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功俊

养女

孙功俊

男人和女人结婚好几年了，也没有生孩子，看了不少大夫，吃了不少汤药，都没有效。后来，女人和男人商量决定抱养一个孩子，于是就有了叶子。

最初的几年里，男人和女人整天提心吊胆，怕叶子的亲生父母后悔把孩子送给了人，找上门来要孩子。所以一看见眼生的人来村子里，他们心里就发慌。日常呢，也生怕别人看出什么破绽，所以对叶子比亲生的还要亲。

有一回，邻居家的妇女闲聊时跟女人说，你们家的叶子长得一点也不像你们两口子。

女人的心就咯噔一下，嘴上却故意挑那妇女的刺，说，哟，瞧你说的，好像我们两口子长得有多丑，其实呀叶子长得像她姨。那个模样，那个身段，可像可像呢！女人的嘴还是挺巧的，一遮掩就给遮掩过去了。

可是等叶子长到十几岁的时候，叶子还是从别人的嘴里听说了自己不是父母亲生的，是抱养的。叶子回家就问她妈，正在做饭的女人脸一下变得很难看，烧菜都忘了放盐。女人说，你这孩子听谁胡说的，别听人家瞎说。女人把叶子数落了一顿不算，问叶子是谁说的？看我不去找她。

叶子拽着妈不让去，没挡住。

女人就真的上门把那说瞎话的妇女给骂了一顿，说你们可真缺德，什么话都跟小孩子说。小孩子知道个什么，听了还不当真？谁说我们家叶子是抱养的？

女人回家就给叶子煮鸡蛋吃，把叶子哄好了，叶子就真以为是那些妇女没事说瞎话，自己怎么可能不是爸妈亲生的呢。

可是后来听的遍数多了，叶子心里还是不免有些疑惑。不过疑惑归疑惑，叶子再不敢直接去问爸妈。知道问了爸妈也不会告诉她真话。叶子有叶子的心眼，叶子虽然嘴上不再追问爸妈，自己是不是他们亲生的，但叶子时时都在心里对比着爸妈对自己好不好，像不像亲生的。看见别人家的女孩子穿了好看的花衣裳，叶子就回家跟妈妈说，谁谁穿的花衣裳，可好看可好看呢。女人就挎了筐鸡蛋到镇子上卖，给叶子买了好看的衣服回来，比量着叶子的身材。

叶子穿上好看的衣裳就跑出去跟人家显摆，意思是让村里人看看，我爸妈也给我买了新衣裳了。叶子从外面回来，故意把一张冻得通红通红的脸蛋晾在妈的眼前，看妈注不注意，意思是看妈对她关不关心。

女人当然心疼了，赶紧把一双粗糙的手往大腿上蹭蹭，给叶子焐脸。埋怨道，围脖怎么不围上呢？看把鼻子冻掉了有多难看，长大了找婆家都没人要。

叶子嫌妈的手粗拉，有股泔水味，拧着脸说戴了，怎么没戴呢。这破围脖一点儿也不暖和。叶子说着把脖子上的围脖扯下了。

女人说，你是不是又看谁戴新的了？

叶子就乐了，说谁谁家的女孩子戴了新款的红围脖。

女人说，我就知道你那小心眼儿里在想什么，是嫌围脖旧了不好看，宁可挨冻也不愿戴，是不是？

于是女人又去镇上，买团红毛线给叶子一针一针地织围脖。

叶子天天都把妈织的围脖拿过来围在脖子上比量着，问妈什么时候才能织好。

女人看叶子着急的样子，故意逗叶子说早着呢，过年能戴上还不行吗？手上却一刻不停地织。

叶子戴上鲜艳的红围脖，长长的围脖在脖子上围了一圈，然后再一前一后那么随便一搭，彩霞般灿烂的围脖把叶子的一张脸蛋映衬得像个红苹果一样漂亮。把女人美得眉开眼笑的，夸叶子，啧啧，瞅瞅我家女儿，像不像个天仙？忍不住在叶子的脸蛋上亲一口。

叶子不好意思了，说了声妈，拿手擦脸蛋。

女人说，你这孩子，这是长大了，嫌妈了。

叶子说，不是。

连男人上趟街，也从不忘给叶子买点零嘴，几根麻花，几个苹果，几斤梨，至少也要买一包糖果。叶子常常拿这些好吃的东西上伙伴们的面前去吃。

男人和女人从来舍不得让叶子干这干那的，家里外头，什么活儿也不让叶子干。不但不让叶子干农活儿，叶子喜欢穿什么，喜欢吃什么，一切都依着叶子。别的女孩子的脸都是又黑又糙，而叶子的脸是又白又嫩的，走过之处，风里留下一股浓浓的雪花膏的香味。惹得别人家的女孩子都羡慕死了，说叶子可真是掉到福窝里了。

