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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风吹过画中春

2016-02-25萧四娘

飞魔幻B 2016年2期
关键词:魔界琳琅石头

萧四娘

(一)

正是梅雨时节,天气阴沉得瘆人,却也比不上单洺的脸色来得可怖。他定定地盯着坐在他对面的人半晌,直盯得那位十分端庄的小姐面露尴尬,弱弱开口:“单公子,我可是有什么无妄之灾?”

单洺撤回了眼,手指在我身上摩挲着,血腥味格外重。他面上半分表情也不见,语气亦是十分冷淡:“后日莫去千弄山。”

“单公子怎知我后日要去千弄山?”小姐目露讶然,旋即歉意一笑,“是我失礼了,单公子慧眼如炬,自然说的都是真的。”

单洺侧过身子,从桌案一旁堆满画轴的箱中拿出一卷递了过去:“若是我说的不差,烦劳郭小姐帮我找一下画中的人,权当是对我救命之情的感激。”

郭小姐恭敬接过,千恩万谢,施过一礼方才告辞。

单洺指尖的血滴滴落在桌案上,形状像极了刚开的曼珠沙华。

雕花窗外,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

“阿碧,她也不是我要找的人。”

我自一块石头化成人形,静静站在单洺的身边,并未言语。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用说什么,只需要安静地做个倾听者便好。

轻叹口气,单洺铺开手边画了一半的画,宣纸之上描着个妙龄女子,眉梢一弯,眼中带笑。右边眉尾之下缀着一颗淡淡的浅痣,位置和刚才那位郭小姐脸上的分毫不差。

这便是单洺口中所说的要找的人,昭歌,更准确地说,是被他小心放在心上的人。

单洺提着笔,我习惯性地开始帮他研磨,可他却停下了手,默默回望。单洺有着一张甚是俊美的面庞,棱角分明,剑眉星目。此刻他看着我,目光带着异样的情绪,有不可得的痛苦,亦有不可说的愁闷。

倏地,他猛地抓住了我的手,力道大得出奇,我执着的徽州端砚偏了少许,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碎裂成几块。

他的目光一直瞪着我,大手顺着手腕滑下,扣上了我的掌心。他的手心温热,我的手却是冰凉的,只是简单的一触,我浑身都是一颤,恨不得抓住他的手汲取他身上的温暖,可他却像是触了电一般猛然放开。

“你不是她。”

我在单洺身边十三年,这句话我也听了十三年,从最开始的难过到现在的无动于衷,不得不说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他笑了笑,动笔往画中人唇上点上淡淡的绯红色。我睨着那栩栩如生的人,亦笑了笑。

我是单洺无意间从仙山之上捡来的一块石头,平日被摆在桌案之上。单洺日日在石头前画昭歌的画像,仙石感沐日月精华,再经他对昭歌的执念而化,便生出了我这个精魅。我因昭歌而生,是以我的相貌和她一模一样。

但是我清楚,我永远都不会是她。

(二)

雨越下越大,像是连成了片的珠帘,沿着房檐而下。我坐在窗前,翻着从庄外送来的画卷。画上的女子环肥燕瘦,姿态不尽相同,但唯有右边眉尾处的淡痣如出一辙。我挑了几幅,用油纸包好送到单洺的书房。

站在门前,入目都是画好了的画,铺了满桌满地。一派宣纸的雪白中,单洺画笔一收,把手中的画随意放到一旁。

每次当发现来找他的人不是昭歌之后,单洺都是这样的一副样子。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睡地画昭歌的画像,疯狂得让人心惊。

我轻叹了口气把手中抱着的东西放到一旁,刚想上前说些什么,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我有些惊讶,这样的天气居然还会有人到这里来。

单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分毫没有在意外面不断的敲门声。我眼珠一转,终是撑着一把伞去应门。

来的人是上次的那位郭小姐,本来带着浅笑的脸看见我一瞬间怔住了,随后紧了紧怀中的画轴:“你,你是……”

我知道她心中所想,立马摇了摇头:“画中人是我的胞姐,我并不是她。”

以前单洺每次见客的时候我都会化成一块石头,从来没与他们打过照面,她把我当成单洺要找的人也不稀奇。

郭小姐点了点头,又道:“我是来感谢单公子的,他可在?”

