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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和姚三姑:谈一场匆忙的初恋

2016-03-01陶方宣

山海经 2016年23期
关键词:姚家三姑姨太

●陶方宣

周作人和姚三姑:谈一场匆忙的初恋

●陶方宣

周作人少年时曾住在杭州。在这段平常又惨淡的时光里,在那丛开不败的晚饭花前,他遇到了一个瘦小单薄的女孩。女孩并不漂亮,她和周作人的相处时光也非常短暂,可是,这场匆匆而逝的初恋,却让周作人一生难忘。

采晚饭花的少女

那年周作人只有十四岁,是一个单薄的着青衫的少年,从绍兴来到杭州,和祖父的小妾宋姨太一起住在西湖边的花牌楼,陪伴在杭州府署司狱坐牢的祖父周福清。那是一个忧伤的春天,青涩少年满怀心事,日复一日地住在一幢幽暗的老房子里,陪伴着如花似玉的宋姨太。

宋姨太守候着日渐苍老枯槁的祖父,像一朵失去水分的花,开始枯萎。周作人读书、写诗,心头怀着不可名状的忧伤。就在那个雨后的黄昏,他一眼看到那个被人称作三姑娘的姚家女儿,她出来采摘晚饭花染指甲。周作人一眼就爱上了她,还有她手里那一束嫣红的晚饭花。

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黄昏时分云开雨停,西湖上空出现一弯七彩霓虹,花牌楼的人们纷纷从家里出来眺望头顶上的彩虹。周作人正在屋内读书,听到外面人声嘈杂,也赶到走廊看彩虹。彩虹慢慢淡下去,淡下去,他有点失望,随便朝天井里看了一眼,结果就看到正在采摘晚饭花的三姑娘。

说是三姑娘,其实就是一个很小的小女孩,比他还要小一点,身着一身平常人家的青布衣裙,上面有一朵朵小白花。一根细辫子在背后扫来扫去,小青蛇一样。一双眼睛特别明亮,正在专注地看着手中刚刚采下的晚饭花,好像一不留神,一朵一朵嫣红的小花会飞天而去。

周作人看得发呆,悄悄问身边的宋姨太:“这个小姑娘我从来没有见过,是谁呀?”宋姨太不屑一顾地说:“隔壁姚家的,穷娃一个,是抱养的干女儿,不常过来。”宋姨太扭着腰肢回到屋内,彩虹完全不见了,人群也散了,小女孩也回家了,夜色一点一滴地浓稠起来。少年周作人站在黑漆漆的走廊上,有点怅然若失。到了天色完全黑定以后,他悄悄下了楼,一个人来到屋檐下那一丛晚饭花前。这一丛花每日晚饭时分开花,天一亮就谢去,他从来不曾注意过。现在,因着那个名叫三姑娘的小女孩,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喜欢起这丛晚饭花来。也许是那个小女孩在花前流连过,采摘过。闻着若有若无的花香,他禁不住也采摘一朵,举到鼻前。

周作人从此就留意起这丛晚饭花,每当黄昏来临晚饭时分,他便守在晚饭花前,他果然等到了三姑娘。这一次她抱着一只浑身布满白点的狸花猫,那只猫周作人见过,天天就睡在天井鱼鳞瓦沟里打呼噜,它很乖巧地睡在三姑娘怀中。三姑娘正准备来采花,看到周作人大吃一惊,她显然没有这个心理准备,脸红了,转身要走。周作人赶紧上前,将采来的晚饭花送给她:“给你,我替你采的。”三姑娘说:“我不要。”周作人说:“你拿着吧,我就住在楼上,昨天就看到你了。”三姑娘朝楼上看了一眼,说:“我要回家了。”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朝周作人笑了一下,那笑容有点神秘,有点痴傻,却像一缕明媚的阳光,扫净了堆积在他心头的愁云惨雾。

