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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电影院

2016-01-22王立春

海燕 2014年6期
关键词:杨子荣卖花

1.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一部电影能看七遍,胆小的人听了,一定会吓一跳——没毛病吧?但如果加上个时间:上世纪70年代初;再加一看电影人的年龄:不到十岁;另加一看电影人的性格:一个心眼儿。就都好理解了。我就是把一部电影看了七遍的当事人。不会有人相信,我只能做自己的证人。

作为一个听见“电影”两个字就兴奋得两眼放光的人,小时候的我追逐电影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不管好电影还是破电影,我都为电影在那个年代感到幸运,竟有这样的(不止我一个)走火入魔的追捧者。那时,只要有谁说一句,“来电影了”,我就像被针刺了一下,七八岁的脑袋立即进入超级兴奋状态,和我同样大的孩子也兴奋,但真正付于行动,穷追猛看的,只有我一个。不管放电影的地方有多远,只要有大人去看,我就立即像尾巴一样,紧跟上去。

我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我的那段生命是为电影而生的。

上世纪70年代初的辽西山村,看电影是件稀罕事。哪里都是露天电影院:打粮食的场院,田间地头,生产队部,宽敞大道。我跟着放电影的,一个营子一个营子跑,细胳膊细腿儿地跑,不知跑了多少里路。

就像那个年代没有好作品阅读一样,任何一部文学作品,我只要拿到手里,便一头扎进去,非要一口气地、昏天黑地地看完不可,心思就这么“轴”。看电影也是,要是经典到世界名片也就罢了,足可以营养一生,但偏偏看了七遍的竟是现代样板戏《红灯记》。

最初的看电影时光,仿佛没有别的电影,只有一部《红灯记》。唉,同样是“红”字开头,要是《红楼梦》该多好,凭我的执着,长大后会成为红学专家呢也说不定。可偏偏是《红灯记》。那我也被征服了,我喜欢被电影征服,管他红什么。长大后没成为这部电影的专家,真是屈了我。

不夸张地说,我几乎对整个《红灯记》的台词和唱段都能倒背如流(再加上铺天盖地的广播不断播送,不说我,就是长个脑袋,也都差不多了)。一有空,我就组织小伙伴们排演。院子里是电影开始时李玉和接头的车站,配上紧张的旋律和沙土,旋即进屋,到第二场。大部分戏在家里的炕上,那是小铁梅的家。诸如鼻涕光伟和他拖拖拉拉的弟弟,邻居病歪歪的三儿,我的妹妹等人,都是配角。他们只要走场就行,所有的台词和唱段都是我帮他们完成。

我是当然的小铁梅。我照过镜子,自己长得和铁梅哪都不像,但一立眉毛特别像,尤其唱《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时,神似。小伙伴们的台词和唱段都一掠而过,轮到铁梅,我就一板一眼地演,决不落下一句词,一个唱段,一个眼神儿,一个亮相。所以,每到最后,别的演员都腻歪地跑光了,演的和看的只剩了我一个。当然,还有两个妹妹,一个走路还不利索,直抱我的腿,另一个还躺在悠车里,大眼睛忽闪着,看她姐姐一愣一愣的,有时还被吓哭。

