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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阶边缘的影子

2015-12-26石里龙

文学港 2015年2期
关键词:建国小米母亲

石里龙

台阶边缘的影子

石里龙

透过洁净的塑钢窗,窗外是渐露亮色的黎明。蒙蒙中那条逶迤的甬江像是静静地躺着,正是退潮的时候,江面瘦小,深褐色的滩涂裸露着,浑浊的江水几乎是静止在江面上,看上去像是一条黄色的带子缠绕在这个海边又江边的小镇上。

尹建国把视线转了回来,看到白小米依旧躺在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沉睡着。她的头侧在一旁,头发已经需要靠不断地焗油,才能遮掩那如同衰草的枯败;身体的皮肤也略显松弛,不过一对乳房还饱满,依旧保持弹性。三十二岁的年纪,女人终究无法阻挡岁月留下一点痕迹。

尹建国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后,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时间已经指到七点半,该是去上班的时候了。

他穿鞋子弄出的声音惊醒了她。

又要走了么?

尹建国抬起头来,看见小米侧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是的,你再睡一会儿吧。他勉强地笑了笑,然后站了起来。

小米没有说什么,只是两只眼睛依然看着他。她突然从床上跳下来,走到后面紧紧地抱住他的腰。

我不想你走。

我还要上班。尹建国拍了拍她的手臂。因为吹了一夜的空调,她的手像蛇一样清凉而光滑。

白小米重新坐回到了床上,看着尹建国把门慢慢打开,然后又轻轻关上。

尹建国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穿行在城市黎明的街道上。

办公楼是挤在一片新近盖起来的高楼中间,显得低矮而破旧。然而作为一个存在了几十年的国营企业的机关楼,它曾经向无数市民展示过迷人的魅力。曾经有很多人,把能跻身于此视为人生重要目标。只是现在一切都已经风光不再。

办公室还没有人。尹建国坐在电脑前打开了电脑,开始完成昨天主任交代的一份材料。然而没有写下几行他就感觉有些不耐烦了。这种公文现在越来越让他感到烦躁,空话、套话,自欺欺人的勾当。

刚开始尹建国极度反感,但主任告诉他材料就得这么写,领导们认为这样的东西是有用的,慢慢地他就习惯了。

尹建国点燃了香烟。

林文走了进来,他走到了尹建国的边上,把头低了下来看着尹建国,似乎想要对尹建国说什么,可尹建国不领情,对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快走开。

林文算是尹建国的同学。分配那一年尹建国被分到了车间当实习工人,而林文因为在单位有关系,直接分到了办公室。后来尹建国调到办公室,两个人才热络起来,成了朋友。

林文是一个对女人充满兴趣的人,至今还没有结婚,但他经常对尹建国讲他与女人之间的故事。

昨晚在酒吧里,一个单身女人喝多了,看她掏出了香烟似乎在找火的时候,我马上过去给她点上了香烟,然后两人聊上了,后来越聊越有兴致,我几乎没有费多少手脚,半夜就把这女人带上了床。

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就算是喝醉了酒,天亮醒过来也许会告你诱奸。

这你就不懂了,女人是有区别的,什么样的女人我一看就知道,她是那种放得开的。要不然,你请我上我也不上。再说了,现在的女人啊,寂寞着呢。

尹建国不由得想起了白小米。不知道白小米是不是因为寂寞才会纠缠他不放。而他自己呢?是否也是因为寂寞才一次次去找她?

尹建国住在十平米的小间,南面大一点的一间是母亲的卧室,母亲带着五岁的女儿睡在大间,尹建国的小房间在北。

从小房间的窗户看出去,是紧贴着江面的淤泥滩涂。每当退潮后,江面变得十分狭窄,裸露出来的滩涂一览无余,江水在黄昏的光泽下波澜不惊。

尹建国喜欢看黄昏的太阳照耀水面,然后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

尹建国有时候也会想,自己的死亡是否会像这条大河的颜色,有金黄色的光芒在最后一刻黯然收拢,灵魂失去任何颜色,飘在大河上,一点点地沉下去,然后是永远消失,万劫不复。

尹建国坐在窗下继续写作。他知道自己不是这方面的天才,然而写作文学作品却是他的喜好,或者说是他唯一的乐趣,也不仅是因为这是他在工资之外能有外快的唯一途径,如果一篇小说发表了,即便是极短的篇幅,他也会觉得聊以自慰。

关于业余写作,尹建国几乎没有告诉过其他人,算是在秘密的状态下进行。在这个商品经济的年代,一个文学爱好者,肯定会是另类,或许还有善意的嘲笑,而这些不是他所需要的。

年底的时候,尹建国的一篇中篇小说在省级文学杂志发表了。题目《边鼓》,是迄今为止他写得最长的小说。

写的其实也就是司空见惯的婚外情,但沙龙里的文友对他的婚外情描写做了充分的肯定,说符合当今的潮流,加上充裕的性场面渲染,就构成了成功的关键。

小说的发表给尹建国带来一笔不小的收入,领到稿费的那天夜里,他看着手里五颜六色的纸币,突然又想起了老婆明菊。

还没有离婚的时候,明菊劝过尹建国,叫他别写这些东西了,该多想点办法去挣钱。她时常望着对面新修的那栋十几层高的楼房出神,偶尔也会对尹建国说:

