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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鱼

2016-01-08苗忠表

新青年 2016年1期
关键词:抱石茶山

苗忠表

红鳍东方、鲻鱼、鲥鱼、黄鲫、鲚鱼、烂船钉、沙丁鱼、龙头虾潺、白斑星鲨、双髻鱼、扁鲨、犁头鳐……

【一】

茶山浦是个环山绕海的好地方,县城里来的那些画家都将这里当成了写生的绝佳去处,李抱石就是其中的一位。

据当地一位教私塾的老先生讲,李抱石还是晚清著名画家吴昌硕的关门弟子呢。辛亥革命爆发后,正在京城一家报社当画工的李抱石为避战火,拖儿带口逃回老家舟山,在一位熟识的乡绅介绍下进了当地一家小报馆,干的还是老本行——报馆美术编辑。可能是土生土长的舟山人缘故,李抱石尤其擅长画海洋鱼类生物,不论是大黄鱼、小黄鱼,还是乌贼鱼,在他的笔下一勾勒,惟妙惟肖得仿佛真的要从宣纸上蹦跳下来一般。李抱石虽然是个大画家,但很清高,官场或者民间的朋友往来不多,唯一最要好的就是刘之介。

刘之介是个卖鱼货的,他在茶山浦的官上渡开了一家鲜鱼行。官上渡是座古渡口,早在明朝宣宗年间就已经成了岛国舟山联系大陆的重要水陆枢纽。清顺治年间,官府实行海禁,官上渡由此荒废了三十余年,到了清康熙年间,随着清军攻取台湾,实现了全国统一,康熙帝于次年谕令各省,认为海氛廓清,先前所定封海处分条例可尽行停止,海禁遂开。官上渡因是外海码头,视潮水而集市,渔市就设在沙滩或小码头上。每逢渔汛期,千帆归来,码头上人潮涌动,人声鼎沸。鱼、螺、蛤、蟹各样海鲜,五花八门,令人目不暇接,各路商贩云集,主要以鱼贩采货为主……

刘之介这个卖鱼货的和别人不一样。他虽然是鲜鱼行里的掌柜,手底下雇了三个伙计,一个验货,一个记账,一个复秤,而他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送货郎。那个年代,哪有一个掌柜的自个儿上门给主家送鲜鱼货?可实情确实如此。你道为啥?刘之介心里可是有个小九九。他专给当地一些大户人家送鱼货,手头里的固定主家大抵有三十多户。刘之介不放心让伙计们送,有他的一番道理,原因有二,一则怕为了一丁点的蝇头小利而后脑勺长了反骨的伙计带跑主家。二则亲历亲为可以揣摩主家们的那点心思,今天鱼货新鲜,前天蔫了点,自己经手可以立马改正,他可不想得罪那些大户人家,那可都是一些有钱的主儿。刘之介性情豪爽义气,乐善好施。每天不管生意咋样,他总是高声大嗓,笑声不断。做买卖童叟不欺,货真价实,还经常做善事。逢年过节打发老伴儿、孩子给附近的孤寡老人送饺子、元宵、粽子、月饼。顾客有管他叫大哥的、叫大叔的、叫爷爷的,老少三辈都觉得他可亲可敬。有一年伏天阴雨连绵,鲜鱼行屋顶漏雨快要坍塌了,附近的老街坊们都跑来主动帮助转移货物,雨后帮着修缮房子,买卖之间和谐融洽。

刘之介卖鱼货从不说价,买鱼货的主家也总不会亏了他。有的人家当时就给钱,大多数是等到月底再说。刘之介把主家们喜欢的鱼货称好,让随身小伙计帮忙扛到厨房,然后拱手作揖着朝下一家“啪嗒啪嗒”而去。刘之介在官上渡鱼市上很有点名气,这名气并不是说他童叟无欺价格公道,而是他经营的鱼货新鲜度。他的鱼货都是由海鲜船直接过鲜,大热天也不放一块冰块就放到了主家的砧板上,每个主家根本挑不出哪一条是蔫的,哪一条是缺片鳞的……市面上还没见这鱼货,他的鱼货行里已经有了,而且条条透骨新鲜,活奔乱跳。个头不均匀的,死去多时的,缺鳞咬尾的,全都被他剔了下来,大部分半送半卖给了当地的一些穷苦人家,剩下的则拿回家清蒸或者小炒,几个伙计也分赏一点。所以自个家的和伙计们家里的海鲜是不用花钱另买的。