书房凌乱,郭小姐掩住惊讶之色,小心翼翼地下脚到了单洺的面前。

“昨日惊雷闪过,千弄山山顶的巨石被劈开,砸死了不少人。亏得单公子指点,我才能躲过一劫,在此多谢单公子了。”

话音落下,单洺却像是没听到一般,半分反应也没有。郭小姐面色一哂,求助的眼光向我探来。虽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我终究还是不忍,敲了敲桌案:“公子,你让郭小姐找的人……”

话还没说完,只见单洺浑身一僵,猛地抬起脸。他的面色灰白,眼中满是血丝,语气有些急切:“怎么样了?可是找到了?”

郭小姐又看了我一眼,方缓缓摇了摇头。

单洺张了张嘴,半晌无言,颓然地跌坐在桌上,看着虚无处发呆。

我悄无声息地带着满是愧疚的郭小姐出了庄子,安慰了她几句这才折回来。刚才坐在檀木椅子中的单洺此刻正负着手站在窗前,任由大滴大滴的雨点狠命地砸在他的身上,背影萧条而孤独。

我咧开嘴笑了笑,他再一次失败了,没有昭歌,他的身边便只有我一个。我时常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阴暗,但是为了单洺,我不在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放轻脚步走到他的身后,张开胳膊悄然环住他的腰身。若是平时单洺定是会大怒,他从来都不许我碰他。但我与他共处十三年,深知他的脾性。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不会推开我。

我用力地呼吸,鼻尖萦绕的都是独属于他身上的气息,我笑得满足。

石本无心,但却有情。

我这一块石头刚生出些许灵力能视物的瞬间,便看见了桌案前正低头作画的单洺。

他倏地抬起脸,眉眼带着和暖的笑,我尚有些混沌的意识瞬间清明开来。

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我喜欢上了单洺。

(三)

单洺虽然没有这世上最暖的心,却有这世上最明亮的眼睛。他的那双眼能看人一生的疾苦坎坷,经他指点的人可躲避灾祸,一生顺遂。

自从十三年前单洺为邺城王员外之女算过命之后,邺城中便疯传单洺有天眼,可逆天改命。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单洺“神算”的名声便响彻邺城,每日慕名而来请他算命解惑的人数不胜数。但单洺每七日才会给人算上一次,且这人只能是右眉眉尾有痣的女子,除此之外其余人等一概不看。

邺城中人人都道单洺性格怪异,广施恩德却又把无数疾苦中人拒之门外。但只有我知道,他从来都是这样冷心冷情的人。单洺之所以会救那些人,只是因为她们和他的心上人一样,眉尾处都带着一颗痣。画像或许有误,但眉尾的痣却不会说谎。每一次单洺都是满心期待着画中人便是他的昭歌,但却次次都失望而归,只能托付欠他恩情之人继续寻找昭歌,就如同之前那位郭小姐一样。

三日已过,单洺不再疯狂作画,只安安静静地倚靠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端着炖好的鸡汤,挂上温柔的笑意徐徐走近:“我给你炖了汤,趁热喝了吧!”

单洺仰着头看着我,最是冷漠的眉眼中一瞬间蕴了笑意,乖乖地接过碗喝了个干干净净。他把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冲我伸出手:“昭歌,我在屋中闷了许久,陪我出去走走吧!”

他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得圆润,泛着淡淡的日光。

我知道,我又要充当他的心上人了。三日疯狂作画之后的单洺会陷入四天的妄想期中,在此期间我就是昭歌的替身,和他一起度过本应该是昭歌陪着他度过的日子。而妄想期一过,他就会彻底忘记这四天发生的所有事。

七日之劫,仿若凤凰涅槃重生。这也就是为何单洺每七日才给人算一次命。

我讨厌极了这种感觉,但我没有办法拒绝。只因能在这期间替代昭歌,我才有价值留在他的身边。他过后便会忘记的这四天,却是我一生中仅有的欢愉。

抬手搭在他的手中,我挤出一个笑容:“好呀!”