我们要是在那儿有一套房子该多好。

这个时候尹建国也会望着高楼,但他说不出话来。每月三四千元的收入,想拥有那样一套现代住宅,无疑是一个中国梦。

尹建国第一次见到明菊是在听一个知名教授讲座的时候,她坐在尹建国的旁边。那个时候她就有一头长发,斜眼看去,遮着半边脸,白皙的皮肤藏在后面,很是动人。

感情这个东西是很微妙的。那天尹建国发现她也偷偷地在看自己,于是就怦然心动。之后他用诗人般的浪漫开始给她写情书,而她也欣然接受。没有多长时间,尹建国判断自己肯定是爱上她了,于是在一次约会的时候他很小声地对她说了一句我爱你。她很害羞,脸有些红,但还是很快地点了点头。

年轻的时候爱情很简单,结婚前明菊问尹建国,你会给我幸福吗?尹建国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我会让你幸福的。

幸福这个东西有些时候也很简单,但有些时候很复杂,尹建国并没有把它弄清楚。但不管如何,许多年以后他明白,在这样一间小房子里面生活,并不能使明菊感到幸福。

后来读到托马斯·哈代在《苔丝》中这样写道,每日用面包来维持和拯救自己的躯体依然是一门学问、一种信仰和一种欲望。他开始对她的离去不再心怀怨恨。

然而对生活本身呢?尹建国似乎并不能释然。

生活本身不是写作,但写小说本身却是件有趣的事情,你创造一些虚幻的人,一些虚幻的事情,把它们放到一个并不真实存在的环境里面,人物的一举一动,或者事情的好坏发展,都随了自己的心情,并无定数。

这还有个好处,当你觉得发生的一切不太合适的时候,你可以让它重新来过,于是写作总是令人愉悦的。然而现实的人生不能逾越,推倒重来更是一场幻梦,所以人总有那么多的遗憾和后悔。

不过尹建国从来没有对明菊的离去感到遗憾和后悔,所有的,仅仅是一种失落,小说家用得最多的是“无底的深渊”,而他深感是一种空寂,隐隐还有一丝失败的感觉,当然不仅仅是对一个女人的失败。

他曾经很多次臆想把自己的人生之路推倒重来,试图来证明现状的多样性。在臆想里他或许是一名乞丐,坐在城市的街头,人们用冰凉的眼光打量他,时而会扔给他几枚硬币,它们在他面前的破瓷碗里叮当作响。有时候他会想象自己是一名亿万富翁,在城郊那栋空旷的别墅里面只有他一个人,躺在院子里的安乐椅上,失去了任何的梦想。

金钱这个东西很奇怪,少了会有太多的欲望,多了就失去了很多的希望,他不知道这两样哪一个更重要一些。

当然这些臆想对于他现实的普通劳动者身份而言,最后只能付之一笑。

自从与妻子明菊离婚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尹建国无法遏止自己的想象。

他明白自己死亡的时候母亲早已归去,就剩下女儿。女儿现在只有五岁,长得非常像她的母亲,尹建国不会给她梳头,给她梳头是他母亲的事情,她常常给她梳出两个小辫子来,耷拉在两个瘦小的肩头上。

看着女儿的小辫子,尹建国常常回想起女儿的母亲。

头发散落在枕头上是女人最性感的样子,女儿的母亲也仿佛明白这一点,她喜欢将床头的壁灯调到尽可能暗的程度,让她白皙的身体在紫色的光影下若隐若现,头发就随意的散落在枕头上面,或许还遮住了面庞,那双深邃的眼睛藏在黑色的发丝后面,间或闪出欲望的光芒。

爸爸,你在干什么?

孩子的声音打断了尹建国的回忆,他转过头来,看着女儿依偎在自己的身边。女儿长得像她母亲,唯一像尹建国的地方是她的眼睛,一样的小。女人的眼睛小了会少一些妩媚,不知道她长大了会不会怪自己,这是尹建国时常感到遗憾的地方。

尹建国告诉他的女儿他在工作,可是孩子似乎并不理会这个,而是快速地爬到了他的大腿上,眼睛好奇地打量写字桌上的一切,并拿起鼠标,胡乱地敲了起来。

尹建国没有制止她,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孩子薄薄的头发,尹建国忘记了刚才想象中的死亡,反而露出了淡然的笑来。

奶奶过来,阻止了孩子的胡闹。

玲玲,爸爸在工作。

奶奶拉起玲玲的小手,孩子极不情愿的离开了父亲的房间。

走出门口。母亲又转过身子,她告诉尹建国,五月九号就是玲玲的生日了。

尹建国告诉母亲,这次他没有忘记。

那一天,尹建国向主任请了假,提前一个小时下班,然后去本市最大的商场,买了一个蛋糕和一个最大的卡通洋娃娃。

还没有到家,尹建国就远远看见玲玲独自站在小区门口,母亲今天特意给她穿了那件最漂亮的裙子,红色的,上身是一件开襟的小马甲。而且还在她的两条小辫子上扎了淡蓝色的头花。

女儿站在那儿没有说话,一个劲地笑着,那笑有些殷勤,甚至还有点狡黠。尹建国知道她在等她的洋娃娃,于是向自行车的后架指了指,便拉开了书包架上的弹簧,玲玲飞快地把它从上面抱了下来,急切地要从袋子里面把它拿出来,然而却总是不能成功。

来,爸爸帮你。尹建国蹲下了身子。

女儿站在父亲的面前,看他把洋娃娃从包装袋里拿出来,然后递给女儿,女儿高兴地把它抱在怀里,对爸爸说了声谢谢,然后便满脸欣喜地跑回去了。

尹建国站了起来,注视着女儿蹦蹦跳跳的身影。

母亲站在里屋的门口,一直注视着儿子和孙女。当玲玲跑到她身边的时候,她便带着玲玲转身进屋去了。

母亲一直有点忧郁,那是她那个时代留下的伤痕。好在有个孙女,给她带来快乐。接送孩子,和孩子说话,一起欢笑,很多时候尹建国在背后看着她们俩,觉得生活里滋生出来了好多幸福。

