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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意象与古代东亚都城建构
——以长安终南山和奈良吉野山为中心

2016-02-20高兵兵

关键词:吉野终南山都城

高兵兵

(西北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9)



【历史研究】

“南山”意象与古代东亚都城建构
——以长安终南山和奈良吉野山为中心

高兵兵

(西北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9)

在中国古代典籍和文学作品中,“南山”多指长安南边的终南山。在“南山”脚下,周秦汉唐历代都曾建造过辉煌的都城,形成了“南山—北阙”的对峙格局,因为古代人认为终南山“在天之中”,理应建都在此。中国古代都城与“南山”的位置关系,集中反映了中华传统的世界观,而这一世界观也影响了朝鲜、日本等周边国家的都城营造。文章将主要通过对长安终南山和日本奈良吉野山的对比分析,来揭示长安“南山—北阙”都城格局的寓意及其对东亚诸国的影响。

南山;都城;东亚;长安;奈良吉野山

一、所谓“南山”

“南山”一词,早在《诗经》中就已多次出现。当时似乎并非特指某座山,而是泛指国土或国都南边的山*如《毛传》认为,《召南·草虫》中的“南山”指“周南山”,《齐风·南山》中的“南山”指“齐南山”,《曹风·候人》中的“南山”指“曹南山”。。而到了统一的秦汉时期以后,“南山”逐渐成为了长安以南、秦岭北麓“终南山”所专属的略称。如《汉书·司马相如传》引《子虚赋》中的“九嵕巀嶭,南山峩峩”,颜师古即认为:“南山,终南山也。”[1](P2554)

“终南”一词,亦见于《诗经》。关于《秦风·终南》中“终南何有?有条有梅。”毛传曰:“终南,周之名山,中南也。”[2](卷十一P 13)可知“终南山”也称“中南山”,是周国的名山。

《初学记》卷五引潘岳《关中记》云:“其山一名中南,言在天之中,居都之南,故曰中南。”[3](P105)可知“中南”有“中央的南山”“中心的南山”之意。再后来,“周南山”亦同“终南山”和“中南山”一道,都被用来称呼这同一座山了,如《史记·夏本纪》中“终南、敦物至于鸟鼠”。正义引《括地志》云:“终南山,一名中南山,一名太一山,一名南山,一名橘山,一名楚山,一名泰〔秦〕山,一名周南山,一名地肺山,在雍州万年县南五十里。”[4](P66)至此我们得知,自秦汉以来,狭义的“南山”即指秦岭北麓长安南边的终南、太一。

而在广义上呢?“南山”除了泛指“南边的山”以外,如王维《终南山》诗“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5](P1277)所言,它还指以西起葱岭东到海边、包括秦岭在内的横亘整个中国的山系的总和,而长安的“终南山”,就位于这从东到西绵延万里的“南山”的正中央*以下 《史记正义》中的两段,也可以说明唐代人对“南山”的这种认识。“南山即连终南山。从京南东至华山,过河,东北连延至海,即中条山也;从京南连接至葱岭万余里,故云‘并南山’也。”(《西域传》)“言中国山及川东北流行。若南山首在昆仑葱岭,东北行,连陇山至南山、华山,渡河,东北尽碣石山。”(《天官书》)。

二、长安“南山—北阙”格局的形成及其对东亚都城的影响

不管是先有历代王朝在此定都,才使终南山拥有了“在天之中”的重要地位,还是由于终南山脚下的渭河平原本身自然环境方面的优势,使它成为了王都地理位置的首选,总之,终南山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建造都城的一个重要地标。《史记·秦始皇本纪》曰:“吾闻周文王都丰,武王都镐,丰镐之闲,帝王之都也。乃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先作前殿阿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颠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属之咸阳,以象天极阁道绝汉抵营室也。”[4](P256)这一段记述说明,秦始皇在为阿房宫选址时,一是参照了周王朝丰镐两京的位置所在,一是以“南山”即终南山作为了其选址的依据。

