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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案

2016-02-10仇岳刚

中国法治文化 2016年3期
关键词:永志

仇岳刚

苦案

仇岳刚

警察是有故事的。

从警40余载,我经历的案件、事件,沐浴的风风雨雨,涉足的沟沟坎坎,翻阅的章章页页可谓真是不少。但总觉得做得不够,做得不顺,做得一点也不轰轰烈烈。当警察其实既平凡也简单,然而,清淡中又有繁杂,普通中又显重要。在中华大地上,在人民群众的期待中,警察肩负着国家权力赋予的责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涌现出了无数可歌可泣、感天动地、激荡人心的事迹和人物,产生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其中,有令人揪心的故事,有振聋发聩的故事,有让人永远铭记的故事,还有看似平常却包含很多人生哲理、社会呐喊、令人深思的故事。

“讲好中国故事!”这是习近平总书记向中国文艺文化界,向全社会发出的重要号召,朴实而深刻,通俗而高远,极富战略意义,是实现中国梦、体现伟大的中华民族精神的真诚呼唤!中国故事,包含警察故事、法官故事、检察官故事、律师故事等,林林总总,集约而成。受习总书记讲话的启示,我情不自禁地便产生了对自己所经历过的故事的联想。

一个从毛头小伙子干到花甲之年的老警察,一段从一线预审员、刑事侦查员干到高级警官的漫长的公安工作历程,其故事之多可想而知。那初涉警界的办案经历,那惊心动魄的拼搏场面,那舍生忘死的英雄壮举,那伏案平平的文职生涯,那些如尘埃般的细小情节,都是难忘的故事。虽然有的故事普通得如洞庭湖的一滴水,如苍茫云海中的一丝云,如万里湖滩上的一株芦苇……

40年前的岳阳县公安局院内,在一株百年樟树下,领导交代我一个任务:侦查查证一起利用招工招生为名诱骗奸污女知青的案件。此案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是严重的案件,是必须严惩的犯罪。

那时候能接受这样重要的侦查任务,对一个年轻侦查员来说是引为骄傲的,是一种被信任的赏赐。尽管到乡下湖区去办案很艰苦,可我毫无怨言,甚至在心里暗暗欣喜。当天上午,我兴致极高地背上案卷,挎上手枪,在一位老同志的带领下,越过洞庭,走进湖区,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办案经历。芦苇丛里,湖滩之上,下乡村,到知青场,骑车、步行、坐马车、搭乘拖拉机,穷尽了最普通的出行方式,其生活工作的艰辛,现在简直无法想象,而工作的压力和完成任务的渴望如同骄阳一样炙烤着年轻的警察。尽管如此,我仍乐在其中。

调查了上百名证人,查证了数百条线索,案件已非常清晰了。可是,在整理案件材料,回顾侦查过程中,那个我亲身经历的查证场面及人物——一位受害女知青的经历与故事,一直让我十分揪心,无法释怀,以致如今40年过去了,仍然挥之不去,时常让我掩卷长思,感叹不已。

既然忘记很难,那就把这个故事讲出来吧!或许这个故事能给现在的年轻警察,给当下的社会青年,给担负着子女教育责任的父母提供新的启迪……

记忆是一条河,悠悠荡荡,奔泻不息,时而澄碧如镜,时而浪花朵朵;记忆是一股烟,袅袅娜娜,连绵难绝,或轻风直上,或弥漫八方。

那如画的湖乡,那森森的高墙,那枪刺闪光下的一张清丽、忧郁、焦虑、自悔的少女的脸庞,模糊而又清晰,深沉而又外露。这脸庞一经在记忆的浪花中出现,我便又走在了久已远去的劳改农场的泥泞路上,仿佛又看到了托翁笔下那位桀骜而善良、偏执而驯服、可惜而可悲的玛丝洛娃的影像。