令男人和女人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溺爱，却使叶子越大越轻浮，好逸恶劳，整天只知道把自己打扮得溜光水滑的，什么都讲究时兴，时兴烫头发就把头烫得像个鸡窝，时兴戴墨镜就戴个黑亮黑亮的墨镜，时兴抹眼影就把自己的眼睛抹成黑眼圈，像个大熊猫似的。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屁股后总有几个小男生死皮赖脸地跟着。叶子常叫那些小男生给她买零嘴，只要叶子的指令一下，那些小子就屁颠屁颠的，今天你买根冰棍，明天他买块奶糕，还有把自己很酷的照片塞到叶子的书包里的。叶子把那些小男生折腾得神魂颠倒，发展到后来，小男生们因为叶子争风吃醋，甚至都打起架来。

这事传到了女人的耳朵里，开始她还不相信，自己的孩子哪能像别人说的那样呢？骂那些人造谣诬陷，往我们家叶子头上扣屎盆子，是损我们家叶子的名声。女人就站到村口不指名不道姓地胡乱骂了一气。

后来叶子的班主任把男人和女人找去，把情况跟他们一说，女人才相信了。女人又羞又气，心想这可如何是好，这不完了吗？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呢？这样下去，丢人的日子会在后边呢。

男人就埋怨起女人来，说都是你惯坏的，从小娇生惯养，惯子如杀子，这回好了，看你怎么办。

女人说，都是我一个人惯坏的？都是我惯坏的？长这么大，你连一句都没说过她，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她，啥样你都不说，你这就不是惯吗？

男人没话说了。

晚上吃饭，男人始终拉着脸子，连叶子看也不看，也不说话。吃完一碗，叶子接碗，要给他盛饭，男人不让，自己盛。

叶子就看着妈，说我爸这是怎么了？她以为是爸跟妈吵架了。

女人就给叶子使眼色，说吃你的饭，别理他。

叶子撂下饭碗，连桌子也不拾掇，叶子没这个习惯。

男人把叶子喊住了。男人说，你都多大了，连个桌子也不能帮你妈擦一下吗？

叶子愣了一下，不知道爸今天这是抽的哪门子风，平时爸可从来没这样吩咐过她，更没有这么大声呵斥过她。

女人赶紧过来拾掇，说我擦我擦。

男人就没好脸色地瞪女人，说道，你洗碗，让她擦。

叶子就赌气往下拣筷子拣碗，结果就把一个菜盘子掉到地上摔碎了。

男人呵斥着，什么也不能干，干点活儿就要工钱，你还能干什么？男人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借着这个引子把叶子大骂了一顿。

男人这一骂，叶子干脆连桌子也不擦了，进了她的房间，拿出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翻看。

男人就更生气了，一下抢过杂志，三把两把就撕烂了。

叶子哭了起来。

男人抄起墙角的笤帚说，我让你哭，我让你哭，打了叶子两下。

在外屋刷碗的女人听见了，慌忙进屋把男人手里的笤帚抢下来，说，骂两句也就行了，你怎么还动手打孩子？把叶子搂在怀里，给叶子擦眼泪。

叶子长这么大，这是头一回挨打。

男人说，不好好念书，不好好念书将来能有什么出息？不好好念书，明天下地干活去！

女人说，下什么地？她才多大呀？转头对叶子说，以后不要再跟那些半大小子瞎胡混了。

叶子说，那能怨我吗，是他们整天缠着人家。

男人气哼哼地，他们怎么不缠着别人呢？怎么非缠着你？

叶子故意气他爸，他们说别人没我长得好看。

男人差点气晕过去，你越来越没羞了。男人真想再扇叶子一个耳光，手抬起来却没有落在叶子的脸上，而是落在了自己的腿上。

叶子干脆摔门走了。叶子一走，男人转而大骂那些不要脸的小男生，发誓要打断人家的腿。

女人在后面追着叶子，说叶子你上哪去，你回来。

叶子哭着说，不用你们管我。

叶子在同学家住了两天，叶子跟她同学说，早晚她要离开这个家。同学的母亲就关切地问叶子，你离家上哪去，找你亲爸亲妈去吗？叶子没吱声。

叶子赌气不念书了，她要上外面去找活儿干。男人和女人听了互相看了看，一脸的惊慌。女人说，你才多大呀，就想出去打工？再说你会干什么呀？女人吓坏了，女人又说，叶子你可别胡说，谁出去打工你也不能出去，妈可舍不得你走。叶子说她有个小学同学，现在在城里找了工作，挺好的，她也想去试试。

