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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笑忠的诗

2015-12-28余笑忠

诗歌月刊 2015年7期
关键词:葡萄母亲

余笑忠

仰望

有时,你会手洗自己的衣服

你晾出来的衣服

滴着水

因为有风,水不是滴在固定的地方

因为有风,我更容易随之波动

我想象你穿上它们的样子

有时也会想,你什么都不穿

那时,你属于水

你是源头

而我不能通过暴涨的浊流想象你

那时,你属于黄昏后的灯光

我可以躺下和你说话

而倾盆大雨向我浇灌

从来如此:大雨从天上来,高过

我,和你

幸运的旁观者

阳光过于耀眼,你只好

用一只手半遮着眼睛

另一只手,扶着身后的栏杆

你的短衫像海魂衫

这使你看起来,更像是在

快要启航的船上

你微笑的嘴角似乎表明

你所注目的地方

令人心旷神怡……只是阳光

过于耀眼,你不得不说:我不能

一下子拥有那么多的阳光

它使一个人在平地上,也像

置身于顶峰

分明有人欢迎你加入他们

而你暂时还没有被放行

你得在栏杆旁多站立一会儿

即便阳光过于耀眼,即便

你的微笑,也许只是应付

某一位过于热情的

业余摄影师

春游

盲女也会触景生情

我看到她站在油菜花前

被他人引导着,触摸了油菜花

她触摸的同时有过深呼吸

她触摸之后,那些花颤抖着

重新回到枝头

她再也没有触摸

近在咫尺的花。又久久

不肯离去

给画师的难题

它们那样小:一粒黑色的芥子、一粒

或黑或白的芝麻

错误在于,总要用双手

把什么东西抓住不放

只需一根指头,只需轻轻触及它

把它放在唇边、舌尖

在永久的沉默中唯有如此

你呼喊的,你拼死以求的……

那么大的空白,将留给

一粒芥子、一粒芝麻

五月七日,山城夜雨

起风了。闪电

撇下了雷声

在高楼上临窗观望

忍不住伸出双手,以确认

夜雨降临

雨来了。相对于

一触即发的闪电

它的阵脚徘徊不定

这是陌生的城市

因为夜晚更加陌生

这是多雨的城市

沸腾的火锅店

让人们的伤疤变亮

而佳人,明亮如傍晚的珠宝店

在这里,习惯了起伏的人

还要习惯大雾一暖昧如

暮年的情欲

还要习惯坝上炽烈的阳光

习惯河道上抬高的水位

强咽下故迹

雷声加入进来了,继而

大雨倾盆

像把大把的假钞

塞给一个盲人

大雨倾盆

像把大把的假钞

塞给了一个盲人的家伙

如今,疯狂地

砸下重金

每一次闪电都要自断去路

睢有空想的蛛网

出于对眼泪的渴望,苦撑着

迎接大雨倾盆

假死之树

确有假死之树,考验我们的辨别力

比如,移栽的银杏

我的见识没有那么多。我无从关心

它是死是活

令人难以容忍的是

一棵树,可以如此

意味深长

仿佛所有的银杏,都是

从长痛中醒来

你知道……

铁笼中攀爬的松鼠,不屑于螃蟹歪歪斜斜的步伐