这是我办案生涯中经历的一宗不能立案的苦案,是那沉重卷宗里的一页撕不烂、毁不灭的苦和泪、恨和悔的记录……

清冷的早春。70年代末的一个早春,比现在的同季似乎要冷得多。风料峭、雨浸寒,空气中布满凉飕飕的意蕴。

“您……您找我?我晓得公安局会来找的。”声音异常的小,却带着清丽。

“你就是范丽……”我抬起头看见的是一张忧郁、端庄、焦虑的少女的脸庞,门外苍苍的兼葭如雾的晨光更衬出她轻盈、窈窕的身姿。

“欺骗残害这样的少女,实在是章蒙维的罪过!”我暗想着。

“请你如实地陈述被害经过,不要有什么顾虑,一定要实事求是。”同行的预审股谢股长发问了。

“说什么?叫我怎么说呢……”她嗫嗫嚅嚅。

办案中最难开口的就是女当事人,这位亭亭少女恐怕不会使我们满意的。

“照事情本来的经过说,有什么不好说的。”年轻气盛的我不假思索地追问。

没有回答,房里异常的静,唯有随风飘进的飒飒作响的苇荡起伏的声音。长长的片刻。

“唏、嘘……”范丽发出了悲声,泪水像那早春的雨水滚落。

“姑娘,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哭不能哭倒罪犯啊!”谢股长以长者的口吻劝慰。

“我,我要说的太多了,你们愿意听吗?”范丽边抹眼泪边用祈求的神情询问着。

怪了,一下子不好说,一下子要说的又太多了,真有点神经质。今天的调查计划就是找你,你要说多久也没关系。谢股长与我目光相视,频频点头。

一丝惊诧与感激的神色,从范丽的脸庞掠过。

兼葭颤,寒雨微微,其声其雨被风裹着飘进房,洒下一片湿润……

孩提时代,范丽就来到洞庭湖畔的这座农场。父亲劳改后留场就了业,母亲便带着范丽从湘南山区来到父亲身边。父亲是因贪污罪被判刑劳改的,加上改造积极,二次减刑,也就由罪犯变成了农场职工。

刚到农场时,小范丽活泼可爱,无忧无虑。当遭到人们多次歧视的目光和言语后,她就开始在幼小的心灵中萌发出一种自卑感,似那早醒的临江之麋,知道了怜爱不是所有人可以给予的。

“爸爸,小朋友骂我是劳改崽子,你怎么不骂他们?”

“妈妈,乡下比这里好,没有人向我扔泥巴坨。”

滴溜溜的圆眼珠透出的疑惑、悲凄着实使爸妈心酸。“造孽哟,罪过怎么这样难赎清啊!”爸爸抓着自己的头发使劲儿地摇,疯了一般。从这次起,小范丽再也不哭诉自己的不幸了。

洞庭的水土,湖乡的氤氲,使范丽渐渐长大,至18岁中学毕业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了。

恰在这时,上山下乡的风潮将范丽带到了岳阳县天井山下的一个村子。20多个少男少女成了知青点的住户,成了人民公社的新型社员。

出工的吆喝,清脆的哨音,劳动中的嬉笑,收工后的欢娱,刚开始带给范丽她们的是一种全新的乐趣。日月流逝,人事嬗换,靠着各种关系、背景,借着返城风知青点一下子走了七八个伙伴。快活和平静被冲裂了,向往与追求转向了。“回城,不!回场去,想办法也要回场去。”范丽的要求并不高,可一连等啊、找啊,过了二年也没有音讯。

如同天井山上飞逝的黄鹂,希望越来越渺茫,瞬息变成了失望。她几次走到金盆岭的荷塘,幻想一去了之,说不定真成了荷花仙子哩!

欲望和追求往往跟随着诱惑与罪孽的影子,稍有不慎,就会焚金损玉。

一张平时最厌恶的嘴脸在范丽的眼中起变化了:变得不那么卑鄙、变得不那么凶暴,变得不那么丑陋。——章蒙维,五短身材,满面的横肉像拼成的肉疙瘩,稀疏的短发下挂着一副猥琐多于自尊的嘴脸,眼睛虽大,却总是贼溜溜地转着;打架斗殴、调戏妇女、偷鸡摸狗,仗着曾是“县太爷”的老子的名号,在这片湖乡称王称霸,谁也不愿意因为提起他而少吃一碗饭。