雨过天晴,便是一个艳阳天。邺城外的护城河畔,琼花齐放。碧水青绿如玉,几条游鱼自水下掠过,荡起涟漪。我跟在单洺的身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他,即使无心,左胸口的那一处也是热的。垂头看着脚下的花儿草儿,嘴角不自觉地便往上扬。

树下有个老大娘在卖着荷花船,用大如圆盘的荷叶折成船,里面放着还未开的荷花骨朵儿。我伸手拽了拽单洺的衣袖,他转头,眉毛半挑:“你想要这个?”

我忙不迭地点头,不想单洺却侧过脸不再看我。我愣了愣,随即脸色红得像是火烧的一般。趁着旁人没看见,踮起脚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单洺这才满足,得意地冲着我一笑,掏出钱买了一只荷花船。

邺城有这样的传统,在水中放荷花船,待到骨朵儿绽放时,愿望便会实现。单洺自然是不相信这些的,只站在河岸处看着我放。我双手合十,在心里暗道:我想成为昭歌。

河水轻轻荡着,荷花船越漂越远。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挂上浅浅的笑容转回身,单洺站在不远处,长身玉立,姿态挺拔。红彤彤的夕阳光晕照在他的身上,熠熠生辉。我刚要迈出脚,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逼近单洺,明显来者不善。顾不及其他,我飞身而上,手中多了一把短剑硬生生接下那柄结环大刀,逼退了来人。

“昭歌!”

我把单洺护在身后,轻声安抚他:“你放心,我没事。”短剑直直指向前方的人,我冷哼一声:“你若是不怕死的尽管上来!”

面前的人名叫楚莫,一个月前曾经上庄子来找过单洺。但单洺从来都不会为任何人破坏他的原则,便把楚莫赶出了庄子。如今楚莫一只胳膊没了,眼睛也瞎了一只,可见这一个月定是饱经折磨,心中怨恨当初单洺没有帮他,遂怀恨在心意欲报复。

楚莫大吼一声扑了过来,我灵活避开,手上使了些法术便把他逼得节节败退。楚莫喘着粗气,仅剩的一只眼睛瞳孔剧烈地收缩着,虽心有不甘,却没再坚持,愤愤收了刀扬长而去。

我手一松,短剑消失在空中。单洺眉头皱紧,担心地问:“昭歌,下次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我粲然一笑,轻轻点头:“好,我什么都听你的。”

(四)

屋里一派寂静,唯能听见玉毫落画的轻滑之声。我双手叠着放在膝头,端坐在轻纱屏风之前。目光一直随着桌前的单洺而动,偶尔他起头望着我,四目相接的瞬间,暖意都会不自觉地蔓延全身。

我常常在想,我之所以这么喜欢单洺,许就是因为这样的温暖吧!

单洺又低下头,一笔一画,极是认真。沙漏又走了一遍,他方停下笔,嘴角漾起温柔的笑意:“昭歌,你来看画得好不好?”

我坐了许久,腿已经麻了,站起来的时候差点摔在地上。可单洺笑得那么开心,我只能拖着毫无知觉的腿走近他。画中的女子眼角眉梢都带着笑,露出衣袖的一双手光洁如玉。我的笑容僵在脸上,垂眸看着我的右手。

我的原身有一条裂缝,变成人形的时候裂缝便化作右手手背上的一道长长的伤疤,这是我和昭歌唯一的不同之处。

单洺明明画的是我,可画纸上的女子,却是昭歌。

“昭歌,你怎么不高兴了?可是我画得不好?”单洺握住我的手,神色是少见的忐忑不安。

我抿抿唇,再仰起头,还是之前的一副笑脸:“怎么会,你作的画,是谁都比不上的。”

单洺倏地笑开,那双明眸弯成月牙,轻声唤着我:“昭歌,我的昭歌。”

胸口处闷闷的,濒临窒息。我错开眼,暗中念了个诀,自半空中桃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再看过去,单洺果然和从前一样,身子僵住半晌后,眸中陡然光芒大盛。俯下身,衔住了我的唇,辗转地亲着。

