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 磅

谁玩坏了红包

◆ 胡 磅

1

静妈最近和女儿静静怄气，好几天互不理睬了。

静妈是幼儿园老师，今年55岁，刚退休。静妈最喜欢和女儿玩手机自拍，美图秀秀能秒掉一切岁月褶皱，拍出来的大头照一律白嫩光洁，加上静妈还喜欢对着镜头玩嘟嘴眯眼，天真指数爆表，照片发到微信朋友圈里，人人点赞，说，这哪里是母女俩，分明就是一对姐妹花啊！

静静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作为报复，静静挑了一张没有P过的母女照，原汁原味地晒出去。原图模式的照片里，静妈的法令纹和眼尾纹毕露无遗，25岁的静静虽然额头上青春痘星星点点，但毫无悬念地以年轻完胜。静妈气得好几天不理女儿，经过静爸的调停，最后还是静静妥协，删了照片。静爸说，活在你们这两个女人中间，我也是醉了。

让静爸更醉的是，这一回母女俩为了红包而怄气。

母女俩都崇拜马云，双11双12、余额宝、海淘、淘金币等，每回马云搞出新花样，这两个忠粉都第一时间紧紧跟随。2015年新年伊始，支付宝率先推出了新游戏：发红包、抢红包、讨红包！很快，微信跟风，又很快，电视电台各路媒介纷纷跟风，一时间，红包成为2015年开门最热的关键词，席卷社交平台、公众传媒，线上线下玩得不亦乐乎，俨然成了一场全民狂欢。

过年前，静静和表姐妹堂兄弟们建了一个微信群，邀请几个长辈一起入群，其中也包括静妈。静妈受宠若惊，虽然同事朋友的微信群都来不及刷，但她更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尤其想翻翻女儿的后院，看看她的行踪，是不是悄悄谈了男朋友而不告诉自己……大年初一，照例是长辈给晚辈发红包，在静静他们的指导下，长辈们很时髦地玩了一回微信发红包。看着手机屏幕上热闹喜庆的卡通画面，倒也新奇有趣，静妈一高兴，在输入金额时，还给女儿多包了几百大洋，手指一点，红包便叮叮当当地掉进了静静的账户。

本来事情到这儿，还挺高兴的，没想到，初一下午，静妈和几个长辈便先后被踢出微信群。静妈找静静理论，静静反倒奇了，说，这群就是方便你们发红包的呀，现在红包都发了，自然就散了呀。静妈有点气噎，便打击女儿，说，快点嫁出去！结婚了我就不用再给你发红包！

被老妈戳中痛处，静静嘴上不服，心里着实是懵的。25岁不大不小，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男朋友，说起来总还是有点软肋。静爸也着急，他整天在厨房里忙活，很牵强地拿饮食打比方，说，谈恋爱么就好比开席吃饭，不管粗茶淡饭还是美味佳肴，总得先端一个上桌再说吧？现在餐桌上空空如也，不知啥时能开饭，也不知还能不能吃上这顿饭，心里没底是不是？

2

说到谈恋爱，静静自然就想到施经理。

静静大学毕业后考的公务员，在某局机关财务处工作。财务处负责局里所有的基建项目，那些乙方老板对财务处的人都异常热情，因为每一张发票都要经办、审核、上报、审批、转账，这个过程可以很快，也可以极慢，像静静这样的角色，虽说只是小小办事员，但办事和不办事真就差别很多。

静静是个单纯的女子，她不喜欢歪门邪道，也从未想过要利用职务之便捞点啥好处。来往的工程老板不少，个个腆着大肚子，一脸的谄媚状，他们浑身上下油光光的，头发、脑门、腮帮子，无一不透着营养过剩的油光，唯独脚上的鞋子永远沾着工地上的泥巴。这两年，虽然规章制度越来越严格，但乙方老板们讨好拉拢甲方办事人员的欲望从未改变或减轻，只是手法更隐蔽，途径更多样。他们也知道现在管得严，以前那种往抽屉里塞信封的行贿方式早过时了，搞不好弄巧成拙，还被对方翻脸，如何有技巧地巴结讨好，就得拼智商。

工作一年后，静静变得老练了，态度也不知不觉开始傲骄，她很少搭理这些老板，唯独一个人例外，施经理。施经理是某建工集团老总的公子，集团实力很强，项目在全国遍地开花，施经理负责上海这边的。

