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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灵”守护额尔古纳

2016-03-15贺志宏

草原 2015年7期
关键词:神灵中队战士

贺志宏

额尔古纳是蒙古语,意为“以手相递”,姑且不表奉献、包容,或者牺牲这些有力的内涵寓意,单说这里过往的“神灵”吧。

有一只船斜靠在额尔古纳河丰腴的岸边,那只船就是奇乾乡。人称奇乾国,在祖国最遥远,最美丽,最隐秘,最迷人的东北角上,诸神在这里狂欢。

奇乾“快活神”

奇乾森林警察中队的营地位于奇乾乡的制高点上,飘扬的国旗格外惹眼。

战士们说,夏天雨大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地表径流就在营房的底下哗哗流淌。即便不出门鞋子也会湿,房子在松软的泥浆上漂浮并且下沉变成W形。冬天,泥浆冰冻膨胀,房子在冰包上撅起变成M形,只有这种韧性极强的“木刻楞”,才能在上下起伏中像个不倒翁一样扭曲不倒。

这里无霜期只有不到三个月,中队官兵要在九月初就得把过冬的蔬菜土豆、大白菜、卜留客储存到菜窖里。因为接下来就是大雪封山,直到第二年六月初才能化尽,这段时间,国防公路被大雪封堵,几乎就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寒冷的冬季里,中队的锅炉每天要烧掉两卡车木头袢子,士兵们的整个冬天是在零下三十多度甚至零下四十多度的山里扛木头度过。这时“白天兵看兵,晚上看星星,出门摔跟头”。

中队朱指导员的妻子叫赵瑞芳,性格外向活泼,与战士们年龄仿佛,今年仅25岁。她是北京籍,可一年中至少有两次,她要来奇乾中队看望这些深山里的官兵。

营区里,嫂子说:“你们谁拆了被子,嫂子给你们洗、缝。”于是,大家争着拆,争着让嫂子帮忙。最多时,她一天能给战士们做六床被子。嫂子也爱玩儿,扑克、跳棋、军棋样样都能来。

在奇乾这一比天边还遥远十倍、比原始森林还要孤寂一百倍的地方,这位北京女人被战士们誉为“快活神”。

此间,这位“快活神”就坐在我的旁边。这是一个早晨,阳光透过兴安落叶松坚挺而繁密的枝叶,在窗外的密林坡地上射下万道金镞。空气中荡漾着五花山特有的玫瑰色的雾岚。近处,一片淡淡的薄雾被朝霞映射出无数个小彩环。这只有兴安岭才有的早晨,使人恍惚间返璞归真,飘飘欲仙。

“这里的夏天更美。”她告诉我。我笑了。我知道,她的话无疑有浓厚的感情色彩。

她皮肤白皙,透着北京姑娘的质朴。宽肩,双眼大而亮,爱笑,微微的。熟识的还是陌生的人都很容易被这样的笑容打动。反应灵敏,语言幽默,性格开朗。

“我热爱奇乾的士兵,雪封、断粮、冻害、蜢虫肆虐的日子里,他们像开不败的花一样,绽放着笑容和从容,即使这些困境中的笑容不化成珠宝,也是一个人一生享不尽的精神财富。”说这话时,她流露出无比的欣慰。

“那天,是我第一次在军营里过生日。小朱临时有会议,赶回支队领任务。我的假期也要到了。战士们有的采了越橘、蓝莓,有的采了芍药、蘑菇,蒙古族战士宝音还送我一块儿手帕作为纪念,还说这是他们民族的礼节。炊事班还准备了精致的生日宴。我被幸福包围了。”她的眼里流溢着无比的幸福感。

我和她顺着营区旁边的一条雾气腾腾的小河汊悠闲散步,那雾随着河床的蜿蜒,像一条乳白色的游龙在色彩斑斓的山地丛林间摇头摆尾,飞腾而去。这是额尔古纳河独有的胜景。我问到他们的爱情生活,她的脸红了。尽管他们已是近两年的夫妻了,提起自己的事儿,还有点不好意思。

“小朱事业心、责任心极强。冬季打拌子他和战士抢着抬、扛,几个月下来,军用棉衣的肩膀头就飞出了棉絮,我心疼他,也心疼那些同他摸爬滚打的战士。你们进营区时可能也看到了,他带领战士们把废木板钉成十块儿大大的宣传板,用红白油漆书写了‘青春似火红,奉献在奇乾,又在中队大门两侧竖起两个他们自己用油漆画的巨幅宣传画,一个是雷锋、一个是奇乾优美的白桦林和迎春花的烂漫优雅的森林风光。”

“那次,我和小朱结伴离开营区。因为他要休假了。半路上,我哭了。小朱问我怎么了?我说:我把心落下了。我感到那些战士们太可爱了。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有个家,可他们却常年在这深山老林里。他们太不容易了。”

河岸“猎神”

刘友坝背着只狼回到森林中队的营院,狼血从红牌一道杠上流下来,染黑了橄榄绿色的军装。

“拖去叫他们做!”他对新兵管振成说。,手在屁股上擦擦,接过新兵崔永彬递过来的不带嘴的烟,“来,提提精神”。

他们是进林子打猎去的。中队本来就没蔬菜,现在给养上不来,猪宰光了,没肉这日子怎么过?

