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

2015年12月21日，云南省巧家县南团村被冤入狱13年的女孩钱仁凤终于回家了。13年前，巧家县“星蕊宝宝园”3名幼儿因服食了“毒鼠强”而中毒，其中两岁多的女童侯磊中毒身亡。17岁的幼儿园员工钱仁凤被认定为“凶手”，被昭通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无期徒刑。

消息传来，大山深处的南团村震惊了！200多村民都坚信，单纯善良的钱仁凤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质朴的村民们给狱中的钱仁凤带去了简单又坚定的一句话：“我们信你！”

为了帮钱仁凤洗刷冤屈，乡邻们开启了长达13年的申诉与奔走……

善良女孩入大狱，

大山深处“父老乡亲相信你”

2002年2月底的一天，云南省巧家县南团村村民钱志远家中来了几位不速之客（后经证实是巧家县公安局民警）。他们一进门就说要找装老鼠药的瓶子，还告诉他“你家姑娘犯事了”。不速之客们在家中翻找一番后即离开了，给钱志远带来了满腹疑问与不安。

几天后，坏消息传来，巧家县公安局认定钱仁凤涉嫌投毒杀人！接到这一消息，钱志远当即蒙了，嘴里喃喃重复着一句话：“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警方一定搞错了……”

出生于1984年的钱仁凤是云南省巧家县南团村人。南团村被大山包围，要过一条河、走30多公里的山路才能到镇上。村里的70多户村民日子过得都很艰难，钱仁凤家尤其贫寒。她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钱仁凤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十分乖巧、懂事。她经常帮爸妈拾柴做饭，干各种农活。而且她对乡邻也十分友好，有时候看到田里邻居老人干活吃力，她一声不吭拿着农具就去帮忙。歇息时，钱仁凤自己喝着水，绝不会忘记给别人送去一碗。一碗水、一点农活，就是这最简单朴实的帮忙，让钱仁凤在村里口碑极好。

因为家里太穷，钱仁凤连小学五年级都没有读完，就遗憾地辍学了。2001年9月，16岁的钱仁凤经人推荐，到巧家县城一家开办不久的“星蕊宝宝园”做保姆，负责照看孩子和做饭。钱仁凤十分珍惜这份工作，一直兢兢业业。2002年春节期间，钱仁凤回到家里，邻居的小伙伴王进贵来她家玩时，她高兴地对他说：“老板说我表现好，年后准备将我的工资从100元涨到150元，够我给爸妈买好多东西。”

2002年2月17日（农历正月初六），钱仁凤告别了父母，回到幼儿园上班。没过多久，钱志远就接到了女儿涉嫌投毒杀人的噩耗。据警方案卷描述：

嫌疑人钱仁凤在“星蕊宝宝园”做工期间，认为朱梅对她不好，遂生报复之恶念，将从家带来的灭鼠药放在幼儿园食品中，并将这些食品拿给该园的部分幼儿食用，致使该园两岁女童侯磊中毒，后经抢救无效死亡，另两名幼儿经抢救后痊愈。

3月11日，钱仁凤被刑拘。9月3日，因钱仁凤当时未满18岁，她被昭通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无期徒刑。

钱仁凤入狱后，不停地给父母写信：“爸爸妈妈，我冤枉！你们的女儿哪会做那么伤天害理的事？你们一定要帮我申冤……”

钱仁凤的父母当然坚信女儿不会害人，可当时她的两个姐姐嫁到邻村，哥哥钱仁周只有小学二年级文化，他们真的不知道该找谁申冤，怎么申冤？

钱仁凤杀人被捕的消息风一般传遍了南团村，原本安宁的村子炸了锅，村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钱仁凤的家里。院子中央，钱仁凤的父亲钱志远蹲在地上，眉头紧锁，一言不发。钱仁凤的母亲肖昌凤，撑着瘦小孱弱的身子，摊着两只手，泪眼婆娑地看向周围的村民：“我的女儿平时杀鸡都害怕，她怎么可能害人？”乡邻们听后都直点头：“小凤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平时为人怎么样，我们清楚得很，她绝对不会去害人！”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来，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虽然案子已经定性，但事情却没结束，钱仁凤是他们村里走出去的女儿，是大山的孩子，现在她有难处，谁都不能撒手不管。