有个问题我一直不解,电影里最神秘的那个“密电码”上究意写了什么,让李玉和一家人几乎都牺牲?让北山的游击队和那个磨刀人日夜为它费神?让那个鬼子鸠山和叛徒王连举都急得那么狰狞?我问我妈,“密电码是什么?”我妈说,“电台用来发报的,是数字。”“是什么数字?”“咱们看不懂的数字。”“数字为什么让好人和坏人都着急?”我妈拉长声了,一听就是应付,“里面写着秘密。”“什么秘密?”我妈终于哑口无言。我妈这个人,不管问什么问题,最后肯定哑口无言,我对她这一点简直失望透顶。我于是把这个探究不尽的“密电码”当成头等大事,做成最重要的道具。每次演出前,总是折个“密电码”先放好,上面划满了各种各样弯七竖八的数字,没有“密电码”的戏不能演。当演到粥棚里喝粥那场,磨刀人,也就是游击队长,要从李玉和手里接过装密电码的饭盒时,鬼子就来了,没接成。李玉和把一碗带沙子的稀粥倒进了饭盒里,把密电码保护起来。问题又出现了。我不止一次地问妈,“密电码被粥泡湿了怎么办?”我妈是万能的,她所有问题都能给我答案,不给也不行,我逼着她给。由于多次被问,我妈在不同状态下,给出了不同的答案。第一个是,“用蜡纸包着。”“蜡纸是什么?”“不怕水的纸。”我妈一定觉得这个答案给自己添了麻烦,后来就没好气地说,“用塑料包着。”这个答案让我满意。因为没见过蜡纸,我不相信世界上有这种东西,但我见识过塑料。于是,每次我的“密电码”都用小塑料包好,放在一个象征着饭盒的小筐里。不管我和小伙伴们演得多么糟糕和匆忙,最后总能把密电码送到北山上,交给游击队,哪怕游击队长最后是我那躺在悠车里哭声震天的妹妹。

后面有一节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省略的,就是慧莲和铁梅换衣服那场。三儿扮演慧莲,三儿掀个门帘过来铁梅家,也就是我家,慧莲换上铁梅的衣服,扮成铁梅,把敌人引走,铁梅才去取出大树底下的“密电码”。每当演到这儿,我们都兴奋得不得了,觉得这真是一个伟大的情节:墙上有一个布帘盖着的门,把一切难题都解决了,多么奇妙!我们赶快结束演出。做接下来的事:四五个小伙伴分成两伙,试着把三儿和我家连着的那堵墙砸开,像铁梅和慧莲家一样,我们就可以随时随地你进我出,更何况换衣服换人!于是,斧子和菜刀一齐上,砍得沙土墙扑噜扑噜掉土,好长时间,砍出几道深深浅浅的白印子。那时太小,没学过《愚公移山》,不懂得坚持的力量。最后,终于嫌工程进展太慢,加上耐性不足,扔了工具,不再做妄想。

后来事情败露,三儿被她爸打了一顿(三儿她家墙被砍得重了一些),我被我爸骂了一顿。

那堵墙却豁豁着,龇牙咧嘴,一副夸张的样子,像受了多么严重的伤。

2.杨子荣带来的烦恼

小时候至少看了三四遍《智取威虎山》,觉得我完全有资格指出它的不足。电影里的两个地方,我觉得假。

一个地方是,参谋长少剑波唱歌的那间屋子。当然,他是为了消灭土匪才唱的歌,这个我懂。那个屋子却让我发蒙。那是参谋长办公室吧,可却只有门,连房盖都没有。办公室不都这样,我妈单位办公室就有房盖。电影里不仅没有,还能看见树林里大雪飘舞,却没飘进屋来。少剑波开始唱:“朔风吹……”接着就是一阵音乐变成的大风,绕着弯地呼啸而来,让人都感觉身上发冷,我认定那房盖准是被这大风刮走的。在深山老林的东北,没有房盖的房子,不得把人冻死啊,他还穿得那么单薄,说不过去。endprint

至于唱的词,我半懂不懂。尤其是当他唱的“把剥削根子全拔掉”,我就犯了嘀咕,什么叫剥削根子?我见过菜根子,草根子,树根子,剥削根子却没见过。想不出来剥削根子长得什么样,在哪能拔到。不过,听他唱得口气那么肯定,说不定长在身上什么地方,拔出来备不住还得带着血。

第二个假的地方是,杨子荣打虎上山。一会儿马叫,一会儿风吼,单说骑马和打虎这两件事,就假死了。拿一根没有把儿的鞭子——充其量也就是个鞭梢儿,做骑马的样子。马呢,根本没有,骗谁呢?就在原地转悠,也没往威虎山上走,怎么说到就到了呢?然后听见“叭”一声枪响,一群小土匪跳出来说,打死了一只虎!瞪着眼睛说瞎话,虎在哪?根本没有,真唬弄人。那么半天,就光唱歌,啥也没做,一点不实。

