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色风景

1

苏苏又一次对电话进行了检查。她拿起听筒，确认里面的声音是正常的“嘟嘟”，赶忙将听筒放好——要是妈妈在这时来电话了怎么办？

“电视不看要关掉。”

外公来到了客厅，他似乎目睹了苏苏坐立不安的全程。苏苏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不知放些什么的电视上，咕哝了一声：“有看。”

“出去玩吧。你妈来电话了我叫你。”外公又说。

“妈妈什么时候来电话？”苏苏眼睛亮了。

“走前应该还会打个两三次吧，”外公想了想，“等船到了大海上就没办法了。”

苏苏沮丧起来。

外公又说了一句：“到外面去玩吧，呆在家有啥意思。”

“谁说的？”苏苏反驳，“在家可以玩游戏，玩电脑。电脑里什么都有。”

“嗯，电脑。等你妈到了美国，就有钱给你买电脑了。”外公笑了。

“对呀，妈妈说过，美国的电脑是最好的，又好又便宜……”

2

苏苏遇到老跟班是一周后的中午。妈妈彻底不来电话了。她是不是已经到美国了？美国太远了，妈妈又不会英语，所以打电话都变得困难了吧？

刚听说妈妈要离开自己去美国，苏苏哭得停不下来。爸爸去世后，苏苏就只有妈妈，现在妈妈都不要她了……“怎么会不要你呢？”妈妈抱着苏苏心疼地说，“妈妈只是先过去，以后也会把你接过去。你等等妈妈，妈妈会给你寄来很多美国的好东西……”

在妈妈说的好遥远的那些事变成真实的之前，苏苏了解的只有真实的妈妈变得好遥远的这件事。

苏苏就在心情最差的时候，遇到了老跟班。她去地下车库帮外公拔他忘了的电瓶车钥匙，那里灯光昏暗，苏苏冷不丁看到一个个飞窜的小影子，吓得大叫，以为是老鼠。

不是老鼠，是一群狗。最大的那只长得很丑，眼睛周围的黑毛呈现出流泪的错觉，让它的表情分外凄苦。大狗后面是几只毛头毛脑的小狗，这里居然住着一家子狗！

苏苏把钥匙拿给外公时问：“车库里的狗是谁家养的呀？”

“车库里有狗？”外公漫不经心地说，“哪里跑来的野狗吧。”

大狗小狗的身影老在苏苏眼前晃，她又跑出了门，去小区便利店买了两根香肠。

大量旧家具在车库的角落堆成了小山，上面盖着一块大帆布，一角破了洞，几个小脑袋从里面探出来，塞成一团。原来它们就住在这儿啊。苏苏忍不住笑起来。

她好几天没笑了。

这时，那只长相凄苦的大狗跑来了，小狗们见到它，你推我挤地出了“狗屋”。大狗戒备地盯着苏苏这个不速之客，苏苏忙把香肠掰成一截截丢了出去。小狗们被这个行为吓得退避三舍，而大狗俯下身闻了闻，叼起一截，走到小狗们面前吐给它们。小狗们立刻争抢起来。

皮包骨头的大狗，自己一口也没吃。苏苏看着，觉得它没那么丑了。

等他们更熟悉一些后，苏苏喂完吃的要走，大狗会一直将她送到家门口，苏苏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老跟班。

3

苏苏发现，并不只有她在喂老跟班一家。不知什么时候起，“狗屋”附近多了一个饭盆，一把扫帚。苏苏常会看到老跟班一家在那饭盆里扒饭，而周围地面的狗粪尿迹少了许多。

苏苏感到庆幸。她能够提供老跟班一家的不是香肠就是厨余，都不是能让它们饱足的分量，有时她看到老跟班在翻小区里的垃圾桶，总会心疼地想多喂它们点什么。可是外公外婆反对，他们总说：“拿人吃的东西喂野狗？浪费！”

外公外婆对苏苏没什么不好，但苏苏不喜欢住在他们家，如果不是妈妈要去美国……

妈妈到美国了吗？苏苏不知道。向外公外婆打听，外公说：“要先到墨西哥，再从墨西哥去美国。”苏苏问：“在墨西哥不能给我打电话吗？”外公说：“那可是长途，很贵的！而且现在你妈妈要特别小心，一不小心……”

外公没有说下去，但苏苏感到一阵不安。她想起妈妈决定要去美国的那阵子，一反常态地开始忙于交际。她要和很多人见面，和很多人商量，和很多人借钱。那阵子妈妈总是很疲惫，却仍会微笑着对苏苏说：“妈妈要去美国赚钱啦，很快就会把你也接过去！”