母亲这天比平日里更显得高兴,做了很多菜,三个人根本吃不了。吃饭前先吃蛋糕,奶奶把蛋糕放在桌子的当中,打开了盖子。

尹建国拿出盒子里的小蜡烛,叫玲玲把蜡烛插在蛋糕上。

玲玲,爸爸把蜡烛点燃后,你要一口气把蜡烛吹灭。

好。玲玲高兴的看着色彩鲜艳的蛋糕。

小小的火苗蹿动着,红光映照着玲玲稚嫩的小脸。玲玲鼓起腮帮子,对着红红的火苗,噗的吹了出去,可惜没有全部吹灭。

再来一次。尹建国笑着鼓励女儿。

吃饭的时候母亲的眼睛总是注视着玲玲,嘴角露出轻轻的笑容。很久以来,尹建国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母亲这一刻的微笑出自内心,非常的由衷。

奶奶的微笑被玲玲看到了。

奶奶,你为什么笑啊?

因为玲玲长大了,奶奶高兴啊。

尹建国放下手里的筷子,看你的小手,怎么全是奶油。

来,让奶奶给你擦干净。

不,我要爸爸给我擦干净。

尹建国拿起毛巾给孩子擦起手来。

我真的长大了吗?爸爸。

真的。尹建国很肯定的回答女儿。

那妈妈是不是该来看我了啊,奶奶说了,等我长大了,就可以看见妈妈了。

孩子的问题让他觉得有些突然,看着女儿瞪得大大的眼睛,尹建国觉得有些愧疚,甚至是慌乱。

玲玲,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很远,爸爸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看你。

玲玲一脸沮丧地转过头去看着她的奶奶。

奶奶,这是真的吗?

奶奶看着孙女,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窗外的甬江,常令尹建国联想起那句“不废江河”的词。他不知道这条江河流淌了多少年,但知道将会一直流淌下去,如同生命里有些恒久不变的东西。生命注定是要在这样的恒久里延续。

尹建国习惯于黄昏时候在江边散步,迎着夕阳。

虽然江的这边还没有像样的人行道,但到傍晚还会有很多人在这里散步,尹建国并不认识他们,但走在人群里面,尹建国却会产生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夕阳就要落下去了,橘红色阳光里面一群孩子在追逐打闹,声音很大,惹得一对老夫妻皱起了眉头。老夫妻的后面跟了个中年妇女,带着一个小男孩。那个小男孩显然想加入到前面那群孩子中间去,却被他的母亲紧紧地攥住了手。孩子奋力地想要挣脱,却换来了母亲的一通斥责,于是只好无奈地安静下来了。

孩子们渐渐地跑远了,白小米的身影出现在他的不远处。她穿了件紫色的裙子,头发挽成一个发髻留在脑后,手里提着一个尹建国熟悉的黄色肩包,人看上去很精神。

尹建国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把包放在了肩上,手很自然地和他的胳臂挽到了一起,然后他们离开了这条小道,向旁边的小公园走去。

尹建国第一次见到白小米就在这个小公园,也是一个人散步,走到这里的时候感觉到了疲累,便进去到这公园里的石凳上面休息,进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女人,就坐在他常坐的那条石凳上。

记得天不是很热,还吹了一点风,女人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短袖上衣,下身是真丝的裙子。头发显然是很随意地扎着,散落出来的发丝在空气里面随意飘扬。

尹建国看见她的时候一团淡蓝色的烟雾正从她的嘴里吐出来,不过看情形并不是很熟练。再往上他看见了她的眼睛,眼光里是淡淡的落寞。

后来尹建国相信这就是小说家笔下的艳遇,但当时他仅有的思忖是要不要坐在旁边的另一条石凳上。这个时候女人把眼光转到他的身上,但仅仅是瞟了一眼,又望到别处去了。

尹建国决定坐下来,看他手里的小说《不朽》,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他看了很长时间,但是只看了一小半。这是本晦涩的小说,甚至不太像小说,中间穿插了太多的评论,而且主题松散,情节凌乱,而尹建国坚持要把它看完。

不过今天他的思想集中不到书上,他被身边的这个女人吸引过去了。

其实她长得算不上美丽,但不丑,重要的是她的那件紧身上衣让胸部丰满而别致,使她看上去很性感。还有她的面部表情,忧郁本身会呈现一种美。

自从明菊离开以后,尹建国很少坐在离一个女人这么近的地方,继而他感觉到自己强烈的生理渴望。有这样的感觉对他来说是不利的。明菊说他是一个懦弱的男人,一个懦弱的男人没有一种强权意志要得到面前这个女人,那么仅有的欲望不过是一种痛苦。

于是尹建国强迫自己站起来离开,但是离开的时候他还是回过头看了看这个女人,他看见女人也在看他。

穿过小公园,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城市的夜空开始了灯红酒绿的繁荣,大道上的汽车闪耀着刺眼的光芒,在行人身边呼啸而过。

白小米依然挽着尹建国的胳臂,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路边有座叫兰梦的咖啡馆,她提议去坐会儿,尹建国插在裤兜里的手捏了捏今天刚刚领到的工资。

尹建国很少和白小米到这种场合来,不,是从来没有过。自从认识她以后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在她的房子里面和她赤裸着身子做爱,他想那是彼此所需要的。明菊离开以后,尹建国几乎没有碰过女人的身体,仅有的几回是林文拉着他一起去舞厅找女人,然而当那些带着谄媚笑容的女人使劲在他身体下扭动的时候,尹建国会突然意识到她们强烈的欲望不过是他口袋里面的金钱,而自己对女人身体的欲望显得那么滑稽和可笑,于是他就不再去了。

