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侠士梦(散文)

2016-02-03胡学文

北京文学 2016年2期

胡学文

1

和朝鲜族老人柳惠淑会面是2014年春天的一个上午。那天,马航MH370失联超过100小时,乌克兰局势持续动荡——克里米亚尚未并入俄罗斯版图。世界鲜有平静的时候,过去如此,现在依旧。我没有能力预料世界局势的变化。我看不清未来,所以更愿意回望过去,触摸老旧的时间和尘埃。

柳惠淑是前一晚从哈尔滨飞过来的。哈尔滨的空气新鲜如黑龙江里的大马哈鱼,我担心已经76岁的她被石家庄的空气熏倒。惊喜的是,肆虐多日的雾霾一夜之间突然散去,天空终于现出本来面目。我带了一盒蔚县剪纸,当作给柳惠淑老人的见面礼。前往桃林春饭店的途中,我忽然想,给老人最好的礼物其实是碧蓝的天空和灿烂的阳光。

柳惠淑个儿不高,圆脸,短发,精神矍铄,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我想起自己的母亲,心头掠过一阵酸楚。她牙齿也很好,采访间隙,她多次从盘里拣坚果吃。柳惠淑兄妹五人,大弟和二弟已经过世,后来,我见到了柳惠淑的小弟柳俊秀、小妹柳明淑,以及她的大弟媳妇。他们都是我的采访对象,但主角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祖父柳基东。

柳基东是一位侠士,行刺日本特别刑事警察部部长国吉定保的侠士。

2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柳春琳女士。交谈中,她讲到她的曾祖父。她在叙述中提到几个词,抗日、刺杀、东北。还有,她的曾祖父被韩国政府授过勋章。正是这些词引起我的兴趣。当她问我愿不愿意写写她的曾祖父时,我说愿意试试。写乡村小说多年,我担心目光迟钝,审美疲劳,正想寻找陌生的素材,即便掘不出新鲜东西,暂时换换方向也好。我想,这或许是个机会。

显然,柳春琳对曾祖父的故事并不是特别清楚,总是说,我姑姑知道得更多。她也是担心自己说得不确切吧。

采访柳惠淑前,我从亚马逊买了二十多本关于东北抗联的书,疯狂补课。对那段历史我当然不陌生。但是作为写作素材的储备来讲,只是不陌生肯定不行。我以为,柳基东与抗联有关系。

与柳惠淑见面那天,当她把柳基东少得可怜的资料摊在我面前,说她的祖父1924年牺牲于哈尔滨道外区十八道街信记账户二楼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功课做偏了。

当然,采访没有中止。那天晚上,我紧急从网上买了与大韩独立相关的书籍。如果不是这样的缘由,我可能永远不会关注那段历史,也永远不会知道,在中国的东北,曾经活跃着那样的武装力量,有那样一个群体存在。

3

中文的“朝鲜”一词有多重意思。既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官方和民间对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的简称,在涉及历史地理语言学人类学等方面专有名词时,又是包括朝鲜和韩国在内的整个朝鲜半岛的称呼。需要说明的是,我笔下的朝鲜和韩国均指后者,即整个朝鲜半岛,不是当代国家概念。说得再确切一点,是日韩合并时的朝鲜半岛。

我一次次站在儿子的卧室,凝视墙上的地图,寻找朝鲜半岛,寻找那些生涩的地名,大致计算彼此的距离。相比地名背后的历史风云,这些都简洁容易得多。

朝鲜半岛的历史,布满累累伤痕。

公元1世纪后,朝鲜半岛形成高句丽、百济、新罗三个古国。公元7世纪中期,新罗统一朝鲜。公元918年,朝鲜国王王建定国号为高丽。1392年,高丽三军都使李成桂废除高丽第三十四代王,自称国王,改国号为朝鲜。当时,李成桂拟了两个国名,另一为“和宁”,请求当时明朝皇帝朱元璋选定,朱元璋选了“朝鲜”。1896年,朝鲜高宗宣布朝鲜独立,改国号为大韩帝国。1910年,韩日合并后,日本恢复“朝鲜”的名称,并设立朝鲜总督府,而在中国上海成立的朝鲜民族流亡政府则自称为大韩民国临时政府。自然,“大韩民国”的国号来源于“大韩帝国”。朝代更迭是用无数尸体换来的,哪个国家都如此。