男人用鼻子哼着说，说的好听，在城里工作，不就是在饭店里给人家端端盘子刷刷碗什么的吗？

叶子说，那才不是，人家在美发店，学美容，学化妆。

男人说，都一样，那些老板一个个心肠都是黑的，你没看有多少干完活儿拿不着工钱白干的吗？

男人和女人坚决不同意叶子出去打工，一是怕叶子在外面遇上坏人，二是怕叶子在外面学坏了。不过这话男人和女人没有着当叶子的面说。

无论男人和女人说什么，叶子都听不进去。叶子还是偷着跑了，跑到省城，投奔原先的一个女同学。女同学在一家饭店刷盘子，叶子去了也刷盘子。然而叶子连盘子也不怎么会刷，长这么大叶子在家里也没刷过几回盘子碗的。饭店的客人不少，每顿饭之后都是一大摞一大摞的盘子碗，油腻腻黄糊糊的，女同学挽起袖子，一会儿功夫就刷完了，换了叶子，又怕弄脏了手，又怕弄脏了衣服，半天也刷不完。好不容易刷完了，一看，还是里外没刷干净。

老板娘说，你在家连个碗都没刷过呀？老板娘看着叶子挽起的袖子，细皮嫩肉的，笨手笨脚，皱皱描过的秃眉毛。叶子的手上也没个轻重，没干上几天已经打碎好几只盘子好几个碗了。老板娘就不再仅仅是皱光秃秃的眉毛了，而是没鼻子没脸地骂，几乎每天都要把叶子骂上一顿，说叶子是个吃饭货，窝囊废。看叶子讲究穿戴，长得也不赖，说我看你呀，饭店这个活儿你干不了，明个儿我给你找个合适的活儿吧。说完嘴上乐着一撇。

老板娘说的活儿叶子没听出来是啥意思，但叶子的同学听出来了，赶紧过去帮叶子刷碗，给叶子使眼色，说叶子刚来，慢慢就会了。拿眼睛偷着一眼一眼瞪老板娘，小声骂老板娘不是好东西。

叶子她们几个服务员顿顿吃客人剩下的饭菜，吃得叶子直恶心。

老板娘见了，显出一脸的惊讶，说这是咋了？要不要上医院检查检查？意思是叶子是不是怀孕了。

叶子气得脸都红了。

本来说好的，是只刷盘子，其实除了刷盘子，还要择菜剐鱼，还要倒泔水，还要拖地擦桌子，还要拾掇老板和老板娘住的房间，给老板和老板娘铺床叠被子，还要给老板家上初中的少爷洗衣服，刷鞋子。反正不能闲着。老板娘看见你闲着就不用好眼神瞅你，没好声地喊你干这干那，骂你像个死人似的，你爸妈从小怎么教育你的？就这样还想出来打工挣钱？

叶子对那个老板娘又恨又怕，一听见老板娘的喊叫心里直打颤。叶子觉得那个不怎么说话的老板人还不错，说话也温和，对她还有个笑模样。有一天，那老板让叶子把他的房间收拾收拾。叶子刚一进屋，老板在后面就拦腰把她抱住了，叶子吓得哇哇大叫，老板赶紧松开手，在叶子的屁股上狠狠掐了一下。晚上叶子跟同学一说，同学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说外面打工的活儿不好做呀，我看你还是趁早回家去念书吧。

叶子一宿也没睡着，越想越害怕，把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那会儿的叶子，恨不得一下子扑到爸妈的怀里。

第二天，叶子连工资也没敢跟老板娘要，趁着上厕所的时间跑了。

叶子离家的这半个月，男人和女人到处找，找遍了叶子可能去的地方。听说叶子去了省城，他们就上省城去找，那么大个城市，不知道个具体地址，上哪儿去找？两口子的嘴上全起了水泡，互相埋怨。女人哭着骂男人，叫你打，叫你打，说说就行了，你还动上手了，这回看你还打不打了？你赶紧去把叶子给我找回来，叶子要是找不回来，我也不活了。女人简直快要疯了。

