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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乎舞雩

2016-02-22秋棉

少年文艺(1953) 2016年1期
关键词:爸爸

秋棉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论语·先进》

枝在生芽,草在长叶,树在开花,零星的鸟叫声将世界染绿了。残阳中一个纤细的短发女孩背着书包不挂一丝笑意走着,看了看自己微微出汗的手心,回头望望落山的太阳,哦,暖已经到了。

拐角有对神情窘迫的父母拉着个神情木讷的少年走过,那位父亲松了口气道:“关老师总算答应了。我们上班的时候,树也算是有了去处。”

母亲却抹起泪来:“就是你整天忙工作忙工作,把孩子弄成这样。”父亲似是听惯了这话,竟也不反驳。他们的话被春风送进女孩耳里。她转过身时,他们已经逆光走远了。他们变成了三个有些孤寂的剪影……

她走进一家叫“亚森”的辅导机构,看着他们口中的关老师正和学生相谈甚欢。女孩一言不发地走进一个小房间,并重重地关上门。

“砰”的响声把孩子们吓坏了,一个孩子叫起来:“舞雩姐姐真不懂礼貌,连爸爸都不叫。”关然连忙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招呼孩子们写作业……

书桌上摞着她已熟稔于心的名作,最上面赫然是《论语》。小时候舞雩与人初识总会很自豪地说:“我的名字出自《论语》,是我爸爸给我取的!‘风乎舞雩是孔子真正想要的生活呢。”那时爸爸就会无奈又骄傲地笑起来。可终于用一颗被书打磨得细腻又敏感的心体会到那种难得的谦逊平和泰然的生活态度,她就没再用那样的语气提到爸爸了。

亚森有高中生上大课,还有小学、初中生托管,而她的爸爸日日周旋其中。看见爸爸混在那群孩子里,解答着与他学识不符的问题她心里就堵得慌,关舞雩总觉得这个被别人称为“关老师”的爸爸是有违初心的。

关舞雩爸爸妈妈原本是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她出生后不久,两人有了去美国教中文的机会,可他们商量的结果却是妈妈飞去大洋彼岸,关然则开家辅导机构并抚养女儿,美其名曰“给舞雩有中国古典传统文化的成长环境”。

学生与关然告别的声音打断了关舞雩的思绪,她知道不久关然就会喊她回家了。

关舞雩对关然的单方面冷战持续整整三天了……想起那件事关舞雩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发现关然竟然翻她的日记。那天关舞雩坐在床上抹了好久的眼泪,那可是藏着她几乎所有小心思:成长时妈妈不在身边的遗憾,自己喜欢的不是自己在学习的二胡而是小提琴,认为爸爸有违给自己取这个名字的初心的想法……而一切都在爸爸的面前变得赤裸裸的了,她对爸爸真是太失望了。

回家后关然拨通了妻子的电话:“今天来了个特殊的孩子,他脑部受过重创……”

“重创?”

“他三岁那年,那男孩的妈妈值班,他爸爸本说呆在家里带他,临时有桩生意要谈,把他哄睡就出了门。他醒了以后找不到人,就……就从床上摔下来了。”

关舞雩的妈妈倒吸了口气,道:“老关,亚森本来就忙,舞雩也高中了!”

关然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压低声音:“难道我没想过!我只是想到要是遭罪的是我们的舞雩……”

“我理解我理解……”

而径直进了房间的舞雩将目光定格在琴谱上,将放二胡的柜子打开,她发现竟多了个有着优美曲线的琴盒。她用纤细的手指覆上小提琴紧绷的琴弦,惊讶过后有泪水涌上来,她忍着抽噎的声音睡在春天的夜里。

关舞雩背着书包和二胡远眺着清晨的油菜花田,关然将双手抱在胸前道:“看来某人不喜欢我的负荆之礼啊,那约好的小提琴老师也该打发回去咯……”

“爸爸,你!”

“爸爸不对,舞雩原谅我了吗?”关然随手摘下一朵杜鹃花,别在女儿发间。

关舞雩低头浅浅一笑,快步上了车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什么时候上课?”

关然连忙上了驾驶座,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笑着作答。

关然刚到亚森,那对父母就领着孩子来了。“昨天都没有问你的名字。”关然笑着尝试与少年交流。

“树……”

“树?”关然疑惑地说。

树的妈妈忙替他答道:“他是在春天出生的,我们希望他像小树一样茁壮成长。”

一个上午和树磨合,关然发现他真的像一张白纸,不认识颜色、形状,也不会数学,更别提表达自己了。从来没为女儿的学习操过心的关然举着彩笔无数次重复“红、绿、黄……”树仍分不清时,关然有些崩溃地撑住了头。

“老……老师。”树摇了摇关然的胳膊,本就好脾气的关然抬头见树递来的一杯水,叹了口气。

关然凝神不语时,关舞雩背着琴盒走了进来。

“怎么过来了?”