被压制的饼干,嘲笑浑圆的苹果被切成两半

蜘蛛的口水织成了网

饱食终日的蚕,只为在自己织就的网里安眠

你有一颗老心脏

它受过热烈的鼓动,又无数次倒吸凉气

在你沉默时,它探头探脑,如花朵般仰望

它将为你守到最后。你的身体终将是一个墓地,只为

厚葬它

没有墓碑。惟有铁轨间退无可退的青草,以其卑微的高度

哀悼它

诱人的排比句

一棵树被锯倒

一棵树在倒下时

决然摆脱所有羁绊

扫荡了相邻的枝枝叶叶

一棵树罪人一样倒下,自嘲

为时已晚

被砍掉枝桠

被简化为木头

被削掉寸寸肌肤

直到它服服帖帖

转而承受一切:作为餐桌,作为衣橱

作为我们屁股底下的座椅

作为爱巢,作为淫乱之床

作为一条破枪

作为镂空的器具,作为木鱼

作为纵情歌唱的音箱……

在无限多样性的排比句面前

我就像一个盲人

被一个能说会道的家伙领着

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往哪里

他总是说:跟随我,我就是你的手杖

荷花之外

从烂泥田里长出的好东西不多

荸荠算一个

人们将它去皮,或煮或蒸,是担心

它带有可怕的菌种

在灵魂的下层土壤里,我不知道

会生长出什么

我只知道会有自我缠绕的东西

我只知道再写下去

就有说谎的可能,像他们

给平胸女子注硅胶

说明什么?说明有人爱的是

丰乳如臀

笨拙的模仿

它的步态缓慢,它蹲伏的姿势

近乎虔诚。它不外出觅食

不理睬歪斜着身子

前来调情的公鸡

它像一个瘾君子,闭着眼睛

沉醉于它的白日梦,它好似

白日梦孵着的一枚蛋

它的身下没有一枚蛋

当你呵斥它,把它从窝里驱离

它报以不满的怪叫

不一会儿,又折回窝里

那稻草铺就的,满是羽毛和绒毛的

它独享的小小乐园

我几乎被它想作母亲的渴望打动了

但为了对它的空想作出惩戒

它会被人一把拎出来

往它的鼻孔里插上一根羽毛

如果它还要赖在窝里,就会把它的头

按进水中。这最狠毒的清醒疗法

简直把它吓成了木鸡

它不可以和母鸡平起平坐

在雏鸡身边,带着耻辱标记的它

会被它们真正的母亲

频频驱赶

天真的请求

我第一次看到,一头绵羊

将粪便排进

从它身上挤出的奶汁里

挤奶人骂了句畜生,倒掉了

一盆羊奶!

那头绵羊

何以如此乖戾?我猜想

它的日子不多了

下一回,准会第一个

被屠宰

不要踹它了嘛

要不,换一双手试试?一双

温柔的手?除此之外

没有谁能够替它说话了

诗人的甜言蜜语

儿童玩具是由成人发明和制造的

他们也曾以此为乐

诗人写下爱情的甜言蜜语

他们曾经以此为乐

他们中的多数难以为继

少数幸运儿,至死乐此不疲

小时候,我的雨鞋破了

补鞋匠就会用橡胶补上,取自自行车内胎

他会笑着问我:你怎么又来了?

而我乐于相信:这世界上有取之不尽的

自行车内胎,我不必思考它的前身

“如果你有了一辆自行车,你要学会给它打气。”