周作人偷偷带三姑娘游西湖是在深秋,晚饭花仍然在开,这是一种开不败的小花。三姑娘似乎有点害怕,她另一个家在清波门,她是在回家的路上被周作人“偶然”碰到的。周作人带着三姑娘一直玩到天黑,三姑娘说:“我要回家了,否则我娘要骂我。”周作人拦在她前面,说:“再玩一会儿,再玩一会儿不行吗?我在花牌楼还要再待几年,我愁坏了,你要常来陪我玩。”三姑娘说:“为什么要我来陪你?”周作人说:“因为那里全是大人,你是小孩子,我也是小孩子,我们两人在一起才有话说呀!”三姑娘专注地看着他,似乎相信了他的话,她默默地点点头,她在周作人明亮的眼睛里也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三姑娘。

花牌楼,少年寂寞的心

可能是因为寂寞,因为孤独,少年周作人不可遏止地爱上了姚三姑。他成年后在文章中说:“仿佛是一个尖面庞,乌眼睛,瘦小身材,而且有尖小的脚的少女,并没有什么殊胜的地方。但在我的性的生活里总是第一个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对于别人的爱着,引起我没有明了的性的概念的对于异性的恋慕的第一个人了。”

周作人将这份恋情装在心里,对谁也不说,甚至对于三姑娘本人,他也不曾直接表露过。宋姨太是过来人,少男少女间的情事当然瞒不过她老辣的眼睛。有一天晚上,在给周作人舀洗脚水时,她忽然恨恨地说着:“那个阿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将来总要流落到拱宸桥那边去做婊子的。”周作人知道杭州拱宸桥,对于“婊子”一词却是不太明白,但他知道这是骂人的话。他在心里这样想:如果真有一天姚三姑流落到拱辰桥那边做婊子,我必定去将她救出来。

宋姨太还在那里骂,周作人洗完脚就爬到狭小的木床上睡觉。他知道宋姨太是骂给他听的,他用手指堵住了耳朵。也可能宋姨太并不太恨隔壁姚家,她只是发泄她心中的不满。这不满与怨恨并非姚家带给她的,而是源自她自身支离破碎的生活。

那时候,周作人的祖父被关押在杭州府署司狱里,周作人每隔三四天便和宋姨太到司狱里去看望祖父,在里面坐到下午才回来。有时候祖父题名让他作一首诗,他愁眉苦脸老半天,结果仍是没有作出。祖父唉声叹气,轻轻摆一摆手,厌倦地说:“去吧,去吧。”出得门来,宋姨太也厌烦地白他一眼,似乎是他坏了祖父的心情,也坏了她的好事。那段日子周作人寂寞又苦恼,很少说话。只有和姚三姑在一起,他才可以忘掉人世的种种不快。

他后来回忆说:“临街一道墙门,里边是狭长的一个两家公用的院子,随后是双扇的宅门,平常有两扇向外开的半截板门关着。里面一间算是堂屋,后面一间稍小,北头装着楼梯……右首北向有两扇板窗,对窗有一顶板桌,我白天便在这里用功,到晚上就让仆人用了。一天的饭食,是早上吃汤泡饭,这是浙西一带的习惯。因为早上起来得晚,只将隔日的剩饭开水泡了来吃。若是在绍兴,则是一日三餐,必须从头来煮的。”

其实最苦的时候泡饭也没的吃,只是挨饿。宋姨太常常不知去向,周作人饿得不行,就偷偷来到厨房想弄点吃的。厨房是几家合伙用的,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吃的。最后在一只吊在半空的筲箕里他找到一些冷饭,就是冰冷的剩饭,他实在饿急了,用手抓起来大口大口吃着。吃到一半,门前太阳光线里,一个人影子慢慢移过来,他吓了一跳。那个人出现了,是三姑娘。三姑娘看到他吃冷饭,也吃了一惊,问他:“你很饿吗?”他点点头。三姑娘又说:“你们家也经常没饭吃吗?”他又点点头。三姑娘走了,周作人将饭继续吃完,回到楼上。

这天下午三姑娘第一次来到楼上,她牵着的衣兜里,装着满满一兜水红菱,红红的水红菱像翠鸟一样。三姑娘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周作人,她不说话,但她的眼神分明在说:“你不是饿了吗?你为什么不来吃呀?”周作人看痴了,三姑娘将水红菱倾倒在桌上,然后说:“你这里这么多书啊,我好想读书哦。”周作人说:“我马上要回绍兴读书了,你能去绍兴读书吗?”三姑娘摇摇头:“那不行,我爹不放我,你娘也不会要我。”周作人说:“要是我娘要你呢?”三姑娘继续摇头:“不会要的,不会要的,你们家哪会随便要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周作人说:“我们家现在也成了穷人家了。”三姑娘说:“那不一样的,不一样。”周作人说:“那我现在教你认字,可以吗?”三姑娘面露惊喜:“好啊,好的。”

