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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嵇康诗文中的和谐美

2016-03-03○高

现代语文 2016年25期
关键词:名教嵇康诗文

○高 帆

试论嵇康诗文中的和谐美

○高 帆

身为“竹林七贤”之一,嵇康不仅在形象上“风姿特秀”,更为重要的是其内在精神之美。这种内外兼美来自于他追求全面和谐的思想,包括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以及自我的和谐,这种追求在其诗文中得到了体现。尽管由于当时政局的混乱及诸多复杂原因,嵇康的和谐理想最终落空,但其在诗文中对这种和谐之美的建构,超越了现实的悲苦,开出精神世界的璀璨之花,因之难得所以可贵。

嵇康诗文 自然 社会 自我 和谐

魏晋南北朝是文学自觉的时代,继汉末建安“三曹”“七子”之后,又出现了包括嵇康在内的“竹林七贤”。生活在魏晋易代之际的嵇康,成为了那个险恶时代的牺牲者,然而也正是因为时代的险恶,更加凸显出嵇康的人生价值。嵇康虽然受儒学影响很大,但他身处乱世,对提倡自然无为的老庄道家思想也有所服膺。其兄嵇喜在《嵇康传》中称其“长而好老庄之业,恬静无欲。……超然独达,遂放世事,纵意于尘埃之表”(《三国志·魏书·王粲传》注引)那个索琴而弹、慷慨就刑,一生不肯臣服于司马氏政权的中散大夫,把在那个时代难能可贵的一种追求,留在了他的诗文中。

嵇康在其诗文中对和谐的追求,形成了一种和谐之美,这种和谐之美在我国古代传统文化中多有体现。先秦诸子中最为重要的儒道两家,都有对“和”的追求。其区别在于孔孟儒家更注重“人人关系”,即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和谐;而老庄道家则更关注“天人关系”,即人与自然的和谐。嵇康由于受到儒道两家的双重影响,又身处理想和现实差距甚大的乱世,他在其作品中对和谐之美的期待,就分外强烈。

一、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

人类的生存与发展离不开自然世界。尽管人类有改造自然的力量,却不能以自然界的主宰者自居,更不能随心所欲地掠夺和破坏自然,而应该与自然和谐相处。我国古代的传统思想“天人合一”,《礼记·中庸》的“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等等,几乎都把自然与人摆在同等重要的地位。相比之下,道家对人与自然的和谐更为看重,而嵇康也受道家影响颇大,在其诗文中就表现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

嵇康诗文现存不多,但深受后人激赏。其中诗歌以四言成就最为突出,“不为《风》《雅》所羁,直写胸中语”[1],在其四言诗代表作《赠兄秀才入军十八首》中,表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字句俯拾即是,如其一“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俦侣。俯仰慷慨,优游容与”,嵇康描绘了和兄长在一起的美好日子,他们携手相游、朝夕相随,就像“邕邕和鸣”的鸳鸯一般,陪伴他们的是清澈的溪流、淡雅的香草,令人陶醉的山水。又如其十二“轻车迅迈,息彼长林。春木载荣,布叶垂阴。习习谷风,吹我素琴。咬咬黄鸟,顾畴弄音”,诗人想象兄长在这样的美景中“驾言游之,日夕忘归”,却忍不住发出“思我良朋,如渴如饥”的感慨,名为赠兄之诗,事实上却在摅一己之怀抱,“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看似平淡却蕴含着丰富的内涵,诗人将人与自然的亲和带进文学,在诗歌中塑造出人与自然的和谐境界。