模模糊糊的叹息散在风中,我闭上眼用力回吻他,像个偷了别人东西的贼,在被人发现之前,尽可能地得到更多。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进窗之时,我已经站在床边看着单洺的睡颜一个时辰了。他眉头轻轻皱起,隐隐有醒过来的势头,我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房中。

单洺的妄想期已过,今日我不再是他眼中的昭歌,只是阿碧。

庄子里的菜不多了,我提着菜篮子往集市上去。买好了东西,我挤出人群,行至流水桥边,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双手抱膝靠在石桥柱子上,神色空洞,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记忆中,也有这么一天。我发现我喜欢上了单洺,可是他的眼里心里却只有昭歌一人。眼前女子的哀愁与眼泪,恰如那时的我。

我动了恻隐之心,几步走到她的面前。

“我能帮你改变这一切。”

女子僵住的眼珠转了转,声音嘶哑:“你是谁?”

“我叫阿碧,你呢?”

“琳琅。”

我同往常一样,选好画卷送到书房去。单洺放下手中的书册淡淡瞟了我一眼,神情冷漠至极:“阿碧,把最上面那一幅留下,其余的送回去。”

“是。”我应了一声,刚要放下画轴,单洺却突然叫了我的名字,“阿碧。”

我的手不自觉地颤抖,慌到了极点。这还是我第一次骗单洺。

“我这里少了一幅昭歌的画,你可知道放在了哪里?”

原来是这件事。

我松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地道:“我不知道,昭歌姑娘的画像我从来都不敢擅动。”

单洺捏了捏眉心:“我怎么像忘记什么事情了一样。”

是啊,你确实忘了。

你忘记了这四天的朝夕相对,也忘记了你曾温柔对待的那个我。

(五)

琳琅依约来找单洺算命,我化成石头卧在桌上。看着单洺失望的神色,再想想三日过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陪着他四天,我就不免一阵窃喜。

琳琅当然不是昭歌,她只是一个被心上人抛弃,流落街头的苦命女子,连眉边的痣都是我让她用螺黛画上去的。

指点过后,单洺照例递过去一张昭歌的画像:“烦请姑娘帮我找画中的女子,在下感激不尽。”

琳琅点头道谢,晴朗的天突然阴沉下来,少顷,大雨便倾盆而下。琳琅身子瘦弱,还未出门便瑟瑟发抖。单洺虽然冷情,却最怕麻烦。拿过门边的伞打开:“走吧,我送你出去。”

两人身影隐在雨雾之后,我化成人形,拳头握得紧紧的,竟有些后悔帮她。

狂风吹得大开的窗扇嘎吱作响,听在耳畔只觉得无比烦躁。砰的一声合上窗,书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就显得开门的声音格外刺耳。

我回头望去,单洺挟风带雨而来,满面怒气蒸腾,我从来没看见他生如此大的气,有些无措地搓着衣角。

“啪——”单洺从桌上摔下一卷画轴,细线断开,琳琅的面庞赫然出现,眉心处还染上了单洺指尖的血。单洺铁青着脸:“你居然和着外面的人骗我!”

我了悟,定是外面的雨晕开了琳琅眉尾螺黛画就的痣,才让单洺发现了不对。这件事情是我做得不对,我鼓足勇气抬眼看他:“对不起公子,我只是看她太可怜,想帮一帮她而已。”

“帮她而已?”单洺冷笑一声,“你是帮她还是帮你自己?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中所想。你以为昭歌回不来,你就能成为她?真是痴心妄想!你只是依她而活的精魅,若不是如此,你以为我会留你到现在?”