此君在拥有多种“特长”的条件下,最拿手的是蒙骗玩弄妇女,就连当时乡下令人生敬的年轻妇女主任也成过他的猎物。

一次,带着狐朋狗友闯荡到知青点的章蒙维,看到了范丽,就让她的芳容与身姿给迷上了。以后他多次借故与范丽接近。由于范丽对他心生厌恶,使他有一种触玫瑰而伤其肤的感觉。

隐约间,听说范丽有返城的愿望,章蒙维便生出一个折刺取玫瑰的心计。

“哎,都奔前程去了,我没地方去,只能待在这里哟!哎,你来干什么?”落寞的范丽开始还有点戒心。

“我来给文艳送信的,她想招工,我给我爸爸讲了,他与县计委打了招呼,可能有希望了。”章蒙维煞有介事。

“真的呀,这下文艳可有指望了!”范丽与文艳都是由农场来的,文的家境也不好。听章蒙维如此说,范丽不免生出羡慕之情。

“怎么,你还没想办法回城?”

“回么子城,我能回场就谢天谢地了。”

“嗨,这件事你不早说,我帮这样的忙不知帮了多少……”章蒙维海阔天空地玄乎起来,像是专门负责知青安排工作的钦差大臣一般。

范丽越听越兴奋,心旌摇动,似乎在茫茫洞庭中攀住一叶方舟,禁不住多看了章蒙维几眼。真怪,原来那么难看的东西竟然也有几分容光。

这一丝一毫的心理波纹,章蒙维已看在眼里,对于这个摘花偷手来说,征服一个心境凄楚、有求无望的弱姑娘,实在是太容易了。

“你……能帮我联系招工的事吗?也给你爸爸说说……”

“能呀,有什么不能的!帮你的忙实在是一种荣幸。”

“别这样说,我会感谢你的!”

“感谢不要说,我们都是知青,同是天涯沦落人,只是我条件好一点。”

说得入情入理,讲得言词恳切,同情中带有暗许,询问里含露恭维,把个涉世不久的范丽说得如入五里雾中。

渐渐地,章蒙维由椅子上移到了范丽坐的床沿边,身子朝着玉肤香躯越来越近,那双不规矩的手伸进了范丽的衣襟,触到了那鼓鼓的双峰。

“哎呀,你干什么……”范丽嗔怒,挡回章蒙维的手。

“干……干那个事。”章某嬉皮笑脸道。

“不!你不能害我!”

“害你?我这是疼你,爱你。”

一个厚颜无耻,淫心大发;一个娇小嫩弱,芳心不许。可是,章蒙维露出了本来面目,强捺、撕扯、暴戾,强扯脱的衣裤下露出了诱人的胴体,他肆无忌惮地扑了上去……

“不……”弱女子的悲愤声在空旷的田野中更显无力。

虐风啸过,多彩的迎春花被扯碎了纯真的花蕊,留下永难消磨的伤痕。尤为可悲的是,这道心灵的伤痕却还带着浓浓的对美好明天的企望:“……我把身子都给他了,他定会为我帮忙的,一定,一定会的。”

她能想到其他吗?

秋风刀子般地削落枝头上的片片黄叶,无声地留在地上,一片狼藉,触目之处满是落寂。

范丽在惊惧之后却莫名地生出一种祈望:“只要他能让他的老子解决我的招工问题,再让他娶我,也就罢了。长相不能变,品行总会变的吧!”

如同洞庭的流水,楚天的浮云,日子悄无声息地过去许久。范丽经过多少次梦境般的遐想,满以为爱神和命运之神会奇迹般地来到身边……然而,听到的消息却似蛰雷般地把她震晕了:听本场的姐妹们议论,章某又与某某姑娘混得火热;外面的同学无意中告诉她,章某与镇上的一个女孩同床共枕,还在偏远的山区悄悄地去掉了一条小生命;乡下的农民风传,章某在某天夜晚使一个乡下女孩失去了贞操;与章某交好的小子们说,章某根本就不能为任何人解决什么招工就业问题,以此作幌子玩弄女人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不该失去的失去了。

原想得到的原来仍然得不到。

被伤害过的心灵再次受到伤害。

曾经肆虐的依旧在肆虐。

“找他去,我要向他问个明白!”生性脆弱的范丽不知被什么壮起了胆子,竟然想从野狼的口里讨些仁慈。

阡陌小道上,她拦住匆匆而来的章蒙维,急切中言辞自然坦露:

“姓章的,你为什么要欺骗我?你欺骗了我的感情,骗去了我的清白,你又在外面拈花惹草,你,你,简直不是人!”

