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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贵高原乌蒙山区的民间叫魂文化

2016-02-03王国旭胡亮节

华夏文化 2016年3期
关键词:叫魂隔山乌蒙山

□ 王国旭 胡亮节

云贵高原乌蒙山区的民间叫魂文化

□王国旭胡亮节

高高的乌蒙山,绵亘数千里,北起云南、贵州两省边界,余脉直伸川南,为川黔滇血肉相连之要隘。在山褶纵横处,居住着勤劳勇敢的汉、彝、苗、布依、白、仡佬等民族,他们或集群而居,或星罗棋布,和谐共存,彼此互融,乌蒙山区也可以称得上鲜活的民族文化生态走廊了。历史上,这里曾经是彝族六祖分支的发源地,水西王国的故事曲折动人;这里也曾经是僰人悬棺的故乡,千年的风霜雕刻着悬崖峭壁上的那些棺木,而他们的后裔已身世成谜。秦开五尺道,庄蹻率领部下翻越乌蒙山,踏险而来。《史记·西南夷列传》中载:“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这是汉文化辐及乌蒙山区伊始。

民族杂居,文化多元,但土地贫瘠,人民生活极为艰难,成为乌蒙山区一时的写照。《后汉书·西南夷列传》记载到这一带时说:“各立君长,其人皆椎结,左衽,邑聚而居,能耕田。……牂柯地多雨潦,俗好巫鬼禁忌,寡畜生,又无蚕桑,故其郡最贫。”生产的低效,生活的局促,却让当地人民坚守古老文化传统,敬仰鬼神,崇尚祖先祭祀。相信魂魄,是老一辈的乌蒙山人必不可少的自然信仰,本文从存史角度予以实录。

一、乌蒙山区的叫魂仪式

相信生命是由魂魄与肉体组合而成,是中华民族民间信仰的普遍认识,传统道家认为人有三魂七魄,其中,“三魂”至关重要,分别为“天魂”(或为灵魂)、“地魂”(或为觉魂)、“人魂”(或为生魂)。其中,天魂主管人的意识,地魂主管人的善恶羞耻,人魂主管人的寿命,三者合一,人方能成其为人。另外,传统文化中还有一种思想,那就是把血看做身体的主导,管理人身体的不同部位的血被称为“魄”,“七魄”由眼、耳、鼻、舌、身五根的血,与红内脏和白内脏之血,合为“七魄”,其中,红内脏包括心肺肝等,白内脏包括胃、大肠和小肠等。据说“七魄”不仅有颜色之分,还有腥臭之别,红内脏之血散发出腥味,白内脏之血散发出臭味。

据说,人在遭遇惊吓或病痛之后,魂魄会离肉体而去,失去魂魄的人会出现精神萎靡、身体虚弱甚至痴呆癫狂等征兆,这时候就必须通过长者的呼唤引魂魄回归肉体,这就是所谓的叫魂,也称为唤魂。在乌蒙山一带,不管是成年人还是孩子,如果常年患病,久治不愈;或全身酸软无力,打不起精神;甚至小孩受惊,常做噩梦。这一切,老人们都认为这是丢了魂魄的表现,必须举行叫魂仪式。叫魂仪式可以由两种人操作,一种人是当地通灵的巫师,男的俗称为“先生”,女的俗称为“师娘子”,这些人有一套独特而复杂的叫魂程序,常常通宵达旦数日,可以称为“专业”叫魂;另一种人直接由家中的女性长辈为患者叫魂,这种叫魂的方式简单,没有太多的繁文缛节,在当地极为普遍,我们可以称之为“普通”叫魂。

叫魂有日期和周期限制,在叫魂日期的选择方面,叫魂者常常以带“三”“六”“九”的日子为佳,比较忌讳带“四”和“五”的日子,这与民间趋吉避凶的数字迷信有关系。通常认为,带“三”“六”“九”的日子是比较顺利的日子,反之,带“四”或“五”的日子被认为是不吉利的,这与“四”与“死 ”谐音,“五”与“无”谐音相关。叫魂的周期以单数为准,一般是三天、五天或七天为一轮,如若一轮结束,患者还没有痊愈,则会择期开始下一轮叫魂。

叫魂的时候,患者可以待在家里,也可以出外工作。如若在家,叫魂之前先由叫魂者拿一枚鸡蛋滚遍患者全身;如若不在家,可用鸡蛋在患者穿过的衣服上滚一遍。叫魂者叫完魂,都无一例外地要把这枚鸡蛋煮熟,剥开观察鸡蛋黄的纹路和形状,打开蛋黄观察中间是否潮湿,这样可判断患者的魂魄为哪一路鬼祟所摄,是否平安归来。如果蛋黄没什么形状和纹路,中间比较湿润,则代表魂魄已经归来;如果蛋黄每次叫魂后都变化不定,中间也比较干燥,则表示魂魄未归,叫魂仪式继续举行。观察完的蛋黄由患者吃掉,出门在外的患者则由其兄弟姐妹帮忙吃。叫魂者这种判断具有较强的主观性和随意性,通常是把有怨气的故人或新死的陌生人作为殃及患者的罪魁祸首。