不仅是静静，财务处所有的人，特别是女孩子都对施经理高看一眼。

施经理属于那种颜值极高的男人，棱角分明，安静谦和，他的身上没有商人那种油亮狡黠的味道。他的皮鞋永远洁净，透着恰好的亚光。他留过学，好像还是建筑方面的博士，三十出头，开大排量的黑色奥迪。关于施经理的信息，静静就了解这么多。办公室另两个女生朱倩和林枫，她们很喜欢聊这个富二代，每当这时，静静就假装伏案做事，心惊肉跳地竖起耳朵，结果却因为太紧张了，反而嗡嗡的啥也听不清楚。

施经理来财务处办事，从不点头哈腰低三下四，倒像是一场欢快派对的男主角。年轻人在一起可聊的内容太多了，稀松乏味的笑话段子由施经理的嘴里说出来，平白地妙趣横生，朱倩、林枫、静静她们都愉悦得很，谈笑风生之间，轻轻松松就把施经理的事给办了。施经理很注意平衡，他既不特别热络某一个也从不冷落哪一个，她们每个人都负责财务处中不同的环节，而每个环节都很重要。

即便如此，静静还是觉得施经理对自己情有独钟，他看她时眼神的温度，说话时的语调，都与另两个完全不同。静静甚至觉得，他那么辛苦地与姑娘们周旋，其实只是为了可以接近自己。朱倩也常酸溜溜地说，静静你最年轻，男人都喜欢小萝莉！

施经理聊起最近风靡的红包游戏，不知是谁先起哄，叫他发红包。他爽快地说，好呀，看看你们谁的运气好！姑娘们雀跃了，朱倩跑去把走道里的门关上，嘘，轻点，别让老处长听见！朱倩她们最怕老处长。老处长是个呆板的人，每个进入财务处工作的新公务员他都要亲自面试严格把关，彻查对方的家境状况。他的理论是，从事财务经济工作，很容易面对各种诱惑，而富庶之家出来的孩子比较不贪钱，不容易被小恩小惠利诱。

几个人先玩了一个“面对面红包”游戏。施经理发红包，姑娘们收红包。手机页面上有10元，20元，50元和100元四个红包选项，施经理很大气地选择了最高项100元，手机对着手机，嘀嘀嘀，100元红包瞬间便进入姑娘们的支付宝。

这也太没技术含量了，换一个玩。朱倩觉得不过瘾。静静不好意思，扯扯她衣摆，被施经理看见了，说没事啦，玩玩而已，美女们廉洁奉公，平时请各位喝茶都不肯赏脸。

这回，施经理选择了“逗比模式”：猜金额得红包。静静收到3个红包，上面分别写着300，500和800三个金额，其中有一个是施经理发的，猜中了全得，猜不中得所发红包的一半。静静弱弱地猜了300，嘀嘀嘀，手机显示她收入400元，也就是说，施经理包了一个800元的大红包给她！

朱倩和林枫上班好几年了，也算艺高人胆大，她俩心有灵犀，都猜对了最高金额的红包，于是，每人各得到800元。哎呀，谢谢施经理哦。办公室里欢笑一片，发红包的和收红包的都相当开心。手机上数字在闪动，模拟的钱币声在叮咚作响，好像他们玩的只是手机游戏，而不是真金白银在淡定地流动。

亲，就你胆子最小。施经理对静静亲昵地挤挤眼睛，笑。静静脸一红，低头想到一个词，暖男。

朱倩怀疑施经理会给静静多些，待他走后，就过来查看静静的手机，这一看，不禁吐槽小萝莉的智商，你呀，还真是呆萌！用膝盖想想就明白，他怎么可能发最小金额给我们呢？

情人节那天，注意，重点是情人节。静静的手机响了，支付宝上闪烁着一个大大的红包，系统提示，施××发了一个“现金红包”给你，快打开看看吧。他还捎给你一句话：节日快乐，天天美丽！

施经理？静静可静不下来了，成群结队的羊驼在小心脏里奔腾。她抖着食指，点开那只红包，数字变戏法似的滚动起来，停，5000元！情人节这天发一只5000元的大红包给她，他啥意思呢？静静做贼一样，赶紧锁屏了手机，四处张望，还好朱倩她们都在做事，没人注意自己。

静静跑到洗手间，打开手机支付宝，呆呆地看那个红包，再看镜子里的自己，花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下来，试图揣摩这个红包的意图。