“欺骗?我凭什么要欺骗你?你有什么值得欺骗的?我在外面怎么搞关你屁事!我不是人你又能怎样?”

“那你答应过我的事怎么交代,你做事总还凭点良心吧?”范丽不知道自己的这种企求是何等地可怜。

“我答应了你什么事?是招工的事吧?我可答应了不少女孩子,我照顾得过来吗?嘿嘿……”章蒙维恬不知耻地戏说着。

“你这个禽兽,我跟你没完……”范丽愤怒中举起了拳头。

“怎么,还想打架?我可是靠打架耍流氓起家的哟!”章某一把捏住范丽的手,狠狠地摔了下去。

接着,他推开不知所措的范丽,踩着路边的燕子花哼着无名小调扬长而去。

可怜的范丽,泪流满面,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田野中,发呆地盯着被章某践踏了的燕子花,一种无可名状的悲愤从心中涌出,顷刻“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似要遏住那飘荡的行云。

人不同于沉默的羔羊,反击罪恶的心理在特定的时候自然会表露出来:范丽当然地想到了报复。她这时知道控告是没有作用的,一则当时的社会气候提示她告不倒这样的“衙内”;二则控告他必然会揭开她自己心里的伤疤,也就等于把自己的失贞公布于众了。于是,她想到了以暴制暴:她邀来几个一同长大的小伙子,央求他们寻找机会揍章某一顿以消消心中的郁气。这几个小伙子凭着义肝侠胆去找章某算账,谁知章某的狐朋狗党几倍于他们,他们只得怏怏散去。

报复没有奏效,反而将范丽的受辱之隐揭开了。轻视、鄙夷的眼光反复在范丽的身上扫着,知青们的同情中也自然夹杂着非议,倒让范丽无地自容了。

无奈,范丽只得不辞而别,甩下了户口、粮食,只身回到家中,每日以泪洗面,强装悦色,苦度时光。她不愿再想那可悲的一幕,她不愿记忆再出现章某那张丑恶、无耻的嘴脸,更不幸的是她竟生出一种邪念:“男人不是好东西,我要报复他们……”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紧,真为她的这种想法害怕,不禁打断她那滔滔不绝的话语,问道:“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你又怎么去报复呢?”

“我当时是破船破划,反正自己不是清白的身子了,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心里好受点就行了。”范丽毫不掩饰自己的心理。

“你真的去报复男人吗?”

“是的,不过报复的结果更令人难受,成了我一辈子中难以悔过的事。更可气的是,我没报复上章蒙维,却害了一位善良的人和我自己。”

这话一点不假,范丽后面的陈述实在使人心灵震颤。

夏夜的月色显得十分姣美,清辉满地。树影婆娑,草丛之中的小生灵发出的鸣叫声是那样的悦耳动听。除了农场四周星星点点的灯光外,大地都在黑漆漆的单色调笼罩之下。这种景致才使范丽感到心理的和谐。

也只有在有月色的夜晚,范丽才有一种超脱感,才可以在无人注视的情况下漫步四周,挥洒自己心中的郁闷。

白天,她真不敢出门,好像满世界的人投来的目光都是鄙薄和厌弃;她也不知是做错了什么事总想躲着人。

是夜,她心中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冲动,只想找一个能发泄心中不快的对象。

她踏着月色,沿着农场的大水渠边的小路朝前走着。忽然,一阵“突、突、突”的机动响声传入耳鼓,随着脚步的前移,越来越响。眼前,是一处亮着微弱灯光的抽水机埠,有一个男人的影子在灯光下移动。

范丽不假思索走进了机埠。

“你找谁,晚上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管机埠的男人问道。

“不找谁,随便走走。我可以坐一下吗?”范丽从这个男人胆怯的目光中看到自己可以施展的余地。

“那,你就坐吧!”男人嗫嚅着。

范丽似乎产生一种快感,无话找话与这个守机埠的人闲聊起来,把沉寂了许久的心扉敞开了。谈话中,范丽了解到这个男人的身份与部分身世。

他叫刘永志,当年34岁,原是湘中某厂的汽车司机,因汽车肇事轧死了3个人而被判刑的。因他在监狱表现好,又是事故犯,判刑前还是共产党员,劳改队便安排他在这里守机埠,也就是所谓的“自由犯”。他的妻子是湘中某城的一位教师,家中还有一双女儿,本来也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却偏遇灾难降临。

听着、听着,范丽心里生出了些许同情:“不就是一个事故犯吗,为何就要受这种人生煎熬!”