而白小米给他的感觉是她也需要,不是金钱,而是肉体。于是他的欲望面对相同的索取,仿佛是有了相当的对手,才肆无忌惮的燃烧下去。

然而尹建国常常会有尴尬,白小米会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尹建国光滑的后背。

没什么好尴尬的,我也没有做好准备,只不过是想知道跟他以外的人上床到底是什么感受;没离婚的时候他总是和别的女人乱来。

尹建国琢磨着这句话,她是在对前夫进行这样的报复?这种感觉令人不快。于是他冷冷地对白小米说了自己的不快。

白小米瞪大了眼睛。

你不一样是利用我的身体满足自己的欲望吗?一样的,而且,如果仅仅是要报复他的话,我也不必等到离婚以后才找到你,离婚了,也无从报复什么了。

那你是为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或许仅仅因为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发觉你也一样空落。第一次见面那天,你走的时候回头看我,我也在看你,我觉得我们同病相怜。

自以为是的直觉,我老婆可没有在外面和别人乱来。

那是因为什么?

这与你无关。

不会是因为你刚才在床上的表现吧?

女人说完躺在那儿嘿嘿地笑了起来。她的话让尹建国有些恼怒,一把扯开了盖在她身上的毯子,然而他看见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欲望,于是改变了主意,也笑了一笑。

随你怎么想吧。然后又将毯子盖在她的身上。

白小米有点失望,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简单地说了声,睡吧。然后把身子转了过去,真的睡觉了。

后来她有时会给他打电话,他也会主动去找她。然后就在她的房间里面,度过他们的夜晚。

尹建国站在长长的落地窗前,只是抽着烟出神。

白小米总是在身后的大床上很快入睡,有时候尹建国也会长时间的看着她,有些憔悴,但风韵犹存,只是,拥有这样的房屋,她也没有什么幸福可言。

在咖啡馆昏暗的灯光里面,白小米熟练地要了咖啡和饮料,她把咖啡推给尹建国,自己含着塑料吸管喝起饮料来。咖啡馆里弥漫着轻柔的钢琴曲,刚好能够遮挡旁人的说话声,随着音乐流动的是淡蓝色的灯光,如波浪般在房间里面起伏,滑过白小米面庞的时候,让她变得朦胧,甚至有点动人。

离开的时候尹建国坚持要付账,却最终没能拗过白小米。

林文看上去很沮丧,当办公室里面就剩下尹建国和他的时候,他扔给尹建国一根烟,然后告诉尹建国,他上了一个女人的当。

尹建国看了他一眼,问他,谁啊?咋回事儿?

不知道谁,昨天在舞厅认识的,我当时喝多了。

然后呢?

也不算喝多了,我脑子还清醒着。她让我去她家,说她离婚了,一个人住。我看她还有点模样,就和她去了。谁知道我还没有把她的衣服扒光呢,就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俩男的把我摁倒了。

揍了一顿?

没有,要我拿钱,不然要告我强奸。

林文抽了一口烟,说白了也就是抢钱,我把我身上的一千多钱留下了,然后他们让我走了。

林文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

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突然有种疲倦的感觉,其实也早知道,我在外面这么玩儿,早晚会出事。

算你运气好,这点事算小的。尹建国这句话说得很真心。

是的,比我曾经预想的要小得多,所以这也真是没什么。可我感觉疲倦了,挺累。我该怎么办?你说我是不是真的该找个女人结婚了?

你不是告诉过我结婚是疯子的游戏吗?尹建国开始奚落林文。

当然,但是我觉得现在自己像个傻子,我不知道该去干什么?什么是有意义的?这还不如一个疯子。

当然,疯子还可以疯狂地去爱,傻子却什么都不会。尹建国接着取笑他。

你知道,上床是人的本性,却不是特定的对象,不是吗?但好像我又躲避不开,我试图不去理会它,而是按照自己喜欢的那样去做,可是我现在觉得累了。

所以要改变,或者说是遵从?问你个问题,你对某个女人有过特别的感觉没有,我是说爱情。

爱情?别和我说这个,如果有,那么爱情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孩。我小的时候它或许挺可爱,现在,我的爱情都在床上,穿上衣服我就把它扔在那儿了。我不能带走它,因为那不是生活,不是我要的生活。

如果你真的要结婚呢?你还能把它扔到哪儿去?

哪儿都不必扔。我要找的是一个和我一样认同这个规则的女人结婚,不是爱情,这样会更轻松。也许婚姻才是这个规则下的生活,爱情不是。

生活真的是这么回事儿吗?结婚,没有爱情,但是上床。尹建国觉得自己被林文搅乱了,他清楚地知道不是这么简单,但究竟是什么呢,他又说不出来,所以最后只好对林文说了一句话,那你结婚去吧。

林文听了微笑着看他,没有先前那么沮丧。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林文接了以后又把听筒递给尹建国,找你的。

是白小米的声音。建国,晚上有空吗?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吧?

尹建国犹豫了一下。算了吧,我回家吃完饭再去找你?

我想和你一起吃饭,我们还没有一起出去吃过饭呢。

好吧。

犹豫了半天,尹建国最后还是同意了,因为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理由来拒绝,而且对于这个女人,他似乎还不忍心。她说她开始爱上他了,可尹建国知道自己并不爱她,但却清晰地感觉到和这个女人的关系越滑越深。这让他有点害怕。

下班的时候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自己不回去吃饭了,然后下楼,向饭店的方向慢慢走去。

往东穿过两条马路就是饭店的位置,他到的时候白小米已经站在那儿等他了。她穿了件淡色连衣裙,亭亭玉立。

来得这么早啊。尹建国有点不好意思叫她等。

白小米说她早到了,就在饭店里面给他打的电话。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能来?