由于工程验收未通过，施经理有一张上百万的工程款发票压在静静的抽屉里快一个月了。上星期，他找到静静，告诉她验收已通过，请她能够帮忙尽快兑付那张发票。当时，办公室里就静静一个人，其他人都去开会了。施经理这么近距离面对她，声音好听，比浑厚还浑厚，他说，工人们都等着工资回家过年呢，静静小姐，请你千万要帮忙，让他们高高兴兴踏上返乡的路啊！这话说得有水平，不卑不亢，感情饱满，堪比诗朗诵。施经理非常诚恳地注视着静静，眼神黝黑温润人，令她毫无招架之力。接下来的两天，静静把大事小事都扔一边，就拿着施经理的发票到处跑，找经办签字，找处长签字，找局长签字。过节前，会议特别多，处长局长都连轴着开会，她愣是看着每周会议安排，找准会议和会议之间的空档，把自己像根针似的插进去。分管局长说，我记得这个工程在整改啊，现在通过验收了吗？静静心里一惊，佯作镇定地答说通过了，于是局长便大笔一挥。出了局长办公室，静静飞奔到工程部，找了好几个人问，幸好都说已复验完成。大冬天的，静静兀自吓出一身冷汗。

想到这个红包极大可能就是施经理关于这件事酬谢自己的打赏，与情人节无关，静静有些难过。

正这么想着，施经理发过来一条微信，节日快乐！

你好，节日快乐！静静回道，但红包，我肯定不能收。

小美女，今天有什么安排吗？施经理不接她的茬，径自问道。静静心里的羊驼开始骚动。

施经理又追过来一条，我这里刚好有两张话剧票，和你男朋友一起去看吧？

这算是试探么？羊驼们扬蹄，尘土飞扬，灰沙迷眼。静静飞快地回，我，没有男朋友啊。

不会吧，这么优秀的美女怎么没男朋友啊？这话剧不错的，沪上一票难求啊，那就和你闺蜜一起去看吧。施经理发过来两个二维码，说，扫一扫就可以入场了。

羊驼们放慢了速度，有点方向不明。静静说，真的不要，谢谢。

可惜我今天下午要出差。如果有荣幸，希望明年可以陪我们的小美女过节！施经理发过来一张笑脸和一束玫瑰花。远方草长莺飞，羊驼们撒开四蹄欢快地奔腾，静静的小心脏被蹬得扑通扑通，一整天都幸福得恍惚迷离。

情人节过后，新年踩着脚跟就到了。

大年初一，和每个清晨一样，静静睁开眼睛第一件事就在床上刷微信。发现回老家过年的施经理在子夜守岁时给她发过来一只红包拜年，数字不大还有零头，1990.12元。静静甜蜜极了，这分明就是自己的出生年月么，她觉得这个红包比上次那个有意义多了。她好想回一个红包过去，可惜不知道施经理的出生年月，朱倩她们早就查过合同资料，一无所获，因为法人身份复印件是他父亲的。

这小姑娘就是白眼狼，拿了红包就踢人，把我们长辈当啥啊！那边，静妈在冲老公抱怨，静静一笑，她心情大好，那首口水歌里怎么唱的，天空飘来五个字，啥都不是事……

3

大年初五，本是迎财神的好日子，静妈却破了财，哭丧着脸。

原来，自从参加春晚电视红包游戏后，静妈便玩上瘾了，手快有手慢无，抢红包玩表情，玩得颈椎病复发仍停不下来。这天，她在微信朋友圈里看见一个数目不小的红包：“恭喜你中了808元红包，点击下一步，输入账号信息，红包变现金！”静妈赶紧点击输入，半分钟后，来了一条手机短信提醒，她的银行卡被转走数千元，原来她中了恶意链接。

这害人的红包，确实玩不得！静爸的反应很强烈，再仔细一看，他的气色也不对劲，静静一再追问，静爸大倒苦水，原来，他在朋友圈里玩接龙红包，规则是拿到红包金额最大的手气最佳者要按照固定金额给所有群员逐一发红包，不断循环。静爸一个晚上遭到8次“手气最佳”，刚开始还挺开心的，结果红包金额越玩越大，他抢到不过500，发出去却4000多，把初六去亲戚家喝喜酒的礼金也赔光了。

老爸，你们这和赌博有啥两样啊！

轻点，让你妈听见，大过年的我还活不活？静爸央求道。都说女儿是小棉袄，静静知道老爸的私房钱少得可怜，便从手机上发给他一个厚厚的红包，好让他对付眼前。

过年后，工作突然就忙起来了。重头戏是一个新建项目的招投标工作，工程预算近六个亿，差不多是去年一整年的总和。施经理的公司资质优良、实力雄厚，自然位列竞标队伍之中。老处长私底下说，其他公司多是赔太子读书，花落谁家，主要就看施家和另一个丁姓集团之间的角力了。

