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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廷黻《中国近代史》史学思想探究

2016-02-14孙婷婷

天中学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近代史史学历史

孙婷婷



蒋廷黻《中国近代史》史学思想探究

孙婷婷

(中国农业大学马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3)

蒋廷黻在抗战初期所著的《中国近代史》打破了中国传统唯古是崇的历史研究思路,形成了以中西关系为中心,以近代化为主线的“重综合、重分析、重整体把握”的新史学理念,奠定了他在中国近代史研究领域的开拓者地位。虽然大多学者习惯于将蒋廷黻在《中国近代史》中所表述的史学思想归结为进化史观的产物,但其实际上蕴涵着比进化史观更为丰富的思路和观点。

蒋廷黻;中国近代史;新史学;进化史观;唯物史观

《中国近代史》是蒋廷黻于1938年应《艺文丛书》编者之一陈之迈的邀请所写的一部书作,虽仅5万余字,但在当时流传甚广,奠定了蒋廷黻在近代史研究领域的开拓者地位。在这本书中,蒋廷黻围绕中西关系这一中心对中国近代史展开叙述,其间多有其对国家前途、民族命运的深入思考。虽然他的一些关于社会进步和政治改良的主张及规划在当时并未得到重用,但却不能就此否认其价值。时过境迁,应当结合新的历史背景重新审视和研究这种“超前”的历史观点。

一、《中国近代史》的分析框架及写作特点

蒋廷黻认为,中国近代史既中华民族近代化的历史,也即是中华民族接受欧洲文化的历史[1]。他在《中国近代史》的总论中写道:“近百年的中华民族根本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中国人能近代化吗?能赶上西洋人吗?能利用科学和机械吗?能废除我们的家族和家乡观念而组织一个近代的民族国家吗?能的话,我们民族的前途是光明的;不能的话,我们这个民族是没有前途的。因为在世界上,一切国家能接受近代文化者必致富强,不能者必遭失败,毫无例外。”[2]2−3那如何才算实现近代化了呢?蒋廷黻建立了一套他自己的评判体系:第一,树立科学的人文精神,即改变先人那种“做八股文、讲阴阳五行”[3]的蒙昧状态,积极学习近代西方的科学知识尤其是科学的人文精神;第二,发展以机器大工业为特征的产业经济,脱离小农经济状态;第三,确立民族国家制度,不再固守宗法制度下的家族观念和家乡观念。他认为,只有实现了这三重标准,中国才能算脱离中古状态,真正进入近代社会。

《中国近代史》就是在这种语境下,以中西关系为中心,以近代化为主线展开自己的分析框架的[4]。蒋廷黻从清政府的内政外交入手,重点分析了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抵抗外敌入侵和内政改革的方案。他把中国为摆脱外国侵略而向对手学习的过程作为近代史的基本线索,依次论述了从鸦片战争到抗日战争前夕近代中国历史上四个“救国救民族”方案的内容、性质、成败和历史教训。

蒋廷黻总结的中国近代史上四个“救国救民族”方案,分别是:奕䜣、文祥、曾国藩、李鸿章和左宗棠领导的以学习运用及制造西洋军器来对付西洋人为目的的自强运动;康有为领导的以变更政治制度、实现君主立宪政体为目的的变法运动;由民间会匪组成的反对西洋化、近代化的义和团运动;孙中山倡导的三民主义和建国方略。蒋廷黻认为,这四个方案中除了义和团运动是与近代化进程背道而驰因而注定要失败之外,其他的方案都是在努力向西方学习和靠拢的。他认为,这些救国方案中,唯有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和革命方略“是中华民族唯一复兴的路径”,所提出的军政、训政、宪政的革命三步骤是符合近代中国的国情和前进方向的。辛亥革命的失败,主要还是因为军政和训政方面不够完善,即没有健全的革命军和革命党帮助孙中山推动救国救民族方案的实施。一旦时机成熟,革命终究是按照这个步骤来进行的。

因此,蒋廷黻得出这样的结论:从鸦片战争开始的军事失败所造成的打击还不是民族的致命伤,但失败之后还不明白失败的理由,不积极地进行改革,才是民族的致命伤。士大夫的守旧性和民众的迷信是中华民族接受西洋近代文化的巨大阻碍,为了克服在建国过程中出现的这些困难,必须谨守孙中山的革命方略,“才能找到光明的道路”。