傻瓜都知道,给它打气容易

拥有一辆自行车太难、太难,它又不是玩具

了不起的车夫

你迷上了一辆手推车

独轮的

它不满足于平地,要往深山去

你变换姿势拉着你的独轮手推车

山脚。山腰。上上下下的人

仿佛你的手推车运载过的

冷雾拂面。杜鹃啼鸣

证明杜鹃没有死绝

而它啼向何处?远处的山色

依然若有若无

这就是山顶。证明你是一个

了不起的车夫

一路上你一减再减。但你不能

置你的手推车于不顾

更不能转过身去,一撒手

任它直落而下

它的去路

必不是来路

这是一个比喻

作为比喻的冷灰,它有火热的前身

作为难支的独轮

你曾被指派给练呼啦圈的女人

经过她的头,颈项,丰乳肥臀

最终落在她的脚下

作为难支的独轮,你曾被指派给

滚铁环的少年

他们追逐着你,要你

既是先行者,又是不倒翁

没有打开的灯

这里有一盏没有打开的灯

被另外一盏赤裸的灯照着

不应答。坚持到底。坚信

亮着的灯会败下阵来

会一起摸黑

它们需要相互照亮吗

它们应该并在一个开关上吗

它们需要一个清晰的比喻

一个清晰的比喻

会走向它的反面吗

这是你的问题,不是两盏灯的问题

它们并未相互起誓

这是一个死角。死角

无处不在

为了雄辩爱上了排比

但这里有一盏

没有打开的灯

坚决否弃你的雄辩

你承认它是对的?你觉得赤裸的灯

才是盲目的?你一灰心

就得摸黑,你一摸黑

就会被月光吸引一一你知道,总有一个俗套

等着你

你知道,无论是向上还是向前

你无辜的脖子一一被越拉越长

一天的阴影

早晨醒来,我想为什么又梦到了父亲

在我的梦里,他被一只老虎所伤

胳膊上血淋淋的。他求我们

快点快点给他包扎好

免得老虎嗅到血腥味

他胳膊上的骨头露了出来

他有些不耐烦:闭上眼睛不就行了

我们一通手忙脚乱

那血和骨头

挥之不去。死亡

将父亲变成一个似曾相识的人

再次造访我的梦境

想到他在我的梦里仍然受苦

我就好像又犯了什么过错

因果

母亲不再养鸡了

养鸡是一件

需要耐心的事情

没有谁能够保证

一窝小鸡

可以全部长大

总有倒霉的小东西

中途就没了,即便它们

活蹦乱跳,到了令人惊喜的

变声期。有黄鼠狼

有鸡瘟。有太多的

意外。那些让她无能为力的

丧失的性命

会让她思考因果,由此及彼

而每当清晨,公鸡的啼叫

在冷清的屋子里

越发显得刺耳

简直像催债的、赌气的

母亲不再养鸡了

她不想养它

又杀它

托梦

已经很久没有梦见父亲了

但做过太多别的梦

也许他已经厌倦于以一副老面孔来见我

也许他宁可不见我平淡无奇的老样子

在我的梦中他变成了别的事物

我是否能够识别已无所谓

来过也就来过,去了也就去了

除夕我问母亲最近做过什么梦

母亲告诉我,父亲找过她

母亲梦见父亲哀叹:找不到睡觉的地方了

第二天,母亲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把摆在父亲床前的

方桌和杂物,一一挪开。仿佛

刚刚做完这些,母亲长嘘了一口气

愤怒的葡萄

干瘪、皱缩的

我们吃,我们吃

一颗颗微缩的老脸

酿为酒液的

我们喝,我们喝

如歌中所唱:让我们热血沸腾

落在地上

任我们践踏的

我们踩,我们踩,一群醉汉起舞

当野火烈焰腾起,每个人

都有向那里投去一根木头的冲动

投掷的冲动

仿佛真有一种葡萄,叫作愤怒的葡萄

哭墙

怎样的石头

怎样的高墙

教堂只余半壁,旋即

罗马人的怒火

将它化为齑粉

怎样的双手

抚摸石头

如抚摸一扇门

不复存在之门

因此抚摸的是

另一双手,手心贴着手心

抚摸的是另一个人

光洁的额头,蒙霜的睫毛

摸到了睫毛油,摸到了灰烬

摸到了永别之前

屈膝深埋的……

在昏花的老眼看来,黎明

即已沦为黄昏

“所有的诗人都是犹太人。”