在苏苏的家乡，热衷出国的人太多了，家境好的出国，家境不好的更要出国。苏苏也觉得美国是个好地方，虽然她对那里的了解仅限一些动画片。可为什么妈妈要去的美国，显得那么危险呢？那又为什么一定要去呢？

苏苏越想妈妈，就越愿意让老跟班一家过得更好些，所以她深深感激那位每天都坚持把饭盆装满的神秘人。苏苏暗地里叫他“扫帚客”，一个有点像英雄的名字。

她忍不住写了一张纸条，用橡皮筋绑在扫帚柄端，纸条上写着：“谢谢你喂它们！”

下次看到扫帚的时候，苏苏惊喜地发现，纸条的绑法不一样了。拆开来，昨天的留言下用整齐的笔迹写着：“你是给小狗们喂香肠的人吗？也谢谢你！不过下次最好把香肠的包装带走，上面留着味道，可能会被小狗误吃的。”

苏苏有些激动、有些害羞地回复：“我会记得的。对了，小怕羞（最小的那只）好像很痒啊。”

扫帚客回复：“小怕羞这个名字好。它长虱子了。我会买药来给它喷的。”

“你昨天是不是没喂它们？刚好我可以请它们吃肉包子。”

“昨天实在没空，谢谢你。”

那个没有妈妈的暑假，老跟班一家和扫帚客就是苏苏的整个世界。

4

外婆对苏苏说：“你不要再去喂狗了。”

苏苏一愣：“为什么？”

“邻居都在说了，狗追人，到处拉屎，还咬车胎，大家都叫物业管管。”

苏苏忙说：“它们不会咬人的，应该是想跟人玩……”

“反正你不要去喂它们了。回头人家当成是我们养的，要我们负责，怎么办？”

乌云笼罩上了苏苏心头，再去车库，果然看到一面墙上贴着禁止喂狗的告示。好在老跟班它们都还在，只是从“狗窝”钻出来的样子显得小心了许多，不知是不是错觉。

忽然，苏苏听到了脚步声，她忙条件反射地躲到一根柱子后，做贼似的。

来的是看车的大爷。苏苏心跳得很快，生怕他会为难狗狗，也为难自己。

“不要喂它们了。”大爷早就看到了苏苏，开口就是和外婆一样的话，“它们呆不久了。”

“要把它们怎么样？”苏苏的心抽紧了。

“物业说会找人来处理掉，谁让它们是野狗呢？”大爷叹了口气。

“处……处理掉？”

“打死，卖给那些吃狗肉的。”

苏苏的心凉了。

无论如何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苏苏给扫帚客留了言，她后悔和他的交流一直只限狗狗，如果能知道他住哪里，电话多少，至少就能第一时间联系上。

扫帚客一般是晚上照顾狗狗，但这个白天，苏苏动不动就下车库看扫帚，期待留言已经更新。然而直到夜幕降临，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十点多，外公外婆都睡下了，苏苏却辗转难眠。终于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她要最后去车库一次！

苏苏还是第一次在这种时间出门。幸运的是，这次她终于得偿所愿了。

苏苏曾经猜测，扫帚客是一个要上班的大人，而且八成是女的。谁料她看到的是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他拿着扫帚，认真地扫着地，脚边还有一桶水，而老跟班一家把头扎在冒着热气、浇了酱汁的白饭里，吃得正香。

扫帚客发现了苏苏，看到老跟班冲她摇尾巴时，他笑了：“你是小香肠吧？”

“啊？”苏苏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扫帚客也给她这个素未谋面的“盟友”起了外号呢。

扫帚客停止打扫，弯腰摸了摸老跟班的脑袋：“我一直想见见你呢。谢谢你跟我一起，把它们照顾得不错。”

“不！”苏苏焦急地说，“你不知道……”

听完苏苏的讲述，扫帚客半晌无语。苏苏催促：“怎么办呢？我家没法养它们。你可以养吗？”

“不行。”扫帚客苦笑，“我爸不喜欢狗，我白天要补习……唉。本以为就这么养在这里挺好，小狗很快就会长大，谁知道……现在只能祈祷，有好心人愿意收留它们了！”