没想到的是，叶子从省城回家之后，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不再讲究穿戴了，不再朝爸妈要这要那，别人穿什么她穿什么，别人怎样她怎样，举止言行上一点也看不出与众不同了。对于那些整天跟她黏黏糊糊的男生，只要往她的跟前一凑乎，叶子立刻就把脸拉下来，不给他们好脸色。不但不给好脸色，实在烦人的，叶子干脆往人家的脸上吐唾沫，拿脚往人家的腿上踢，踢得人家龇牙咧嘴的，擦着脸，揉着腿，说你怎么这么狠？叶子说这是轻的，再不老实，整死你！叶子咬牙切齿的。那男生竟美滋滋地凑上脸来，说你整死我吧，你整死我吧。叶子真就抬手给人家一个响亮的嘴巴，看样子她是打心里仇恨那些人。这也许跟那次差一点被饭店的老板侮辱有很大关系，那件事在叶子的心里留下了无法抹掉的阴影。

最明显的变化要数学习，叶子比原先刻苦用功多了，学习成绩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后来补习了一年，叶子竟然考上了大学。这下可把女人和男人差点乐疯了。

就在叶子上大学的那年，男人在打稻子时，不小心被打稻机把一只胳膊给打掉了，女人当时怕影响叶子的学业，没敢把这消息告诉她。叶子是放寒假回家后才知道的，叶子抱着爸的空袖筒子愣了好一阵子，愣了好一阵子之后的叶子才哭出声来。

如今剩下一只胳膊的男人，什么农活儿也干不了，几乎成个废人，家里家外全由女人承担起来。这就等于两个人互换了角色，女人成了男劳力，男人则成了家庭妇女，整日在家看门、做饭、喂猪啥的。

邻家妇人对女人说，瞅瞅你们两口子，干得有精有神的。意思是你们连个亲生的孩子也没有，你男人又残废了，你一个女人还这么拼命地干活，图个什么呀。

女人说，这还不都是为了孩子嘛，等我们家叶子大学毕业了，自己挣钱了，我跟她爸就用不着这么拼死拼活地干了。

那女人就啧啧嘴，没在说什么。

上了大学的叶子，生活十分节俭，平日里只穿一身学校发的校服，吃饭有时候连菜也不买，只买几个馒头回寝室吃，被同学发现了，叶子就说她现在减肥呢。课余，叶子找了一份家教做。

叶子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找到了工作，每个礼拜都往家里打一次电话，问问爸怎么样，妈怎么样，要他们多注意身体。叶子说等几年她挣着钱了，在城里给他俩买个房子，把他俩接到城里来住，也享几天福。

男人和女人就高兴得什么似的，说等等吧，等你以后结婚有了孩子，我跟你爸就去给你们带孩子。并且一再嘱咐叶子，找对象时可得长住眼神，别让人家给骗了。

叶子笑了笑说，谁能骗得了我呀，我不骗别人就不错了。

连一旁听着的男人也笑了。

有一天，男人和女人突然给城里的叶子打来电话，让叶子赶紧抽空回家一趟。叶子问有什么事吗？男人和女人说有点事，却又不说是什么事。叶子觉得奇怪，平时妈说话可是干干脆脆的，是不是爸妈两个谁有什么病了？再问，又说谁也没生什么病，好好的身子骨能有什么病？

女人说，你就别瞎猜了，抽空赶紧回来一趟，妈是想你了。

叶子说，我不是“五一”刚回去的吗？等“十一”吧，“十一”我再回去看你和我爸。

女人说“十一”？眨着眼睛一时不知道现在离“十一”还有多远。男人在一旁掐着指头一算，说“十一”还得等四个多月呢。

女人就赶忙说，不行，那太晚了。

叶子说，到底家里有什么事？

男人和女人只好如实告诉叶子，说他们找到了叶子的亲生父母了。

叶子说，什么？叶子没听清。

女人就又重复了一遍，说叶子的亲生爸妈现在生活过得还可以，她生父身体还硬实，但是她生母的身体不好，整天想孩子，二十多年了，眼睛都要哭瞎了。

叶子一阵错愕，有点糊涂了，一直害怕自己的亲生父母找上门来的爸妈，现在怎么会主动去给自己找亲生父母呢？叶子想不明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女人说，是真的，你妈病得挺重，一直想着要看你一眼。

男人也说，是的。

电话那头传来叶子抽泣的声音。

女人说，孩子，别怪爸妈有私心，这么多年才把实情告诉你，我们是怕失去你。

男人说，别怪爸妈。

其实，从打男人残疾之后，女人和男人就有了想帮叶子找到亲生父母的想法，主要是考虑男人残疾了，怕到老那天拖累了人家叶子。一直犹犹豫豫的。打听到叶子的亲身父母之后，知道叶子的生母病得挺重，只想在有生之年看上亲生闺女一眼，男人和女人的心彻底软了。

叶子在电话那头哭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