锃骨斯亮银鲳,妥得斯软龙头鱼,滚得斯壮大黄鱼,笔得斯直大带鱼……看得人都眼馋。一些船家也愿意把鱼货过鲜给他,不仅价格出得高,掌柜的人也实在。每次船一拢洋,刘之介就从这船跳到那船,看成色和鲜度收货,和船家打了这么多年交道,一来二去熟络得就像自家的兄弟一样。

立春前后,刘之介卖的是滑皮虾,富贵虾。“今朝虽是过河虾,也把四海作为家。他年若得蛟龙助,翻江倒海荡天涯”,油一爆,“吱溜,嚓!”一声巨响,滑皮虾便成了一盆红脸和尚了。滑皮虾、富贵虾落节后就卖个头条子匀称的大黄鱼和小黄鱼,黄得像一根根价格不菲的金条锭儿。无论是北方还是南方,这俗名叫黄花鱼的都以其肉嫩味鲜而出名,用它烹制的菜肴,不论是自家人吃,或是待客,均属较上档次的菜式。用黄花鱼做几道鱼肴轮着吃,更是一种不错的选择。清朝有一饮食大家说黄花鱼营养丰富,有补肾健脑作用,适用于肾虚引起的记忆力减退者。五柳黄花鱼、红烧黄花鱼、糖醋黄花鱼、雪菜黄鱼汤、干烧黄花鱼、瓤馅黄花鱼、乳白黄鱼汤等三十几样做法,而且是不重样。“泥沙卷涎沫,回首怪龙鳞”,难怪《本草纲目》记载黄花鱼“甘平无毒,合莼菜作羹,开胃益气。晾干称为白鲞,炙食能治暴下痢,及卒腹胀不消,鲜者不及”……再下来就是卖棘头梅童、石斑鱼、鲐鱼、舌鳎鱼。端午前后,红鳍东方、鲻鱼、鲥鱼、黄鲫、鲚鱼。夏天是烂船钉、沙丁鱼、龙头虾潺、白斑星鲨、双髻鱼、扁鲨、犁头鳐。七八月卖马面鱼、虫蚊东方。重阳近了,卖蟹。舟山这地方的梭子蟹肉质细嫩、洁白,富含蛋白质、脂肪及多种矿物质。梭子蟹在冬季洄游季节个体最为健壮,一般重250克左右,最大可达500克。雌蟹红膏满盖,口味极佳。梭子蟹可鲜食,或蒸、或煎、或炒,或一切两半炖豆板酱,或用蟹炒年糕、炒咸菜、煮豆腐,是沿海一带居民餐桌上的常菜。亦可腌食,就是将新鲜梭子蟹投入盐卤中浸泡,数日后即可食用,俗称“新风抢蟹”。过去,渔民因梭子蟹产量高,常挑选膏满活蟹,将黄剔入碗中,风吹日晒令其凝固,即成“蟹黄饼”,风味特佳,但产量少,一般人难尝此味。入冬以后,除了红膏蟹,还卖水白虾,虾姑蛋、玉秃、鮸鱼、黄鲿……

有时他还卖佛手和大香螺。人家买去,把螺里的肉吸食干净,配架装盘,亦是一件不错的观赏品。

不少深居简出的人,每每看到刘之介送来的海鲜后,才想起今日是清明或者重阳了。李抱石就是其中一个看到海鲜数日子的人。

【二】

民国初年,杂货铺遍及茶山浦官上渡的街头巷尾。杂货铺啥样?大些的像《林家铺子》里的铺子,小些的像《孔乙己》里的咸亨酒店,而茶山浦以小杂货铺居多,一般都是前店后宅。

杂货铺首先是“五味杂陈”。那时杂货铺卖的是油盐酱醋、烟茶糖酒、针头线脑、笔墨纸张……绝大部分都是散装的,味道自然浓。酱油、老醋、咸菜疙瘩、海盐、干货、咸鱼、海带等都是装在大木桶或大笸箩里。买酱油醋那叫打酱油、打醋。掌柜的用半斤或一斤的“提”舀出来,用漏斗灌进瓶子里,每每还要再舀一次添上一点,优惠一下,顾客就很心满意足了。日积月累老铺子的老味儿就像老茶壶里的茶山茶垢,味道甚是好的,进了老铺子就像闻到了自个厨房的“家味儿”。刘之介的鱼货行就夹杂其中,倒也醺到了几分油盐酱醋的味道儿。