后来成为钱仁凤堂妹夫的王进贵，当时在昆明打工。听说钱仁凤出事，他当即从昆明赶了回来。他怎么也不相信单纯、老实的钱仁凤会杀人。邻村住的钱荣也回来了。论起辈分，钱荣是钱仁凤的侄子，但岁数却比她大两岁，两人从小一起玩到大。钱仁凤一直对钱荣呵护有加。后来，钱荣到县城读书，家人搬去了县城。尽管距离远了，但只要一碰面，两人还和小时候一样亲昵。

跟钱仁凤的家人商议后，王进贵和钱荣决定找朱梅问问情况，看能否从她身上找到有用的线索。

朱梅很肯定地告诉王进贵，她和钱仁凤没任何矛盾，她也不清楚为什么最后出来的调查结果却是“钱仁凤因为和院长朱梅不和而投毒”。听她这么说，王进贵心里更加肯定这其中有猫腻，他赶紧通知钱志远，劝老两口不要灰心。

王进贵和钱荣清楚，要想帮小凤翻案，仅有朱梅的证词远远不够，必须找证据。可是“星蕊宝宝园”出事之后关门了，此处变成了村委会。唯一能查找的就是卷宗。可卷宗只有律师才有资格翻阅。第二天，王进贵赶到钱仁凤家，把大概情况跟老两口说了说。山里人一辈子就靠种点庄稼糊口，家里根本没钱请律师。

听说钱仁凤需要钱请律师，乡邻们行动了——

有人送来了鸡蛋，有人送来了粮食，还有人把牛牵来了……村里一位大娘更是拿来了“棺材本”。当地有个习俗，在过寿的时间为自己购置一口棺材，可以保平安，也有“招财”之意，是件大喜事。听说钱仁凤的事情后，大娘便把积攒了许久的几百块“棺材本”拿了出来，亲自交到了王进贵手上。看着手里零散的毛票，王进贵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大娘拍拍他的手，笑着说：“要是能看到小凤，你代我们转告她，我们相信她没做坏事，大家伙等她回来。”

可钱仁凤的律师却一直未能请到，很多律师一听要翻案，都不愿意接。王进贵没办法，只好给狱中的钱仁凤打电话，让她学着写申诉自救。

家乡人的鼎力支持让狱中的钱仁凤感受到了力量，也看到了希望。2006年，钱仁凤开始学着写申诉书，开启了漫长的申诉之路。

组建“村民调查团”，

誓让屈冤见光明

2010年，钱仁凤的父亲钱志远、大哥钱仁周和堂妹钱仁左，第一次一起到钱仁凤所在的云南省第二女子监狱探望她。一家人点了有五六个菜的亲情餐，但几乎没人吃得下。从这之后，每隔一两个月，钱仁左就去看一次钱仁凤。隔着窗子，钱仁左摸着钱仁凤瘦弱的手，感觉心里说不出的苦，更加支持丈夫王进贵帮堂姐伸冤。

在亲友与乡邻的不懈努力下，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2010年4月，钱仁凤在接受法律援助时见到云南行动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杨柱，她将自己的冤屈如实反映给了杨律师。杨律师事后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回忆当时的感受：“以我多年的办案经验，已经服刑的罪犯，最多前3年喊冤枉；入狱5年以上还在喊冤的人，可能真的是被冤枉的！”

本着这样的想法，杨柱律师调阅了钱仁凤的案卷，很快便发现了诸多疑点——

第一，关于毒药来源就有三个：先说是打扫宝宝园时在门前捡到的，后面又说在老家过春节打扫卫生时在老家橱柜下捡到，最后又说是在宝宝园橱柜下捡到的。毒药究竟从哪来？钱仁凤并不知晓。第二，钱仁凤供述说她从老家回来时，部分村民看见她从包内掏出老鼠药来，但经调查，这些人并没见过。第三，作案动机有矛盾。钱仁凤先是说怪朱梅对她不好，让她吃剩饭才怀恨在心；后又陈述是怪正月十一这一天朱梅吼了她一声，她生气了才放的毒药。第四，毒药瓶外部特征描述有误，虽然钱仁凤的父亲和大嫂都买过老鼠药，但都是玻璃瓶。可案发现场发现的却是塑料瓶，这解释不通。第五，案发时，警方在厨房大部分食品中都检测出毒物残留，其中包括盐、米线、奶粉等，如若中毒那么所有的小朋友都会中毒，为什么只有3个孩子有中毒症状……