普通叫魂,叫魂者手里一定要拿道具,道具可以是某种农具,也可以是锅铲饭勺之类的,其中以手拿锄头为常。叫魂者一般面向北方站立,手持农具,有节奏地敲着门槛或地面,口中高声唱着叫魂词。

二、深情绵邈的叫魂词

乌蒙山区的叫魂词有固定的节奏,多以深沉的召唤为主,中间夹杂母亲对孩子魂魄归来的盼望,也有对患者魂魄可能遭遇的各种困难的担忧,同时还寄托着请求各路祖先神灵援助孩子魂魄回家的殷切希望。乌蒙山区的叫魂词有地区差异,但变化不大,我们收集了不同区域的叫魂词,略陈如下:

(1)“某某某,快回家来了咯,隔山喊你隔山应,隔河喊你快转身,三魂七魄复本身。山前山后吓着你,山神土地送回来。过河过坎吓着你,桥梁土地护回来。开门关门吓着你,家神祖先带回来。鸡叫狗咬吓着你,圈门土地送回来。三魂七魄复本身咯。”(2015年1月采集自云南镇雄)

(2)“某某某,三魂七魄回家来咯。隔山喊你隔山应,隔河喊你打转身。山上吓着你,山神山鬼送回来。水边吓着你,河神河伯送回来。阴间(冥界)吓着你,牛头马面送回来。三魂七魄回家来咯。”(2015年1月采集自贵州大方)

在(1)中,镇雄的叫魂词由远及近,分门别类地列举了日常生活碰到的各种困难,与当地的地理环境和生活状况极为吻合,从地理位置的“山前山后”“过河过坎”,到日常生活的细节,如“开门关门”“鸡叫狗咬”等,与农村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景观相似。在(2)中,贵州大方的叫魂词也列举了几个地方,分别为“山上”“水边”“阴间”,刚好构成了人间和冥界的想象空间。

(3)“某某某,三魂七魄回家来喽,老虎吓着、老熊吓着、豺狼虎豹吓着呢,三魂七魄回家来!三魂七魄央中去,秧苗土地送三魂,三魂七魄桥中去,桥梁土地送三魂;叫你来,你就来,别在房前屋后挨。叫你到,你就到,别在房前屋后绕。隔山喊你隔山应,隔河喊你打转身;三魂七魄回家来!”(2014年12月采集自贵州纳雍)

(4)叫你来,你就来,别在山前山后挨。叫你到,你就到,别在山前山后绕。隔山喊你隔山应,隔河喊你打转身,山高自有人修路,水深自有渡船人,牛认将军马认主,个人魂魄认个人……”(2014年12月采集自贵州赫章)

相对来说,在(3)(4)中,纳雍的叫魂词更强调对动物的忌惮,山中所遇的各种动物,如“老虎”“老熊”“豺狼虎豹”等,都是老百姓谈之色变的凶猛野兽。赫章的叫魂词则已经流于说教,直接指出魂魄要自立,方能得到别人的帮助。当然,如果说在(1)和(2)中还只是深情的呼唤,而在(3)和(4)中则带有明显的指挥和催促的意味了。

乌蒙山的叫魂词,从形式上看,格式较为单一,多为七言,间或七言和三言交叉,每句末尾皆呼“回家来”予以敦促,叫魂者长声念唱,与锄头敲击门槛的声音相应和。从内容来看,叫魂词与现实生活紧密相连,叫魂者所描摹的图景,往往与当地的生活环境和自然风物相关,给人们展示了一幅山高水险、自然封闭的农耕文明的画卷。乌蒙山多山,河流纵横,因而在不同区域的叫魂词中,总有“隔山喊你隔山应,隔河喊你快转身”的词句。同时,原始祖宗的信仰,泛化的万物有灵思想,让他们信守山有山神山鬼、地有土地菩萨、水有河神河伯等观念。当然,我们也看见,叫魂者作为长者,叫魂词中不仅有焦急期盼的心情,同时也有指挥、督促的说教,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责之以归的教育理念融为一体了。