而汉灭秦后,依然将都城建在了这块土地上。其理由如《汉书·东方朔传》所言:“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从汧陇以东,商雒以西,厥壤肥饶。汉兴,去三河之地,止霸产以西,都泾渭之南,此所谓天下陆海之地,秦之所以虏西戎兼山东者也。”[1](P2849)据考证,汉代都城长安的中轴线,南以秦岭子午谷为基准,北以“大地原点”天齐(天脐)为基准,与秦朝的“表南山之颠以为阙”有一脉相承之关联[6](P13)。

继周、秦、汉之后,隋大兴城(唐长安城)亦定都于此,其南北中轴线依然是以秦岭终南山的山谷(石砭谷)为基准的[7](P4-18)。晚唐诗人齐己《题终南山隐者室》诗中有“终南山北面,直下是长安”[5](P9460),很好地说明了唐长安城与终南山的这种位置关系。此外,唐诗中还有很多以“南山”(指终南山)和“北阙”(指都城长安)作为对偶的例子,也反映了当时人们将长安与南山联系在一起的观念[8](P62)。

上述中国古代都城与“南山”(终南山)的位置关系,集中反映了中国传统的宇宙观和世界观。这一观念也影响了朝鲜、日本等周边国家的都城营造。新罗的王京(今韩国庆州)乃仿唐长安城格局而建,其城南也有一座山,至今仍称为“南山”。而按照日本学者千田稔的观点,日本奈良盆地的第一座条坊制都城“大和藤原京”,乃仿造新罗王京而建,其南边的“吉野山”就相当于唐长安城的终南山和新罗王京的“南山”[9](P141-146)。此外,千田稔还指出,日本古代的每座都城,都有其对应的“南山”*即:藤原京→吉野山、近江京→音羽山、难波京→钵峰、长冈京→交野山、平安京→甘南备山。。

以上千田稔的考查,为我们初步揭示了朝鲜、日本古代都城与长安“南山—北阙”格局的相似性。以下,本文将集中讨论日本古都奈良南边的“吉野山”与长安终南山之间的诸多关联。

日本第一部诗歌总集《万叶集》卷一中,有一首赞颂“大和藤原京”选址的《藤原宮の御井の歌》,其中一段是:“やすみしし わご大王 高照らす 日の皇子 荒栲の 藤井が原に 大御門 始め給ひて 埴安の 堤の上に あり立たし 見し給へば 大和の 青香具山は 日の経の 大御門に 春山と 繁さび立てり 畝傍の この瑞山は 日の緯 大御門に 瑞山と 山さびいます 耳成の 青菅山は 背面の 大御門に 宜しなへ 神さび立てり 名くはし 吉野の山は 影面の 大御門ゆ 雲居にそ 遠くありける 高知るや 天の御蔭 天知るや 日の御蔭の 水こそば 常にあらめ 御井の清水。”[10](卷一P92)大意是描写藤原京以东边的香具山、西边的亩傍山、北边的耳成山以及南边的吉野山,作为其东西南北的“大御门”。日本学者中西进针对此段指出,相当于藤原宫东大门的香具山、西大门亩傍山以及北大门耳成山——即所谓的大和三山,符合基于中国都城建造传统的“四禽叶图、三山作镇”观念;而以吉野山作为“南大门”,则正是依据秦始皇“表南山之颠以为阙”而来,以长安为典范建造划时代的都城(藤原京)之际,终南山是必须依据的建都条件之一[11] (P71)。

还有一点,从奈良盆地整体的建都历史来看,也与长安的情况极为相似。终南山脚下、渭河平原两岸的土地上,周秦汉唐各朝都城轴线的位置,东西相差甚微,基本都是以南边的终南山为基准的。而奈良盆地上的各代都城亦是如此,最早的飞鸟浄御原宫(672年)→藤原京(694年)→平城京(710年)→恭仁京(740年),虽然由吉野山脚下的丘陵逐步移向了北方的平原,但其中轴线的位置却基本上没有大的变化。这一点也充分说明,中日都城与其南边的山(终南山、吉野山)之间,都存在着一定的必然联系。