柳基东是公元1917年来到中国东北的,正是日韩合并期间。

朝鲜半岛屡屡受伤,日本出力很多。用我老家的话说,日本就是一祸事油子,最见不得邻居过得好,过阵子不闹出点事,就寢食不安。1591年,日本关白丰臣秀吉率兵20万入侵朝鲜,一度占领平壤,若不是中国明朝派兵干预,朝鲜早就被日本吞并了。丰臣秀吉长相极丑,外号秃鼠,但颇有才能。平民出生,官至关白,冲这经历也是狠角色。中朝联军用了八年时间方把日本兵赶回老家。我想到中国的抗日战争,也用了八年。用老家的话说,别看小,狗日的挺难对付。那场战争,光大明朝就消耗了八百万两白银,朝鲜损失了名将李舜臣,中国损失了名将邓子龙。现代中国称之为“万历援朝战争”。另一个可以说明的事实是,中国与朝鲜半岛合作抗战几百年前就已经开始。

日本当然不甘心,其民族心理两个词就可以概括:嫉妒、觊觎。邻居的好日子让整个日本都陷入癫狂状态。日本于1910年吞并朝鲜半岛,当然,其虎狼之心绝不是1910年的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日本先是让朝鲜成为自己的“保护国”,随后设立“统监”府,把朝鲜政权架空后,朝鲜已如囊中之物。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破家亡,每个人都面临选择。无论主动还是被动。

柳基东也不会例外。

4

柳基东,原名柳东范。1891年出生于韩国庆尚北道安东郡临东面水谷洞。洞,相当于汉语中的乡镇。1924年,柳基东牺牲于中国哈尔滨,不足34岁。

柳基东为什么要到中国?我想从柳惠淑那里寻求一个特别的答案,就算一个曲折的故事也好。她说不上来,这确实为难。她生于1938年,她的祖父已经牺牲十多年。她能说上来的也就那些,与带给我的资料没有多少区别。抗日,她如是说。我明白,这是过硬坚实的理由。但我更清楚,在这两个字背后应该有更丰富的故事。她帮不上我,我只能自己寻找。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故事,肯定与当时的大背景息息相关。

日本吞并朝鲜后,设立了总督府,总督由陆海军大将担任,直属天皇,独揽朝鲜的立法司法和军政大权。首任总督寺内正毅和后来的东条英机一样,是战争机器,基本是用子弹和刺刀统治。取缔集会言论和出版等民主自由权利,还没收朝鲜民间的武器。唯一留下的铁器是菜刀,几家合用一把,还用铁链子拴在案板上。

与武力统治相比,日本总督府进行的土地调查更像不对等的游戏。土地调查包括土地所有权调查、土地价格调查和军事地形调查。自己拥有的土地要向外族人报告,朝鲜人很是不安。加之对土地登记的程度也不了解,许多农民没有及时进行土地登记。也可能他们怀抱侥幸,不登记或许不会掉进陷阱。恰恰相反,登记是陷阱,不登记是更大的陷阱。没有登记的土地被总督府没收,以前拨给官府的宫庄田和驿站的驿屯田则自动成为总督府的财产。游戏结束,结束得悄然无声。赢家自然是总督府,其占有的农林土地面积几乎是朝鲜全国土地的一半。大批农民一夜之间成为赤贫,逃离家园也实属无奈。一部分逃往日本,另一部分逃往中国东北。至上世纪40年代初,逃到中国东北的朝鲜人近150万。

那个时候的东北活跃着朝鲜的抗日武装。除了迫于生计逃到中国的失地农民,另一部分人则完全是投奔抗日武装来的。一些农民原本只为逃荒,到东北后成了抗日武装的一分子。其实,彼时的抗日武装基本是半农半军的性质,半日耕作,半日练兵。

东北似乎是难民和移民的天堂。在中国历史上,闯关东和走西口、下南洋一样,烙着梦想和伤痛的双重印记。

闯关东始于清末。清朝建立之初,严禁汉人到关外。天下来得太过容易,龙椅上的清朝皇帝仍然怀疑其真实性。尤其顺治,更愿意相信老天,而不是本朝的实力。关外被清朝视为龙脉。既是龙脉,自然容不得外族进入。到清朝中期,东北人烟稀少,极其荒凉。那个时候,一些游手好闲的沙俄痞子、逃犯常到东北抢掠。三五个人就是一支队伍,沙俄政府多有纵容甚至嘉奖。

