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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蹄雪

2015-12-23杲传贵

骏马 2015年5期
关键词:马群野狼后腿

杲传贵

一九六五年冬,我在拉布大林牧场一一〇队(现名空库力)参加工作,不久,就接管了一个有三百多匹马的马群,当上了“马倌”。

看着这些活蹦乱跳的草原精灵,心中有一种难言的兴奋,更因为我将成为它们的“官”而心满意足。

我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快速认识它们,不管以前它们有什么称谓,我要重打锣鼓另开张——给它们另起名号。

根据它们不同的品种、毛色、性格、体形,我给它们起了专有绰号,比如:“红三河”“花屁股”“青得色”“黄魔女”“蒙古白”“鹰膀子”“草上飞”“小蔫巴”“溜边边”“愣头青”“牵不住”“八叉腿”“龟屁股”“耷眼皮”“老落后”“黑孤蹄”“爬山虎”“红缎子”“弹簧腿”等等。

不消两个月,两岁以上的马匹便全有了名称。

今天我要写的“四蹄雪”则是一匹四蹄皆白、全身体毛栗色的白鼻梁骏马,在十余年的牧马生涯中我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更因为与它分别六年后的一次邂逅,以致让我心似滴血,终生难忘!

历史上出了名的骏马不在少数,《三国演义》中有日行千里的“赤兔”;有刘备跃马飞跃檀溪的“的卢”;更有唐太宗的“八骏”;宋代的“火焰驹”等等。它们驰骋疆场,为主人建功立业、开疆辟土立下了汗马功劳,可以说是声名显赫、忠烈千古。

它们或是快马、或是义马,因而青史留名,盛传不衰。汉代的“马踏飞燕”灵动地刻画出那匹飞马的速度……它们无疑给马的历史写下了厚重的一笔;它们之所以成为“名马”,当是人们缅怀歌颂它们对历史作出的不朽贡献。

与马打交道久了,你会发现它们不仅聪明,还有深厚的情感,其情真意切甚至超越人类,我可以毫不虚妄地说:每匹马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与感情世界,它们是自然界中最可爱的精灵。

大草原上的马更是个性鲜明,这源于大草原为它们提供了广阔的活动空间,使它们能够纵横驰骋、俯仰天地、啸叫蓝天,奔腾于千里草原,因而更加雄健奔放。

“四蹄雪”还有两个绰号——“撇拉腿”“狼剩”,这两个名出自它一段非比寻常的惊险故事。

那是一个深秋之夜,刚刚一岁半的“四蹄雪”与母亲“红三河”随马群在大东沟一个山坡上夜饲。凉爽的夜风赶跑了讨厌的蚊虫,吃饱夜草的马群聚集在山坡上静止下来,马儿们或立或卧纷纷进入了梦乡,草原之夜呈现出一派安详静谧。

然而,安详中往往潜伏着杀机。四只幽灵似的恶狼正悄悄逼近马群,一场灾难在所难免。

这时,许多马驹都依偎在母马身边酣然入睡,整个马群悄然无声,连牧马人也昏昏然打起了盹,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

“红三河”本是马群的首领,它喜欢领头,从不在马群中驻足;它善于打架,有很强烈的角斗癖。它此时正与“四蹄雪”处在马群的边缘酣睡,丝毫不知道危险正向它一步步逼近。

这时,有匹没有沉睡的儿马发现了异常,扑哧扑哧地打起了响鼻——这是马发现危险的警报,整个马群从昏睡中惊醒,开始骚动起来。

作为头马的“红三河”技高一筹,它第一个扬起脖子,用前蹄刨地,将俯卧酣睡的“四蹄雪”唤醒,接着它压低脖颈毫不畏惧地率领几匹老马向狼来的方向奔去……

野狼见一群马朝它们奔驰而来,立即四面散开,掉头逃窜,并不时回头张望——狡猾的野狼正寻找马群的纰漏,捕捉马群的瑕疵,伺机偷袭瘦弱马与小马驹!