我当然知道。白小米扬了扬头,样子看上去有点顽皮,一点不像三十多岁的女人。

白小米定的是一个两人的雅间,临窗,可以看见外面的夜色一点一点滑下来。点了菜,她还要了一瓶干红,说是要和尹建国一醉方休,尹建国笑了笑,告诉她,就这点酒还不行。她说她可以,她一沾酒就醉。尹建国就说那你还喝酒,她说了两个字:喜欢。然后把酒倒好,冲着尹建国举起杯子。

来,干杯。

尹建国的担心是多余的,白小米的酒量恐怕并不比他小,一瓶酒快要喝完了,她看上去没有丝毫问题。

她冲尹建国晃了晃手里的空杯子说,知道为什么今天要请你吃饭吗?

尹建国摇了摇头。

今天是我的生日。白小米向他眨眨眼睛。

生日?为什么不早说,我该送你点礼物。

白小米对他笑了笑,你来陪我吃饭就是给我的礼物了,不然我一个人就真够凄凉的。

不至于吧,别的朋友呢?怎么不和他们一起?

都三十多岁了,哪还有一起过生日的朋友啊。白小米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面的酒。

没结婚的时候还有一些朋友,自从结了婚,就忙着挣钱了,朋友也就渐渐地疏远不来往了。

她看上去有点伤感,又要了一瓶酒,尹建国没有阻止她。

从饭店出来,白小米的脸有点微微地发红,尹建国问她,你没事儿吧?她笑笑说没事,然后紧紧挽住尹建国的胳膊,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慢慢往回走去。路过那家最大的商场的时候,她突然对尹建国说。

你不是要送我礼物吗?进去买吧。

当白小米指着一枚戒指笑着对尹建国说。

就送我这个吧,我不要带钻石的,这个最小的就行。

尹建国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他看着白小米,白小米很调皮地冲着他笑。之后却又不再理他,自个儿招呼服务小姐过来,让她把戒指包装好,然后径直向收款台走去。

尹建国不知道该说什么,站在那儿半天没有说话。她走回来,一把挽住了他的胳臂。

怎么了,还当真啊,和你说着玩儿的。不过我是真的要换枚戒指了,以前那个让我扔了。

白小米就这样挽着尹建国的胳臂向她的那套房子走去,而尹建国原本打算回家去的,此刻却不忍心在她生日的时候离她而去。

他对白小米的这套房子越来越熟悉了,房间里的摆设,长长的落地窗,米色的窗帘,以及身下的这张床,一切都稔熟于胸。当他意识到这样的熟悉以后变得有些害怕,进而在这个女人身上的动作也变得机械起来。

用害怕来形容可能夸张了点,惶惑也许更准确些。熟悉意味着什么呢?是惯性,进而是依赖。如同尹建国熟悉的工作,想摆脱显得有点欲罢不能。因为肉体的欲望使他接近了白小米,而在这样的熟悉到来的时候他却并没有爱上这个女人,这不能不使尹建国变得惴惴不安。

当然他得承认此刻白小米对于自身,已不仅仅是性欲的载体了,而是因为熟悉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他无法用语言准确地描述这种感情的本质,但清楚的确还不能称之为爱情。

尹建国想起了下午林文和他的对话。结婚,没有爱情,但是上床。当他想起这句话的时候仔细地看着白小米,她就在他的身体下面,长发如他喜欢的一样散落在枕头上,肌肤与他紧密相贴,他甚至可以感觉到细密的汗珠正汇聚在一起,然后向鹅黄色的床单滚落下去。

她依旧闭着眼睛,面部因为兴奋而变得潮红,轻微的呻吟声也让尹建国觉得过分的熟悉。她显然不知道尹建国此刻脑子里面的那句话,而是沉醉于肉体的欢娱里,带着她曾经告诉过他,她崭新的爱情。

夏天就要过去的时候,尹建国母亲给他说了件事情,就是玲玲读书的事情,玲玲已经七岁了。

社区附近的小学很糟,场地狭小,设施简陋,师资缺乏。尹建国的母亲不想让孙女在这里读书。于是她动用了自己极为可怜的一点社会关系,为孩子找到一所市重点小学,而校长是尹建国母亲曾经的学生。

校长满口答应了她的要求,昂贵的借读费还减免一半,这自然让尹建国母亲感激不尽。

可还有一半的借读费也是个不小的数目,对于尹建国那点可怜的工资和母亲的退休工资,加起来还是杯水车薪。

压力归压力,女儿去那个学校,是共同的心愿,孩子的成长总归是第一位。家里生活可以再节省一些,该勒紧裤带的地方一点也别松开。

不过尹建国还是有些愤懑,“借读费”这个不知道能不能算作中国特色的东西,让他感觉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一个方框,圈定了他的生活。但看看母亲,似乎没有任何不满,她到是习惯了。

尹建国的母亲很少出门,也很少说话。她原来在大学里面教西方哲学。在那个年代里,西方哲学没有地位。加上政治原因吃了不少苦,久而久之,她的大脑开始麻木,对什么事情都习惯了。

有时候生活的压力,也会挤出一些动力来,此后,尹建国把业余时间的写作延长,而且也加快了速度。

由于《边鼓》的发表,提高了尹建国在文学圈子中的知名度,他的稿子明显要比以前容易发表了。

可是,尹建国所在的企业却每况愈下。国家完全取消了对他们行业的财政补贴,每月的工资在减少,到了后来工厂产品大量积压,已处于半停产状态。上班开始零乱。对于科室人员尹建国来说,尽量抓紧时间多写点东西。