所有的高墙

都有痛哭的一面

你有不能揉掉的

眼底之沙。而哭墙

哭墙的石缝里

还会长出青草

自Jorg Demus独奏音乐会归来

我嚼着

摊放了一天变硬了的面包片

咀嚼的速度变慢了

这是午夜,大部分的灯

都已熄灭。还在亮着的

格外明亮,甚至耀眼,甚至

像一个死扛着的傻瓜

想想那些灯

受制于额定的功率

受制于电流、电压

受制于我们的手,一开就亮,一关就灭

即便同时亮起同时熄灭

这一盏,与另一盏

不会互为伴侣。那钨丝

需要纯粹的真空

在正常使用与即刻报废之间

没有阵痛。没有过渡期

没有婴儿期。没有垂危期

没有垂青。没有垂怜

它们不会想起

从前,摇曳的油灯

可以拧高灯芯,增其光明

为远去的巴赫、舒柏特,我给自己

斟上一杯酒,借远处

以及更远处,灯火之余光

电视记录片《神秘地宫》观后

瘗埋在地底的石函,石函中的铁函

铁函中的丝绸包裹着

阿育王塔,银质

以及其中暗含的银椁、金棺

最后是圣物:一截骨头,又叫舍利

在这一切之上是一座古老的高塔

或曾经有过一座高塔,曾经香火鼎盛

但一切都要颠倒过来

对信众而言,是他们看不见的真骨舍利

决定了塔身的高度,以及香火不息

为从地底请出铁函,动用了

隔热装置,起重机,卡车,荷枪实弹的军警

他们也不能肯定两百多公斤的铁函之中

是否暗藏期待中的圣物,考古意义上的

圣物

换个说法:国宝

我想让另一人来写这首诗

他会写到战火,烟雨

写到复仇的阿育王

终于胜利,终于输掉了一切

终于勘破红尘,离弃

他的孔雀王朝

而我只愿意写:曾经的沉冤之雪,请深埋月光

回音

读某君悼亡诗

他的悲伤甚至令人妒忌

因为深爱。因为

不可能的爱。望而却步的爱

而死亡

最终解除一切禁忌

令深埋的爱

冲破生与死的重负

至少,在放声恸哭中

得以站立

如此艰辛。如此深重。如此虚空

他悲伤的言辞

每一句都是蹬掉的石头、冰块

自幸存者奋力攀爬的峭壁

跌向谷底

那将悲伤啜饮一空的人

他将怀揣一枚石头

像犹太人那样,躬身将石头

放在逝者的墓前

那远远看着他们的人

惟有哀叹自己两手空空,不足一死

迷信

奇效之药,与耗时有关

与彼此煎熬有关

秘制与祖传之药

在寻常瓦罐里

熬成药渣

送药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送药的人先差遣了信使

那信使,酒量越来越大

他说:好酒、好药,如同种子

要埋进黑暗里

急不可待

磕破的鸡蛋要快速放入碗里

人人都是这么干的

失手的家伙被骂作笨蛋

好像可以把过错

推回给无辜的鸡蛋

急不可待

太多的眼睛熠熠生光

巨石缓缓碾过

一堆碎石

为一尊王座作最后的铺垫

无题

从桑葚那里,你知道

什么叫红得发紫

那里,枝条晃动

桑葚掉落地上

仿佛一松手

明珠投暗

一颗,两颗,三颗

居然那么多,数不胜数

不单鸟儿们有福了

这片泥巴地,也许正需要

补充一点甜味

如果这些远远不够

还有高处的枇杷

还有秋天的葡萄

我的知识如此贫乏

更为自己粗糙的诗

不能加入天赐之物的行列

而倍感羞愧

丰收

一株葡萄会结出多少串葡萄

一株南瓜会结出多少个南瓜

它们都穷尽了自己的可能

丰收之后,叶色渐次黯淡

面对再也供养不起的幼果

显得无力而羞惭

它们的藤蔓依然相互纠缠

葡萄的藤蔓还在葡萄架上

南瓜的藤蔓终将被连根拔起

它们将为别的事物让出光

葡萄与美酒

并不是所有的葡萄都能酿酒

乒乓葡萄个儿太大,太密集

先天光照不足,酿出来的酒是酸的

焚香,祷祝,封坛

酿酒如祭祀

你对偶尔的失败

报以一笑,像宽慰一个孩子

按时就寝

你打算等一等,等一等

好葡萄会有的,美酒

会有的!你的眼睛

欢快又明亮,仿佛斑马的影子

顿时有了波纹

祝福

透过玻璃窗,看到一只蜜蜂停在阳台的边沿

那一小块水泥地面,在它看来

与一块石头、一株草或一截树枝别无二致

冬天的阳光照耀着我和它

它的两只后腿相互搓着

太细小了,相互搓着的那两只腿

像借助彼此忍住一阵颤栗,又一阵颤栗

它的尾翼微微伸展

它的背部随之蠕动

它开始抬起身体

似乎从相互搓着的那两只后腿那里

它终于确信力量倍增

它的身体挺立,我在心里说了一声:飞吧

它往高处飞去

好像也借助了我的,我自己不能用到的力气

小树的立场

痛恨是容易的

霹雳降低了天空的高度

极端是容易的

像一个人宁愿死去

而不再受累于死亡

呆滞的玻璃珠是容易的

任烈日炙烤,任大雨倾盆

癫狂是容易的

一个醉鬼转身,扬手,掷出的飞梭

也许正中靶心

黄昏时驱车经过一座监狱

有一位朋友正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

他记得围墙上有一棵小树

所有的神秘都集中在它的身上了

那棵小树,它每每长高一寸

日出时,围墙便矮下去一分

日落时,围墙便高出一分

母亲的油菜花

正月初一,一大清早,我陪母亲到了菜园

稻田边上那方寸之地

那里,母亲种了白菜,莴苣,韭菜,大蒜

还有土豆,刚填进土里没几天

母亲说,一个人吃怎么吃也吃不赢

好在妹妹回家会摘走一些

“这是不是可惜了?老了呢。”我指着菜园边上

母亲忍不住笑话我: “你以为这是菜薹?是油菜。”

我心想,母亲种那么几棵油菜干什么呢

能收获的菜籽可想而知,微不足道

清明前回老家,看到母亲种的油菜也是花团锦簇

母亲不懂养花,想必她是把油菜当做花来种了

凡这地上能开花的就让它开花吧

也许母亲只是顺手而为,以表明她没有遗忘

盛放在某个玻璃瓶中的细小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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