上面提到过,终南山常常被简称为“南山”,那么吉野山在日本是否也曾被视为“南山”呢?日本第一部汉诗集《怀风藻》(751年)中,有一组被学者们称为“游吉野诗”的作品,其中一首纪男人的《扈从吉野宫》中有:“凤盖停南岳,追寻智与仁。”[12](P137)“南岳”意即“南边的山”,这里明确是指吉野山*见小岛宪之校注《怀风藻·文华秀丽集·本朝文粹》(岩波日本古典文学大系,1964年)中对此诗的注释。。时代稍晚的大江匡房(1041—1111)《白河院金峰山诣愿文》中有:“夫金峰山者,金刚蔵王之所居也。初在西海之西,乗五云而飞来。今峙南京之南,掩一天而利益。伏惟握揺图而几日,心驰于宝龛之风。遁北阙而七年,思切于南山之月。”[13] (P75)这里的“南山”指吉野山中的金峰山,而且明确说它位于“南京(奈良)之南”,也许是有意识地将金峰山比作了终南山*马耀《围绕大江匡房“诣金峰山”愿文》(《和汉比较文学》第46期,2011年2月)一文中指出:“‘南山’一语源自长安南边的终南山,这里指都城南边的金峰山。”(原文为日文,笔者译。)。时代再晚一些的《太平记》中,收有后醍醐天皇(1288—1339)辞世诗中的“玉骨纵埋南山苔,魂魄常望北阙天”,这里的“南山”也明确是指吉野山*后醍醐天皇是日本南朝的创立者,南朝也称“吉野朝”,因后醍醐天皇在吉野建立而得名。。由此可见,日本的确是将吉野山视作“南山”的,而且,作品中常出现“南山”与“北阙”的对偶句,这说明在日本文人心目中,也是将吉野山与终南山等同而视的。

综上所述,长安南边的终南山与奈良南边的吉野山之间,的确存在着关联,它们都位于古代都城的正南方,因而都曾被称为“南山”,说明它们都曾被作为古代都城选址的重要地标,存在着一定的影响关系。下一节将通过比较两国描写终南山和吉野山的文学作品,来进一步揭示终南山和吉野山在意象上的诸多相似性,以及“南山—北阙”格局的象征性所在。

三、长安终南山与奈良吉野山在意象上的共同点

如果同以“南山”视之,终南山与吉野山在意象上还有着众多的相同之处。以下分项进行阐述。

(一)寿比南山——祈求王朝及天子的永久康宁

如前所述,最早在终南山下建都的是周文王,那周朝为何会选择这里呢?《诗经》中的作品可以告诉我们答案。先看《小雅·天保》中的一节:“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吉蠲为饎,是用孝享。禴祀烝尝,于公先王。君曰卜尔,万寿无疆。……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2](卷十六P21)这里歌颂周王乃上天所选,其王权和国土会像“南山”一样坚固永存。这首诗被认为是“寿比南山”一语的出处,但其实《诗经》的其他一些作品中也可以见到完全相同的意象,如《小雅·南山有台》中的“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2](卷十七P2-3)。《小雅·信南山》中的“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是烝是享,苾苾芬芬。祀事孔明,先祖是皇。报以介福,万寿无疆”[2](卷二十P32-38)。等等。

也就是说,在《诗经》时代,“南山”是永久、坚固的象征,常被用来比喻王权和国土,这就不奇怪周王朝为何要定都在“南山”脚下了。

在上述几首作品中,“南山”除了坚固、永久之外,像“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所言,其植物茂盛也是被歌颂的特点之一。庆贺周朝王宫落成的《小雅·斯干》中亦有:“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2](卷十八P15)植物是生命力的象征,是祈求发展、繁衍时所需的意象。