清朝政府的移民运动也是形势所致。只有土地没有居民,彼时的东北和现在许多地方的鬼城类似。那时的移民,山东人最多,我的许多东北朋友,籍贯一栏都写着山东。移民和难民作为社会群体和社会现象,过去有,现在依然存在,将来也不会消失。环境所迫也好,条件许可也罢,遵循的都是树挪死人挪活的原则。卡勒德·胡赛尼的小说《追风筝的人》写的就是阿富汗难民。我曾经看过有关阿富汗难民的资料,数字忘记了。另一个群体的数字倒是记住了,即中国的海外移民。中国社科院2010年发布的研究报告显示,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移民输出国,约4500万华人散居世界各地;而《中国国际移民报告(2012)》蓝皮书显示,在中国,“个人资产超过1亿元人民币的超高净值企业主中,有27%已经移民,47%正在考虑移民”。在时间的分岔点上,移民和难民的身份有时会重合,有时则恰恰相反。我家的信箱常有广告单,售楼的、超市促销的、保洁的,首次看到关于海外移民的咨询广告时,还稍稍愣了一下。再收到类似的广告,我不再新奇,移民已是世界现象。

5

韩国第一个海外抗日武装基地叫韩兴洞。从字面推断,寓意是韩国复兴。韩兴洞位于中俄边境兴凯湖周边密山府蜂密山地区,有数百里未开垦的沃土。当时,已有零星的韩人居住。1909年秋,庆尚道人李承熙与移民团一起在蜂密山下购买了345方土地。购买土地的资金,一部分在中国东北募集,一部分是在朝鲜国内筹措的。韩兴洞也是白泡子地区的第一个屯,人称高丽营。

柳基东的老家安东在朝鲜半岛南部,从安东到中国东北路途遥远,行程艰难,但他仍然选择了到中国东北。可以肯定的是,他必须离开。他何以作出这样的选择?

一个缘由是他像大多数失地农民那样难以生存。他离开安东的时候带着丈人一家及弟弟柳东落和儿子柳世勋,基本是举家逃亡。他的两个妹妹已经成家,没有跟随,或许,他没有足够的能力带所有的家人离开。离开前那晚,他独自去了妻子的坟地,和她说了半天悄悄话。他得走了,但他发誓会回来,不会让她孤零零地躺在那儿。生命耗尽,他会和她在一起。并非宽慰天国的妻子,他认为自己肯定会回来,虽然不知是哪天。因为,这里才是他的家。

另一个缘由是他虽然能苟活,但没有尊严。他想到中国东北寻找韩国抗日武装,他想成为他们的一分子。他是朝鲜人啊。当然,他要带上家人,他们不会成为他的累赘,只让他的决定更坚定。

还有,与他的妻子金氏有关。妻子娇小可爱,温柔贤惠。日子虽然艰苦,但夫妻感情很好。突然有一天,妻子去棉花田的途中遇上日本人。他把妻子背回家,妻子已经奄奄一息。复仇成为他生命中的关键词,中国东北有他的同伴,也有更多的日本人。他对天堂的妻子说,我得走了,你等我。

除了这些缘由,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如果要我说,可能与柳基东的梦有关,他始终揣着侠士梦。

6

我也有一个侠士梦。

我的侠士梦起源于电影。我读初中时,电影《佐罗》风靡中国大地。不看《佐罗》,一辈子白活。这是我听到的最简单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广告词。我承认,这样直白的广告词对我有足够的震撼。彼时,广告对多数中国人来说还很陌生,至少在乡村如此。《佐罗》的导演恐怕不会知道,在遥远的国度,数以万计的人为影片做着口头广告。

《佐罗》终于来了。下了晚自习,已是10点多,宿舍十几个男生全体出动,冲向那个叫富河的村庄。富河距中学所在地十几里,到那儿都半夜了。村庄的空地上挤满了人,但并没放映电影。问过,得知《佐罗》此时正在另一个村庄放映。放映机只有一台,胶片只有一部,只能等。看完《佐罗》,一干人出了村庄一路狂奔。并不是怕误了上课,离天亮还早,而是太过兴奋。电影尚未结束,侠的种子就已经植入心中。日后,这枚种子迎着风雨,生根发芽,但始终没有开花结果。我不是侠,今生也不可能成为侠客,但侠客梦伴我至今。