案件疑点重重，杨律师意识到：这确实有可能是冤案。他知道钱仁凤家一贫如洗，决定免费帮她打官司。得知这个消息，钱仁凤看到了希望，她激动地打电话告诉家人，有律师愿意帮她，请家人赶快联系这个律师。得知这一消息，乡邻们也高兴坏了。

此后，经过200余名乡邻们慎重研究，决定由王进贵、钱荣和村里另外两名青年钱为宁与钱为青，组成“村民调查团”，轮流陪同杨柱进行调查、取证。很多乡邻虽然都不算富裕，但还是把家里的微薄积蓄拿出来，交给王进贵，让他们做取证的费用。

经过商议，王进贵和钱为青决定先去“星蕊宝宝园”的旧址看看，而钱荣和钱为宁则去找当年其他知情人了解情况。到了“星蕊宝宝园”旧址，王进贵仔细查看每一个角落，很快他们发现了疑点。小厨房位于楼梯下部，楼梯上下包括厨房都有垃圾桶。而警方笔录中却说钱仁凤从厨房把毒药瓶带出来，穿过宝宝园的整个院子（当时宝宝园还有其他工作人员），再跑到院外把药瓶扔到大门前的阴沟里。这么做，难道她就不怕被人发现吗？

据卷宗记录，案发当天，孩子们吃的午饭里就掺有毒鼠强，可小女孩侯磊是在下午三点半左右毒性发作。而且，当天吃午饭的小朋友一共十几名，为什么中毒的只有3名？唯一的解释就是午饭里并没有毒药。当天下午三点，幼儿园又给孩子们发了点心油果子（当地的小吃，类似于煎包）。卷宗上描述过厨房地上有针筒。那么，嫌犯很有可能是将毒药用针筒注射到点心里，而有的注入的多，有的注入少，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有的孩子没有中毒，而中毒的孩子又有中毒轻重之分。可油果子究竟是从校外就已经被注入毒药，还是在校内才被注毒的？要是在校外，钱仁凤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油果子是别人买回来的，钱仁凤自始至终没接触过；要是在校内，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谁都有嫌疑，没法断定凶手就是钱仁凤。

另外，杨律师与王进贵等人还发现一条非常重要的线索：当年警方在问及朱梅是否与人产生过纠纷时，她曾明确表示，巧家县某局局长之子罗天（化名）和另一名男子谢雨（化名）都曾追求过自己，遭到拒绝后，罗、谢二人曾三次盗窃了朱梅及其父母家，父亲和叔叔的摩托车也三次遭到不明人士的纵火。因盗窃案发，罗、谢二人曾短暂入狱，并于2002年1月中旬出狱。不到一个半月后，她开办的幼儿园就发生了投毒事件。针对朱梅一家人如此密集的人为恶性事件，在调查投毒案的相关卷宗中，却完全没有警方对罗、谢二人的问询记录。

与此同时，钱荣和钱为宁找到了当年“星蕊宝宝园”部分孩子的家长，询问当年的情况。一位家长回忆：“那个保姆（指钱仁凤）我有印象。有一次，我接宝宝接迟了，别人都走了，只有她陪着我家宝宝玩，一直等到我去才走。”其他家长也都反映，钱仁凤对孩子有耐心，负责任，跟孩子们相处愉快。

终于找到了一些证据，“村民调查团”的人都很兴奋。为了让这些证据更有分量，同时也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申冤的决心，村民们还想出了一个办法：写请愿书。王进贵拿出提前写好的请愿书，村民们一个接一个签字摁手印。

有的村民不会写字，就在一旁反复练习；有的村民字写得弯弯曲曲，还会担心地问上一句：“别人能认识吧？”这让王进贵感动不已。虽然村民们不善言辞，可心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希望有一天，在村口迎接他们善良、淳朴的“小凤”回家。

