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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良心

2016-01-22刘洪林

海燕 2014年6期
关键词:烟灰缸上楼饭碗

刘洪林

我曾经问过父亲一个问题,他没有回答。我后来才觉得,那是个不该问的问题。

十多年前,父亲得了脑血栓,虽说不太严重,我们也如临大敌。我跟大哥商量,打算把父亲接到沈阳,吃住条件怎么也比农村要好些。大哥起先不肯,怕我们上班太忙,没有时间和精力照顾父亲,我说老家冬天没暖气,不如到沈阳住在楼里热乎。大哥说,父亲腿脚不利索,上下楼太费事,不如在农村待着方便,我说,要不夏天回老家,冬天去沈阳!大哥最后才同意说,那就让咱爸先去你那里住段时间,不习惯我再接回来。

父亲来到沈阳,很快就习惯了我们的生活节奏。我知道父亲牙齿不好,饭量又大,活动又少,总怕他吃多了不消化,尽量多做面食,多做炖菜,还经常到饭店买些热乎乎的饺子、包子给他调剂口味。父亲吃得很高兴,偶尔也想尝两口炒菜,我们就把最软的挑出来给他吃。我曾打算给父亲镶副牙,医生却不同意,说他下面的牙少,上面的牙多,万一拔上面的牙伤着神经,很容易出问题,我只好打消这个念头。父亲明显有些失望地说,镶牙有啥好?我这几颗牙还能嚼点东西,吃东西还是用自己的牙嚼着香!

父亲从年轻时开始抽烟喝酒,烟瘾酒瘾都特别大。他早起抽烟,干活抽烟,饭前抽烟,饭后抽烟,睡觉前还抽烟。脑血栓出院后,他还想抽烟喝酒,亲戚朋友都不给情面,最后才达成协议,少抽烟,不喝酒。酒是彻底戒了,烟却减得不理想。我看到他两天还抽三盒烟,硬是让我给他减到三天抽两盒。父亲说,我整天待着没啥事,抽口烟是个营生。我说那也不行,抽一包烟少活十分钟。父亲就瞪着眼睛说,胡说八道,你爷爷抽一辈子烟,一直活到90岁。我说你身体有病,抽烟对你血管一点都不好,能少抽尽量少抽点,他脸上这才又有了笑模样。我怕他一个人在家里抽烟烧着东西,特意给他准备一个大个的烟灰缸,还规定他只能坐在沙发上抽烟,绝不能躺在床上抽烟。父亲就这点坚持得最好,没让我担心烟头出问题。父亲眼神不好,他白天自己在家里也不爱看电视,我只好给他买台收音机。他爱躺在床上听评书,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收音机也不知道摔了多少回,摔坏了我就再给他买新的。

父亲干过很多行,赶过马车,做过豆腐,当过会计,放过牲口,每一行干得都很出色。他做的卤水豆腐又嫩又香,在村里特别有名。做豆腐是个很费工夫也很细致的活儿。父亲把豆子从仓库里领出来,就仔细地把坏豆子一粒一粒地挑出去。我看见别人做豆腐,都是把领来的豆子直接倒进温水里去泡,就嫌父亲多此一举,父亲却说,豆子里面有坏豆子,做出来的豆腐味道就不正,霉的烂的都要挑出去。这一关要把住,也最要紧。干活不能糊弄别人,更不能糊弄自己。你不把坏豆子挑出去,它就会坏掉你的手艺。现在城里人做豆腐,为了节省时间,多出豆腐,都不用石磨和卤水,全用电磨和石膏,做出来的豆腐没有清香味,口感也很差。父亲吃上一口就咧嘴,说城里的豆腐真难吃,好好的豆子咋就做不出豆腐的香味呢?我说,是豆子坏了!他就老大不高兴地说,这关豆子啥事?都是人的手艺不好!我知道这跟豆子和手艺都没关系,又不敢跟他分辩,突然想起当年父亲当会计时,生产队仓库里的粮食一囤一囤的,豆油一桶一桶的,他腰里揣着仓库钥匙,我家粮食吃光了,还要四处找亲戚去借,就很冒失地问他说:“爸,你要是现在还在生产队当会计,还管着仓库里的粮和油,咱家要是再没有吃的,你还会不会出去借粮?”父亲好像很惊诧,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始终沉默不语。我后悔自己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我和大哥一直都很小心地照顾父亲,五年后还是又得了脑血栓,出院后身体明显不如以前硬朗。我开始扶他上楼,后来搀他上楼,再后来想背他上楼,他坚决不肯。我只好架着他上楼,其实跟背着已经没啥区别了,可父亲就是坚决不让我背他。父亲还像以前那样抽烟,只是记性好像越来越差,一支烟刚抽到一半,他就把烟放到烟灰缸上,过一会儿又点上一支,刚抽几口又摆到烟灰缸上。有时候烟灰缸上摆着三四支燃烧的香烟,他也视而不见,又取出一支香烟津津有味地抽起来。有一次我从外地回来,发现父亲吃饭前总是先把饭碗端起来,一边向上举一边说:“天老爷,地老爷,我吃饭了!”念叨完毕才肯吃饭,而且顿顿如此,年幼的儿子有些害怕,我说:“爸,你以后吃饭前别老是端着饭碗念叨!”这次他看着我又没说话,只是从此不再端着饭碗向上举,而是直接念叨“天老爷,地老爷,我吃饭了!”我见父亲不理睬我的话,又不敢再说,只好由他念叨。

我记得父亲从来不信鬼神,小时候他带我穿越乱坟岗子,我看见新坟上的花圈就害怕,父亲给我壮胆说,怕啥?死人又不会动弹,那些花圈都是活人扎的,过几天就烂没影了。村里谁家有人去世,父亲总是过去帮忙。他说世上哪有什么神和鬼,都是人吓唬人的事情。人死如灯灭。活着的时候要好好活着,别干亏心事,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死了也受人想念。父亲不但经常帮助有困难的人,对落难的人也不嫌弃。解放后划分阶级成分,父亲当然是贫农,村里有地主也有富农。有个富农受人欺负,村里每次开批斗会,总是点名让他发言。我那时是红小兵,看见父亲帮他写过不少次发言稿,就对父亲说:“他是富农,过去欺负过咱们穷人,现在批斗他,你不能帮他写稿!”父亲很生气地对我说:“小孩子懂啥,一边写作业去!”父亲夏天在老家拄着拐棍在街上走,见着的人都主动上前跟他打招呼。

前年夏天,父亲又得脑血栓,大哥回忆说,当时父亲又想端起饭碗往上举,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着“天老爷,地老爷……”可那次父亲却再也没有把饭碗举起来……

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不相信鬼神,为啥总在吃饭前念叨那句令人费解的话呢?是珍惜粮食,还是敬畏天地?是思念往事,还是感叹余生?

这件事情,我到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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