丁家各方面都不比施家差，丁法人还是人大代表，资料首页上便故意印着市委领导戴着安全帽与丁法人热情握手的大幅照片。静静暗暗替施经理着急。

请多多关照多多帮忙！老板们来领招标书时冲着姑娘们身体弯成直角，恨不得把脑袋嵌进桌面里。施经理依然玉树临风，笑说，十年寒窗，一朝高考。希望我能考出好成绩！静静依稀看出他眉眼间的紧张，很是心疼。

朱倩和林枫负责竞标单位的资质审查、制作招标书，收集投标书后交由工程师们分析评估，静静给她俩打下手。制作标书的时间为15天。其间，施经理请静静喝过两次下午茶。他只字不提招标的事，更不要说转圈打听了，这让静静大大松了一口气，惭愧自己小人之心，这么一惭愧，反而主动透露给他一些信息。

施经理表情凝重，沉吟着说，这次投标成功与否直接关系到我在公司的未来发展。你知道，很多人对我们这种家族企业不以为然，认为子承父业，只靠血脉不靠本事，父亲已经准备让我全面接替他的工作，如果我能拿下这个大项目，就可以证明我的能力，以事实服众。他喝了一口咖啡，故作轻松地笑，说，以后我们俩的约会，不谈工作，避嫌好吧？

显然，眼前的男人正承受着无比沉重的精神压力，静静以前从未见过他这样，心里一揪，痛。男人的体贴令她更加心痛，便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竭尽全力帮助他拿下这个项目……

开标这一天，现场的气氛极其紧张，竞标单位的老总们都亲自到场，经过半个月的奋战，每家都殚精竭虑地制作了标书，就等着掀开面纱的这一刻。施、丁两家之间的火拼更是如火如荼，两家的资质、实力不相仲伯，唯一比拼的就是价格。同样的品质，价优者胜。

开标的结果非常戏剧化，施家仅以预算50万元的微弱优势胜出。50万元，对于一个六亿元的大项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你们，手上的活全部停下！下午，老处长冲进静静她们办公室，脸色阴沉，说，施丁两家的设计如出一辙，甚至在一些细节上都高度契合，非常蹊跷；特别是，每家的标书都打印装帧精美，施家唯独在价格这一块用水笔涂改过，显然他们是在来的路上临时改动。我怀疑有内鬼，你们怎么看？

老处长锐利的眼光从三个姑娘身上轮番扫过来，再扫过去，最后把目光停在朱倩身上。朱倩是重点怀疑对象，她曾有过接受客户白金美容卡的前科。朱倩没好气地皱起眉头，拿眼睛翻翻天翻翻地，言下之意关我屁事啊？静静也想依样画葫芦，却很不自然，胸腔突然就变成了扩音器，心跳声快要把楼顶都震塌。

前些日子丁家跑财务处很频繁，不断地把他们的设计进展向老处长汇报，说是汇报，其实是想套套近乎摸摸思路，好看人上菜。老处长对他们很客气，静静担心他重心偏移。项目细节方面的讨论备忘都由静静打字存档，静静便第一时间发给了施经理。今天开会前，丁家很早就来了，静静很勤快地去老处长办公室泡茶续水，听见了丁家预算的那个关键数字……

正在此时，静静放在电脑边的手机响了一下，是支付宝的嘀嘀声。

朱倩抓起手机，瞥了一眼，面色大变，本来她是要递过来给静静的，中途却转了方向，把手机送到了老处长的鼻子下面。

一个红包，5万元，以及施经理的附言：援手相助，力挽狂澜。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朱倩熟练地滑动着手指，打开静静的“已收红包”，那些大大小小的红包按日期排序，浮出水面，一目了然。

静静的身子突然就软了，她觉得自己被当众扒开了衣服，而那些红包则成了身上丑陋畸形、不堪入目的毒瘤……

专家点评（上海公安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 浦建兴）：今年春节期间，很多微信群，不论之前是交流群、工作群、同学群、兴趣群或专业群，一夜之间全变成了“红包群”，全民参与掀起了一股红包热潮。然而，每一种新科技手段总会给生活带来些许“变革”，微信红包也不例外。微信红包涉及资金转移，以及产生新的互联网腐败问题，如本文中老板向工作人员发红包实则就是隐蔽的行贿受贿。另外，以手气红包为载体的游戏，看似随机性的几率增加了参与者抢红包的刺激性和娱乐性，让很多人玩上瘾后欲罢不能。有关人员指出，在红包接龙的几种玩法中，若以营利为目的，有组织者自出资金发起每轮拼手气红包且参与分配，那么即可能涉嫌聚众赌博。也就是说，红包接龙与网络赌博之间，仅一步之遥。这要引起我们足够的警惕。

发稿编辑/浦建明

插 图/叶旦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