5

次日是周末。

扫帚客跟苏苏忙碌起来。他们一起把四条狗抱回扫帚客家，挨个儿给它们洗澡，完了还用吹风机吹干。扫帚客做这些事情显得十分麻利，苏苏只能配合着打些按住小狗之类的下手。

扫帚客果然也住在这个小区。他家很大，装修极好，高级家具、电器比比皆是，却不知为何让人感觉冷冰冰的。他的家人苏苏也没看见。但她什么都没问。事实上，在两人的相处中，话多的反而是扫帚客。

“你知道吗，它本来是家养的。”扫帚客边给老跟班冲澡边说。

“是吗？”苏苏并不意外，比起小狗，老跟班的确要更亲人，比如这会儿的洗澡，小狗们闹得很，老跟班就服服帖帖的。

“我也是听邻居说的。它的主人要搬家，而它当时有了小狗，主人嫌麻烦，只带走老跟班，而把小狗们丢在了车库里，谁知道它竟然跑了回来……”

哗哗的水声中，扫帚客小心地冲去老跟班的一身泡沫：“所以狗真是很有灵性的动物。你看它跟咱们这么亲，是把我们当主人了吧。”

苏苏的眼圈红了。

洗过吹过，老跟班一家显得焕然一新。三只小狗本就是最可爱的年纪，此刻毛皮油光水滑，不说没人知道是弃狗。只是老跟班因为长相问题，即使干净了，也还是不太讨喜。

扫帚客拿出数码相机，一一给它们拍照。

“现在微博上有一些专门搜集流浪猫狗情报的博主，我会拜托他们帮忙扩散。只要让更多人看到这些小家伙，一定会有人愿意收养它们的。”扫帚客信心十足地说。

“它们会被一起收养吗？”苏苏问。

“这……有点难，小家伙们怕是得分开。不过总比起在车库里担惊受怕强吧？”

见苏苏面露不忍，扫帚客补充：“当然，也不排除能遇到一个好心人，愿意母子一起收留，那就最好啦。”

“那就最好了！”苏苏用力地点着头。

6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也是因为照片上的小狗们真的很可爱，陆续有人来联系收养事宜。扫帚客是个稳妥的人，在苏苏看不到的地方，他耐心地与一个又一个有意者沟通着，以确认对方是否具备足够的诚意与条件，然后再跟他们商定接小狗的具体时间——向苏苏说明这些的扫帚客，完全是个成熟的大人，让苏苏既放心，又敬佩。

而苏苏能做什么呢？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把握与老跟班一家日益缩短的相处时光。

这个白天，苏苏带着老跟班一家在小区草坪上晒太阳。四只狗尽情撒欢，无忧无虑，自由自在，还不时扑到苏苏身上，让苏苏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所有不开心的事，好像都不存在了。

苏苏睁开眼睛时，看到几个同龄孩子在不远处看她，似乎是碍于狗狗们的存在而不敢靠近草坪。苏苏就说：“别怕，它们都很乖。”

孩子们还是犹豫，好在这时，狗狗们追追闹闹地跑远了。孩子们这才靠了过来。

一个小胖子对苏苏说：“我知道你。你是罗奶奶的外孙女。”

苏苏点点头。

“我妈妈说，你妈妈也出国了。”小胖子说。

“是的。你家有人出国吗？”苏苏说。

“出国有什么好？一不小心还会被抓起来。”一个头发有点黄的女孩插嘴。

苏苏吓了一跳：“为什么会被抓起来？！”

孩子们交换目光，在这座“出国”成风的县级市，家家户户都能拎出点相关的谈资，孩子也不例外，尽管他们未必清楚个中细节。黄头发女孩说：“好像是因为‘没有身份吧。我舅舅就被抓了。”

苏苏的心怦怦直跳，她说：“我妈妈说会接我出去。”

“哦——那你妈妈就是有身份的啦。没有身份是不可能把你接出去的。”黄头发女孩很肯定地说。

苏苏不禁担心了起来。到底妈妈在美国有没有身份？如果有，外公为什么说她要“小心”？如果没有，她要怎样接苏苏出去？

苏苏呆不住了，她匆匆跑回家，进门就问外公外婆：“我妈妈在美国有身份吗？”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神色都不太好看，苏苏的质问带上了哭腔：“我妈妈……真的会来接我吗？”

“唉！”外公重重叹了口气，“她现在自身都难保了！刚接到消息，你妈刚离开墨西哥就被抓了，都还没踩上美国的土地！”