他的一字一句,都化成把把尖刀,硬生生划开我手背上的伤痕。那里是我的命门,一旦破开,便是鲜血淋漓,撕心裂肺。

单洺生气,不是因为琳琅的事,而是他以为他找不到昭歌是因为我每一次都如法炮制地从中作梗。他生气,是因为我这个替代品心存妄念。

原来,早就明了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是如此让我难以接受。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庄子。站在空荡荡的街口,身上被雨水打湿,丝丝苦涩渗进肢体。我浑身抖着,眼中竟蓄了水雾,我分不清这是雨水,还是我的眼泪。

三日过后,我站在庄子前,挣扎许久还是推开了门。冷静了三天,孤魂一般在街上游荡了三天,我终是忍不住回来了。

单洺说得没有半分的不对,错的是我,太自作多情。其实做个替身没什么不好,最起码我能天天见到单洺。

一路往书房而去,想象中遍地都是画的凌乱场面并没有出现,书房中干净得一尘不染,看着诡异万分,让我不自觉后背一凉。

说话声自背后响起,想起今天是我应该伪装成昭歌的日子,遂扯出一抹笑容转过身:“单洺,我……”

视线瞥到一旁,接下来的话梗在喉中。

单洺的臂弯里搭着一只白璧无瑕的右手,女子柳眉一皱,眉尾的痣也跟着动了动,朱唇轻启,语带疑惑:“单洺,她是谁?”

(六)

单洺看向我,神色带着一贯的淡漠疏离:“你不是走了吗?还回来做什么?”

我一时语塞,恍然间脑中一片空白。后知后觉地知道了,昭歌回来了,便意味着从今天开始,一切都将改变。单洺不会再有妄想期,他也不会再需要我这个昭歌的替身相陪。那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单洺偏过头,侧脸线条柔和,语气放得很轻:“没什么,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我身影晃着,却硬撑着不想在昭歌的面前倒下。昭歌眨了眨眼,倏地笑了笑,直截了当地挑开我的伤口:“她长得这么像我,当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是不是把她当成了我?”

“怎么会?她不是你,长得再像我也不要。你若是不想见到她,我这就让她走好不好?”

那厢两人柔情蜜意,絮絮地说着话,这厢的我浑身冰冷,疼得连呼吸都带着痛。

一个人的话到底能有多伤人,才能让我浑身疼得犹如被人凌迟一般。我陪在他身边十三年,却抵不过昭歌的一句话。

我呼吸停滞,足足倒过三息才喘过气来,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间,从床下的大木箱子里抱出一堆画卷就想着离开。因跑得太快,脚下一滑画轴骨碌骨碌地滚了一地。脚步声步步靠近,一双粉色绣鞋映入眼帘。

“这画画得真好,只不过画的不是我。”

我脸色一白,从地上爬起来想要抢过她手中的画,有一双修长的手却先我一步把画拿在了手中。随着昭歌过来的单洺哼笑一声,眼中带着嫌恶之色:“原来是你偷了我的画,还在手背处添了伤疤上去,如此自欺欺人,真是可悲。”

我压下喉头翻涌着的血腥味,终是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单洺,我喜欢你,从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喜欢你。”

单洺微微怔住,随即皱紧了眉头:“一块石头,岂会爱人?”

我咬住下唇,丝丝血液渗进嘴里,腥涩无比。恰是此时,突然一声轰天巨响,只见大门被人撞开,院子中央,楚莫去而复返,还带了一个道士模样的人。

“小小精魅,出来受死!”

我一见这道士便知道他法力颇深,几乎下意识地便张开双臂把单洺挡在身后。短剑入手,我扔下一句:“你别出来,我来对付他。”便飞身落在院子中。

我之前还以为楚莫是来寻单洺报仇的,却不知道他要抓的其实是我这只精魅。上一次楚莫想要抓我却没有成事,这一次便把他的师父一起带来对付我。

我虽然会法术,应付楚莫绰绰有余,却远远不是那道士的对手,顽强撑了几个回合,锵的一声短剑便脱手而出。楚莫的大刀劈在我的胸口,却被一下子弹开。

我是石头所化,刀枪不入。就算我打不过他们,也不会被他们所伤。只要熬过了今日,我有了准备过后他们便再也不能把我如何。

“阿碧。”我刚松了一口气,单洺的声音却灌进耳中。他自廊下不疾不徐地走来,眼中无波无澜地看着我:“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作画却是毫无长进,你往画中人右手背上添的那道伤痕,着实还需斟酌。”

话音一落,四道灼热目光聚集到我手上的伤疤处,耳畔那道士哈哈大笑着,手中一挥,白光直直射向伤疤之处。我疼得浑身缩成了一团,额上冷汗如浆,却盯着单洺的那双眼,不死心地一遍又一遍问着:“为什么?”