通过上述《诗经》的作品可知,“南山”(终南山)以其坚固和充满生命力等特性,曾受到周朝王室和子民的重视,并曾是其选址建都的一个必要条件。而我们在《万叶集》的“吉野赞歌”中,可以很容易地找到与上述《诗经》作品内容类似的和歌,如《暮春之月幸芳野離宮时中纳言大伴卿奉敕作歌一首》中的“み吉野の 吉野の宮は 山柄し 貴くあるらし 川柄し 清けくあるらし 天地と 長く久しく 万代に 変らずあらむ 行幸の宮”[10](卷三P225);《養老七年癸亥夏五月幸吉野离宮时笠朝臣金村作歌一首》中的“瀧の上の 御舟の山に 瑞枝さし 繁に生ひたる 栂の樹の いや継ぎ継ぎに 万代に かくし知らさむ み吉野の 秋津の宮は 神からか 貴くあるらむ 崙からか 見が欲しからむ 山川を 清み清けみ うべし神代ゆ 定めけらしも ”[10](卷六P129);《神龟二年乙丑夏五月幸吉野离宮时笠朝臣金村作歌一首》中的“吉野の川の 川の瀬の 清きを見れば 上辺には 千鳥數鳴き 下辺には 河蝦妻呼ぶ ももしきの 大宮人も をちこちに しじにしあれば 見るごとに あやにともしみ 玉葛 絶ゆることなく 万代に 斯くしもがもと 天地の 神をそ祈る 畏かれども”[10](卷六P134)等。这几首作品中,歌颂吉野的山高水清、植物茂盛,以及天长地久、万代不变等意象,都与上面《诗经》中歌颂“南山”的意象重合,这绝非偶然。也就是说,在“寿比南山”意象上,吉野山曾被视为周南山(终南山),这是不言而喻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唐代,“寿比南山”不再用于祈求王权永固,而专门用于臣下为天子献寿了。如《全唐诗》中有李隆基为太子时作《春日出苑游瞩》中的“惟愿圣主南山寿,何愁不赏万年春”[5](P34)。杜审言《蓬莱三殿侍宴奉敕咏终南山応制》中的“北斗挂城边,南山倚殿前。……小臣持献寿,长此戴尭天”[5](P732)。王涯《献寿辞》中的“微臣欲献唐尭寿,遥指南山対衮龙”[5] (P3877)。在这些作品中,天子所在的都城长安南边实际存在的终南山,与象征长寿的“南山”意象再次重合,与之对偶的“北斗”,则是天子本身的象征。

日本汉诗文中,也可以见到与上述唐诗类似的内容,如采女比良夫《春日侍宴应诏一首》:“云间颂皇泽,日下沐芳尘。宜献南山寿,千秋卫北辰。”[12](P110)大江匡房《江都督纳言愿文集·内府金峰山诣愿文》:“弟子残喘是祷,唯期不骞于南山;景福可期,思竭无弍于北阙。”[13](P82)以上这两首作品中的“南山”,在表达祝寿意象的同时,也歌颂了实际的吉野山,这一点与终南山的情况是完全相同的。

(二)山水景胜——天子及贵族行幸游览之地

综上所述,“寿比南山”的“南山”,既是一种象征,也是一种实际存在——即终南山或吉野山。由于其吉祥的寓意和实际秀丽的风光,终南山和吉野山都曾受到天子及贵族们的青睐,自古就是行幸、游览的首选之地。

关于天子行幸终南山,最早有庾信的《陪驾幸终南山和宇文内史诗》为证。到了唐代,以唐太宗李世民为代表*《旧唐书·太宗本纪》有:“(贞观)二十一年(647)夏四月乙丑,营太和宫于终南之上,改为翠微宫。五月戊子,幸翠微宫。(贞观)二十三年四月己亥,幸翠微宫。……己巳,上崩于含风殿,年五十二。”,历代皇帝及无数贵族、文人,都在终南山留下过他们的足迹和诗篇。现仅举太宗李世民的《望终南山》为例,以窥一斑:“重峦俯渭水,碧嶂插遥天。出红扶岭日,入翠贮岩烟。叠松朝若夜,复岫阙疑全。对此恬千虑,无劳访九仙。”[5] (P7)

