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红

人世间没有哪种爱不是千疮百孔的。

张爱玲在香港大学时，一位名叫佛朗士的英国教授以私人名义奖励了张爱玲800港币奖学金，张爱玲得到极大鼓舞，拿去给母亲黄素琼看。黄素琼没说什么，只叫她放在那里。张爱玲惴惴然放下，过两天再来，听说那钱已经被黄素琼在牌桌上输掉了。

佛朗士也许是张爱玲的初恋，或是她这一生里最仰慕的人，在她惶惶然的少女时代，他给她的这份鼓励，被她视为“这世上最值钱的钱”，乃至一张“生存许可证”。黄素琼难道看不见她眼中的光彩，为何要做这残忍之事？

可能是黄素琼觉得张爱玲太得意，甚至觉得她与佛朗士有私情，要用这种方式打压她一下，给她泼点冷水。可正是这种不动声色的打压教育，给张爱玲留下了一生的心灵暗疾。

最初，张爱玲对黄素琼也曾崇拜有加。黄素琼站在镜子前，在绿短袄上别上翡翠胸针，张爱玲看得艳羡，声称：“8岁我要梳爱司头，10岁我要穿高跟鞋，16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以消化的东西。”黄素琼给她提供了一个很梦幻的成人模板。当少女张爱玲厌恶地从父亲家中终年萦绕的鸦片烟雾里穿过，当她不得不接过继母递过来的牛肉色的旧棉袍时，母亲的世界，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划亮火柴时那样瞬间出现，令她失神向往。

张爱玲16岁那年，黄素琼从国外回来，张爱玲不免多去了母亲那儿几次，这令她继母不满。争执中，父亲将她关了禁闭，过了大半年，她终于设法逃了出去，逃到黄素琼家。

这通常是小说或者影视剧里的高潮，母女俩可以深情相拥了，然而张爱玲的一生从来都是反高潮，她来到母亲的家，遭遇到她这一生里第一场大幻灭。

黄素琼对她不算差，请了一个犹太教师给她补习数学，还亲自教她练习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告诉她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黄素琼一心一意想打造出一个优雅的名媛出来，但很不幸，张爱玲不是这块料。她没有那种活泼曼妙的风范，走路跌跌撞撞，始终学不会巧笑浅嗔，一笑就嘴巴全张开，一哭就是青天落大雨，让黄素琼很失望。除了写在脸上的质疑，她还会冲着张爱玲咆哮，声称后悔当年认真照顾张爱玲的伤寒病，还说张爱玲活着就是为了害人。

黄素琼发泄完情绪，该干吗干吗去了，却让张爱玲长久地不安。“我觉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惶惑的未成年人。”对于一个孩子，父母就是全世界，她和父母的关系，也决定着她将来和世界的关系，跟父母之间是轻松，是紧张，是尖锐，还是柔和，她将来和世界也是这样。这造就了张爱玲和周遭环境的对抗基调。

黄素琼也许会申辩，说她制造这些压力全是为张爱玲好。事实也是这样，张爱玲发愤图强，1938年，她报考伦敦大学，获得了远东区的第一名，但这时欧战爆发，她没能去成伦敦，第二年改入香港大学。

可黄素琼的教育能称得上成功吗？她对张爱玲的质疑、埋怨、批评，放在现在可以称为挫折教育，它让许多孩子的成长期变得昏天黑地。张爱玲提到，她看球员吉美·皮尔索的传记电影时，号啕大哭：“从小他父亲培养他打棒球，压力太大，无论怎样卖力也讨不了父亲的欢心，成功后终于发了神经病……”

是的，父母给孩子的压力也许能让孩子成功，但也会让他们怀疑自己是不被爱的，让他们失去对世界的信赖。这怀疑，若是放到一个以敏感著称的天才身上，更有被放大的可能。

在香港，张爱玲与黄素琼短暂相聚时，出现了文章开头的“八百块事件”。这是张爱玲的心灵世界里惊天动地的大事，可在黄素琼看来也许只是一桩不动声色的成功干预——她四两拨千斤，打击了那个少女刚刚冒出的爱情小幼苗。

张爱玲回到上海后，告诉姑姑，她一定会把母亲在她身上花的钱全还给母亲。还给母亲，她就不是自己的债主了，就不可以再对自己品头论足、挑三拣四，让自己生活在她质疑的目光里了。黄素琼一直都不知道，她动的，是张爱玲的整个世界。

张爱玲认为最完美的做法是将钞票放在一打深色的玫瑰下，装在长盒子里还给黄素琼。但这一做法的前提是，她首先得有钱。在她成为一个作家后，张爱玲对稿费的计较，众人皆知。她跟恋人胡兰成解释，胡兰成过后拿了一箱子钱给她，后来又给了她很多钱。她把这些钱兑换成黄金，像一条紧张的蛇，蛰伏在洞口，等待着她的债主归来。

旋即日本投降，胡兰成开始了逃亡生涯，他需要钱。她知道他需要钱，她这时应该慷慨赠金，像戏文里演的那样，但相对于这乱世情，还母亲钱，仍然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主题，她硬着心肠想，反正他有侄女照顾。

她因此变得更敏感。当他沉默，她就觉得他是怪自己不拿出钱;当他说别人心肠坏，她也觉得他是在指桑骂槐，怪她不拿出钱;她可以千里迢迢去看他，牵肠挂肚，在他面前泪水横飞，就是不愿意拿出钱;她觉得，自己逼出了住在胡兰成灵魂里的那个“泼妇”，变着法子诅咒她的一毛不拔，可她就是不肯拿出钱;胡兰成的朋友跟她说起胡兰成的新欢小周，她也觉得那人是用这种方法刺激她，要她拿钱。“吓不倒我”，她心意如铁，没有比还母亲钱更大的事，她少女时代就积攒起来的意志与决心，谁也不能抗衡。

黄素琼终于回到中国。张爱玲选了个时机去还钱。没有玫瑰，没有长纸盒，二两小金条放在手心，简直担心会从手指缝里漏掉。她还赔着笑递过去，感谢母亲为她花了那么多钱，“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

黄素琼落下泪来。这一招对黄素琼的打击，不比当初她把那800港币轻易输掉时对张爱玲的打击小。她明白，这两根小金条上，聚集着决绝与冷酷。她这样对女儿说：“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子嗳。”这话让张爱玲十分诧异，她那女神范儿、文艺腔的母亲，竟以佣人的口气，引用这句南京俗语。

之后，黄素琼再次离去，去了她喜欢的欧洲。张爱玲随后去了美国。她们母女此生再未相见。1957年，黄素琼在英国住进医院，她希望张爱玲能够到英国与她见一面，于是写信给张爱玲：“我现在只想见你一面。”张爱玲写信对她的好友说：“我没法去，只能多多写信，寄了点钱去，把你写的关于我的文章也寄了去，希望她看后能得到一星星安慰。”

一个月后，黄素琼去世，没有亲人在身边。

就在黄素琼去世的前一年，张爱玲曾怀孕，随后流产。她后来解释说她不想要孩子是因为，她“觉得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黄素琼报仇”。她心里对母亲是有歉疚的，但并不原谅。

“人世间没有哪一种爱不是千疮百孔的。”这话在张爱玲总结她和母亲的关系时出现。母亲，最后只能是淌在她的血液里，她们甚至没有一张合影。

摘自《百家讲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