“四蹄雪”虽说刚满一岁半,却是一匹勇敢的小马驹,它紧随其母,英勇地加入了驱赶野狼的战斗。

狼群忽聚忽散,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骚动的马群没有了目标,渐渐恢复了平静。但经过这么一攉腾,很多马又低头吃起草来。

其实狼群并没有走远,复又悄悄踅回马群旁边,在蒿草的掩护下再次逼近了马群。

突然,“四蹄雪”扬起小脖子,向一处深草奔去——原来,它发现了趴卧在那里的野狼!

四只野狼见有匹马驹跑来,正中下怀,立即调整阵势,明确分工,呈扇形分散开来,对“四蹄雪”展开围攻。两只狼假装溃逃,吸引“四蹄雪”追赶,另两只野狼却兜了个圈子,从后面尾随上来。“四蹄雪”发现后有追兵,急回头向追来的野狼咬去……

四只野狼早有默契,一齐反扑过来,将“四蹄雪”团团围住,同时向“四蹄雪”张开了血盆大口!

一只狼咬住了“四蹄雪”的肚皮;一只狼叼住了它的尾巴;另一只咬住了“四蹄雪”脖颈上的鬃毛;而最凶狠的一只野狼则死死咬住了它的右后腿,随着刺啦一声响,撕扯下一块尺把长的马皮,再一口,一块一斤左右的后腿肌腱被撕拽下去……

“四蹄雪”危在顷刻!

正在这万分危急之时,牧马人飞驰而来,挥舞套马杆赶走了贪婪凶狠的野狼,“四蹄雪”幸免一死。

经医治两个月后,“四蹄雪”重返马群,它拖着那条缺失了一块肉的右后腿艰难地跟随着马群继续长大,从此,它又赢得了另外两个名字——“撇拉腿”与“狼剩”。

当我接手这个马群时,“四蹄雪”已是一匹三岁的儿马了,跑起路来后腿仍是一撇拉一撇拉的。

前任“马倌”介绍了它的经历,我也特别注意和喜欢这匹有胆识的小马,每次进圈捉马我都特意把它抓住,摸摸它,拍拍它,与它亲近一番,有时还抓把燕麦给它吃,它也渐渐与我亲热起来,有时竟然跑到我跟前来跟我套近乎。

一九六七年春,畜牧科来一一〇马群遴选种公马,有个姓李的畜牧见它在马群中毛色纯正,气宇轩昂,独树一帜,有鹤立鸡群之相,看上了它,捉住以后,见它后腿有残疾,只好惋惜一番作罢。

“四蹄雪”因被狼咬伤,失去了做种马的资格。

这年秋,我决定驯化它。

它像预先知道我的意图似的,乖乖地听凭我的训导,不久便成为我最钟爱的坐骑。它十分聪明,异常懂事,只要我想捉它,不用套马杆,只要把手一举,喊一声“四蹄雪”,它就会朝我走来,把头一低将嘴巴伸入马笼头,乖乖地随我而去。

由于我对它特别钟爱,不愿别人破坏我与它的感情,便有意训练它的特殊本领,经过一年多的暗示与强化训练,它终于成为一匹别人不敢骑乘的“烈马”。

第一个特点是,除我之外,它不许别人给它戴笼头,上嚼子。更不许别人给它备鞍子。不在马圈内,别人休想抓住它,即使在马圈抓住它,它也要用抿耳朵的方式来吓唬你,使你见而生畏。

要想骑上它可没那么简单:当你抓紧缰绳靠近它,不等你上马,它便疾步转起圈子来,一圈又一圈,直转得你眼花步子乱——这叫“踅镫”;当你克服了这一难关,将一只脚纫入马镫,还没骑上,它会猛地一窜,这叫“窜镫”,不知底细的人量你骑不上它!跨过这一关,费尽周折骑上了它,你别得意,更惊险的动作还在后边,当你一条腿跨上马鞍尚未坐稳之际,它却前腿腾空后腿蹬地直直地挺立起来,如不及时将身体前倾,十有八九会被它掀翻在地——这叫“竖高高”;然而,当它直立起来,很多人必然将身体前倾,来适应这一姿势变化,它却前腿落地,后胯随即扬起,接连几个蹶子又会把你从前边掀下来——这叫“尥蹶子”,一招接着一招,四道绝技接连不断,没有高超的骑技,休想骑上它。