会看书时,看了《林海雪原》,读到杨子荣牺牲时,特别伤心,觉得眼前天昏地暗的,我恨死了那些万恶的土匪。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死呢?可我妈说杨子荣确有其人,真杨子荣就是在那场剿匪中牺牲的,牡丹江还有杨子荣的墓。我就想,长大后,一定去牡丹江,除了看满江的牡丹,还要去看杨子荣的墓。捧两捧土撒在他的坟上,向我心中的英雄致敬。

所以,还是对样板戏中没让杨子荣牺牲心存感谢。也是,他要是牺牲了,谁让那个座山雕最后哆嗦成那个熊样呢?就连我上去都能一脚把他踹趴下。

但在我妈看过这个电影之后,我对杨子荣的看法有了变化。

我妈看完了说,看人家童祥苓演得多好呀。童祥苓就是扮演杨子荣的那个人,我听妈一说才知道的。我年轻的妈妈说时眼睛放着光,我觉得她对我爸都没放过这个光。

我妈看过电影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童祥苓带着两个战士到我们家来了。家里就我妈带着我们几个,分明是来看我妈来了,我妈不是喜欢他吗,哼!只见他们披白披风,戴五角星军帽,走到我家外屋地,叫了声,“老乡……”我一下子就醒了……他们还没来得及进屋,瞧我,醒得多及时!

从此,童祥苓在我心中大打折扣,这个不好的印象,把杨子荣都给连累了。

3.卖花姑娘

我看电影走的最远是八里路,去山后的八家子,跟着一群大人和半大孩子。本来我妈不让我去,但没拗过我。我是有点小,才七八岁。

大人走得太快。他们走在月亮地儿下的腿那么长,身影也那么长,我连跑带颠跟着,呼哧带喘。但这样的事我已干了一次。上次跟他们去离家六里地外的欧力营子看电影,也远,还穿树林子,过坟地,蹚河,我都跟下来了。这次,不过是比上次的路稍微远点。

八里路,来回十六里,我最终跟头把式地跟下来了。大人们有时喝斥我一声,有时拽我一把,我累垮了,但却没哭。

看电影时却哭了。那天演的是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等我们赶到八家子公社广场时,电影都开演了。电影要是在公社演,一定是好电影,相当于现在的大片。片有多大,看观众就能看出来,银幕的正反两面全都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我们去得晚,正面早就坐满了,只有到反面找地方,还好,靠前面银幕的地方还能钻进人去,我们钻进去,抬着下巴看。感觉人影特别大,都能看清幕布的纹路。但我不看纹路,我只看故事。

《卖花姑娘》,黑白片。看到瞎了的卖花姑娘不小心碰碎了给妈妈熬药的药壶时,我就开始哭。到她去卖花买药,唱卖花歌时,我呜呜地哭出声来了。

到电影结束时,大人们拖起泣不成声的我。那是长那么大,我看电影生涯中最伤心的一部片子,我哭得浑身发软。临走时,我回头看了一眼,不知是电影演得太晚还是电影的时间太长,演完时天空好像都有点透白了,渐渐散去的人群,一地的砖头瓦片,凌乱的草垫子和硬纸壳,我好像还看见亮闪闪的一片,那是落了一地的、不光我一个人的眼泪。

第二天,小伙伴都来问我。他们谁也没去,嫌远。我挺着酸痛的身子,一一回答他们的问题,特别骄傲。

三儿问我:“苦不苦?”我说,“苦,可苦了。”我们那时说一部电影好坏时,是用“苦”和“不苦”来衡量的。“苦”的电影是好电影。看我的眼睛还有点肿着,三儿他们认定我看了一部好电影,没白去。

光伟问我:“打仗的吗?”我摇摇头。在男孩眼里,电影只分打仗片和不打仗片。光伟觉得跑那么远路看的不是打仗片,不值。

红光问我:“中国的没国的?”“没国的”就是“美国的”,我们小时候都把“美”国发音成“没”国。我说,“没国的。”我们把外国片一概叫“美国的”;而国产片,一概叫“中国的”。这回,他们一致认为我看了一部外国的电影,不简单。

