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王明道说，“五十岁前做到前二语，五十岁后始做到第三点。”

王明道的父亲王子厚，在北京美以美会所开设的同仁医院做医生，30岁时与妻子李文义结婚。

义和团乱起，以“扶清灭洋”为口号，四处追杀“洋人”，很多外国人和中国基督徒躲到东交民巷使馆区内避难，王子厚和怀有身孕的妻子也在其中。义和团攻击猛烈，使馆区岌岌可危。王子厚胆小，在花园中自缢身亡。

此后不久，即1900年7月25日，李文义在东交民巷生下了王明道，为他接生的外婆给他取了个乳名叫“铁子”。

王明道酷爱读书。母亲给他取名永盛，在母亲的帮助下，小永盛入学前就已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明贤集，还有圣经、天路历程，以及正道启蒙等基督教书籍。

改革人心

14岁的王永盛正式成为基督徒，但他的立身立志之路一波三折。

王永盛曾想当政治家，要做“中国的林肯”；后又希望改革社会，想通过宗教来实现理想。为此王永盛还拒绝了五四运动组织者的邀请，认为改革人心才是关键之所在。

他曾针对社会改革家说：“不用提消灭社会中的罪恶，根本就没有人能消灭自己的罪恶，却想改造社会，使整个社会得救，这岂不是痴人说梦？连自己都改造不了，还谈得到改造社会么？”

20岁后，王永盛反省自己，以为从前的作为都是在满足肉体的欲望，是想为自己立名。

他在日记中反思说：“此悟前者所立之志，成大业，为伟人，享大名者，皆为全盘错误。”传统中国文化深谙生命与名利的关系：利心易去，名心难除，名心退尽道心生。

此后王明道开始真正明白了生命的道理。他自己取名“明道”。有意思的是，王明道胆子不大，却嫉恶如仇，敢于直言。他认同耶利米先知，敢于斥责罪恶，也揭穿假先知的面目。王明道注重信徒圣洁的生活，他认为，除了读经，也应该“读书，读事，读人”，对发生的事情认真地去“读”，对一些人的生平事迹，榜样鉴戒，要去读他们。

边云波先生追忆说，王明道在台上讲道时，大声疾呼痛斥罪恶，态度非常严肃，甚至严厉，有属灵的权柄，让人敬畏。但在台下，王明道跟人接触却和蔼可亲。

有一次，边云波在院子里遇到王明道，他带着泳衣，跟边云波打招呼说﹕“游水去！”边云波说，那满面的笑容一直深印在他脑海之中。

无愧于心

1955年，“王明道反革命集团”在各地开展斗争。主事者说，“处理王明道完全是一个政治问题，绝对不是因着信仰的缘故。”

面对政治高压，他仍是一个常人。有一天，他在日记中写道：“今日予心中充满幽暗苦闷，甚至转为畏惧”，当晚他“卧床不能睡，愈变愈劣”，至一时才入睡，但到四时即醒，“心中充满恐惧”。

北京人民大学研究生吴德祥因不肯交代王的问题，选择跳楼自杀；北京医学院的刘樾庆和石升华因拒绝交代而在大会上当场被捕；在江苏，会议的主持人高喊“王明道该不该枪毙？”“同意枪毙王明道的人请举手！”一位名叫关品鹤的人因没有举手，被判5年徒刑。

1955年8月7日，星期日，根据线报，公安人员深夜翻墙进入王明道的院内。进到书房的公安人员大喊了一声：“王明道！”王明道转过身来，就看见一支手枪对着他，他本来胆小，一下子被惊吓地坐倒了。

经过几十次的审讯，王明道承认了至少十二条罪状，其中除了反对“三自会”是事实以外，其它都是谎言。

王明道最恨说谎的罪，他认为说谎可以遮掩其它罪，给其它罪开一条通路，让人犯罪放心大胆。但在他蒙受重压又信心软弱之后，为求早日释放，承认了那些他根本没有犯过的罪行，说谎了。

王明道被抓捕判刑期间，“既愤且愧，置身无地，悲观失望，坐以待毙。”他极其痛苦，向神祷告说：“神啊，你怎么这么残忍，叫我遭遇这样的打击，被判无期徒刑？”

因说谎认罪获释后的王明道精神几近崩溃。他时而说自己是彼得，曾多次否认主的名；时而说自己是犹大，出卖了爱他的主。

一年多后，他和妻子一起自动走进公安局，否认先前的悔过书，否定所加给他的罪名。

1958年4月，王明道夫妇二人再次被捕下狱，并在随后的10年里多次劳改、转押。

1979年11月，改革之风吹到了王明道的头上，政治形势决定了要释放王明道。当王明道看到释放证上注明他是反革命罪犯时，他不肯走出监狱。他说：“在上帝面前，我承认自己是个罪人。但在国家的法律面前，我从未犯过任何罪。”狱方命他搬到监外三间房居住，以此将他诱骗出监狱。

至此，为了信仰和良心的缘故，王明道共度过长达近23年的牢狱生涯。出狱后的王明道已是80高龄的老人，容颜苍老，但精神充沛，声音洪亮。

至死忠心

1988年4月23日，美国知名布道家葛培理在香港宣道会滕近辉牧师的陪同下，特地到上海看望了王明道。在讲述受苦经历时，王明道引用了启示录的话，“你务要至死忠心。”

上世纪80年代末，曾有三个美国信徒到王明道家看望他，他们提了三个要求：第一，请讲一讲中国信徒受了哪些苦难？第二，请说明一下，中国信徒受了这么多苦难，为什么还要传道呢？第三，我们可不可以给你们录像，让美国人看到后会受感动，好激励他们向神的心？王明道拒绝了。

在一起的教友替王答复道﹕“美国有那么多的神学家，写了那么多关于耶稣基督生平的书。耶稣基督钉十字架的形象，应当是像‘活画在加拉太人面前一样，活画在你们美国人面前的。若是他手上的钉痕，肋旁的枪伤，以及那里流出来的宝血，尚且不能感动美国信徒，我不相信中国信徒的苦难可以感动你们美国信徒。”

在回顾自己漫长的牢狱岁月时，王明道说，他不是政府的罪犯，乃是像使徒保罗那样的“坐监者”。

他认为是神保守了他多年的艰难岁月，使万事都互相效力，操练他，塑造他，让他属灵生命更加增长，使他的软弱变为刚强，失败转为胜利。

有人说，王明道仍有民族主义的一面，他身上有中国文化的烙印。王明道曾引用孟子之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也。”王说自己，“五十岁前做到前二语，五十岁后始做到第三点。”

1991年7月28日，星期日，早晨。弟兄姐妹们聚集在王明道的小客厅里，大家按着次序每人一节地读圣经。当有人读到列王纪下第四章第八节﹕“妇人对丈夫说，我看出那常从我们门前经过的，是圣洁的神人。”王明道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大家就停止读经而共同祷告，在大家的祷告声中，王明道离开了世界。

（作者系自由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