我一度是金庸迷,金庸的武侠小说几乎全部读过。我喜欢金庸小说里的许多人物,郭靖、杨过、令狐冲、萧峰……某些方面,某种程度,我不可救药。距知天命还有几年,我仍不时幻想,有朝一日……我一次次虚构自己。虚构的次数多了,那些情节进入梦境,我数次与人交手,包括日本人。诡异的是,被我击倒的日本人,哪怕中了一百枪,最终仍然会站起来。我须不停地搏斗。

一百年前,远在朝鲜半岛的柳基东不可能做与我相同的梦。但主题不会有差别。

侠士梦的主题永远同一。如果让柳基东说出他敬仰的英雄,我相信,他会毫不犹豫地说,安重根!

7

上百万的朝鲜人背井离乡,与一个叫伊藤博文的日本老头有关。

我在网上搜到几张伊藤博文的照片,照片上的伊藤博文不可思议地慈祥,与邻家老爷爷没什么区别。在别人的描述中,伊藤博文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就是这样一个慈祥矮小的人,却涂炭了数万人的生命。伊藤博文曾任日本枢密院院长、贵族院院长,四度出任日本首相,是中日甲午战争的元凶。早在1906年,伊藤博文作为日本特派大使,与朝鲜签订了《日韩协约》,日本吞并朝鲜半岛,伊藤博文绝对是头功。而对流离失所的朝鲜人来说,伊藤博文则是祸首。

1909年10月,伊藤博文到哈尔滨,与俄国财政大臣可可夫切夫商谈有关吞并朝鲜、划分日俄在中国东北的势力范围等事项。欢迎他的,除了俄国的仪仗队,还有安重根的子弹。

安重根,朝鲜黄海道海州邑广石洞人,祖父曾任李朝镇海县监,父亲为李朝进士,算得上官宦之家。安重根出生时,前胸有7颗黑痣,状如北斗,家人认为是应北斗七星精气所生,取名七黑子。后来祖父和父亲给他更名“重根”,希望他性格稳重。安重根生于乱世,自幼习武。1905年,安重根第一次到中国,联结烟台威海上海等地的韩人,遭到冷遇。1907年,安重根第二次到中国,在东北招募义兵数千人,渡江回国作战,结果惨败。但安重根并未消沉,伤未痊愈,便重返纳沃基耶夫斯克,与另外11名韩人结成断指血盟,安重根被推举为盟主,计划再次招募义兵。就在这个时候,安重根得到伊藤博文到哈尔滨的消息。

多年前,我读过阿成的小说《安重根击毙伊藤博文》,特别喜欢。喜欢,很大程度与小说的人物有关。后来,又读过不同作者写的安重根传记。

我在脑海里不止一次地回放那个历史镜头:伊藤博文乘坐的专列驶进哈尔滨车站,安重根混入欢迎队伍中。队伍里有俄国士兵和警卫,各国领事和观光团。伊藤博文在可可夫切夫陪同下检阅俄国仪仗队。安重根认定身材短小的老头是伊藤博文,掏出勃朗宁手枪,连发三枪。三发子弹击中伊藤博文的胸部及腹部。十几分钟后,数次战争的元凶伊藤博文命绝车厢。

次年二月,安重根被日本旅顺法院判处死刑。

章太炎称安重根为“亚洲第一义侠”,安重根不仅属于朝鲜半岛,他还属于世界。他刺杀的人固然身份特殊,但更重要的,他的行为其实向世人宣告:侠士梦不仅仅是梦。

8

1917年春天,柳基东带着家人踏上中国东北的土地,彼时,冰雪尚未消融,春寒料峭。柳基东却阵阵发热,是从心底涌上来的,一波又一波。这是完全陌生的国度,但这里有熟悉的乡音,更重要的,这里有更多的可能。

彼时的东北有多少韩国抗日武装?我查阅了许多资料,数量颇多,但并无确切的数字。粗略估算有七十多支。其中有代表性的,有金佐镇的北路军政署军、洪范图的大韩独立军、李相龙的西路军政署军。柳基东参加的兴业团后来并入西路军政署军。李相龙在其所著的《石洲遗稿》中,写有《三义士合传》,其一为柳基东,另外两个是与柳基东一同牺牲的金万秀和崔炳镐。