“昭歌不喜欢有人和她长得一样,我不想让她不高兴。”

“哈哈哈……”我笑了,笑得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

这就是我爱的人,我掏出心肺给他,他却弃我如敝屣。

单洺一直都是无情的人,只怪我看不清。

(七)

我被道士关在了一件法器之中,睁开眼到处都是混沌一片,分不清白昼黑夜。周边热若火烤,身上各处寸寸被无形之火焚烧着,起先还会觉得疼,后来就疼得麻木了。

我不知道在这里待了多久,只知道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身体越来越轻。彻底昏睡过去之时,我以为我再不会醒过来,却没想到还会有今日。

眼前是一座暗色的宫殿,看着旁边护卫的穿着我猜到了如今我所在的地方——魔界。而坐在宝座之上的那个人,就是魔界的魔尊,挽卿。

身处魔界已经够惊讶了,更让我觉得诧异的是单洺居然也在这里,当然,还有昭歌。

“本尊已经把人给你带来了,这一次若是再算不出来,本尊让你好看!”挽卿冷哼一声,大手一扬,我变回原身化成石头。单洺从高台上走下来,以牙齿咬破了手指滴血在我身上后倏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没有?每一次我都会从这块石头上看见人的将来,这次怎么……”

他的脸唰的一下白了,若是我还是人形一定会笑出来,可如今却是不能了。

单洺没有天眼,他之所以能看人的一生,被世人称为“神算”全都是因为我,这一块无心的石头。他用这样的方法寻找他的心上人,找到了之后便把我这颗没有用的石头一脚踢开。岂料挽卿命其算魔族未来灾祸,单洺没有办法只能如实说了,挽卿这才把我从道士手中救了出来。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单洺万万没想到,我只能看人,却不能看魔。

挽卿面色狰狞,伸手一把掐住身边的昭歌。

“不要,你不要动她!”

“想要她活命,你就给本尊想办法!”

单洺剧烈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身上,他喉头一动,指着我道:“一定是她从中作梗。”

挽卿见单洺当真不知,冷笑一声手上用力,昭歌消失得无影无踪,地上却多了点点墨迹。

这下我算是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挽卿的计策。魔族不好在人界出现,他便以法力渡画中的“昭歌”成了精魅派到单洺身边,让单洺心甘情愿地跟着她来了魔界。

单洺一心一意护着的,不过只是个画中的人而已。

挽卿解除桎梏,我化成人形看着跌坐在地上傻了眼的单洺,我以为我会心疼,可是他说得对,我没有心,又怎么会疼?

“一切都与他无关,魔尊若是生气,只管冲着我来。”

挽卿算计这么久,却没有得到想要的,根本就不可能让我和单洺活着离开魔界,只不过我想死在他的前面。

我怕若是挽卿先对他动手,我会忍不住救他。

胸腔处赫然出现巨大的洞,我嘴角带笑地倒在地上,身上一寸寸地变回石头的模样。暗雾缭绕的魔界下起了桃花雨,密密的花瓣落在了单洺的肩头。他猛地抬眼,黑眸中带着异样的光,怔了怔,随后抖着唇向我扑过来。

“昭歌……”

眼前视线变得模糊,我慢慢失去知觉。我曾经多次幻想着,若是我死了,最后一个想到的必定会是单洺。

可是如今这个时候,我想的却不是他。而是莫名实现了的,那日夕阳红霞下,我在护城河畔许的愿望——我想成为昭歌。

(八)

万年前,佛祖座下二弟子金蝉子游历秘境,无意中发现了一处诡谲之处。一片蛮荒中,桃花绚烂处,金蝉子看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很有眼缘,便带着它一道离开。