当我一边给他们讲一边眼含热泪望向远方时,他们一起和我望向远方,若有所思。那是对自己没看电影的遗憾,也是对《卖花姑娘》的无限向往。

是的,那么好的电影。

到现在我唱起里面的歌时,就像自己挎个花篮,走进银幕,走在街上,卖着花,给妈妈买药,头发被风吹得乱乱的,小小的心被揪着,很疼,很苦:

“卖花来呀,卖花来呀,朵朵花儿真鲜艳……

“花儿美呀,花儿香呀,美丽的金达莱……”

4.脚跟站前头

初次听到《最浪漫的事》这首歌时,唱到“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给糊里糊涂地听成了“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卖卖电脑”。还把歌手罗大佑叫成了罗大佐,出了不少笑话。在粗心大意上面,我从小到大,从没间断。

因为小,看样板戏时听不懂唱词的意思,人家唱啥就跟着往下顺啥,意思根本不懂。比如《智取威虎山》里少剑波表扬杨子荣时,唱的是“他出身富家本质好”,不识字的我却听成“他出身富农本质好”,直纳闷儿,地主和富农的是属于出身“本质”不好的人,比如我妈吧,出身地主,不是挨整就是挨批,整天提心吊胆的,哪好了?

还有,听李玉和唱给铁梅:“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来往账目要记仇”,不明白了,小铁梅出门卖货注意阴天下雨的气候是对,但来往账目要记仇干什么呀?莫不是将来这些账要等爹爹回来一笔一笔算,然后找人家报仇?后来才知道,人家唱的是“记熟”,而不是“记仇”!endprint

最搞不懂的是《龙江颂》里江水英唱了一通之后,有一位叫水莲(是不是叫水莲,我忘了,推算的,总跟在江水英后面,应该随她的“水”字吧)的姑娘,也喜欢唱,她接着江水英唱:“……脚跟站前头,心向红太阳,争做时代的新闯将,争做时代的新闯将……”我学会了唱段,却怎么也学不会做这个动作:脚跟站前头,心向红太阳。心向红太阳,好办,往地下一站,眼往天上一看,就解决了,可“脚跟站前头”呢?我试着脚跟往左撇,站不了前头,往右撇,还站不了前头,两脚跳起来一起往外撇,还是站不了前头……水莲是怎么做出这个动作来的呢,我等着看第二遍这部电影时一定学会,但再没等来,心里就琢磨着这个事。想想,即便是我那小脚的奶奶,专门用脚跟走路,练了一辈子,也没法把脚跟站前头呀。我百思不得其解,被这个问题困扰了许多年。直到长大后,有一天偶然想起来,向别人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人家哈哈大笑,告诉我,那句应该是“脚跟站田头”,田头啊?我的天,这个差错的有点太离谱了。

京剧《海港》就不错,虽然整场戏不知演的什么,但前头能看明白。一位脖子搭着白毛巾的老工人出来就唱,“大叼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也,轻轻地一抓就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尽管我把“吊车”听成了“叼车”(意思就是能叼起东西的车),但人家唱得多浅显易懂啊。虽然不爱那钢铁啊阶级斗争啊的电影,但挺喜欢这个老工人,听那“哈哈”的笑声就够爽快。

当时,要是不看这个电影,看什么呀,好不容易来了,是啥不都得看?那是个没有选择的年代,虽然《海港》硬梆梆的,那么看不下去,也得看。就像热爱读书却没书读的人,认真地、耐着性子地从头看到尾。演的是啥不重要,重要的是图个热闹。属于武大郎看戏型的人,人家一叫好就跟着瞎起哄。

5.家住安源萍水头

还记得三年级时,我们代课的白老师教我们唱“家住安源”,那是京剧《杜鹃山》里的一段。白老师那么年轻,嗓子还好。细细的眉毛,白净的脸红扑扑,长得不比柯湘差到哪。只是柯湘脸小点,白老师脸大点,笑起来却一样弯着眉,怒一起来也一样立着眉。