然而事与愿违,当真正坐下来时却发现脑子里是一锅粥。

一天,尹建国和母亲商量,要不要将玲玲转回来,母亲沉思了大半天终于说:再等等看吧。

和白小米一起的时候,尹建国时常神情恍惚,这自然没有逃过白小米的眼睛。

那天她躺在尹建国的怀里,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尹建国伸手到床头柜上去拿香烟。

没什么。

你别瞒我了,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白小米把头抬了起来,看着尹建国。

尹建国点着了烟,用力地吸了一口,再缓缓地吐出来,淡蓝色的烟雾弥漫在两张脸之间。

我说了没有什么,一切正常。

你对我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吗?告诉我,也许我可以帮助你。

隐瞒,尹建国觉得这个词很刺耳,似乎他与这个女人的生活已经紧缠在一起,就像夫妻一样,这是他目前还不能确定要接受的关系。

尹建国微微皱起了眉头。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无所谓对你隐瞒什么。

白小米琢磨这句她刚刚听到的话,便沉默了下来,当尹建国手中的香烟快要燃完的时候,她从尹建国的怀里坐了起来,面对着尹建国,用平和的语气与他说话。

建国,我问你个问题,你觉得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尹建国考虑了一下说道,是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

尹建国感觉到白小米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他把头低了下来,再抬起来的时候他词义模糊地说了句。

算是亲密的朋友吧。

仅止于此?

这个问题让尹建国感觉有些为难,尹建国能感觉到她需要什么样的回答,可是他还是反问了一句。

你希望是什么样的朋友?”

这个回答显然令白小米很失望,甚至变得沮丧,她把头转向了一边。

我想结婚了,希望有一个家。这句话原本不该是一个女人告诉男人,这也许要自取其辱,因为我看得出来,你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对不对?

小米,我们都是对婚姻有过失望的人,我很难决定……

你爱我吗?白小米打断了他的话。

尹建国感觉在他与白小米短暂的距离里,空气凝重起来。这真是个艰难的问题,他不想伤害这个女人,他一直以为,有些谎言是善意的。

不过要将并不确定的感情说成是爱情,他感觉到了这种谎言的艰难,于是在最后他还是如实的告诉了白小米。

我不知道。

白小米把头又转了过来,尹建国从她的那双眼神里看出了冰凉来,他想起那天白小米要他送给她戒指,虽然她说是开玩笑,可是他能感觉到那是在提示自己,隐含的意思是她想和他结婚,可是自己能和她结婚吗?

尹建国感到爱情这个概念已经变得模糊,它不能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准确地定义它,而且重要的是,婚姻的本质是什么?是爱情?

他坚信此刻自己与白小米之间的一切是生活,而不是游戏。但他的生活,却变得对爱情都无法确定,为什么是这个样子呢?

沉默了一阵后白小米终于又开口说话了。

如果并不爱我,为什么还和我在一起这么长时间?

我不知道是爱你还是不爱你,爱情本来是单纯、清晰的感觉,很简单,但是现在不是这么回事儿,一种感觉没有了,我相信永远也不会再有。

那什么才是必需的,是不是只有和我上床的欲望才是无法摆脱的?白小米变得有些恼怒。

尹建国似乎受到了羞辱,声音也激动起来。

是我要吃饭穿衣,是要供养我的孩子上学,是要一个大一点的房子,是不要一个女人因为我没钱而弃我而去,爱情,太微不足道了。

真的是这样吗?白小米突然冷笑了一声。

这间房子足够大了,你还知道我有很多的钱,可是为什么不和我结婚呢?

我说了我不知道爱不爱你。尹建国把手抚在额头上,有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来告诉你,原因是你还有你自以为是的尊严,你不想你的生活依靠一个女人。因为这点尊严你理所当然地和你的感情保持了距离,甚至让感情面目全非,是这样的吧?不过我总算是明白了,你的妻子为什么抛弃了你。

尹建国觉得这个女人尖酸而刻薄,但无言以对。他无法和她说清楚什么,因为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最后白小米对他说,你走吧,真的不爱我们就分手吧。

尹建国离开的时候仰头看了一眼,看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映出白小米熟悉的身影,然而白小米看见他抬头却以极快的速度合上了窗帘。

夜风袭来,尹建国裹紧了身上的衣服。

很长的一段时间,尹建国和白小米真的就断了联系。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但尹建国的心情却非常糟糕,很多次尹建国都有去找白小米的冲动,不是想和她做爱,只是想坐在床边看她静静地熟睡。

他明白自己依赖上了一种感情,却无法确认是不是爱情,失去这样的依赖让生活变得不安。他明白自己失去了判断力,来判断爱情的存在,或许真的像小米所言,所谓的尊严让自己的感情面目全非。

他越来越多地想起那天和林文的谈话:结婚,没有爱情,但是上床。

单位的效益每况愈下,尹建国的情绪也愈发容易变得烦躁,业余写作也完全中止了。

就在这个时候,杂志社发来了一个通知,国内一家知名企业赞助省文联搞了一个文学奖的评选活动,而在获得提名的作品表里,尹建国的《边鼓》名列其中,月底将有一个颁奖典礼,到时候将公布获奖作品。

但想不到编辑部又打来电话,催讨参加颁奖会议的回执,尹建国就把自己不想去的想法告诉了编辑部,想不到编辑部极力鼓励尹建国。

编辑部提醒尹建国这次许多出版机构的编辑也将参加这次颁奖会,这是与他们结识的良机,而且用了极重的语气提醒他与编辑的关系对于一个写作者所具有的重要意义。

最后,编辑部的同志还给尹建国提供了一个信息。

你们城市里还有一位女同志也要去参加,你可以和她同去,免得在火车上无聊。

能告诉我一下她的联系方式吗?