大山迎你回家乡，

风雨路上伴你乡行

虽然掌握了一些材料，但杨律师和王进贵分析后认为还不够。于是，王进贵开始频繁地往当地公安局、公安厅跑，要相关材料。有一次，王进贵去昭通市公安局要材料时，一个民警被王进贵缠得不耐烦，告诉他：“这个案子的材料已经被拿走了，赶紧走……”王进贵只好讪讪而归。

此后，杨柱律师和王进贵又经过多次奔波，才终于从昭通公检法机关要到一些相关材料。要材料不易，递交材料也难。王进贵去云南政法机关递交材料时，也屡屡被拦在门外。有一次，王进贵去云南省高院递交材料时，一个女民警呵斥他：“这个案子已尘埃落定，不会再翻案了，死了心吧……”王进贵虽然气得够呛，但并不想放弃，更不会死心。

2011年初，根据初步掌握的证据，钱家人向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递交了再审申请书。可迟迟没有消息。无奈，杨律师把相关材料通过快递的形式邮寄到了北京市的一些政法机关。

不久，好消息传来，全国人大内务司法委员会致函云南省高院要求处理本案。然而半年有余，承办法官仍要求他们再调查证据。没办法，王进贵和杨律师又开始找证据，再将历尽艰难才找到的证据递上去。

没想到同年年底，云南省高院却以“事实清楚，被告已认罪，定罪准确，量刑适当”为由驳回了再审申请书。王进贵感到特别无助，村民们的心也一下子跌入了谷底。孙女遭遇无妄之灾不久，钱仁凤的奶奶便含恨辞世。钱仁凤的母亲肖昌凤因思念狱中的女儿，也患上了多种疾病。若不是抱着为女儿申冤的信念，她可能早就撒手人寰。为了不刺激肖昌凤，王进贵等人将高院驳回再审申请一事，瞒得密不透风。

2012年，王进贵开始在网上发帖，希望钱仁凤蒙冤一事能引起网友们的关注。王进贵的帖子引起了一个名叫“烟云”（云南信息报资深记者杨怀）的网友注意。“烟云”深入调查之后，于2012年12月发布了以一篇名为《巧家刑讯逼供酿冤案，女囚十年牵出神秘官二代》的微博，引来无数网友围观，也引起了当地公安部门的重视，案子出现转机。

2013年5月，云南省检察院控申部门认为此案“有错误可能，建议立案复查”。

眼看钱仁凤就要洗净冤屈，母亲肖昌凤却没等到这个好消息。2015年4月20日，她含恨离开了人世。临终前，肖昌凤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干裂的嘴巴不时开合几次。钱志远守在边上，不一会就将嘴凑到妻子耳边，小声说道：“小凤要回来了，等你病好就能看见了。”可肖昌凤再也没能看见心爱的小女儿，直到死时仍不肯闭眼。钱志远拉着妻子干枯的、渐渐变凉的手，嚎啕大哭。周围的亲友与乡邻无不掩面而泣。

2015年5月4日，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决定另行组成合议庭，对巧家幼儿园投毒案进行再审。

2015年9月29日，钱仁凤案进行再审。经云南省人民检察院鉴定，巧家县公安局3名办案警察在5份笔录中冒充钱仁凤签字，这3名涉嫌伪造笔录的警察，目前正在接受相关部门的调查。2015年12月21日，云南省高级人民法院最终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对钱仁凤作出无罪判决，当庭释放。

回家当天，钱仁凤特地穿上了一身红色的衣服。每个人都希望这火红的颜色能扫去笼罩在她头上长达13年的阴霾。

回家的路很长，长到她以为这辈子也回不来了。幸好她没有放弃，乡邻们没放弃，大家一直拉着她的手，帮她往前走，走过阴云密布的过去，走向阳光灿烂的未来。看着沉冤昭雪、回到故里的钱仁凤，钱志远笑了，杨柱笑了，王进贵笑了，200余父老乡亲们都笑了，天上的肖昌凤也笑了……

最近，杨柱律师已经帮钱仁凤申请国家赔偿。与此同时，此案也已正式启动问责。

编辑/邹建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