总的来说,《中国近代史》是一部观点明确且角度新颖的历史著作,它的整体讨论基本都是针对已有的政治上层建筑模式尤其是外交模式而展开的,书中观点带有较强的政治性和主观性。但它又是一部涉及范围较广且史料丰富的著作,虽然篇幅不长,却包揽了国际国内形势、内政外交革命、经济政治军事等各方面内容。蒋廷黻因为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历史资料,所以对于近代以来清廷的整个政治走向及一些历史细节能够较为准确地把握。又因其具有多年的外国求学经历,很容易在一古一今、一新一旧之间比较得出中西之间的差距,于是放弃前人那种唯古是崇、近乎考据的历史研究方法,选择了一种以古鉴今、以今为用的思维模式。书中多有对自鸦片战争以来清政府开展的一系列或失败或对当时来讲近乎成功的外交案例描述。以剿夷派和抚夷派两方各自的代表林则徐和琦善为对例,蒋廷黻认为林则徐的剿夷行动虽然能够表现士大夫的爱国情怀并且赢得了世人的称颂,但实际上这种意气用事的行为只会给清政府带来更大的危机,是不理智的。相反,他倒是对像琦善那样善于平衡各方的外交能手表现出了欣赏之意。但是,由于当时整个中国上至朝廷下至市井都是一种“民族大义”至上的社会,因此尽管琦善本领强大,但还是阻挡不了剿夷派的冲动行为,也不能改变自己的悲惨命运。从诸如此类的描述中就能看出蒋廷黻不拘泥于传统义礼思想以追求实用为目标的价值取向,这也是这本中国近代史研究开山之作的特点所在。

二、《中国近代史》的主要史学思想

多年来,学界一直习惯于将蒋廷黻的史学思想归纳为进化史观,把蒋廷黻视为在近代中国倡导进化史观的代表人物之一,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的海外求学背景。蒋廷黻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不仅深受“新史学”学派思想的影响,还受到了作为“新史学”基石的进化史观的熏染[3]。故而很多人认为,《中国近代史》就是蒋廷黻在进化史观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研究外交史的经验来考察中国社会历史问题时得出的成果。

要分析上述观点,首先必须弄清楚进化史观的含义。所谓进化史观,就是将历史视为一个不断由低级向高级发展且有规律可循的过程。由于19世纪末从西方传入的进化论学说颠覆了中国以往固有的唯古是崇的历史观念,让人们相信历史不仅是进步的,而且同自然界一样遵循着“适者生存”的法则,于是开启了当时人们探究历史的新思路、新方法——进化史观。进化史观通常从因果关系的角度来把握历史发展的脉络以求得历史发展的公理公例。在《中国近代史》中,蒋廷黻从因果关系的角度诠释了中国近代史的发展过程。他把西方列强对中国的侵略作为中国近代史发端的“因”,把中国学习西方以实现近代化和民族富强作为“果”,以“冲击–反映”的模式来阐释清政府的一系列外交举措。他认为,在近代中国,外交处境的变化是导致内政变革的主要因素,正是外交失败的“冲击”才引起了内政改革方面的“回应”。比如,他在书中对中西关系最初发生变化的原因有过这样一段叙述:以英国为首的西方人开始来到中国只是为了打开贸易的大门,但向来以天朝自居的中国自上而下都不屑于同西方做生意,或者说商贸本就不是小农经济为主的中国所要重点关注的行业,更遑论让低人一等的洋人来中国做生意了。就是因为这种妄自尊大且愚昧无知的思想,使得原本就摇摇欲坠还不自知的清政府一次次地丧失了用外交手段化解矛盾的机会,错失了向西方学习的大好时机。自马嘎尔尼访华失败后,西人意识到用彬彬有礼的方式同清廷打交道其实是自取其辱,必须换成更为极端但有效的方式来改变局面。于是,一艘艘载有新式炮弹和军队的舰船跨过太平洋来到了中国。自此,中西之间的关系开始转向不利于中方的一面,清廷一步步由主动变成了被动,只能随着西方国家的要求来做应对。及至后来,西方国家的要求越来越过分,外交范围也逐渐超越商贸关系开始向殖民关系靠拢。自此,软弱无能的清政府的一系列外交举措也就变得越来越丧权辱国。终于,沉浸在大国梦境中的国人开始觉醒,开启了向西方学习的漫漫长路,这就是整个中国近代史的发展过程。