石头经佛光照耀,居菩提而卧,渐渐地生了灵识,几千年后化成一名女子,名唤昭歌。佛祖看昭歌佛缘甚浅,恰逢元始天尊到西方而来,便收了昭歌为徒,位列仙班。

怎奈昭歌在金蝉子身畔多年,早已情根深种,虽在仙界,却时不时往西天而去。金蝉子一心向佛,丝毫不为所动。一日昭歌伤心醉酒,失手烧毁了南天藏宝阁,一应宝物毁损殆尽。天帝大怒,贬昭歌下界。

诛仙台上,青色衣裙被疾风吹起,昭歌苦苦期盼着金蝉子能来见她最后一面,可等到星辰变换还是没能等来那道熟悉的身影。

昭歌闭上眼,自诛仙台上一跃而下。万丈云层,皆化成透骨的刀,刀刀剔除她的仙骨,斩断她的肉身,挫骨削皮,前尘尽忘。

菩提树依旧郁郁葱葱,比我当年离开的时候又高了几丈。我没有死,单洺,也就是金蝉子在最后的关头用自己修炼四世的佛缘护住我的一缕虚弱的魂,让我得以撑到现在。如今我周身透明,只能靠着佛祖的法力缓慢地恢复。

“世间有因便有果,是他带你出秘境,才有了后面的那些纷扰。他为此不得安心修行,罔顾佛法,本座便让他去往生殿,轮回十世。本意是让他修缮佛缘,却没想到他虽然没有以前的记忆,却记得寻你。如今又为了你,甘愿斩断佛缘。”

佛祖手一挥,临空出现一张明镜,镜中赫然便是转世成了单洺的金蝉子。他摔下山崖,流出的血无意间滴在一块石头上,那石头竟渐渐出现了纹路,显示了他一生的变故。单洺如获至宝,把石头带回家,以用石头给别人算命为法寻找着昭歌。

也就难怪每一次他给人算命的时候都要让我变回石头,还要割破他的手指滴血在我的身上了。

我当初虽未入佛门,却与金蝉子渊源甚深。他的血不仅让他从石头上窥探了天意,也让我得以化成了人形。

桃花雨出,昭歌形现,这是金蝉子初见昭歌时的情景。也是单洺脑海里残留的,对昭歌最深的印象。每一次桃花微雨之时,单洺脑中关于昭歌的记忆反复被刺激,所以才会那般失控,最终让他记起前尘过往。

当年我从诛仙台上跃下,真身尽毁,百年才得以恢复,却留下一处无法痊愈的裂痕。单洺只记得印在脑海处那个完璧无瑕的昭歌,却直到最后恢复了记忆才认出了我。

金蝉子对昭歌是执念,阿碧对单洺亦是执念,只因执念太过,才徒生这些烦忧。我知道金蝉子从来没爱过我,他转世为人寻找我,不过是因为心中对我有愧。

“佛祖,他可还有办法再修成正果?”

佛祖看着我:“你可是想好了?”

我闭了闭眼,嘴角始终带着笑。一切因我而起,是我毁了金蝉子的正途。他让我两世身心俱损,却又救了我两世。也算是够了。

帮他再次位列西天,我们之间,也算是两清了。

我不想欠他什么。

我的原身是盘古大帝死后化成的石头中的一块,虽是无心却灵气十足。自魔界掉下后,经历数百年后竟生出个石猴,拜师学艺,自封齐天大圣,把六界搅得一团乱。佛祖把他压在五指山下,我的精魂附在山上,才算是彻底断了他逃出去的路。

佛祖说,五百年后金蝉子会有一个机缘,我要压制石猴,才能把这个机缘送到他的面前。

我虽然休养了百年,但精魂却依旧虚弱,靠着山顶的佛印过活,日子枯燥又无聊。我在等着他来,等着他掀开佛印救石猴出去,等着他亲手把我的精魂散于风中。

又过了五百年,山间的桃花又开了。

自远处传来嘚嘚的马蹄声,山路平整开阔,那人出现在视野中,眉清目秀,袈裟白马。恍惚中,我想起了在桃花林之下,我被他的双手捧在掌心,初初有意识的时候。

他也是一身袈裟,眉目精致,长指摩挲着石头轻笑着说:“倒是块有意思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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