其实都不是正规军,游击队而已。活动空间也限于中韩中俄边境地带,但仗没少打。我查到的资料,仅1907年至1909年间,义军就进行了2600余次战斗,规模都不大,属小打小闹型。当然,小闹也让日本不舒服。

珲春一战算是有影响的。1920年10月2日,韩国一抗日武装从俄国境内的双城子潜入珲春,焚毁日本领事馆及街市,击毙日本警察10多人。这一战遭到日军的疯狂报复。日军出动一万兵力,占领珲春和宁安五县,焚烧韩国侨民住宅1000余间,残杀侨民2100多名,华人200多名。日本也趁机在各地设立了警察署。在北平政府的一再交涉下,日本答应撤兵,却没有撤除警察署。珲春事件已经暴露出日本的野心,可惜!

韩国的抗日武装不想给中国政府添麻烦,再次选择迁向深山。虽然仍在中韩中俄边境进行抗日,但影响明显弱下去。

不是所有的人都随部队撤离。留在中国境内的人很多,柳基东只是其中一个。

9

柳惠淑说她的父亲柳世勋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很少提到她的祖父。柳世勋不讲父亲的事与性格有关,但绝不止这个原因。没必要妄猜,反正他没讲。所以,相当长一个时期内,柳惠淑姐弟并不知道祖父是韩国功勋,也不知道大韩民国总统朴正熙在1963年授予祖父建国功劳勋章,更不知道韩国政府一直在寻找包括柳基东在内的所有侠士家人的下落。

公元2000年,柳惠淑的姑姑柳顺熙,即柳基东弟弟柳东落的女儿,到韩国旅游,一个偶然的原因,她在韩国独立运动纪念馆建国功勋名单上看到柳东范的名字,大为意外,这不是自己的伯父么?已然模糊的柳基东就这样从时间里走出来。

柳惠淑的资料并不多,除了《滨江时报》,另有《石洲遗稿》的《三义士合传》。

《滨江时报》创刊于1921年,创办人是范氏兄弟。范氏兄弟在警界任职多年,靠山很硬。除了在哈尔滨开设贷庄、赌场,还贩卖鸦片,涉足很广。在办报上面,范氏兄弟的方针则圆滑许多,看奉系的脸色,又看日本人的脸色,基本是双方不得罪。

1924年3月4日六版登了两则与柳基东有关的新闻《日本武官捕拿韩党殒命情形》《国吉刑事官殉职及捕党》。自然是从日方立场写的。日本人是范氏兄弟半个靠山,而柳基东三人是韩国人,基本与中国当局无涉,所以很容易理解新闻的语气和措辞。那个过程,新闻里写得很清楚。柳基东三人在哈尔滨道外十八道街信记账房二层,被日本警察围捕。为首的是从大连派遣来的日本特别刑事警察部长国吉定保,另外还有刑事官木山、水泽、吉井、大圆、岛田、三井、林田等,中国方面有曲翻译、警察署长何家昌、保安警察队长张便生等。何、张二人被日方胁迫,或许被收买也说不定。三人拒不投降,拼死抵抗。对射中,国吉定保毙命。那一战持续时间甚长。第二天午后,日本警察揭开房瓦,投掷了炸弹,三位侠士壮烈牺牲,新闻用的是“殒命”。

李相龙在其所著的《石洲遗稿》中,对那个场面进行了还原和补充。枊基东三人本来要刺杀国吉定保的,这家伙没少祸害韩国侨民,没料走露了风声。不过,终是把国吉定保打死了,是不幸之幸。

大韩临时政府1919年在中国上海成立,到1945年,走马灯似的换过13位总统。李相龙曾任大韩临时政府第三任总统,1925年9月至1926年1月,差不多5个月时间。之前,李相龙曾领导西路军政署军,柳基东与崔炳镐、金万秀均在其麾下。三人牺牲的消息传到李相龙那里,李相龙的《三义士合传》该是那时写就。《三义士合传》篇幅不长,但文采极佳。老实讲,我很惊讶。