夜阑寂寂,银汉迢迢,面对闯来的如花的少女,刘永志禁不住长叹一声:“唉!是我害了我的一家人啦,见不到妻子,见不到女儿……”

闻此叹息,范丽倒失去了同情,一股醋意涌了上来,尚未退去的对男人的嫉恨又钻了出来,不由自主地在心里诅咒:“你们男人遭罪是活该!你还有妻女挂牵,可我连值得挂牵的都没有,除了人们的白眼,我还得到了什么?”

人的灵魂如果被魔鬼般的意念缠住,那么,支配他的便再也不是理智和灵性。这话一点不假。

“我要让遇到我的男人都拜倒在我的脚下……这就是我的报复。”

说到这里,范丽的眼帘里布满了迷茫,一时语塞。她欠了欠身子,对我们说:“能给我支烟抽吗?”

“你会抽烟?”

“抽抽可以解闷嘛!”

我的脑海中立即浮现了在沙俄监狱里,玛丝洛娃向聂赫留朵夫要烟抽的情景。太相似了!

接过看守人员递给的烟,范丽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弥漫的白烟,袅袅于狭小的空间。

机埠房里,范丽从小凳子上移到了刘永志坐的长条宽椅上。刘永志迷糊了,神经质般站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我,我可是犯人啊!”

“没什么,就想挨着坐一下。我同情你的处境……”

“那太谢谢你了。劳改快两年了,我还没有听见过安慰我的话,你,你真好!”刘永志动情地靠近了范丽。

“不是我好,是我们太相似了。我们都需要安慰……”范丽已有些忘情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两人越挨越近,越谈越动情。猛然间,范丽张开双臂抱住了茫然不知所措的刘永志,两人躺在了宽宽的长椅上……

机埠房的灯光熄灭了,融入了天地间的暮色中。

事毕,两人触电般地分坐在长椅的两头,相对无言,似乎没有难抑的欢愉。片刻,刘永志负罪般地低下了头,范丽心头却不知涌出一种什么滋味,猛地大哭起来:“哇……”

“你,你怎么了?”刘永志惊恐万状,连忙站起来安抚范丽。

“你别碰我!”

“对不起,都怪我。”

“没有什么对不起,都怪我自己哟!”

说完,范丽一把推开站在身边的刘永志,冲出机埠房,朝寂无人影的夜色中跑去。她沿着农场无边的棉田发疯似的跑着,在一片水杉林边停下来。这时,她才平静下来,抚着沟纹历历的树干站着,望着茫茫原野思绪万端。她感到似乎达到了目的,又似乎失去很多,但有一点她是实实在在地认可了的,那就是今晚的事是她情愿去做的。

这一夜,她没有回到自己的小巢,漫无目的地在田野里游荡,孤魂一般地游荡。

又是一个不知是销魂还是消气的夜晚,她仍在那个机埠房与那个劳改犯共度冥夜。一天,又一天,半个月时间,她断断续续地去了好几次,可感觉却一次次在产生变化。

她感到刘永志是劳改犯中难得的好人,从他身上体味到的温馨多于邪恶,不仅仅因为他只是一个没有其他罪恶的事故犯;她从刘永志一次次地退让中感到从未得到过的诚恳,也乐意接受着他身处逆境而表现出来的不同寻常的仁爱;她还发现刘永志文化修养很好,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对人生有着实在的追求。

“我不应伤害他,我应该去爱他。把他作为报复对象一定错了!”