不可否认,从进化史观的视角来探究历史发展过程确实有助于厘清历史发展线索,把握宏观的历史脉络。但从微观历史的角度来看,进化史观的这种根据因果关系来理解整个宏观历史的做法则很容易忽视历史动因和历史结果的多元性,形成单一的历史观点。因为历史发展规律本身就是多元的,并不是只有因果联系一种,若只是用它来分析简单的历史事件确实是一种较好的选择,但是用它来分析全局性、宏观性的历史事件的话,就会出现研究方法简单化、片面化,研究结论单一化的现象,显然是不利于客观历史研究的。

那么,能否用进化史观来概括蒋廷黻的一切观点,将《中国近代史》视为只是进化史观影响的产物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尽管历史环境和自身条件的制约使蒋廷黻必然受到进化史观的影响,但他的史学思想却不是仅仅用进化史观就能概括和反驳的。因为,进化史观虽然带有不可避免的时代局限性,但从总体上来说是一种进步的历史观点,蒋廷黻正是吸收了其中的进步思想来进行历史研究的。并且,深受西方“新史学”熏染的他,兼具了现代化眼光和世界视野。

由于继承了“新史学”中的实证主义思想基础,蒋廷黻十分重视史学的社会功能和实用价值,主张进行史学革命。他重视对史料的研究,但反对拘泥于史料的历史研究方法,强调史学的训诫功能和历史教育的普及。在对待制度改革的问题上,他倾向于唯实派的做法。因为唯实派“对于制度的改革,则以经济冲突、环境变迁、社会心理为标准。政治开明、天赋人权、民族个性,此三者皆为空虚的不可度量的观念。经济冲突、环境变迁、社会心理,此三者皆为事实的、客观的、可度量的观念。制度改革问题,从玄学界一移而至实学界。唯实派的史学固然尚在幼稚时代,但与其用玄学的思想法,不若用幼稚史学的思想法。且史学一上实学的途径,就有成科学的希望。”[5]14可见,蒋廷黻对历史研究的态度是十分客观和科学的,他对历史事件的考量维度也是多重的。

外交本身就是一个包含经济、政治、文化等多方面内容的政治行为,在很大程度上能反映国家当时的基本国情和发展方向。《中国近代史》的内容基本都是围绕近代以来清政府与西方外交的一次次失败所导致的变革运动的失败而展开的。由于该书内容篇幅较小且不能完整地展开,又时时穿插这些细节,故而会给人一种“外交定胜负”的错觉。如果只抓住这一点就此下结论,那真是对蒋廷黻最大的误解。

三、蒋廷黻史学思想的评判

蒋廷黻开创了中国近代史研究的新风气、新思想,丰富了近代史研究的史料,并且运用新观念将这些史料“点活”,启发人们从多角度重新思考历史,总结出新的经验,尤其是他对历史的现代化分析范式,对当今社会的影响更加深远。然而,联系近代中国社会的实际情况来看,蒋廷黻的思想显然过于西化,对近代中国国情的偏见性分析也使得他的救国思想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比如:当全中国都沉浸在悲壮的抗战热潮中时,蒋廷黻却仍在批判林则徐的“民心可用”,提倡抗战低调,无异于给全国人民泼冷水,理所当然受到爱国主义者的批判[5]。他要求国民抛弃家族家乡观念去学习西方文化,却忘记了中华民族之所以能经受住几千年的历史考验屹立至今,靠的正是传统文化强大的凝聚力和纽带作用。只因看到了西方技术的先进就要求摒弃传统,自然会被人诟病“忘本”。此外,他的外交思想虽然带有先进的“迂回”特点,但与此相对应的暂时性的妥协政策不仅不能唤起陷入瓜分狂潮的列强们的同情心,还会让逐渐失去主权的自己陷入更为被动的环境中去。这也是导致他的史学思想在当时被认为是反动,直到改革开放后才逐渐为大陆学者所接受和推崇的原因。

那么,蒋廷黻在《中国近代史》中所表述的史学思想何以得不到主流认可,他对社会变革的观点和建议为何得不到政府的采纳?要寻找答案,就应当从接受过实践检验的唯物史观的角度来对其进行评判,从中发掘出深层次的原因,为今后的历史研究提供借鉴。从唯物史观的角度来看,蒋廷黻在《中国近代史》中所采用的史学研究方法和表述的观点的局限性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分析历史的视角不够全面。蒋廷黻由于自身经历的原因,其思维模式深受西方影响,加之当时的中国脆弱不堪,一应制度、器物皆不如西方,更加刺激他更多地站在西欧而非本国的立场上评述近代中国社会发展过程中所面临的问题,将中国近代史描绘成了“欧化史”。落后固然是事实,但却不能成为一切历史发展的前提。近代中国社会没落的原因必须从更深层次去挖掘,而不是武断地割裂其与古代社会的联系,并将这种失败的局面作为重新开始的起点。蒋廷黻在分析中国近代史时是将西方先进而中国却远居人下作为前提展开的,并且选择了当时已与民众逐渐背离的清政府、士大夫一族作为主要的分析对象,只看到国民的愚昧,否认民心的作用,不能从深层次挖掘出中国社会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家族家乡观念产生的根本原因及其对民族延续的积极作用,因而他也不能深入近代中国社会内部探出国家未来发展的真正出路。