而吉野山呢,如前引《万叶集》“吉野赞歌”所示,吉野山上自古就建有皇室离宫,天皇常常率领群臣、贵族上山行幸游览。与《万叶集》同时代的汉诗文集《怀风藻》中也因此而留下了诸多的“吉野游览诗”,如藤原史《游吉野》中有“烟光岩上翠,日影漘前红”[12](P101)两句,与上引太宗《望终南山》诗中的“出红扶岭日,入翠贮岩烟”,在景物及字词上都可看出明显的影响关系。

由此可见,终南山和吉野山均曾作为都城近郊的山水景胜之地,受到天子及贵族、文人们的青睐,两国诗人都为它们留下了无数赞美的诗篇。从两国诗人对终南山和吉野山的景物描写上看,山、水、日、石、峰、岩、谷、瀑、云、烟、松、桂、鸟、鱼等,都是它们共同的意象。因此完全可以认为,日本诗人是将吉野山比作终南山的。

(三)神仙居所

《初学记·卷五·终南山第八》引《辛氏三秦记》云:“其山从长安向西,可二百里。中有石室、灵芝。常有一道士,不食五谷,自言太一之精,斋洁乃得见之。而所居之地名曰地肺,可避洪水。相传云,上有水神,人乘船行,追之不及,犹见有故漆船者。”[3](P105)是说终南山上的“石室”中住着一位自称“太一之精”的道士,所居之处名“地肺”,上有“水神”。

说到水神,我们知道,终南山所在的秦岭山脉是长江与黄河的分水岭。而奈良的吉野山呢,正如《万叶集》中的“神さぶる岩根こごしきみ吉野の水分山を見れば悲しも”[10](巻六P218)歌所言,吉野山自古也被认为是一座“水分山”即分水岭,山上至今仍有一座“水分神社”,供奉着掌管水量的神灵。两者同为分水岭,又同样住着“水神”,这绝不单单是一种巧合,这使我们更加深信,终南山与吉野山之间存在着必然的关联。

除了水神之外,终南山和吉野山还都被认为是“昆仑”那样的神仙居所。从《全唐诗》中描写终南山的作品和《怀风藻》“吉野游览诗”中,可以找到关于神仙居所的共同因素。现各举两例如下:张九齢《奉和吏部崔尚书雨后大明朝堂望南山》中的“双凤蹇为阙,群龙俨若仙。还知到玄圃,更是谒甘泉。”[5](P597)高适《同薛司直诸公秋霁曲江俯见南山作》中的“南山郁初霁,曲江湛不流。若临瑶池前,想望昆仑丘。”[5](P2204)藤原史《游吉野》中的“翻知玄圃近,对翫入松风”[12](P101)。大伴王《从驾吉野宫应诏二首》中的“欲寻张骞迹,幸逐河源风。……欲访神仙迹,追从吉野浔”[12](P114)。

上引终南山诗中,可见“玄圃”“瑶池”“昆仑”等语,都说明当时终南山被认为是像昆仑山那样的神仙居所。而《怀风藻》的例子中也有“玄圃”一词,“张骞”“河源”等语也与昆仑山的神仙有关。也就是说,终南山和吉野山都曾被比作神仙所居的昆仑山。

(四)修行、隐居之地

如上所述,终南山和吉野山都曾被认为是神仙居所。而正是因为它们都具有神性,两者自古也都是信仰的对象,曾引得无数的僧侣、道士在此修行,同时也成为了诸多高人隐士首选的隐居之地。