“落了比赛的谱子。”

“这是我的女儿,”关然向树介绍着,“关舞雩。”

关舞雩冲树点了点头,疑惑地望向爸爸,关然不应话,拿起喷壶给迎春花浇起水来。

关舞雩皱眉打量起少年来。树很瘦却似舞雩那么单薄,他修长的双手骨节分明,关舞雩有些羡慕地想这是一双多么适合拉琴的手啊。棱角分明的脸上是好看的五官,嘴角挂着孩子气的笑,鼻头翘翘的,乌黑浓密的头发搭在前额。这样好看的少年,又弯又长的睫毛下却是一双空洞的眼睛。注意到他失焦的眼睛,关舞雩抛下了句“我还有事”,就飞也似的跑了。

关舞雩想到之前她常常有一种幻想,她在好美的花田里无忧无虑地跑,爸爸妈妈在角落的小屋等她回家。意识到了这事的严重性,她才默默地查了许多资料,打算学乐器来缓解臆想症。她征求爸爸意见时他正为学生解答问题,随口答道:“那就学二胡吧,多古典。你妈当年就想学来着。”关舞雩就愣愣地点头。后来有次参加比赛,她听到小提琴奏的莫扎特的《渴望春天》,她竟有在花田奔跑的感觉。这是她拉二胡时从未感受过的。

关舞雩放学来到亚森,正碰上树的妈妈来接他回家,在门口送他们的关然自然接过女儿的书包。树的妈妈慈爱地看着舞雩,情不自禁地说:“关老师,这是你家闺女啊?长得真漂亮!要是树的爸爸像老师你这样,树的命啊……”

“阿姨,”平时很慢热的舞雩却打断了她,挂了甜甜的笑拉住了她的手,“他也会和我一样的。”

“啊,瞧我都说了什么!”握着关舞雩的手拍了拍,他们就告别了。关舞雩和爸爸一起站着看树兴奋地指着天空中归家的鸟给妈妈看,目送他们走出很远很远。

“爸,那个男生?”关舞雩小心翼翼地问。

“你说树啊,他脑部受过重创,因为这个没有学校收他。”

“智障啊?”

“你这话就错了!”关然的语气变得很认真,“他知道你对他好就对你笑,我渴了他会给我端水,离开时会跟我摆手。他只是……不太幸运罢了。”

关舞雩细细想了想,莫名说了句“以后中午我会来练琴”。

“可树会在这儿……”

“没事。”关舞雩打断了爸爸的话。

……

趁女儿睡着关然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她怎么就不嫌弃我沦为那孩子的‘保姆了呢?”

知女莫若母:“想想孔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老关。你注意着时差好么。I am gonna give a class to my students Bye(我要去上课,先挂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关然若有所思地将这话念了念,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这天中午关然去买午饭时,关舞雩看着树空洞的眼睛,不忍地开口:“你心里也有非常美好的世界对吗?或许你有个伟大的梦想,你的灵魂在那儿替你实现它……”关舞雩本是猜测着少年心底世界,却又讲到了自己,花田与蝴蝶翅膀的颜色,小木屋里相爱相守的一家人……关舞雩同树谈起这些时,声音中都有了笑意。

不知是不是错觉,树的眼睛似乎不那么失焦了,甚至有一瞬像正常的少年一样看着她。

渐渐春深了,花开了一树又一树,将小提琴架在脖子上,关舞雩盯着谱子发愁:“35612615,唉……换作二胡我早拉出来了,不就是首《梁祝》么。”

“初学就拉这么难的曲子啊?”看树描字帖的关然抬起头来。

“非说我有学二胡的基础又有对小提琴的热情,”关舞雩调整着弓和弦的角度,“热爱和天赋是不一样的!”

“35612615……”树竟望着舞雩唱了一句。

关然与女儿对视一眼,关然示意让她继续念谱,关舞雩唱道:“5165352……”当树跟着舞雩唱完整首谱子,谁都没有说话,只有阳光在教室里轻轻地荡漾。关然最先鼓起掌来,道:“舞雩,或许这就是你说的天赋。”

之后关舞雩每天都教树念谱,不过一周树就能完整唱出《梁祝》了。欣喜不已的关舞雩被关然猛地泼了一盆冷水:“但我重复那么多遍的东西他还是转头就忘掉,他甚至连自理都做不到。”

舞雩不自觉地皱起眉,树却拿起弓在琴上拉着不成调的音。关舞雩的脸上又换了笑容:“会好起来的。”

听女儿这样说的时候,关然也相信是有希望的。树会做到的。他会加大对树训练的强度,努力让树拥有朋友,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深春的中午关然给树重复着基础常识,突然有家长打电话来,他便叫舞雩替他继续。

关舞雩却给树念起《春天的窗户》的童话,故事中的画家爱上了一幅画中的世界和画中的白衣少女,结局里画家的猫咪在两个平行世界中找到契合点把少女带到画家面前。

“树很喜欢小提琴很喜欢音乐吧?如果这样,不会数数不认识颜色又怎样?不喜欢的东西一定要知道它们的名字吗!”

