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灵

儿子一直认为他的名字太没有创意，不能让人刮目相看，于是自己作主起名斑点狗。没有人叫他，他自己也忘记了这个很酷的名字，只有我还记得。

他和大多数孩子一样慢慢长大，像春天一样快乐而傻气，直到那天早晨。闹钟响起的时候，我立刻像往常一样起床，今天要快一些，因为斑点狗要参加幼儿园的节目彩排，我要帮他化装。可是我忽然感觉手没有了力气，薄薄的丝袜在手里打转，却怎么也套不上，手指捏不住衬衫的纽扣。我嘻嘻哈哈地叫醒了熟睡的儿子：“大侠我今日遭人暗算，全身没有力气，请你帮帮忙吧。”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眯着眼帮我穿好了衣服。我下床时突然失去重心，感觉手仿佛是纸做的，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

在儿子的帮助下，我艰难地完成了洗漱。拿着他给我的牛奶，手抖得喝不到口中。我没有叫他帮忙，他正在给自己化装，穿上演出服后，他对我说：“我先送你去医院，再去演节目。”

我看着他脸上拙劣的妆容，仿佛是红孩儿洞里跑出来的小妖怪，穿着歪歪扭扭的演出服，简直就是一个小丑，可是我只能静静地看着却无能为力，因为我整个人像一个正在融化的冰激凌。我扶着沙发慢慢地站起来说：“你去幼儿园，我自己去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要我通知单位和家人，这时候，我能通知到的家人都在很远的地方，除了幼儿园的斑点狗。

我躺着，接受医生反反复复的检查，医生确诊我为格林巴利综合症。斑点狗来了，他穿着演出服，脸颊涂得鲜红，眼圈黑黑的，手里拿着一个香蕉，站在我床前。医生指定了陪床的人，而他擎着香蕉推开所有人，安静地坐在我的床边说：“我要留在这里，我不放心你们照看我妈妈。”他离我很近，我闻到了他身上儿童护肤霜的味道，这令我在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很快就能回家。

后来，我不停地转院，去了很多能去的医院，最后又坐着轮椅回来了，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我才能享受到行走自如的感觉。这时候，5岁的斑点狗守在我旁边，我要他走开，他却坚持喂我吃药，我烦躁地说：“你太小了，知道吗？你自己还需要人照顾呢！”我看见他睫毛下面两大滴泪闪来闪去，却不肯落下来，仿佛那泪也怕碎了似的。我气得发抖，用眼神命令他出去，他看懂了，也服从了。在他轻轻带上门的那一刹那，我的泪滚滚而下。

过了很久，斑点狗轻轻地推开门。他穿着爸爸的西装，衣襟拖到膝盖下面，像足了那个叫三毛的流浪孩子。领带看上去像条绊马索，可是他把每一个扣子都扣得很齐整，领带也打得很像样子，他平静地说：“妈妈，你现在看清楚了吗？我是大人。”

也许我真的没有发现，他居然能做很多的事，给我喂药、梳头发、洗脸、洗脚，扶我慢慢地学习走路。我那时动不动就做噩梦，常常会在深夜里惊叫，每一次都是小小的斑点狗把台灯打开，叫醒惊悸的我。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看上去很安静，小小的手为我拭着额上的冷汗，给我盖好被子，不住地对我说：“不怕，不怕，我在这里，妈妈不要害怕，有我呢！”

可是，我的病情就那样不好不坏，仿佛要永远那样。

那天，他在电话里对别人说：“我妈妈已经好了，她能走路了，也能做饭了，她每天都领我去公园里划船。”

这惹恼了暴躁的我，我愤愤地骂了他一顿，怪他向别人撒谎。他站在我身边，没有争辩，也没有流泪。我使劲地推了他一下，他流泪了，惊叫起来：“妈妈你好了，你已经有力气推人了！”我愣住了。

午睡被一种很轻的声音惊醒，原来斑点狗正在自言自语。他用极低的声音说：“妈妈已经好了，妈妈会走路了，妈妈每天都领我去公园。”

他累了，却总是不肯好好睡下，他在独自一个人做着游戏，做着妈妈会好的美梦，他在求一切他认为有能力、有爱心的人，他相信这些力量一定可以救治他的妈妈，而我也相信了他的力量。

于是，我学习走路、学习吃饭、学习穿衣服，在30岁以后，我学习着在3岁前就掌握了却在一场病中失去的本领。

我的孩子总会紧紧地跟在我的身后，他如同一个不放心的大人看着一个小孩子出门那样，在后面悄悄地看着我，看我会不会跌倒，并时刻准备着跑过来搀扶我。

在那些漫长的日子过后，他终于可以放心让我一个人出去了。

现在，他是一个四年级的学生了，他从来没有得过第一，只有一次考过第二名。

现在，他就在我旁边，我正写着这篇文章。我不得不承认，他赢了，也许他根本没有把这当成一场战斗，只是他很投入，投入到赢了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所以他才会赢。他不觉得他遇到了什么。那一场风波没有让他老成起来，没有让他特别懂事，或者在别的方面有了什么感悟。

此时，他靠着我，看我写下的字，看着看着笑了。“就是这样的！”他叫道。有时，他迷惑地说：“是这样吗？我忘了，就记得一点点。”

而我，怎么可以忘记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