从光绪三十四年到民国二十六年,刘之介在茶山浦的官上渡已经卖了四十年的鱼货。他的两个女儿都已出了嫁,大女儿夫婿在县立三忠祠小学当教员,小女儿夫婿是县公署的一名文职,拿的都是固定薪水,生活倒也安逸。在县公署当班的小女婿见老丈人这么大岁数了,还风里雨里给人家送鱼货,面子有点挂不住了,就怂恿连襟释道的婆姨,让她们在老头子耳边多念叨念叨 年纪大了就别干送鱼货了,干脆在家帮着抱外甥得了。

这天是刘之介六十大寿,女儿们带着夫婿和外甥外甥女,还有诸多的亲朋好友到茶山浦给老爷子做寿。小女儿说:“阿爹,以后不要再走宅门卖鱼货了,现在两家各自拿点钱给您和娘养老。

刘之介这下有点生气了:

“嫌我给你们丢人?一个是学堂里的先生,一个是县太爷身边师爷,有一个卖鱼货的老爹,面子挂不住?”

两个女婿连忙解释:

“不是的。您老人家都六十挂零了,老在外面跑,海里浪里的,还得贴面孔看人家的脸色,做女儿女婿的心里不安呐。”

“我送鱼货送顺手了。歇了这么多主家,实在可惜得很。就为了李二大人一个人,我也得卖鱼货。”

这李二大人就是李抱石。在家他是排行老二,在老爷子眼里,当时的报馆也是衙门里的一个分支,再加上李抱石还是一个有名的画工,听说他的师父还替紫禁城里的那些大官画过像呢。所以,在认死理的刘之介心里,这李抱石就是李大人。

“从今往后你们也不用再给我做什么寿了。寿命长短自有天论,你们要是有孝心,就去黄杨尖给我买一方好地,做一注大坟,再给我和你们娘打两口楠木寿材,然后把李二大人送我的画放在我的棺材里,先去黄杨尖葬上个三五年。”当时茶山浦有这样一个风俗,早早就把寿坟寿材准备好,然后将坟棺天地合一,三年或五载,为的就是讨个吉利:添福添寿。于是女儿女婿们就都依了他这个倔老头。

【三】

刘之介还是卖鱼货。

每天一大早,他照例带着那个小伙计敲开一家一家的铜环门,挨家挨户给主家们送鱼货,但每次他都会把更新鲜更水灵的鱼货捎给李抱石。他给别人家送鱼货那是为了挣钱打发日子,可给李抱石送鱼货那是因为着实喜欢他的那些儿鱼画。

自从第一次到茶山浦写生访游后,李抱石就看上了这块世外桃源式的风水宝地。整条茶山浦河步履轻盈着,一路掠过阡陌的原野、崎岖的乡村小落,冲过一道道蛛网似的闸口,最后奔入了浩瀚无垠的东海。就像一条蓝色飘逸的少女梦幻般的裙带,轻轻地镶嵌在茶山浦这块肥沃的土地上,撒落了一河的欢歌……

“中洲河流千千万,唯是茶山浦河最靓美!”从茶山浦出去的每一位乡亲都会这般迷恋自己的乡园。虽然,昔日的茶山浦是闭塞的,交通不便村落散乱,但茶山浦河像一位朴实的母亲将每一个孤独的村落蜿蜒地连接在了一起……