范丽在默默地证实自己的感觉。

可是,晚了。就在一个晚上,正当范丽两人云雨缠绵的时候,农场巡夜的管教干部从机埠房里将这对野鸳鸯扯散了。

又是一场范丽所说的人生灾难降临了。不过,这一次命运对范丽采取的是宽容而带保护性的态度,而对本是服刑犯的刘永志却是真灾难。

他被安上了勾引奸污女知青的罪名,关进了禁闭室,不能再做自由犯走进那春意乍暖的机埠房了。在把奸污女知青等同于破坏军婚犯罪的年代,刘永志可算是雪上加霜了。加刑,在原判刑期上加刑的处罚在等着他。

“不,你们不能处罚他!这件事是我自愿的,不能怪他。我愿意和他结婚,我要嫁给他!”忘情的范丽对着管教干部无所顾忌地袒露着自己的心声。

情意甫温,爱愿弥生。范丽第一次感到人的感情是那样的不可捉摸,方知世间的事竟然那样的变化难测。也许是在悲愤中生出的情感尤为珍贵,也许是参照章蒙维卑鄙、下流的灵魂更感到刘永志的淳厚与真诚,也许是对于自己盲目追寻而得到的情谊的丝丝眷恋,她不想失去这一次机会。

此时此刻,她更加憎恨曾经深深伤害过她而又逼使她走入迷途与痛苦的章蒙维。

此时此刻,她只想以自己的牺牲或付出来保护刘永志不因此受到处罚。

感情的煎熬是多么难受!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家里因为此事的曝光而激怒,父亲挥拳相向,母亲痛不欲生。“你什么不好找,找一个劳改犯干什么哟?”弟妹看到她都直着眼,仿佛看到了陌生人。

“你再不准进这个家!”父亲愤怒难遏。

这些,范丽都全然不顾了。而当她听说刘永志的爱人知道此事后,从湘中赶到湘北的监狱里,与刘永志办理了离婚手续,了断了一个家庭的情丝之后,她更是无地自容,更感到对不住刘永志。

禁闭室里的刘永志却自担责任:“是我害了范丽,我不能坏了她的名声。请政府处罚我吧!”说这番话时,他不知是同情范丽曾经遭受过人生磨难,还是出于对范丽坦诚的内心的爱护。

一番番风雨,一道道伤痕,使得范丽愁肠百结,食不甘味。她奔走,她申述,她自责,她只愿不要给刘永志加刑。

可是,法度不可违,刑律不能被个人感情所熏染。刘永志加刑已成定局。

“是我害了你呀!你等我吧!”

“我不怨你,我能找到你这样专情的女孩,加刑也值得!”

“你不要难受。就是你加刑,我也要嫁给你。你好好地在监狱里待着,我等你刑满释放后再来与你团聚……”

如同在梦境中捕捉浮云,空幻而无望。范丽还是听到了刘永志被加刑二年的消息。为此,她再一次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载着被加刑的刘永志的囚车就要开走了,范丽赶到汽车边,送上一包用自己平时挣的零花钱买来的食品和一件白衬衣,泣不成声地喊道:“永志,我等你,我等你回到这里来!”

囚车载走了她的难以割舍的感情,载走了她曾作为报复对象的难为的情人。

落满黄叶的路上,站着她那瘦削、孤零的身影……

呜咽的声音变成了动情的抽搐,伴着窗外飒飒作响的蒹葭起伏的音浪。范丽说到这里,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唯有那泪水斑驳的眼睛,茫然地透出心中许许多多的忧伤的情愫。

忽然,她向我们提出了一个使我们无以作答的问题:“谢股长,仇干部,章蒙维犯罪的问题我可以都揭发出来,包括他的其他问题。你们能不能帮助我找找法院讲讲情,为刘永志减点刑,啊?”

天晓得她絮絮地诉说了这件事的真实目的,竟然是希望让我们帮忙成全她的心意!

轮到我们语塞了。

作为办案人员的我们,不可能使范丽的要求如愿以偿。她的感情不能使我们公事公办的原则受到影响。我们当时能够表示的也只能是同情、安慰、劝说,还有一份奇怪。

之后我们辗转在湖乡泥泞路上整一个月,彻底查明了章蒙维以招工、招生为名骗奸女知青和农村妇女十多人及其他的犯罪事实。很快,通过种种关系混进解放军部队当兵的章蒙维被解除了军籍,遣送回来了。

刚下火车的章蒙维,立刻被我扣上一副手铐,扣得很紧。

“给我扣松点,好吗?”章蒙维央求我。

“能给你这样的人扣松点吗?”我嘲弄般地回答。

章蒙维当然不知道我这话的含义。活该!