三、叫魂仪式的文化内涵解读

乌蒙山区的普通叫魂仪式简单而意义丰富,叫魂声悠远哀婉,随着有节奏的敲打声回荡在层山之间,带有浓重而崇高的意味。另外,随着叫魂人貌似喋喋不休的呼唤,似乎又兼具某种祈求祷告的成分。因此,叫魂不仅是一种民间信仰的外化,同时也是地方文化对老百姓长期浸染之后的集体认同。

首先,女性是“普通”叫魂的主要承担者,母爱是魂兮归来的守护神。母亲是所有叫魂仪式的主要承担者,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由家中的女性长辈举行。如母亲生病或去世,则由奶奶给孙子叫魂,若无奶奶,则由姐姐或嫂子代行其职。一般认为,非专业的叫魂,男性的身份是极为弱势的。叫魂的操持者由女性承担,缘于母亲是生殖和慈爱的化身,是肉体的再造者,是母系社会原始信仰的遗留。谭桂林指出:“宗教与女性有不解之缘。在许多宗教的创始传说中,可以看到宗教的创始人往往有些与女性相关的美丽的故事。”(谭桂林:《宗教与女性》,作家出版社,1995年,第73页)同样,乌蒙山区也广泛流传着一个故事。据说,古时候,村子里有一户姓石的人家,生了个孩子,取名石鸡。石鸡成年后外出谋生,去很远的地方挖煤,一去就是三年。石鸡的母亲很想念儿子,每每在想念的时候就呼唤着他的名字。一天中午,石鸡正在煤窑里干活,隐隐听到外边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赶紧走出煤窑,正在此时,煤窑崩塌了,母亲的叫魂声挽救了孩子的性命。乌蒙山的母亲们坚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叫魂所坚持的正是娘喊千里的母爱救赎信念。

其次,“普通”叫魂的功能是对旁观者的仪式化,给受到惊吓的孩子带来安全感,实现其心理治疗的功能。叫魂由特定的时间、地点、人物、道具、情境组成,加上旁观者的肃穆庄重,让患者置身其间,与之互融,从而产生强大的心理暗示力量,增强战胜病魔的决心。人类学者彭兆荣先生就认为:“特定的仪式可以致人以病,亦可使人病愈。有时可以借助神灵降灾于人,有时也可以通过神灵禳灾解难。”(彭兆荣:《西南舅权论》,云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26页)在乌蒙山区的叫魂仪式中,母亲的角色类似与神相谋的专业巫师,一则为祈求,一则为呼告,与祖宗神灵达成引魂归来的协议,最终使周遭的人完成整个仪式化的过程。他进一步指出民间仪式的重要性:“(仪式)一如文化心理的‘情结综’(complication),它满足了人类心理对那些不能真正了解的现象的好奇,并希望用人类的真诚、虔敬,祈求让超自然现象帮助人类、辅佐人类、保护人类。”(彭兆荣:《西南舅权论》,云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31页)

再次,在乌蒙山区,早期的叫魂词可能只是个人的创作表演,在传播中逐渐约定俗成,最后走上集体共享与个人创新融为一体的发展之路,因此每一个地区的叫魂词调大同小异,但却都指向引魂归路的宗旨,是一个缓慢变异的过程。短短的词章中,反复呼告和为魂指路的意识明显,强烈的祈求和祷告的语气尽显叫魂者内心的担心和焦急,母爱充盈。在乌蒙山区,会叫魂的老人受人尊敬,甚至会经常有人向她借鉴学习。

一个现实的表象是:乌蒙山区的小孩子如果不小心摔了一跤,抱起孩子的人会一边轻抚孩子的背,一边叫:“回咯,回咯。”父母担心孩子摔掉了魂,“回咯”正是最简单的叫魂词。在正式的叫魂仪式中,“回咯”一词难以表达父母亲友急切复杂的心情,于是叫魂词演变成了一场语言的叠加组合,叫魂者甚至不惜用赋的表达手段层层堆积情感,向各路神灵表达自己的虔诚,上升为一种语言迷信。在镇雄田野调查的过程中,一位关注叫魂的小学教师成忠寿直言,叫魂词并不一定能真的把人的魂魄召唤回来,但在叫魂的过程中,叫魂者和参与者的情绪都得以释放,获得一种暂时的安宁,或许这正是大家所说的语言的力量吧!

乌蒙山区的叫魂仪式,随着该地区日新月异的城镇化发展,正逐渐被蜂涌而出的打工人群所淡化,但留守家乡的老人和孩子,依然接受这一古老仪式的熏陶,隔三岔五的日子,总会伴着一声声锄头敲打的节奏,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面北的村口传出来:“三三,快回家来了咯,隔山喊你隔山应,隔河喊你快转身,三魂七魄复本身。回咯……”

(作者:云南省昆明市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邮编65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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