茶山浦河的源头是条清澈见底的黄扬尖山涧溪流,人们称之为“葛仙翁菩萨水”。从黄扬尖的深山中跌荡起伏地滚落,曲水觞扬;翁水汇入茶山浦,换来了四季蓊郁、朝气蓬勃的世间新气象。茶山浦河水特别清澈的,清澈得可以看见每一条悠闲的鱼儿正灵巧地摆动青春的尾鳍……小船一摇一摆划过,点点桨声,水儿轻轻荡漾,稀释出一种海岛水乡那独特的古朴典雅的魅力。

还有那粉墙黛瓦的老屋,错落别致地编织在茶山浦河的两岸。平静流淌的河水、吱吱呀呀的小舟、风雨萧条的老屋、支撑着人们出行的一座座石拱桥。桥的端末,一条条纤细的石板路绵延而去,合着道旁那随风飘摇微微婆娑的芦苇荡,吟唱着一首首沧桑的歌,看着这一幅幅熟识的画面,不禁为之长叹:岁月真是沧桑啊!

原先是小酣,早上来,下午走,一番感慨后,李抱石就打算在茶山浦长住了,便花去两块大洋在官上渡的沙埕港边买下两间茅草房,修缮一番后便成了自己在茶山浦的一栋乡间小别墅,报馆所需要的插图都在这里完成,然后由专人直接送到城里排版印刷。剩余的时间,李抱石就开始作画。

李抱石有一个脾气,就是边画画,边喝酒。下酒菜就是各类海鲜。画两笔,凑着壶嘴喝一大口酒,左手用筷子夹一块鱼肉或者螺片,右手执笔接着画。画一张画要喝一斤普陀米酒,吃两盆海鲜。

刘之介从船上一挑上最新鲜的鱼货,就直接给李抱石送去。李抱石的小别墅在沙埕港边的一座土丘上,沿着石板路拾阶而上,就看见一座四周都爬满了青藤的小洋楼隐藏在青葱的翠柏中,小洋楼的前面是一道道密密匝匝的篱笆墙,推开竹编的小矮门,沿着一条由形状各异的鹅卵石铺就的冰花曲径,隔窗看见李抱石正在书房潜心作画。刘之介拎着装满了活奔乱跳海鲜的竹筐“吭哧吭哧”老远就喊。

“李二大人,大黄鱼,灰鳖洋上刚捕上来,还鲜活乱跳着呢!”

“李二大人,莲花洋的乌贼、峙头洋的梭子蟹、黄大洋的带鱼、横水洋的鳓鱼,等会我给您做好吃的!鲜着哩!”

他给李抱石送鱼货,通常一待就是半天。先挽起袖子将所有鱼货拎到旁边的河埠头,开膛剖肚,掏鳔挖腮洗干净,便拎到厨房开始起灶烧将起来。两支烟功夫,葱花浇蛋梭子蟹、东坡墨鱼、鲞鱼蒸毛豆、嫩豆腐烧大黄鱼、香辣红烧带鱼……就像“癞蒲鸡变鸭”似地一样样端了上来……

李抱石作画的时候,他就站在旁边很入神地看,专心致意,连大气都不出。有时看到精彩处,就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一口气,甚至小声地惊呼起来。凡是刘之介吸气、惊呼的地方,也正是李抱石的得意之笔。李抱石从不当众作画,他画画有时是把书房门锁起来的。对刘之介却是个例外,他很愿意有这样一个人在旁边看着,他认为刘之介真懂,刘之介的赞赏是出于肺腑,不是假充内行,也不是谀媚。

李抱石最讨厌听别人谈画。但他对刘之介却是另眼相看。

李抱石最佩服的前辈是八大山人。他认为清朝的四王四僧里数八大山人功力最深,对书法、诗跋、篆刻,八大山人也都有很高的造诣。在绘画上,他以大笔水墨写意画著称,并善于泼墨,尤以花鸟画称美于世。在创作上他取法自然,笔墨简练,大气磅礴,独具新意,创造了高旷纵横的风格。三百年来,凡大笔写意画派都或多或少受了他的影响。清代张庚评他的画达到了“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的境界。八大山人作画主张“省”,有时满幅大纸只画一鸟或一石,寥寥数笔,神情毕具。他的书法具有劲健秀畅的气格。篆刻形体古朴,独成格局。大幅小品都好,有笔有墨,也奔放,也严谨,也浑厚,也秀润,而且不装模作样,没有一点江湖气……