其次,对社会历史的客观基础定位不够准确。蒋廷黻作为一位唯实派的史学家,非常重视且一再强调对经济冲突、环境变迁、社会心理等主要社会因素的分析。但在宏观历史问题上,他对文化的剖析还是远大于其他方面的。在阐述近代中国的历史发展过程时,他的重心多集中在政治、文化、观念层面,对当时中国社会的经济状况描述不多,即便有也多归结于缺乏先进的工业制造水平不能及早与西方进行商贸往来的方面,并不能找到埋藏在社会内部深处的历史发展动因,这也造成了他的观点总是带有摇摆不定的倾向——一方面希望接受新文化,另一方面又设法振兴旧政教。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未能发觉唯物史观所坚持的从经济基础出发探索上层建筑变化发展的规律,未能真正重视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化发展对整个社会上层建筑的影响,因此也就不能找到近代中国社会变革的根本原因。

最后,对近代中国社会的基本矛盾认识不够明确。蒋廷黻批评古人昧于世界大势、不思进取的麻木状态,并将现代化视为近代中国的首要问题,认为抗战建国的关键取决于现代化。面对帝国主义的侵略,他认为只要中国打开国门积极与西方国家进行交流、学习,是能够免于被侵略的命运的。日本就是因为率先开展了行之有效的维新运动才逐步走向富强,中国若能采取相应的改革措施也能像日本一样走上近代化的道路。即便已经遭受帝国主义的侵略,也可以采取一种带有拖延作用的绥靖政策来趁机发展自身,及至强大到足以与西方国家匹敌之时,自然不会有人来犯。

关于这个问题,胡绳在《关于近代中国与世界的几个问题》中给予了精辟的解答:近代中国并不是近代化的中国,商品经济和教育并不发达,工业化、民主化也未实现,摆在近代中国面前的两个问题是独立和近代化,且这两个问题本身是密切相关的,“因为落后,所以挨打;因为不断的挨打,所以更落后。这是一个恶性的循环”[6]。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国是不可能通过合法的近代化途径,即通过振兴工业和教育等而实现独立自强的,“不动摇原有的政治和社会秩序而谋求实现民主化的努力更是毫无作用”[6],而西方列强也不会放任中国民族实业发展壮大。在这种情况下,没有独立国家主权保护的民族实业发展根本无法顺利进行。要在十分落后的社会基础上战胜已经在中国居于统治地位的帝国主义势力虽然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但历史经验证明,只有这样做,“才能改变中国所面临的恶性循环的命运”[6]。这也就是说,“只有先争取民族的解放和国家的独立,才能谈得到近代化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建设”[6]。对于这一点,蒋廷黻或许有所觉察,但终因其一应思想观念都已牢牢锁定在如何向西方学习这件事情上而未能被提出。

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在经过历史的积淀之后逐渐走进人们的视野,它作为中国近代史研究先河之作的地位渐渐为世人所认可。书中的一些开创性见解也为人们津津乐道,他们还以此为依据提出更多建设性的观点和想法,丰富了近代史研究的成果和发现。这是史学发展趋于理性的表现,也为我们研究中国近代史提供更多启发和思考。

参考文献:

[1] 欧阳军喜.蒋廷黻与中国近代史研究二题[J].复旦学报,2001(2).

[2] 蒋廷黻.中国近代史[M].湖北:武汉出版社,2012.

[3] 沈渭滨.蒋廷黻与中国近代史研究[J].复旦学报,1999(4).

[4] 张海鹏.20世纪中国近代史学科体系问题的探索[J].近代史研究,2005(1).

[5] 蒋廷黻.蒋廷黻选集[M].台北:文星书店,1965.

[6] 胡绳.关于近代中国与世界的几个问题[J].中共党史研究,1990(6).

〔责任编辑 牛建兵〕

2016-04-01

孙婷婷(1992―),女,江苏盐城人,硕士研究生。

K09

A

1006−5261(2016)05−01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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