除此之外,其诗作《四言诗十一首》,几乎都表现了自然景色的美妙和人在其中的和谐愉悦,如“放棹投竿,优游卒岁”“敛弦散思,游钓九渊”“微风轻扇,云气四除。皎皎朗月,丽于高隅”等。由于其所神往的“齐物养生,与道逍遥”之境界太难实现,不免发出一些“钟期不存,我志谁赏”的慨叹。魏晋时期,山水首次成为中国文人眼里独立的审美对象,尽管嵇康在山水诗方面的成就比不上其后的谢灵运、谢朓诸诗人,但也不容忽视。即使在最终身陷囹圄的时候,诗人也初心不改,发出“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性养寿”的呼喊。《酒会诗》也是一首很美的五言山水诗,在“百卉吐芳华,崇台邈高跱,林木纷交错,玄池戏鲂鲤”的环境中,诗人和同伴们“临川献清酤,微歌发皓齿。素琴挥雅操,清声随风起”,人生的苦难太多,社会的动荡太大,诗人对宁静与超脱的渴望就会尤其强烈。嵇康面对着处于太平盛世的我们难以想象的冷酷时局,依然不肯放弃对美好的追求,始终以强大的内心为支点,用诗的语言去描绘心中所神往的理想生活境界。

同时,在嵇康之文中也有对人与自然和谐相融的表现。在咏物赋作《琴赋》中,他首先对制琴的材质——梧桐的生长环境着力描绘,“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梧桐饱含着天地的纯和元气,吮吸着日月灿烂的光辉,它的周围有珍宝美玉,有香草奇树,有甘美的泉水,玄云翔鸾在它的周围环绕,高人隐士身居其间。一切都显得那么自在和谐。在《琴赋》中还有这样一段描写:“若夫三春之初,丽服以时,乃携友生,以遨以嬉。涉兰圃,登重基,背长林,翳华芝,临清流,赋新诗。”明媚的春光,身着光鲜丽裳的人们,缤纷盛开的花朵,清澈明净的流水,欢欣的游鱼,美妙的琴曲,一切都显得和谐可爱。笔者不禁联想到《论语》中孔子所赞赏的“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之境,庄子也曾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之论,智者们的隔代相通之处,似有一种冥冥之中的暗合。

二、追求人与社会的和谐

嵇康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活是那样地向往,但却终其一生也未能做成真正的隐士,因为他不能放弃对现实的关注。嵇康处于乱世之中,大声喊出“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等惊世骇俗之语,并用自己的一生践行着对司马氏“名教”的坚决反对与拒不依附,最终因此罹祸,但他真的是一个名教的“逆子”吗?笔者认为嵇康其实是一个在内心深处并不反对礼教的人,“名教”已经成为被司马氏用来“以奉其私”的“伪名教”,社会已经是扭曲的,名教走向自己的反面,嵇康在其中的所作所为显得格格不入,但他的本心却是追求人与社会的和谐的,这在其作品中同样有所体现。

在嵇康的十首六言诗中,前两首《惟上古尧舜》和《唐虞世道治》就表现了诗人理想中的君王形象和社会情景:“二人功德齐均,不以天下私亲,高尚简朴慈顺,宁济四海蒸民”“万国穆亲无事,贤愚各自得志,晏然逸豫内忘,佳哉尔时可喜”,诗中所表现的是和谐的盛世图景。“大朴未亏,君无文于上,民无竞于下,物全理顺,莫不自得,饱则安寝,饥则求食”(《难自然好学论》)的“洪荒之世”才是诗人心中的“至德之世”,现实世界太让人失望,让诗人生出回归洪荒的向往之情。

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嵇康提到“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如此单纯的愿望都无法实现,诗人认为天地万物混沌初开之时,没有所谓的名教,却有“大道”“大朴”之下的本真,人们“不虑不营”,而在“大道沉沦”之后,“利巧愈竞,繁礼屡陈,刑教争施,夭性丧真”,诗人为之扼腕而叹,怅然若失。嵇康虽然强烈地批判“伪名教”,但他仍向往着仁、义、忠、信等做人的基本道德价值观念。笔者认为,嵇康的本心是追求人与社会的和谐,他对自己的亲友充满关爱,饱含深情,挚友吕安不幸遭难,嵇康毫不犹豫挺身相助,不愧为“每一相思,千里命驾”(《世说新语·简傲》)的知己。但对于他所认为的恶人,又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恨,钟会前来拜访,嵇康正在锻铁,对其不理不睬,等他要走的时候,嵇康才面不改色地问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能有“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这样的回答,从学识上说也不会是一般人。但嵇康就是厌恶他的巧言令色,厌恶他的阿谀奉承,更厌恶他为了笼络自己替司马氏服务的目的,所以傲然不睬,最终钟会悻悻而去。他追求人与社会的和谐,但也有自己的原则。