10

我第一次到哈尔滨是参加《北京文学》的一个活动,到哈尔滨是为了从那里转乘飞机,只有半天时间。参观了圣索菲亚大教堂,走了一趟哈尔滨中央大街,顺便吃了一支老冰棍。老冰棍味道很好,在别处真没吃过。还品尝了哈尔滨的包子,味道也不错。

那时,安重根纪念馆还没建成,不然,一定会去的。

安重根殉国是在三月,东北依然寒冷。日本旅顺法院审了5个月,单是公审就达11次,只要安重根承认击毙伊藤博文是“误解”,便可得到宽大处理。但安重根坚决不承认。刺杀就是刺杀,绝对不是误解。

生命对任何一个人都至为宝贵。

安重根舍生取义。

安重根安然就义的时候,并不知道柳基东会追随他。柳基东牺牲的时候,同样不会知道,还有那么多韩国人前赴后继,比如金若山领导的朝鲜义烈团,金九领导的韩人爱国团。我想到中国的锄奸队,目标及宗旨不同,但性质没有太多区别。侠者生活在面具下,生活在暗杀和刺杀中。

尹奉吉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侠士。

尹奉吉是韩国忠清南道人,16岁自学日文,一年后即可用日语对话。用今天的标准,是典型的学霸。他到中国时,结婚没多久,他没有和年轻美丽的妻子道别,只留下一封书简。并非妻子不重要,选择这样的方式道别,有些自断后路的意思。尹奉吉想干大事,也果然干成了大事。1932年4月29日,尹奉吉在上海虹口公园炸死了侵华日军总司令白川义则。几个月后,尹奉吉在日本金译郊外三小牛兵工工地从容就义,时年25岁。

我曾看过一个科普节目,说爆炸本身并不可怕,威力在于冲击波。尹奉吉的威力不在于炸死白川义则,而是引起了极大的冲击波……

11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公元227年,荆轲带着燕国督亢地图和被秦国通缉的樊於期的头颅前往秦国首都咸阳刺杀秦王,燕国太子丹着白衣率众在易水河畔送别,荆轲如此吟唱。真正的千古绝唱。

督亢系现在河北涿县、易县、固安一带,土地肥沃,秦国垂涎已久。而樊於期是秦国重金悬赏的通缉犯。礼物不在其价值几何,而在于是否需要。荆轲为顺利入秦,显然做了很多功课。那一刻,荆轲被历史推到灯光下。其实,荆轲背后不止一人,比如田光。荆轲是田光推荐给燕太子丹的。太子丹原本有意让田光去行刺秦王,田光说自己不能胜任。荆轲答应会晤太子丹,田光拔剑自刎。目的是让太子丹放心,秘密不会泄露。

另一个被荆轲罩住的人是樊於期。樊於期被秦国通缉,一种说法是樊於期打了败仗,畏罪逃到燕国。另一种说法是樊於期知晓秦王的身世,秦王没有杀樊於期是觉得还有用处。樊於期逃亡燕国,秦国慌了,由慌而恼,由恼而怒。无论什么原因,秦王杀樊於期家人是真的,千两黄金万户封邑,置换樊於期的头颅,也不容怀疑。荆轲说要借樊於期的头颅进献秦王,并乘机刺杀,樊於期毫无条件地奉上天下最值钱的头。在樊於期心中,生命并不是最重要的。

易水从河北易县发源,往南注入拒马河。易水河流不是很阔,与黄河没有可比性,与长江更没有可比性。因为灯光下的荆轲,易水不再是普通的河流。时间穿越上千年,易水河畔,依然激荡着英雄气概。

荆轲刺秦王,有多少胜算,燕太子丹及荆轲本人未必有把握。但无论结果如何,荆轲都是一去不返,谁都明白的。侠者的路注定没有归程,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其实,还有另一条路。算不上大路,更像岔路,是世人的幻想,比如蜘蛛侠。

我喜欢佐罗,但对美国人幻想出来的蜘蛛侠没什么兴趣。我并不讨厌蜘蛛侠,对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侠,都充满敬意。《蜘蛛侠4》已经上映,票房自然不俗,说明喜欢蜘蛛侠的不在少数。“不在少数”包括我的儿子,有一次,我与儿子探讨蜘蛛侠,他不屑地说,你根本不懂。这就是代沟吧。总是感觉,与中国人幻想出来的大侠孙悟空比,蜘蛛侠太过浅嫩。超现实版本的侠,还没有谁能颠覆孙悟空在我心中的地位。