可以,她叫叶蓉。

叶蓉,快40岁了的她看上去却依旧年轻,穿着也非常时髦。名字陌生,但看见就想起来了,在文学沙龙里是个活跃的角色。

她经常穿一件白色的露背连衣裙,光从后面看,背部白皙的皮肤让人无法知晓她的真实年纪,然后是她的笑声,她似乎和所有的人都熟悉,大家都非常的尊敬她,似乎都愿意到她身边去和她聊天。

刚上火车的时候尹建国和她彼此保持着客套的距离,他帮她把那只白色的旅行箱放到行李架上,她微笑着对尹建国说了声谢谢,说话的时候露出一口洁白而整齐的牙齿,从而把透红的面部点缀得更加灿烂。

硬卧车厢的人不多,除了列车员偶尔地从旁边走过去以外,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吵闹声响。叶蓉在和尹建国略微交谈几句之后,便显现出了疲惫,很快就躺在铺位上睡过去了。

尹建国似乎并无倦意,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把头转向了车窗外面,看外面倒退过去的景色。

列车开出城区并没有多长时间,外面的乡村郊野却使他倍感陌生。暮色很快降临下来,渐渐地就只能看到野外灯火如流萤一般快速穿过,瞬间逃出他的视野,只有耳旁单调重复的车轮压过铁轨的声响了。尹建国慢慢沉湎于过去的回忆里了。

在这之前他有很长时间没有出过远门,而在更年轻的时候,尹建国总把一次次外出想象成一次次逃离,逃离让人厌倦的重复的生活,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很放心那个地方没有一个人认识自己,而自己也就完全不必有任何伪装,从而以一种无加修饰的状态呈现在这个世界中,心安理得的面无表情,或者微笑,或者哭泣。当然,在他哭泣的时候会有人注意到他,但他满不在乎,没有丝毫被窥探的压力。

不过遗憾的是这种状态总是很快结束,内心里催促回归,回归到原来的那座城市——窗外的那条甬江、上学的学校、他的母亲、先是恋人后是妻子的明菊、那间让人厌恶的办公室。

于是他急急地踏上归途,当火车开进那座城市的一刹那,他突然就平静下来,走回到熟悉的生活里去了。这显然是矛盾的,他厌倦并急于要挣脱的生活却又是他依恋着不能自拔的状态,为什么会这样,尹建国一直都没有想清楚。

他曾经想过要去向他的母亲请教,母亲曾经是大学的哲学老师,他希望能从哲学上的解答给他一点帮助。但在与母亲面对面的时候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母亲离开讲台这么多年了,提出这样的要求是明显为难母亲。

结婚以后尹建国几乎遗忘了逃离这个问题,因为失去了使这个问题凸显出来的条件,他再没有去过陌生的城市。多年以后当他再坐这辆列车,却没有逃离之感,仅留有一种回忆,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对面有一个多少算是认识的女人。

看了一眼对铺的叶蓉,她也许是真的太疲倦,此刻已经睡熟,身上盖着的淡蓝色毯子轻微起伏,枕头上的长发被压迫得有些散乱,但即使这样,她的睡态依然优雅,这让尹建国看得有点出神,他想起了在那间熟悉的房子里,自己无数次静静地注视过熟睡了的白小米。

不久倦意袭来,脑子里便一片空白,昏昏睡过去了。

当尹建国醒来的时候,叶蓉正坐在铺位上看书,手里熟练地夹着香烟,而车窗外面依旧一片漆黑。看到尹建国起来,叶蓉主动对他笑了笑,尹建国发现自己非常喜欢她的牙齿,洁白而闪亮。

之后他们开始了交谈。她放下手中的书,时不时的转头看着尹建国,而他也和叶蓉一样,目光游移,颔首点头,并时不时地加上一些得体的肢体语言。

尹建国发现这是个十分健谈的女人,而且相当有趣,所说的话也不乏深度,不由让他另眼相看。后来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尹建国的小说《边鼓》,她说她非常喜欢,尹建国对她的夸奖习惯性地谦虚一番,然而她后面的话却让尹建国有点尴尬。

你在小说里面对婚外情的描绘真是美妙,是你的亲身体验吗?她笑盈盈地看着尹建国。

我提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冒昧了?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不过我还是可以回答你,在我还没来得及体味婚外情的时候,我就离婚了。尹建国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也对她笑了一下。

是不是很失望?

有点。她依然笑着。

有人说过没有离过婚的人生不是人生,而没有婚外情就离婚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

这不过是一句笑话。

是吗?不过我有时候感觉回头看过去的人生真的就像是一个笑话,而且这没有什么不好,让人愉快。

叶蓉说话的时候几乎一直在笑着,给尹建国的感觉是她在一本正经地开玩笑。于是他也问了她一个玩笑的问题。

那你正在进行你的完整人生吗?

人生是否完整,命运自有安排。

说完这句话他们相互对笑了一下,尹建国觉得这真是一个微妙的女人。

天亮的时候两个人下了火车,按照邀请函的提示找到组织单位所在的酒店后,才总算结束了一夜的行程。

颁奖会在下午如期举行,主办方为了省钱,租下的大厅显然是有些小了,使整个会场略显拥挤和混乱。

尹建国坐在后排,身后便是一些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他能感觉到他们手里的那些摄像器材就抵在他的后背,让自己倍感压抑。

主持人终于开始讲话了,先是对着麦克风大谈特谈文学的精神在当今社会丰富物质背后所蕴集的伟大力量,以及现实对精神的召唤。换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之后主持人开始感谢某某人、某某集团的赞助,于是某某人开始上来致词,这时尹建国听见背后相机的快门声音明显加快,闪光灯闪烁的频率也大为增加,这让他的情绪也平白地变得有些紧张起来。