《初学记·卷五·终南山第八》所引《辛氏三秦记》中所说的自称“太一之精”的,其实就是一位隐居在终南山里的道士。而《初学记·卷五·终南山第八》还说“秦时四皓亦隐于此山”[3](P105),“四皓”因此也被称为“南山叟”,今翠华山(即终南山、太一山)的入口处,还保留着“四皓村”之地名。到了唐代,隐居终南之风更是大盛,甚至出现了“终南捷径”那样的闹剧。

终南山脚下的“楼观”,传说是老子讲经之处,最早设置了道观,堪称道教的发祥之地。唐太宗在终南山上修建离宫,频繁行幸并最终崩于其上,也是因为其酷爱道教,带有修仙的目的吧。另一方面,终南山自佛教初传的汉代起,就建有诸多的佛教寺院,著名的译经家鸠摩罗什就卒于终南山脚下的草堂寺。

唐代的终南山,更是华严、净土、律宗等众多佛教宗派的发祥之地。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渡日律宗僧侣道璿(702—760),他先于鉴真东渡日本,在奈良弘法,晚年则入吉野山隐居。我们知道,中国律宗乃长安道宣(596—667)所创,名“南山律”。道璿晚年隐居吉野,或许是将其视作了长安的终南山吧。

吉野山与终南山一样,自古也有大量的僧侣、修道者和皇族、高士入山修行或隐居。在吉野山隐居的皇族,像大海人皇子即后来的天武天皇(?—686)和前文提到过的后醍醐天皇等。平安时代入吉野山修行的僧侣或隐者众多,以至于和歌中吟咏吉野隐居的作品大量出现,其中就包括著名的西行法师(1118—1190)的作品。除了道璿、西行等佛教僧侣,吉野山还是堪称日本道教的“修验道”创始人役小角(奈良时代)曾经修行的地方,金峰山寺就是修验道的开山总寺。

综上所述,长安终南山和日本吉野山,都曾是人们远离尘嚣、躲避战乱、静心修道的首选之地。下面让我们仍以《全唐诗》和《怀风藻》的作品为例,对两者的关联再作进一步的确认。吟咏终南隐居的如孟浩然的“北阙休上书,南山归弊庐”[5](P1652)。王维《戏赠张五弟諲三首》中的“我家南山下,动息自遗身。……云霞成伴侣。虚白侍衣巾”[5](P1239)。李白《望终南山寄紫阁隐者》中的“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何当造幽人,灭迹栖绝巘”[5](P1767)。张籍《赠孔尚书》中的“三表自陈辞北阙、一家相送入南山。……宅近青山高静处、时归林下暂开关”[5](P4340)。吟咏吉野隐居的如大津连首《和藤原大政游吉野川之作》中的“地是幽居宅、山惟帝者仁。……虚怀对林野。陶性在风烟”[12](P144)。藤原宇合《游吉野川》中的“野客初披薜、朝隐暂投簪。……山中明月夜,自得幽居心”[12](P155)。藤原万里《游吉野川》中的“友非干禄友,宾是飡霞宾”[12](P161)。葛井连广成《奉和藤太政佳野之作》中的“物外嚣尘远,山中幽隐亲”[12](P180)等。

这些终南山诗与吉野游览诗中,都可见“幽人”“幽居”“幽隐”等表现隐居之意的语句,另外像“云霞”(王维)与“飡霞”(藤原万里),“虚白”(王维)与“虚怀”(大津连首)等,也在意义上类似。不同的是,终南山诗在表现隐居时,也往往会用到“北阙”与“南山”的对偶,“北阙”在此意味着朝廷、出仕,与“南山”的隐遁意象形成对照。

其实有时“南山”所表达的不过是一种隐遁的意象,也不一定是特指隐居在终南山。像六朝时期陶渊明《杂诗·七》中“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14](P1007)和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中“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14](P1429)等诗句中出现的隐居“南山”,就明显不是终南山。