有一天,刘之介给李抱石送来一张纵119厘米,横58.4厘米的《杨柳浴禽图》,是一幅水墨写意花鸟画,描绘了一只浴后禽鸟栖息在树顶上的情状。画面风柳欹斜,禽鸟展翅俯首梳理翎羽。墨笔苍劲老健,寥寥数笔,即使禽鸟跃然纸上。细察禽鸟造型别致,一爪独立,一爪蜷曲,正低头缩着脖子,梳理羽毛,白眼向天。树下一块巨石支撑着树干,使人感到树身凌空,禽鸟正处于一种危在旦夕的境地。全图布局简括,笔墨精练。对树木与湖石的刻画力求苍劲,对禽鸟的描绘则生动传神……

一见到此画,李抱石顿然大吃一惊:“这《杨柳浴禽图》是真的?”李抱石问他买这幅画花了多少大洋?跟谁买的?刘之介说花了三百大洋跟一个云游到此的和尚买的。一听花了这么多大洋,李抱石更不敢收了。

“你一年到头拼死拼活卖鱼货能有多少进账?这幅画实在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李二大人,您说这话就差矣!俗话说,美女配英雄,这画到了您手上可真是遇着明君了!”

“那我给你钱!”

说着,李抱石翻箱倒柜果真寻起钱来……

刘之介夹起画轴拂袖而去,李抱石赶紧拉住了他。

“老哥哥千万别生气,小弟只是觉得这画实在太贵重,怕收受不起……”

“您说这话可就是瞧不起我刘之介了,您且收着,不过您得答应我两件事。”

“啥事?您说。”

“您作画时得让我看,您的画得送些给我!”

“你这小老头,我作画时你没在看么?我的画没送给你么?”

两个人相视着“哈哈“大笑起来。

【四】

刘之介对画很痴迷。

他这痴迷和其他藏画者不同,藏画者大抵有两种,一种是从血脉深处就喜欢画,视画为生命。一种是捂画,就是等价位升到自己满意时就出手,视画为黄金。而刘之介就不同了,否则也不会将价值连城的《杨柳浴禽图》拱手送给李抱石了。

他对画的痴迷就在于两只耳朵上。自从认识了李抱石,刘之介才知道自己的耳朵原来还有这么一个特异功能——听画。

每次送鱼货去李抱石家,收拾停当后,刘之介就在一旁看他作画,从来不吭一声,生怕一出声,李抱石笔尖下的墨汁会点错了地方似的。

李抱石作完画,就用夹子将画夹在一条长绳上,然后忽近忽远地细看,有时就问刘之介。

“这些鱼画得咋样?”

“确实大家手笔!”

“听话里好像满口子的酸味!不要恭维,就说实话!”

刘之介偶尔颔首细看,偶尔侧耳倾听。

听完画,刘之介就能说出每一幅画的绝妙之处来。

李抱石画了一幅《黄鱼觅食图》,问刘之介。

刘之介说:“大黄鱼刚刚吞进去一只大白虾。”

“唔!你怎么知道?”

“黄鱼的嘴边夹着一条细细的虾须,还在微微抖动着,一定是刚吞进去不久。”

“对极了!”

李抱石提笔题了几句词:“泥沙卷涎沫,回首怪龙鳞。鞠躬见汤王,封作朱衣侯”

李抱石画了一张小品,《拼死吃河豚》。刘之介侧耳一听说:“这是一只夏季的双斑东方鲀。”

“何以见得?”

“粉红石首仍无骨,雪白河豚不药人。寄语天公与河伯,何妨乞与水精鳞。也就是说夏季河豚毒性最小,洗掉内脏和血筋,这时候的拼劲就少了许多!”

“真是高人啊!”