白老师那天教我们唱歌时,把教室门关上,用一根棍子顶上了。我觉得很神秘,并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别的老师上课从来不顶门,现在她把门一顶上,我就觉得她好像是偷着教,我们也是偷着学了,我甚至在学唱时都有意把嗓音放低点。我一想,原因可能是:一白老师是不想让门外的太大的风沙卷开教室的门,二白老师是代课老师,可能是不想让别人听到她教这首歌——这首歌歌本上没有,是从电影上学的。

白老师前头说了两句什么京剧的“西皮”“流水”,我没听懂,不知道这两个词和这首歌有什么关系。她可能看出来对我们说这些基本上是对牛弹琴,就不再说,直接教唱。一句一句教。

教第一句时,就出了状况。“萍水头”的“水”字要拐许多弯才能接上“头”,她唱起来特别好听,听起来那个“萍水头”就像她住的地方一样,就在眼前,那么美。但我们全班一唱,就全不在一个调上了,好像有多少个同学就有多少个调,起也起不来,落也落不齐。白老师皱起了眉头,脸上的红开始扩大、加深。将就着教完了第一段,没几个跟下来的,再加上几个男生故意乱唱,白老师的脸就涨得通红,上眼皮也跟着红了。人家柯湘是唱到“我父兄”时才发怒,她还没教到这儿,就竖起细眉毛,开始发怒了,嘴里嘟囔着,好像骂我们。一看就知道,她是个急性子。

后半节课她失去了耐心,自己干脆把后面的一大段唱了一遍。那么长的一段啊,我们直着眼睛听着看着,全班静悄悄的。我在想,她得看了多少遍《杜鹃山》啊,都背下来了,好厉害呀!那段京剧让她唱的,简直了,和柯湘本人比,真不差哪儿去。白老师的动作模仿得也像,不论是压手掌(后来知道那叫云手),还是愤怒地举起一只拳头,都让我心动,把我和我们全班都带到了杜鹃山,满山的绿竹子,满坡的杜鹃花。我那时就想,这个代课老师是从哪来的呢?她的家一定住在安源萍水头。

许多年后,我千方百计找到了我这位白老师,她老了,胖了,但还是那么白。大身板,富富态态。儿子是镇里的干部。她家住的院子好像是旧物收购站,一院子的瓶子,摆得整整齐齐,院子打扫得一尘不染。

她没有大起大落的生活,不像柯湘。她的家从我童年记忆里浮出水面,我可以确定,她没住在安源萍水头。是辽西乡村的一个普通小镇。满镇没有一棵竹子,镇子后面也没有杜鹃山。和电影里不一样。

6.老狐狸

每次放电影前都有一段假演。电影机先是把一大束像有雪花飞舞的光投到银幕上,光一会大,一会小,直到调成和银幕一般大,才停。再试音,断断续续嘶嘶啦啦的一阵响后,就出现闪着光芒的“长春电影制片厂”或“上海电影制片厂”的字幕,“假演”就开始了。正确的叫法是“加演”,纪录片,专为普及知识的。因为不是正式的电影,没到“真演”正片,我们普遍管它叫“假演”。“假演”时到处听得到叫孩子的,起哄的,骂人的,打闹的,手和头在投影上乱伸乱晃的,是乱做一团的好时候。

至于看电影的人,什么样的都有。一般是带个板凳坐着看,那是家近的。家远的,像我这样追着看电影的,就地而坐,连块砖头都不搬。要是好电影,看的样式就多了,骑墙头的,上大树的,趴着的,吊着的都有。后面的看不见,大人就让孩子骑在脖子上。那时家家都有好几个孩子,看电影的孩子多,这些孩子也是一道风景。

有一次来了一个电影,叫《看不见的战线》,朝鲜的,黑白片,可把我吓坏了。别的情节都差不多忘了,只记得那个有黑眼圈的代号叫“老狐狸”的坏人,掀开一个井盖,从井里探出身子来,伴着那个世界上最恐怖的音乐。我本来早就吓着了,看到这儿,站起来就离开电影场,往家跑,两手紧紧捂着耳朵。亏得那场电影是在我家附近演的,不然我那吓飞的魂儿都不知放在哪好。我躲进家大门,靠在墙上,心怦怦直跳,捂着的耳朵里还隐约传进片子里吓人的音乐。我那时认为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恐怖的电影了。“老狐狸”成了我小时候挥之不去的一个阴影,以至于常在深更半夜被吓醒,整个童年的神经都被他绷得紧紧的。endprint