周作人铺开纸,三姑娘研墨,两个人就开始读书认字。宋姨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一声断喝把三姑娘魂都吓没了:“阿三,谁让你到楼上来的?”三姑娘头也没抬,脸色苍白看也不看周作人,匆匆跑下楼,像她抱的那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宋姨太追到楼梯口骂道:“下次再上楼,伸手斩手,抬脚就斩脚。”周作人刚开口想制止,宋姨太却连他一起骂:“我跟你说过,阿三早晚会到拱宸桥做婊子的,这种人你跟她来往干什么?”

那个晚上月亮很大,很圆,从屋檐上升起来,周作人看着月亮,没有一点睡意。一只猫从月亮底下走过,是三姑娘的狸花猫。

无心的春风,神秘的痴笑

很多年后,七十四岁的周作人将六十年前发生的一切全部记录在他的书中,这个秋天的爱情故事注定会成为他生命中重要的一页。那是一个很冷的秋天,杭州的秋天从来没有如此冷过,在一个霜花如雪的深秋,周作人得到仆人从家中带来的一批描红本和书籍,这是他嘱咐仆人带来的,是他送给三姑娘的。既然不能将她带回家去读书识字,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教她认字写字。

一连很多天再没有看到姚三姑,周作人的心情很抑郁,一想起那天三姑娘离去时哀伤的表情,他的心就一阵刺痛。每次经过晚饭花丛,那些嫣红的花朵仍然在绽放,只是花朵更小,红得更加浅淡一些。周作人有意无意从姚家门前经过,希望能再一次见到姚三姑,但是每次总看到木门上的铁锁。他再也无法忍受,决定亲自到清波门去寻找。他带着书籍来到清波门一路打听,最后终于打听到三姑娘住处。三姑娘似乎瘦了不少,一看到周作人,纯真而神秘的微笑又出现在她的脸上。

姚家父母对于蓦然出现的周作人,既惊且喜,拿出家中最好的物品来招待他,并当场让女儿跟着小周先生读书写字。这天的日子飞一样地度过,当周作人从纸墨间抬起头来时,才发现清波门外的西湖水笼罩在一片温柔的夜色中,一轮明月高挂中天。他突然想起时候不早了,应该回花牌楼了。三姑娘沿西湖一直将他送出清波门,周作人叮嘱她,一定要好好写字,过几天他要来检查。三姑娘在大月亮下默默地点点头,周作人痴痴地看着她,就在这一刻,她仿佛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周作人在夜半回到家,家中宋姨太早闹翻了天。一眼看到他出现在楼梯口,她立马大怒:“你说,你说,你是不是到那个阿三家去了?你说,说呀!”周作人开不了口,宋姨太说:“我说过不要和那个阿三来往,你不听。好啊,我管不了你呢,你这么小就管不了你了,自有人能收拾你。”宋姨太将周作人在家中关了三天,三天后绍兴突然来了仆人替换周作人。原来周母生了一场重病,想见儿子。

周作人回到家看到母亲身体好好的——是他们合伙用计将他骗回绍兴。他当即就想再回杭州,可是母亲却不允许。两人僵持了一个月,就在周作人决定偷偷出逃前往杭州与三姑娘相见时,仆人意外回来了。他仿佛知道周作人的心事,不声不响地说:“姚家那个三姑娘,得霍乱死了。”周作人眼前一黑,他不相信,又一次追问仆人。仆人说:“真的死了,我不会骗你。”那个黑暗的深秋,它成了周作人心头永不消失的梦魇。

1947年,周作人在南京老虎桥坐牢,囚窗下有一丛熟悉又陌生的晚饭花,他想起了少年时的三姑娘,就写了一首诗,诗名《高楼》:

那高楼上的半年,

她给我的多少烦恼。

只如无心的春风,

吹过一棵青青的小草。

她飘然的过去了,

却吹开了我的花朵。

我不怨她的无情,

长怀抱着她那神秘的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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