李抱石最爱画中华管鞭虾,而且画的都是墨虾。他佩服齐白石,但是画风却各有不同。早年齐白石的画笔墨较清新整饬,中年以后渐趋雄肆,而李抱石画风飘逸,喜欢一气呵成。用墨滋润淋漓,用色浓艳泼辣,中锋、侧笔随意有度。章法也多是信手拈来,随意而成,极为简括大气。李抱石尤喜将阔笔大写的海洋生物与大自然景象合于一图,以求相反相成之韵趣。真率自然,不假修饰。

有一天,刘之介送来几条活蹦乱跳的小海鲨,“这些小鲨加点蘑菇起羹味道最好,李抱石一高兴,画了一幅《鲨鱼闹海图》,一条条鲨鱼翻江倒海,甚是闹腾。画完了,问刘之介:“如何?”

刘之介说:“李二大人,你这画不对。”

“不对?”

“我给您带来的是‘硬背侏儒鲨,而您画得却是‘锤头双髻鲨,两则明显不同,‘硬背侏儒鲨体态小,只有三指见长,但它会发光。而‘锤头双髻鲨,体延长,稍侧扁,亚圆筒形。头平扁,向两侧扩展,锤头突出,鼻孔平扁。你听听叫声,也不尽相同,‘硬背侏儒鲨叫起来像孩子的哭叫,而‘锤头双髻鲨只会大声吼叫。”

装在木桶里的几条小鲨果真像婴孩一般啼哭起来。

“是吗?我头一回听见!老夫孤陋寡闻,果真遇着高人了!”

李抱石于是展开一张八尺生宣,画了三条硬背侏儒鲨,题了白居易的一首诗:“海水桑田欲变时,风涛翻覆沸天池。鲸吞蛟斗波成血,深涧游鱼乐不知。”

继而又在画的左下角题了一个跋:知我者,茶山浦刘之介也。

李抱石送了刘之介很多画。他把李抱石送的画都放在黄杨尖上的棺材里。

【五】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就在东洋鬼子刚进城那天,李抱石突然得急病死了。李抱石一死,刘之介整日蔫头耷脑的提不起精神来,就像掉了自家的两只耳朵一般。那时候,年岁已大的刘之介也关了鱼货行,但每到清明和春节,他还会四处采购新鲜鱼货,烧一桌李抱石最喜欢的海鲜大宴上坟头祭拜一番。

李抱石死后,他的那些鱼画成了有钱人竞相购买的宝贝,不菲的价格更无需说了。当地几个汉奸头目为了讨好日本驻屯军司令横田大佐,就给他送了几幅李抱石的鱼画。酷爱中国字画的横田将所有字画挂在办公室里,左看右看,爱不释手。而且听说茶山浦的刘之介居然能听懂李抱石的每一张鱼画,就派人“请”他到城里的宪兵司令部。

刚开始的时候,老奸巨滑的横田假装得很客气,吩咐手下倒茶,看座啥的,刘之介始终不为所动,这下可把横田给惹恼了,一把将他推搡到李抱石的画前问他,手里还拿着贼亮的指挥刀“唰啦唰啦”比划着。

“你地给我听听这些画是不是李抱石的真迹?听错了,你地死啦死啦地!”

刘之介戴上老花眼,左看看,右听听,许久,他对横田说,“这些都是有人欺名盗世仿李抱石之赝品,没一张是真迹。”

横田似信非信地看了看墙上的画,又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猥琐的中国小老头。

“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你看这里。”

刘之介指着画中的一条在绿海中畅游的大黄鱼说。

“李抱石画的鱼眼是炯炯有神,鱼鳞闪闪发光,而雌鱼的叫声较低,同点煤气灯时发出的哧哧声相似;雄鱼的叫声较高,像夏夜池塘里的蛙鸣。可这张画表面上似大画家李抱石之真迹,实则过不了半晌便可现了原形。还有那些画……”

刘之介的话还没说完,墙上的的那些画果真渐渐变了形,鱼眼移位凋零,鱼鳞暗淡模糊……

“死啦死啦地……”

气急败坏的横田疯似地扯掉了墙上所有李抱石的鱼画……

刘之介赶紧抱起残破的画纸,喏喏地告辞,步履蹒跚着径直走了。

几天后,刘之介也死了,他的女儿女婿遵照老爷子的遗嘱,将李抱石送给他的所有鱼画一起盖在了他的身上,棺材底下还垫了厚厚一叠残破的画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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