12

我特别喜欢影视中的一个情节,虽然那是很滥的桥段。侠在酒馆吃过饭,总是豪爽地把银子拍在桌上,说不用找了,随后扬长而去。特别是那些衣衫褴褛被店主小瞧的江湖行者,那样的举动何等痛快。

其实,侠的日子并不好过。

安重根到中国的路线如下:自韩国京城南大门乘坐京釜火车至釜山,再从釜山乘船至元山,从元山换乘“俊冒号”轮船到中国东北的延吉地区。

柳基东是怎么到中国东北的,谁也不知道。在桃林春饭店二楼,我让柳惠淑及她的弟媳猜,柳基东会乘何种交通工具到中国。好一阵子,还是柳惠淑给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可能坐火车,也可能乘船。我从她们的眼神中读出疑问和不解:这很重要吗?确实没那么重要,但我确实想知道。好吧,就算乘船或者火车吧。到了东北,柳基东应该已经身无分文,像多数逃亡的韩国农民一样。

柳基东初期活动地点已无可考证,后来在抚松县参加了抗日组织兴业团。从李相龙所著《石洲遗稿》推断,柳基东是1919年编入西路军政署军的。柳基东在兴业团和西路军政署军的日子没有详细记载。水珠滑落河流,我们看到的只是河流。

珲春事件发生在1920年10月,1921年韩国独立军各部进入西伯利亚南部休整。柳基东是1924年初从桦甸搬到哈尔滨的。时间吻合。1921至1924这三年,柳基东以自己的方式抗日。在大规模行动难以为继时,刺杀和暗杀无疑是最好的方式。如果柳基东写日记就好了。当然,即使有记录也未必会保存下来。柳世勋曾藏了父亲牺牲场地的照片,也在时光的流转中不知所终。

柳基东的弟弟柳东落1952年去世。关于哥哥柳基东,柳东落只留下只言片语。从桦甸往哈尔滨搬家时,柳东落悄悄看过哥哥的木头箱子,里面藏有手枪和子弹。

见柳基东最后一面的正是柳东落。在南岗韩人墓地,柳基东牺牲三天后了。听到消息,柳东落完全不能接受,几天前和他一起吃饭的哥哥彻底离去。三天后的傍晚,柳东落带着亲戚李承武、朴姓邻居把墓挖开。哥哥早已面目全非。柳东落注意到棉衣上那两块补丁,是几天前柳东落的妻子替柳基东补的。两块补丁成为识别符号,柳东落终于相信哥哥已经不在。《滨江时报》有时候也是很靠谱的。

13

柳基东再未回到朝鲜半岛陪伴亡妻。另一位侠士安重根,被日本秘密埋葬,据说在旅顺,但至今未确认地点。近几年,不少人在努力寻找安重根的遗骸,始终无果。

柳基东最不能释怀的,应该是他的儿子柳世勋。柳基东牺牲时,柳世勋12岁。柳世勋也是一个传奇。在私立医院做清洁工时,竟然和院长的千金成为恋人,几经周折,两人终成正果,柳世勋也成为一名医生。1945年,柳世勋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作为军医,随部队转战大江南北,转业后到鸡岭林业局任卫生所长至退休。

柳世勋夫妇育有三子二女,人丁兴旺。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侠士的后代,如果柳东落的女儿未到韩国,到韩国未去参观独立运动纪念馆……但无论怎样,他们知道了,而且,韩国政府没有忘记他们,始终在寻找。不被遗忘,其实是对侠者最好的告慰。

14

我写下这些文字时,马航MH370去向仍然成谜,克里米亚已经并入俄罗斯。另一架马航飞机MH17在乌克兰坠毁,298人全部遇难。

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灌输一句话: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其实很多时候,人根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命运在无形中。明白这点,我早已年过不惑。就算弄明白了,也不会轻易低头。如果低下头,坍塌的不只是身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会和命运抗争,而侠者的抗争绝不仅仅是为自己,侠者心中揣着国家、民族、正义和信仰。

我注定成不了侠者,但仍然经常做梦,在梦里一次次成为侠客。不成功,也不成仁,充其量是一个普通人对侠者的致敬。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