然而公布的获奖作品里面并没有他的那篇《边鼓》,虽然尹建国极力表现出来不以为然,不过情绪多少还是有些低落,使他后面时间就在混乱的烦躁里度过去了。

他唯一认识的那个叶蓉,显然要比他兴奋得多,获奖名单里面也没有她的名字,但尹建国总能看见她与不同的人在一起愉快地攀谈,时时露出她那洁白醒目的牙齿。

颁奖会在晚宴前终于结束了,尹建国的情绪也好了许多。吃饭的时候叶蓉和他坐在了一起,她给他倒了一杯酒,然后端起她自己的杯子,把头凑过来小声地对尹建国说。

来,干一杯,安慰一下我们自己。

尹建国看了她一眼,叶蓉保持着她的微笑。

尹建国觉得这个女人的微笑有些暧昧,产生这样的感觉是在晚上的时候。当拿到了房间的钥匙后才知道,是一人一个标间,和会议的场所相比,似乎大方多了。

当叶蓉发现自己的房间就在尹建国的隔壁的时候,她笑着对尹建国说。

我又在你的旁边,真是奇妙啊。尹建国看着她的微笑,暧昧这个词在脑海里面浮了起来。然而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尹建国觉得自己有点慌乱,他连忙还以一笑,并且优雅地点了一下头。

夜里尹建国觉得自己有点失眠了。他在床上躺着,闭上眼睛却总是想起前一夜在火车上看到的叶蓉睡觉的样子,淡蓝色毯子轻微起伏,枕头上的长发有些散乱,但睡态优雅。他告诉自己或许真的是太长时间没有碰过女人了吧。

尹建国点着了烟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跟前,外面这个在夜色笼罩下的陌生城市,似乎与在白小米的那扇窗户前看到的并无差别,一样暗色迷离,却又一样的霓虹灯闪烁,不一样的是什么呢?或许只是自己。尹建国把烟蒂扔进了烟灰缸,对自己苦笑了一下。

尹建国回到了床上,要强迫自己睡下,然而此时门被敲响,他听到了叶蓉的声音。

叶蓉穿了件低胸的真丝睡衣,进来坐在了椅子上。尹建国关上门却有点不知所措,他转过头发现叶蓉正微笑地盯着他,依然让他感觉有点暧昧。

你不是问我是否正在进行我的完整人生吗?你是个可爱的男人,不过似乎胆子太小。叶蓉盈盈地笑着。

尹建国很快镇静了下来,然后从女人的眼睛里琢磨着其中的意味。

你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吧?

是吗?这样我很难相信你就是《边鼓》的作者了。

叶蓉说完呵呵地笑出了声来。

你打算一直站在那儿吗?

尹建国走了过去,站在了叶蓉的面前,白色的灯光下面他清晰地看到了叶蓉真丝睡衣里面白色的内衣若隐若现,尹建国觉得自己难以把眼光移开,而此时的叶蓉,向他伸出了她柔软的手。

叶蓉是个讲究技巧的女人,这让尹建国有了全新的体验,然而就在高潮过去的那一刹那,尹建国却被一种陌生感包围了起来。身边的这个女人脸上是满足的微笑,她似乎是累得无法说话,散乱的头发遮住了慢慢闭上的眼睛,她的胸部压在床上,灯光下袒露的是她白皙的后背。

这就是自己刚才还念念不忘的火车上熟睡的叶蓉吗?尹建国有点无法确信。

然而可以确信的是这个身体此刻再也没有诱惑,刚刚还激情扭动着的那圆润的乳房、光滑的后背、匀称的大腿,此刻却如毫无生命的塑像一般静默在那儿,毫无光彩,甚至让尹建国产生出有点厌恶的感觉,这种感觉与刚才单纯的欲望对比起来让他感觉非常难受,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体验。

尹建国突然想起了林文,每次结束的时候,他是否也会有这样厌恶的感觉。

当宣布单位解散,全体员工下岗重新分配工作的那天,尹建国和林文最后一次坐在办公室里,林文给他解释为什么说人生就是一场梦,尹建国听了并没有理会,而是问他。

没有爱情,上床做爱,高潮过后是不是就是厌恶?

林文有点奇怪地看着尹建国。

你有这样的感觉?

没有,然后应该是睡觉。

尹建国对他笑了笑,告诉他,我又爱上了一个女人。

新单位在甬江的对岸,每天上班要摆渡过去。尹建国和林文还是在一起,不过他们不在一个办公室了,林文去了单位的一个三产部门。

听说那里小少妇很多,我得好好动动脑筋怎么弄到手。

尹建国对林文笑了笑说,你不是厌倦了吗,怎么又要淫荡了?

嗨,甜蜜的梦和噩梦都一样,人生就是一场梦。

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可当心收不了场。

嗨,下次有空说说你爱上的那个女人。

可以。

渡船横过船身开始靠拢码头,浑浊的江水打着漩涡,漩涡翻腾着,搅拌着,似乎要把这艘渡船翻个底朝天。

走进了新单位的大门,火柴壳子似的建筑似曾相识,灰暗的墙面,蜿蜒的围墙,弯曲的弄堂,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岁月的痕迹。

新单位的房屋比老单位看上去还要破旧,尹建国不由得朝甬江对岸看了看,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漂浮物,是别人随意扔下来,随着甬江的潮涨潮落,被抛来颠去,最终被流向看不见的地方。

到了新单位的门口,尹建国整了整衣服。自己告别了十几年的老单位,跨过了一条江,来到了这里,也许再要十几年,也许没有。

但不管怎样,自己还是要迎接每天的太阳。

(选自《镇海潮》201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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