三、追求自我的和谐

要实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和谐,没有自我的和谐是难以做到的。应该说,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求自我的和谐,但往往难以实现。自我的和谐主要是人的外在形体与内在精神的和谐,既重形体又重精神,还包括欲望的适度,最终达到内心的平和宁静。然而实际上要实现自我的和谐绝非易事,尤其在嵇康所处的时代中,人人自危朝不保夕,“至人不存,大道陵迟”,多少名士都扭曲了灵魂,充满着矛盾。嵇康也在矛盾中挣扎,但在其诗文中却存在着对和谐的向往,最明显的是他在《养生论》和《答难养生论》中论及的形与神、身与心的和谐。

“养生”不仅要“养形”,也要“养神”,后者往往更为关键。嵇康在前代各种理论之上又加以发挥,“精神之于形骸,犹国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丧于外,犹君昏于上,国乱于下也”,点出了精神的重要性和对人身的关键影响。“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悟生理之易失,知一过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又指出了形与神的辩证关系,二者对于人的健康和谐同样重要,不可偏废。即使在现今社会,也有无数的人为了“形”完全忽视“神”的存在,为了身体的诸多形而下的享受,不顾形而上的精神欢愉。相比嵇康,身处乱世中的多少名士都为了自身得以保全,牺牲了精神层面的很多东西,而嵇康却不曾妥协。

嵇康并不是禁欲主义者,但也不是纵欲主义者,他认为“情不可恣,欲不可极”(《声无哀乐论》)。在其六言诗十首中有这样的诗句:“哀哉世俗殉荣,驰骛竭力丧精,得失相纷忧惊,自是勤苦不宁”,世人为了功名利禄奔走钻营,内心总是不得安宁,却依然乐此不疲欲罢不能。诗人慨叹之余也不忘提醒世人“位高势重祸基,美色伐性不疑,厚味腊毒难治,如何贪人不思”,以“弃背膏粱朱颜,乐此屡空饥寒,形陋体逸心宽,得志一世无患”的人生境界为最高追求。

四、和谐理想的落空与嵇康人生的悲剧性

嵇康尽管有对和谐的追求,但却没有实现这种追求的可能,他短暂的一生也多处于矛盾挣扎的时刻。究其原因,社会和政治因素是其中一方面,嵇康自身也是另一方面。嵇康本身很难构成对司马氏政权的实质性威胁,一个文人不会有推翻政权的实质力量,但他带给人的思想上的影响却是不可低估的。仅就嵇康赴死之日三千太学生为之请愿一事,足可见出诗人的精神力量之大。他的被杀是司马氏在权力争夺中的需要。

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诗人提到“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他希望自己也能做到像阮籍那样喜怒不形于色,在险恶的处境中隐忍修身,达到自己所神往的平和宁静的人生境界,然而这种追求本身却和诗人峻直的性格无法调和,他对亲人的爱是那样的真切,对其十分厌恶的人事的恨也必然刻骨,其爱热烈真切,其恨也昭然不掖,这在无形之中使他与当政者对立起来。嵇康做不到三缄其口,无法做一个安分守己的顺民,反而不能不以诗文为武器去戳当政者的痛处。其实,嵇康在《卜疑》中所发出的一连串疑问,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显示了诗人自我内心的种种矛盾冲突,自示了追求自我和谐的难以实现。嵇康作为一个伟大的诗人、文学家、思想家,最终在那个时代过早地殒命,但他在其诗文中对和谐之美孜孜不倦地追求与神往,却是尤其可贵的,值得千载之后的我们回味、深思。

注释:

[1][清]何焯:《文选评》,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

[1]童强.嵇康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

[2]卢政.嵇康美学思想述评[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3]刘大杰.魏晋思想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4]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5]朱志荣.中国审美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6]蒙培元.人与自然——中国哲学生态观[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7]陈铭.意与境·中国古典诗词美学三昧[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1.

(高帆 山西晋中 太原师范学院文学院 03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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