日本汉诗中,以“南山”表达隐居意象时,也不乏非指吉野山之作。如九世纪著名诗人菅原道真自编诗集《菅家文草》中的两首作品:《路遇白头翁》中的“路遇白头翁,白头如雪面犹红。自说行年九十八,无妻无子独身穷。三间茅屋南山下,不农不商云雾中。”[15](P274)和《题南山亡名处士壁》中的“秘密乡村与姓名,年颜朽迈意分明。无妻涧户松偕老,不税山畦黍猥生”[15](P306),这两首诗都是道真在赞岐国担任地方长官时所作,“南山”大概是赞州首府南边的一座山吧。两首诗中描写的人物,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渔樵之士,与中国诗中以“南山”表达隐逸的意象相一致。

综上所述,隐逸诗中的“南山”虽然有些不一定是终南山和吉野山,但两国诗歌在这一意象上存在着影响关系,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四、结 论

上节从四个方面探讨了中日的“南山”——即长安终南山和奈良吉野山之间的相同意象。各个意象之间,并不是孤立的,它们之间存在的相关性,可以用下面的图示来表现:

北阙——南山

天(脐)——地(肺)

君(长寿)——臣(献寿)

朝廷——隠居 →基于儒教角度

人间——仙境 →基于道教角度

在俗——脱俗 →基于佛教角度

最上面的“北阙—南山”,主要表现的是都城建造的格局,显示了中国古代都城选址方面的观念。这一格局体现了天地关系,也体现了君臣关系,天子居北极而面南,代表天,臣子面北,代表了地对天的服从关系。而从儒家角度来看,天子所居的“北阙”代表朝廷,离开朝廷进入与之相对的“南山”,则代表隐逸。同样,从道教角度看,“南山”既然是神仙所居,那北边的都城就是人间的象征;从佛教角度看也是如此,“南山”和“北阙”分别代表着脱俗和在俗。

上面的图示适用于终南山,也适用于吉野山。也就是说,通过对都城与“南山”关系的分析,使终南山与吉野山之间的诸多关联浮出了水面。终南山和吉野山,在中日两国的文化史上,分别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它们都在政治、宗教、文学活动、日常生活等各个方面,对坐落在其北边的都城——长安和奈良,发挥过重要的作用。吉野山在诸多意象上与终南山重合,绝不是偶然现象,它反映了中国古代世界观对日本的影响。以此为契机,今后有望以长安都城文化在东亚的影响这一视角,对一系列具体问题进行更广泛和更深入的研究。

[1] 王奂撰.诗毛氏传疏(影印本)[M].北京:中国书店.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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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川口久雄校注.菅家文草[M].东京:岩波书店,1966.

[责任编辑 赵 琴]

The Image of “Nanshan” and the Capital Construction in Ancient East Asia:Focusing on Mount Zhongnan in Chang′an and Mount Yoshino in Nara

GAO Bing-bing

(SchoolofLiterature,NorthwestUniversity,Xi′an710069,China)

In ancient Chinese records and classics, “Nanshan” is frequently used to represent Mount Zhongnan. At the foot of “Nanshan”, capitals were built in many dynasties, including Zhou, Qin, Han and Tang, because the Chinese ancients thought that capitals should be built at the foot of Mount Zhongnan which is “in the center of the sky”. The location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ancient Chinese capitals and “Nanshan” reflects traditional Chinese values, which had influenced the construction of capitals in Korea and Japan. By contrastive analysis of Mount Zhongnan in Chang′an and Mount Yoshino in Nara of Japan, this paper will reveal the implied meaning of “Nanshan-Beique”, which is the geographical layout of Chang′an and its influence on the capital construction in the countries of East Asia.

Nanshan; capital; East Asia; Chang′an; Mount Yoshino in Nara

2014-12-19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12BZW147);陕西省社科基金(10K011)

高兵兵,女,陕西米脂人,西北大学教授,从事中日比较文学及日本汉学研究。

I206.2

A

10.16152/j.cnki.xdxbsk.2016-06-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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