代司务长刘友坝只能在老林子里寻求解决的办法了。然而,动物有保护法,打一只马鹿,是要判三年的。在奇乾武警森林中队,刘友坝有个“猎神”的名号。

在老林子里闯荡,刘友坝深知自己的职责,他也曾多次保护过野生动物,他甚至同棕熊有过亲密接触。

有一年秋天,刘友坝去老林子里给中队采雨后的蘑菇,迷了路,身上还发着高烧,迷迷糊糊地钻到一棵枯树洞里睡着了。迷蒙中,他做起了梦,梦中出现未婚妻小姜的身影,这位日思夜想的心上人正在抛洒重逢后喜悦的泪水,她紧紧地依偎在他的身上……一根毛茸茸的软软的东西把他的额头触碰了一下,他醒了,他发现一只棕熊把他抱在怀里。他没有被这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吓破胆,而是迅速调整了情绪,迅疾抽身逃脱了。好在天已经放亮,可能这只棕熊一天的觅食很丰富,它已经吃得很饱了,没有再吃他的任何欲望了。当中队官兵寻找到从棕熊的怀抱中全身而退的他后,猎神的雅号也就找准了定位。

“早遛山头午遛道,晚上遛河套。”那时的老森警一人一马一杆枪,带上三个馒头一块咸菜干走上巡护的道路。在这里,他们经常和一些游猎的鄂伦春、鄂温克猎人为伍,凭借智慧和悟性,刘友坝伴着山谷的和鸣,激起的阵阵尘土,砂石和草屑,那是山林和大地在仔细地披阅和朗读着他的书。

山野是那么空寂、幽远,到哪儿去寻找野兽?无能的猎人当然如大海捞针,劳而无功。在刘友坝看来只要中队官兵的肚子一瘦,缺了荤腥,就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他掌握了各种野兽的生活习性。狼喜欢群居,经常群狼出没,遇见一两只,当防同伙;而豹子从不群居,除春天发情期有短时成对活动外,都是独来独往。狼群喜欢在沟谷乱窜,高山密林乱石丛中也每见其踪影;而豹子总爱走在山梁上,居高临下,很符合它兽中称霸的心理特点,它只生活在密林之中,绝少到没有遮蔽的光山活动。狼群有一定的活动范围,在势力范围内东游西荡,随心所欲,漫无规律;而豹子按固定的巡回路线活动,顺着山梁走到头,又倒回头顺原路往回走,形成一定的活动周期。雨雪中亦经常见狼群窜野;而豹子十分珍爱它一身皮毛,尽可能不让雨雪打湿,一遇雨雪即在大树下或山岩里躲避,干脆倒头呼呼大睡。狼的粪便是一长条,也不选择地方,到处随意乱拉;老虎也是这样一面走一面拉,一颗一颗,像一串冰糖葫芦似的散落在地面;而豹子要选有凹陷的地方,先用爪子刨个坑,然后才拉,拉时习惯于站着不动,一拉一堆,一颗颗呈扁圆形,很硬,褐黑闪亮,碾碎了观察,里面全是消化不了的毛渣和骨渣。

寻到了兽粪,也就不愁寻不到野兽了。

冬天是漫长的,也是严酷的。风雪弥漫了整个森林,到处都是没膝的雪。留在大地上的只是零下四十多度的严寒,呼出的热气一刹那就能化成无数细细的冰屑。

曙色朦胧中,一匹四蹄格外矫健、劲长的白马嘶嘶地叫着,拉着一驾雪爬犁,在风雪的迷阵中艰难地滑行于封冻的激流河上。爬犁上坐着两名战士,清一色的风雪帽,清一色的皮大哈,清一色的毡靴……代司务长刘友坝已立下军令状,他要让全中队60多人的嘴里天天有鱼吃,还要为中队创一万元的副业收入。

冷。痛彻心脾的冷。

一天一夜的急行军,他们的眉毛结了冰,面孔也似乎结了一层冰,风雪帽的边缘也结了冰,望上去活像画中的圣诞老人。严寒夺走了体内几乎所有的温度,内脏几乎冻成冰坨了。人体的外露部分,经过极短暂的烧灼一样的疼痛后,旋即失去知觉,肌肉逐渐僵直,神经开始迟钝,只剩下冰冷的血液在艰涩地流动。刘友坝和他的部属们这时才真正领略了“凛冽”这词的含义。

每天早上凿四个冰眼儿,然后把挂子下到冰下滚滚滔滔的狂流之中。这个季节鱼多,哲罗、细鳞、鲫鱼、鲤鱼、鲇鱼、白鱼、狗鱼、草鱼……大约有十五六种,大的有二三十斤乃至五六十斤重,这里的鱼也很有趣儿,由于在原始状态里生存惯了,质朴而又天真,显得憨头憨脑,即使你已为它布下了罗网,它也浑然不知。