岁月悠悠,时光渐移。转眼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不知道范丽姑娘是否仍在等待那位狱中人,也不知道她从那以后生活得怎么样。

不过,我一直在心里祝愿她能生活得好些,再好些!

写下这宗我办案生涯中的难忘的事,心里的滋味真是说不出来:痛恨罪犯这是无可非议的,而对范丽姑娘这样的受害者,是该责怪,还是该同情,我实在不得而知。

但心头的滋味主要是苦涩!

善良的人啊!你们一定要警惕啊!

(本文作者系湖南省岳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岳阳市公安局原党委副书记、副局长,《中国法治文化》长江工作室主任)

【编后记】

本文作者仇岳刚,男,汉族,1955年5月出生于湖南省岳阳市,中共党员,大学文化。原任湖南省岳阳市公安局党委副书记、副局长兼交警支队党委书记,三级警监。曾任职湖南省岳阳市综治办副主任,岳阳县人民政府副县长。现为湖南省岳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岳阳市法学会会员。1982年他开始致力于法治文学题材创作,已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及长篇通讯近二百万字。先后在《啄木鸟》《作家天地》《记者文学》《人民公安》等杂志及《法制日报》《人民公安报》《湖南日报》《工人日报》等报纸上发表文学作品及论文、调查报告、通讯等稿件。曾获“人民警察优秀作品奖”等多项奖项。

在做公安工作42年中,他从事过交通、治安、预审、刑侦专案、刑事技术、劳教管理、办公室、政研室等工作。1997年担任岳阳市公安局副局长以来,他分管过刑侦、经侦、禁毒、监管、法制、办公室、内保、技侦、人口、出入境、治安、巡特警、交警、警卫工作。他参与指挥侦破过数百起重大刑事案件,指挥处理过上千起治安、法制纠纷,抓捕过数百名刑事犯罪嫌疑人,数十次立功受奖;曾荣获湖南省政府记功、嘉奖,荣获公安部授予二等功两次、三等功四次。特别是分管警卫工作近14年期间,他负责并组织中央领导来岳阳视察的警卫任务和安保工作近千起。所有警卫工作和安保工作,他都亲自制定方案、指挥调度、贴身随卫,做到所有任务确保安全、万无一失,得到了上级领导的高度评价。

中国法学会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团体,是中国政法战线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加强社会主义民主法治建设、推进依法治国、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的重要力量。中国法学会法制文学研究会(2014年已被批准更名为“中国法学会法治文化研究会”,现正在换届中)是中国法学会57家研究会之一,是团结全国法治文化工作者和法律工作者,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法治理念指导开展法治文化研究、创作和交流活动,为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提供理论支撑和对策支持的重要智库。为了进一步落实党的十八届四中全会关于建设法治中国和习近平总书记关于法治建设的系列讲话精神,经中国法学会法制文学研究会会长办公会议研究,决定成立研究会内设机构《中国法治文化》长江工作室。长江工作室总顾问为李贻衡(湖南省政协原副主席、中国法学会法制文学研究会顾问),顾问为陈家俊(湖南省安全厅原常务副厅长)、陈顺初(中国法学会法制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陈亚先(湖南省文联原副主席)、崔向君(湖南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戴剑(湖南省中国画学会副主席),主任为仇岳刚(岳阳市公安局原党委副书记、副局长,湖南省岳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副主任为杨军(湖南省怀化市公安局副调研员)、常淳辉(天津百利机电研究院原党委副书记、副院长);其任务为加强《中国法治文化》在长江地区的组稿、普法等工作。

本文是仇岳刚同志以自己从事公安工作的亲身经历,潜心为《中国法治文化》创作的一篇法治文学力作,其对爱与恨的细腻刻画,感人肺腑!对情与法的深度剖析,令人深思!现编辑部隆重推出,以飨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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