打完电话的关然就这么一字不落地听完了这段话,想着几个星期来对树的用心,有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你知道我怎样让他记住这些吗!你知道连最基本的技巧都不具备他根本没法在社会上立足吗!”

“爸爸!不懂的是你!”关舞雩愤愤地站起来,“他是有感情的人!比起你用机械枯燥的方式教给他的,他更爱的是音乐。我宁可相信他这样不过是灵魂进了另一个世界,灵魂从平行世界回来只有两种方法吧。找到这两个世界的相同点,告诉她现实同样美好;在现实中找更让他感兴趣的东西转移他的关注点,就像音乐!”

关舞雩说着说着有些委屈,提高了声调来掩饰明显起来的哭腔:“你凭什么说我!你不过是任由妻子独自漂泊国外不负责的丈夫,放着自己女儿不管去管别家小孩的不负责的爸爸!”

“关舞雩!”眼看爸爸的高高扬起的巴掌就要落下,关舞雩却躲也不躲,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望着关然。倒是树突然拉住关然着急地说:“老师你别打舞雩,她是我的朋友。”

听见树不间断地说出这样长的句子,关然瞪大了眼睛。趁爸爸惊讶的间隙,舞雩抄起书包就跑了出去。看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浓浓的春意中,关然拦住了想追出去的树,苦笑着摇了摇头。

傍晚的天本飘着细雨,不知何时却下大了。抱着书包的关舞雩走进来,全身都湿透了。水珠顺着短发流下,乌黑的发丝粘在舞雩的脸上,衬得她的脸色有几分苍白。

“天啊,你怎么弄的?”关然不等关舞雩回答,交代了今晚上课的老师一声,急匆匆地道,“快上车跟我回家把衣服换了。”

在副驾驶座上关舞雩直直地盯着爸爸,看着平日开车最是小心谨慎的关然把车开得飞快。她也觉得自己的话太过分了,明明能更好地和爸爸谈树的事,而那些怨怼之言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话啊。细想起来爸爸真很好,不论犯什么错、遇到什么事,爸爸都会耐心地给她讲道理。她多么害怕呀,害怕自己的坚强会在他温柔的目光中溃不成军。

关舞雩洗了澡出来,关然已在阳台晒衣服了,一回头见了她,欲语还休,浮起了一个笑:“树的事情……”

关舞雩低头没吱声,关然揉了揉她还没干的发:“就像树说的你是他的朋友,或许更了解他的是你。你讲的对树使用情感层面的刺激我会考虑,但不能蛮行,我怕那会更混淆他的精神。”

“爸爸……”关舞雩抬头喊了一句。

“嗯?”

“你不用再回去么?不用看着他们上自习?”关舞雩还是望着关然。

关然怔了怔,脸上的笑变得很柔软:“不去了,今晚我不是关老师,只是关舞雩的爸爸。”

关舞雩转身穿上围裙:“今晚吃什么?”

“做个你拿手的红烧排骨吧……”关然笑着倚在厨房的门上,“想想树的确是一天天变得更懂得沟通啊。我跟他父母说说让他跟你一起上小提琴课?”

掌勺的舞雩回过头,对着爸爸眯起眼笑了笑。

四季时光悠悠而过,又是一年初春,枝又在生芽,草又在长叶,树又在开花,零星的鸟叫又将世界染绿了,生长的声音那样响。

又一年乐器大赛如期而至,关舞雩穿着嫩黄的碎花连衣裙领着树从后台上台,身着小西装的树突然拉住她,放下琴帮她将裙子后散开的带子绑成蝴蝶结,关舞雩看了看自己微微出汗的手心,啊,暖又来临了。

舞台上的灯光亮得耀眼,关舞雩与树对视,将琴架上了脖颈,奏响一曲《渴望春天》。两人的配合是那么默契,舞雩在那极具生命力和幸福感的音符中合上眼。无数的各式各样的花在田间疯长,蝴蝶从蛹中钻出来在阡陌间连翩飞舞。她像风一样轻盈自由灵动,奔跑得越快琴音就越发婉转。如雷的掌声停止时,主持人让舞雩和树表达一下自己的愿望。

在所有人鼓励的目光下,树说:“希望和舞雩还有音乐永远是朋友。”舞雩望着树笑着道:“虽然树还不能像一个正常的少年那样生活,但是我相信他的未来定会明朗又美好。”

走出剧院与树一家人告别后,关然拉着女儿走在回家的路上。

柔和的春风吹起舞雩的发梢,却丈量不了远方的距离。关舞雩突然驻足,一双透亮的眸子望向爸爸,用坚定又带着小小的疑惑的声音问:“爸爸,树会和我一样变得健康、快乐,对吗?”

“当然……”

图·么么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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