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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博物馆之歌

2016-02-11徐则臣

小品文选刊 2016年7期
关键词:集市小镇故乡

徐则臣

在国内旅行几乎有了固定的程式,无非是到一个地方看看好景,吃吃好饭;高雅点的,听听戏,拜访几个名人;皆立此存照,然后打道回府,把吃的、看的、玩的与人津津乐道。到国外大抵也如此,不过常要多出一道:逛各种博物馆。

很难想象到了巴黎不去趟罗浮宫,也很难相信在纽约转了几天想不起进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到了阿姆斯特丹不要看看荷兰国立博物馆;就算附庸风雅一下也得去转一圈。我没跟过国外的旅行团,不太清楚游玩的细则,但据说如果没有特殊要求,博物馆多半要列为项目之一。理由非常简单:了解一个国家和城市,看一遍生活和艺术的老物件,比多么舌绽莲花的导游解说都直观和有效。

这么简单的理由无须解释。即便从最功利的角度看,花一张门票钱就把人家几百上千年的好东西饱览一遍,无论如何也是笔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何况有些博物馆连门票都免了。反正这买卖我喜欢做,到哪去先查该地博物馆的地址和开放时间,看完了再干别的。

大都市的看,小城市的也看,最后连几十号人的小镇上的博物馆也看了。多少次看下来,反倒觉得那些声名显赫的大博物馆没啥可说的,它们的藏品举世皆知,人人都能如数家珍;倒是那些不起眼的小馆子,看起来别有风味,你想象不到的老古董正经八百地摆在那里。因为地方小,因为生活琐碎,历史在这样的小博物馆里变得如此家常和亲切,仿佛另有一个微观的历史学存活在这里。

某年秋,天降冷雨,我去美国中部的一个小镇上看稀奇。镇上居住着欧洲某地过来的移民,子孙依然保持着先民的古风,讲环保,坚决抵制工业化,能手工的决不机械,他们喂马、劈柴,种植粮食和蔬菜,吃不了的拿出来在集市上卖,连同他们自制的手工艺品,他们把能见到的工业化的边角料都转化成艺术。那天我在集市上看到成堆的粮食、南瓜,还有铁丝、钢片做成的小小的飞禽走兽。他们在雨中弹吉他唱歌。镇子很小,还不如中国一个像样的村子大,我在集市中间一扭头,看见一个博物馆。三间屋大,暖气充足,我完全是抱着取暖的形而下目的钻了进去。在当时,那是有生以来我见过的最小博物馆,我想充分地暖和过来,不得不把每件藏品都看得很仔细。这三间房子完全纠正了我的宏大的“博物馆想象”。

这里和国家无关,和民族无关,和全球化更没关系,只和本镇的历史有关。从第一批来此定居的欧洲移民开始,他们的衣着、食物、生产工具、生活用品,他们的风俗、秩序,他们的照片,一百多年前的烟斗、挖耳勺、餐叉和打猎穿的露了脚指头的皮靴子,本镇的第一台印报机,镇上名门望族的详细家谱,并配以每一代人的画像和照片,本镇的发明家、画家、学问家及其作品,历次战争中本镇的烈士、英雄和照片,最古老的顶针和戒指,等等,分门别类。

我从没见过如此琐碎、细小、脱离宏大叙事的博物馆。我们想象中的博物馆首先要“博”,地方要大,存的东西也得大,要事关天下苍生,要关乎宇宙洪荒,否则都拿不出手,难为情。但这个小镇博物馆就胆敢堂皇地把一切“旧”东西摆出来———这就是我们的历史,我们这小镇多少年来就是这么一针一线地过来的。经过的就是历史,这是我们之“所从来”。我在盯着某张照片旁边的说明看,一个当地人过来,问我是否需要帮助,他对这里所有掌故都门儿清。他很自信,对我跷着大拇指。我没麻烦他,我知道他一定什么都知道。

几年后,我在故乡和朋友聊天,想起了这个人。我对他肃然起敬,这是个有“出处”的人。当时我和朋友说到故乡的物产和历史,我突然蒙了,我对故乡竟然知之如此之少,很多地方经不起别人的追问和推敲。即便有所涉猎的,也不过囫囵其大概,离深入和理解相距遥远。和那个人比,我在故乡成了一个没有“出处”的人。我离开故乡,飘在外面的世界上,从此也就断了和故乡连着的根。反过来说,我就是生老于故乡,就一定能成为有“出处”的人?未必,更大的可能是,我是个生活在故乡的“异乡人”。我很难像那个人一样跷起自信的大拇指———我们的历史风流云散,被日常生活消磨殆尽;我们没有什么博物馆,哪怕一间屋大的地方。

事实上,这几年我断断续续看了很多国外的小博物馆,小城市里的,小镇上的。东西未必有多好,有多古旧和微言大义,尤其像美国这样历史短少的国家,不少小镇仅有几十年历史,但他们愿意辟出一块地方,隆重地收藏、纪念和展示出来。几十年也是历史,几十年也得保存好来路和出处。

有一回和故鄉主管文化的领导吃饭,我在饭桌无数次提到小博物馆,我想他肯定已经被我搞烦了,他一再说,再考虑考虑,再考虑考虑。事实很可能永远被“考虑”。因为“咱们泱泱大国,历史长得能让洋鬼子背过气去,弄间屋装那百十年的小玩意儿,谁好意思?犯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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