7

连续三天，苏苏足不出户。每天就是有气无力地窝在沙发里看没营养的节目。她有种干什么都没意思的感觉。

第三天的下午，有人敲响了苏苏家的门。外公外婆不在，苏苏只得开门。

很意外，是扫帚客。他一看到苏苏就苦笑：“早知道应该问你住哪里的。打听了好久才找到。几天不见了，你没事吧？”

苏苏无精打采地摇摇头。

“先告诉你个好消息：小怕羞和小亲热都送出去了。新主人很喜欢它们。”

听着两只小狗的名字，苏苏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她都没来得及最后抱抱它们。

扫帚客又说：“小犹豫也有人要了。待会儿就会开车来接它，你帮我个忙吧……”

再见老跟班时，它正跟最后一只小狗互相咬着玩，没有苏苏想象中的寂寞忧伤。看到苏苏，两条狗热情地摇起了尾巴。

“老跟班有时会自己出去转，我就是趁它不在，才能把小怕羞和小亲热送走。”扫帚客说，“可现在就剩小犹豫了，它看得挺紧的。我想抱小犹豫，它就冲我叫……也许它会听你的。”

苏苏看着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子，如哀求一样说：“不能两个都带走吗？”

“唉，我每次都要求，每次都被拒绝，他们都不想要这个年纪的狗。现在也只能送走一只是一只了。你注意到了吗？小犹豫背上有烟头烫的痕迹，是不喜欢它的人干的……”

苏苏的目光在小犹豫和老跟班身上游移了很久，终于俯下身，摸摸老跟班的下巴，老跟班温柔地舔舔她的手。苏苏抬脚朝小区外走去，老跟班亦步亦趋地跟上。

虽然扫帚客为狗狗们做得更多，但苏苏陪伴它们比较久。许多个白天，老跟班就是这样和她一起去散步的，小狗们不会跟着，它们去得最远的地方，只限车库外的草坪。

走了十几米，老跟班越来越慢，频频扭头回望小犹豫的方向，每次都要苏苏轻轻叫一声“哎”，它才又摇摇尾巴，心不在焉地跟上来。

今天的老跟班，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哀伤。

终于，在一辆车驶进小区时，老跟班毅然决然地停下了脚步，苏苏远远地看见，扫帚客捧着小犹豫，迎向了那辆车，她忙蹲下来，一把抱住了老跟班。

她抱得很用力，不让它跑回去。

“汪……”老跟班颤抖地叫着。

“汪……”声音仿佛呜咽，苏苏感到怀中的它仅仅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

不多时，车子走了，小犹豫也走了。苏苏松开了老跟班，它没有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只是呆在原地，在扫帚客走近时，有气无力地摇了一下尾巴。

扫帚客心疼地摸摸老跟班。苏苏突然说：“它知道我们要送走小犹豫。”

“嗯……我说过狗是很有灵性的。”

“为什么它明明知道，却还是让我们这么做了呢？为什么它不去把小犹豫抢回来呢？”

“也许它觉得这样对小犹豫比较好吧，所以它愿意做出牺牲。”

“哪里好？孩子都只想跟妈妈在一起啊！”

苏苏终于失声哭了出来。

扫帚客低下头，轻声说：“我明白你的心情……我爸和我妈前几年离婚了。我很想跟我妈一起，但她执意让我跟着我爸。没别的原因，因为我爸会赚钱，她觉得那对我比较好。”

“你妈妈是错的……”

“对，是错的！我并不在乎生活过得怎么样。可是她很坚持，我没有办法。她反复跟我说的一句话是：‘等你做了父母，你就会明白。父母啊，只要孩子能过得好，自己受再大的委屈也不算什么……”

8

苏苏在一个下雨的日子接到了妈妈的电话。那时，暑假已经快结束了，苏苏要升入五年级了。

外公说，妈妈已经被遣送回国。但苏苏暂时还没法和她见面。未来几个月，妈妈将呆在一个不希望苏苏去看她的地方，连这样的电话都暂时不能打了。

隔着长长的电话线，妈妈在那一头泣不成声地说着：“对不起，苏苏……对不起，妈妈干了坏事……妈妈不是不要你，是怕你知道后不让妈妈走……妈妈想为你多赚一些钱……”

而苏苏拿着听筒，反复地说着：“妈妈不要哭了，早点出来，我等你……不要再去美国了，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妈妈，我明白，我明白的……妈妈……”

那时，老跟班正趴在一块垫子上打盹，闭起眼睛的它，表情少了隐忍与愁苦，而多了几分安详。

夏天就要过去了。

（摘自《少年文艺（19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