取挂子摘鱼很遭罪,再冷的天,再冰的水也是戴不成手套的。摘几个就得在旁边早已生好的火堆上烤烤手再进行,时间长了,他们手上没有一处囫囵地方,纵横交错的血裂子,布满了每一只手,如同大森林里遍布的沟沟汉汊,皮肤变很又黑又粗糙。

吃过早饭,天一露出鱼肚白色,他们就开始工作,等到夜色降临,他们才烧饭、做地窨子里的杂活儿,抽着烟,打一下哈欠,然后就滚在鸭绒睡袋里睡着了。

一觉醒来,发现挂在拴马桩附近树上的肉食和冻菜被狼给叼走了。这是不大不小的灾难。在原始森林的冬天,竟损失了维系着他们生命的食物。但眼下,也只能是克服将就了。打上的鱼被他们横竖都吃遍了,煎、炸、炖、烤……腻了。他们只好从密林深处雪衣之下寻找冰冻的红豆去调节他们的胃口,香烟抽光了,瘾大的刘友坝换点干红豆叶卷起了喇叭筒。

将近四月中旬了,春风已经啃着大地。白天延长了时间。在太阳烘照下,积雪开始融化,河流开始解冻。到四月底,激流河厚重坚固的冰面突然劈裂、崩落,与河岸分离,流水高涨。

最后的冰流过去了,激流河上游也不再有冰块、冰浆了。一条小船出现在激越欢畅的狂流中,急速向刘友坝的生产点划来……

上岸的副中队长王希荣上尉,面色沉郁地走到刘友坝近前。

“你母亲去世了,电报是昨夜通过支队转来的,你收拾一下东西快点回去吧。”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刘友坝不能相信,可电报的内容又不容他怀疑这严酷的事实。

在他还没有上渔点的前夕,就收到家里的来信,得到母亲病重的消息,他恨不得插翅飞到母亲的身边,用他赤诚的心去慰藉母亲衰弱的病体。在他不短的服役期里,父母双亡,这对他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呀。去年冬天,父亲去世的噩耗传来,由于风雪困扰,冰包阻路,他没有踏上归乡的途程。冰雪消融后,正准备回家又赶上永安山原始森林着火,他义无反顾上了火线。刘友坝这个年轻的森警战士,他的骨子里就有一种执着的东西,他的血脉里流淌着老森警的血,他把他整个的交给了大森林,交给了他火热的集体。

墨绿色的长龙把刘友坝带回到遥远的家乡。然而,他回来得太晚了,母亲带着一颗不安的灵魂走了,她已静静地躺在了家乡的面阳坡上。

一钩弯月斜挂中天,他伫立在一座微微倾斜的黄土坡上,面前这一堆还散发着泥土腥味的土堆就是母亲的坟茔。

他迈着缓慢的步子,围着坟包绕了三圈,然后站住了,久久地站着,像一尊雕像。

过了许久,他俯下身去用双手捧起黄土,小心翼翼地往坟包上培着、培着……感情的大潮再也关不住了,他失声哭起来。这个军营中的硬汉子,这个不曾被任何困难所征服、不曾被任何不幸所击倒、从未在他人面前掉过一滴眼泪的汉子,此时,他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士兵,一个失去母亲的儿子,他可以痛痛快快地哭了。

坟前摆满了他为母亲带来的她生前喜欢吃的糖果、蛋糕,还有母亲给他的结婚礼物——母亲出嫁时戴的一对银手镯,这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纪念品。

土坡上,树林中,草丛里,传来虫儿声声低吟,他静静地跪在坟前,亲吻着那一堆将永远陪伴母亲的黄土!

又一个春天走进了兴安岭,悄悄来到大森林腹地的奇乾。人们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太阳一天比一天升得更早和落得更迟。漫长的一天里阳光都璀璨照耀着。阴森可怕的冬之沉寂已经让位于复苏了生命的伟大的春之喧闹。松树树干里的汁液升起来了,杨柳发出了嫩芽,灌木披上了绿色新装,松鼠在嘁嘁喳喳,啁啁啾啾,鸟在歌唱,头顶上野雁在昂昂地鸣叫,它们从南方飞来,排成精巧的人字形划破天空,为那久居森林的守林人带来了喜讯。对于我们的刘友坝来说,那是远方的飞鸿:

“友坝,如果月亮是名副其实的大镜子,那该多好啊,一定能照见我,也能照见你,那我们就可以遥遥相望了。你记住,每当月圆的时候,我都在面向北方向你唱歌,让轻风捎给你。不管你在什么地方,歌声都为你不断。”

刘友坝的眼睛濡湿了。一会儿,一股汩汩细流沿脸颊向下推进着,像他身旁的从封冻中复苏的额尔古纳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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