”的历程。

到了阮籍,不但接承建安文学的上述成就,而且将意象传达与其采用的咏怀诗体相结合,从而使其造象方式产生了极为深刻的转变。

其一,如汉末文人一样,以表情感的词语与表形象的词语相结合,形成新造之文辞(意象),以此表现情感。如其六十一,写少年赴边建功立业,言其慷慨之气:“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以一个“英”字嵌入风卷云舒之情境,突出表现主人公的豪杰气概。其余“仁风广被,玄化潜通”(四言其八)之类也是如此。对于作者来说,所取之象须有表达感情(尽意)的能力,和个人对象、意同构关系的认知;对于读者来说,这种象、意的结合须能引起心中的共鸣,符合自己的“前理解”。只有被读者承认的作品,才会有生命力,其意象才有被解读、阐释从而醇化的可能性。然而在这种融合的初期,作为情感载体的风意象与阮籍的情感融合得并不彻底,中国传统上一般是把“仁”跟静默之山联系起来的。这种新造文辞说明阮籍表达情感的直接,体现出汉代文学的朴茂特点。

其二,以习用之文学意象表达思想感情。借用古人言辞来抒情写事,是既经济又有效的办法。以“秋风”为例,自从屈原、宋玉开始描画它的萧瑟之态后,汉代文人已将它当作表达离别、被弃、不遇等凄凉感受的常用词语。在被长期的使用以后,它已经承载了比较固定的思想内涵,有了相对稳定的感情色彩。“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不仅是眼前的秋风而已,更是《楚辞》里“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抽思》),或“悲哉,秋之为气也”(《九辩》)里的秋风。因此,其笔下的秋风、清风等形象非唯所见,更是所感,形象本身已具有表达情感的力量。这一类形象,并非如一些学者认为的那样,是“集体表象”,或者说是潜意识里的东西。*赵沛霖:《兴的源起》,根据荣格的理论,认为中国文学意象多出于华夏民族的集体记忆。这恰是一种随文学的接受而成功生存下来的特定表意手段,是一种理智化的东西。这既是文字化的个人记忆表象,也是集体化的想象表象,体现着共同的审美取向。

其三,与此相联系,阮籍在引用典故来影射人事,抒写情怀时,多用一些能带视觉感受的事物,从而造成典故的意象化。如“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其八),取《史记·陈涉世家》典故:“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其十一)袭用《楚辞·招魂》之意:“湛湛长江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而“李公悲东门,苏子狭三河”(其十三)在引用李斯、苏秦故事时,也有意把目光投射到门、河的形象之上,使诗意与物象定格在一起,如同电影里对演员某个表情的特写。这就造成某种程度的凸现效果。这种“比喻的视觉化”不仅使读者感受到作品的气氛,也因典中之象承载的丰富意蕴而引发更为广阔的思绪,回味悠长,无形中增加了形象的审美感染力。*姚一苇:《李商隐诗中的视觉意象》,《台湾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文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

其四,淡化叙事,以意象内蕴的充沛作为传达情志的一种途径。这与阮籍采用的诗歌体式有关。《咏怀诗》沿用了东汉以来“言志诗”(或称“述志诗”、“见志诗”、“述怀诗”等)的抒写方式,因而意象的营造也不得不有所改变。先秦以来,诗歌多以事见情,但自东汉侯瑾、仲长统《述志诗》出,则采取了单纯言志的写法。如仲长统《述志诗》之二:

大道虽夷,见几者寡。任意无非,适物无可。古来绕绕,委曲如琐。百虑何为,至要在我。寄愁天上,埋忧地下。叛散五经,灭弃从火。百家杂碎,请用从火。抗志山西(或作“栖”),游心海左。六气为舟,微风为柁。敖(或作“翱”)翔太清,纵意容冶。

直接表明心意而不假外物。其诗议论化的倾向,也许是四言诗末季与散文相结合的结果。在汉末,这种议论化的风格却对当时的诗歌创作影响颇大。后来曹植、何晏写《言志诗》,直到阮籍写《咏怀诗》,皆以此种体式直接抒情达意。不过,由于此时以亲近自然、追求自由为特征的士人群体的自觉,诗学发生了由“言志”到“缘情”的转向,个性与现实性的结合分外明显。从“言志”变为“咏怀”,也许就是此种诗歌内容上发生变化的标志。从正面坦露胸中济世之志,到如抽丝剥茧地抒写心中忧怀,诗的内涵发生了变化,写法自然也要发生变化。盖“志”是理性的、逻辑的,而“情”是非理性的、直觉的,同气相求,必然要借助对各自有利的表达手段。阮籍在诗中以叙事与言志两种写法相互交织,成功地将情志落实到意象中去,并因而造成了意象的凸现。如其三十六:

朝登洪坡颠,日夕望西山。荆棘被原野,群鸟飞翩翩。鸾鷖特栖宿,性命有自然。建木谁能近,射干复婵娟。不见林中葛,蔓延相勾连。

如果从言志诗的角度看,是言志的叙事化;如果从叙事诗的角度看,则是叙事的淡化。在《咏怀诗》中,不是以事件的流程来映现作者的感情,而是让典故、意象分别承担抒情的任务。“山”乃目见,“西山”却是伯夷、叔齐隐居之地;荆棘、群鸟是现实存在的,但同时也是乱世、小人的隐喻;鸾鷖、建木、射干皆为神物(理想的象征,实际上是阮籍对普通景物的意念化),难以企及;而林中葛草“蔓延相勾连”,表示现实中无处不在的网罗。阮籍通过两组相对立的“喻象”(萧华荣语)的罗列,表达自己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在这首诗中,凸现的是意象,暗含的是议论(逻辑),参与其中的叙事只是一个引子而已。这是《咏怀诗》典型的表达方式。

《晋书》本传说:“籍能作文,初不留思,作《咏怀诗》八十余篇,为世所重。”既然他“初不留思”,没有做职业作家的念头,那么这些诗只能说是他在不同时间里的情感手记,所以才会出现篇幅长短不齐,用词重复,不按章法的情况。在这些“情感碎片”里,其写作必然不会按部就班,遵照哪一种模式,只能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既有兴会轩翥、一气贯注、章法灵动者,如其二十三;也有文辞、结构零乱者,如其十六、其二十五。这同样加重了意象和典故的抒情压力(典故也是意象化的),使得意象和典故承载的内涵得到增加,在诗中凸现出自己的存在,有时会成为一首诗的意义和形象的内核。阮籍的这种写法,使其内蕴更为充实,更具个性。

意象是意与象的统一,并靠语言得以实现。阮籍对意象的表现,是中古诗歌史上的独特景观。他不仅因其人格留名后世,所创制的咏怀体式也给后人提供了抒怀的范本。江淹、庾信、陈子昂、李白等许多作家的作品里,都可看到他的影响。

付新营(1971-),男,文学博士,天津师范大学初等教育学院副教授(天津 3003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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