我二十岁左右时,第一次到沈阳开儿童文学会。傍晚时,在一个学校操场上,跟孩子们联欢。前辈作家们来了,他们纷纷在前排就座。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叫着我:“谁叫王立春?写《黑甜甜》的作者?”我站起来,怯怯地答应一声,探过头去。唤我的那个人向我转过来,黄昏幽暗的光投在他的脸上,我感觉自己的心“格登”一下,身上不自觉地一哆嗦——这不是“老狐狸”吗……他怎么……天啊,大眼睛,黑眼圈,简直像真的一样。他把我叫过去,当我的面表扬我的作品,好半天,我才镇定下来,松了一口气。后来知道他是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家冬木先生,以至于以后多次得到老人家的指点和帮助,知道冬木先生为人为文特别厚道,甘心扶持新人,桃李遍天下,一直被文学圈子称颂。一想到那个夏日黄昏的走眼,我内心觉得特别不恭敬,对不住老人家。

7.啊,朋友再见

印在记忆里的还有一部苏联电影叫《乡村女教师》,里面有段女教师的诗朗诵,我一直记着——

“抬起头,别害臊,前面就是光明的大道……”

长大后我觉得是不是翻译得有点问题呢?看前面光明的大道有什么害臊的?这句诗给我小时候的影响是,我从此对前苏联也就是俄罗斯民族的女性有些担心,她们生活中一定很纠结,一定有很多顾虑,以至于都成为老师了,抬起头看前面大道时都不敢大大方方,还害臊呢。以至于,我有时看自己前面的大道时,想起这首诗,一种害臊的心情竟油然而生。诗歌这个东西竟还有害人的功能。

不懂的还有国产片(忘了是京剧还是故事片了)《奇袭白虎团》里,有个“抓舌头”的情节。明明是志愿军在树丛里抓了一个美国佬,说那就是“舌头”,哪有那么大个儿的“舌头”?退一步,就算他是那个“舌头”,电影从头至尾也没见去把这个人的舌头抓出来啊,还叫“抓舌头”,简直莫名其妙。

喜欢南斯拉夫电影,虽然都是硝烟弥漫的打仗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桥》,那些英雄们真让人激动,音乐也让人振奋。《啊,朋友再见》无论听了多少年还是听不够。看了两部电影,就总结出一个规律,所有的南斯拉夫电影里都有叛徒,特别狡猾的叛徒。难道在南斯拉夫,叛徒真的那么无处不在吗?当然,用两部片子总结这个结论肯定是不对的,所以后来就让自己不再这么想。但小时候的感觉特别奇怪,就像种子,一旦种下,就在心里扎了根,竟伴随了我好多年。

2013年,作为中国作家代表团的成员之一,我出访了前南斯拉夫,也就是现在的塞尔维亚共同国。对曾给我带来美好电影的这个国家,充满了好奇。脑子里的问号一直往外涌,以至于和塞尔维亚国家作协主席和诗人们交流时,从他们那沉郁的眼神和神秘的表情上,我依然感觉像在电影里,游击队,瓦尔特,女特务,兄弟,叛徒……他们的塞尔维亚语音节奇妙,节奏分明。我听着,看着,现出幻觉,就像回到那个时代,进入原版电影,听原版对话,与英雄轻轻点头,与叛徒擦肩而过,完成了一次对南斯拉夫的穿越。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再献上一朵美丽的花……”

这样深情凄美的音乐,才配得上那个时代的英雄主义情怀。

在无数这样美好的音乐和电影中,我的童年完成着一个又一个的定格,连续成我自己的一部童年电影。

我依然奔跑着,撒着欢地追逐,从一个沟到一个河,从一座山到一个坡,从一个露天到另一个露天,从一部电影到另一部电影,我的双脚,永远不感到疲倦。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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