如果你赢了这四招,它还有一招要考验你——只见它四蹄蹬地,脖颈仰成一个“乙”字,尾巴直竖起来,像一把斜插在马臀上的扫帚,咴咴高叫一声,箭一般飞驰而去——它要考验你的膂力与驾驭能力了,此时,你越是用力勒缰绳,它跑得越快,不管前方有无险阻,它都会义无反顾,勇往直前,不把你吓出尿来,恐怕不会罢休!

对于这些我刻意驯化出来的本领,我自有解拆之法——只要事先在它的耳朵后边拍两巴掌,拍拍它的鼻梁,一切都会趋于平静;在它飞奔起来时,只要把缰绳往下一压,顺手一松,它便戛然止步,偃旗息鼓,再不疯狂。

读者也许要问,你给它弄出这么多毛病来,不是踢蹬人吗?但是,有朋友来借,我会把秘诀毫不保留地告诉他。

我的顶头上司——牧业队长徐德林总眼馋我的“四蹄雪”跑得疾,走得稳,总想骑一次过过瘾。因为他亲眼见过我骑“四蹄雪”超越了飞奔的汽车,知道我骑着它撵上过狍子、恶狼、狐狸……与别的马比跑,从未落过后!

于是,他趁我有事出门,招呼一帮人在马圈里围追堵截抓住了它,而偷骑的结果可想而知。

作为牧业队长的他,骑术也是一流,但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就是骑不上它,最后,他不得不等我回来后求我:“小杲啊,你的‘四蹄雪确是一匹千里挑一的快马,你能否借我一骑?”

队长来求,不好推辞,我只好把我的衣服脱下来让他换上,并如实地告诉他拍马脖子的诀窍,并蒙住“四蹄雪”的眼睛,让他骑上了它。但是,没走几步,还是因为他乘骑的姿势与力度有偏差,“四蹄雪”认出来了,没费吹灰之力,把他掀翻在地!

徐德林不甘心就此罢休,一而再,再而三地要骑上它,经过几天的饲喂、磨合,他终于骑上了它。谁知这一骑不要紧,徐德林爱不释手了!并把他那匹“专骑”塞给了我,说每次牧业大检查必须要骑“四蹄雪”。

“四蹄雪”让他在一年两度的牧业大检查中出尽了风头——在全场二十几匹快马的竞跑中,“四蹄雪”总是一马当先,让别的马望尘莫及。

我骑着“四蹄雪”曾飞越过一丈多宽的河沟;蹦跳过一米八高的马圈门栏杆;跳跃过堵在道路上的马拉搂草机,在四十几度的斜坡上追逐飞跑的狍子、狐狸;在崎岖的坡地上捉住过觊觎马驹的恶狼……

但是,这一切,我从没用鞭子抽打过它,可以说,我牧马十余年没带过马鞭,就连训练生马也从未鞭打过马儿,因为我对那句成语“快马加鞭”持有异议。既是快马,必是烈马,何必加鞭!连勒都勒不住的快马、烈马,你还要打它,不是要它的命吗!你不是个疯子、竭斯底里大发作,也是个不知马、不懂马的莽汉或凶手!因为快马再加鞭,马不累死在你手里才怪!

所以,“快马加鞭”用在自己心爱的马儿上,即使是用来作比喻,亦不可取!

我与“四蹄雪”的感情,是经受过考验的。

记得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刮起了大风,不说是飞沙走石,也是草蓬乱飞,满地乱跑的猪毛蓬蓬跳跃着直冲马群。马惊群了,像一阵旋风,掠地而去……这天,我骑的正是“四蹄雪”,惊群时,它正在一边吃草,缰绳不在我手中。我想坏了,肯定它也会被裹挟而去!

就在我情急之际,正在吃草的“四蹄雪”却跑回到我身边,打起了转,丝毫没有弃我而去的意思,它转到我身边,顺从地把头低下,像是等待着什么。

刹那间,我明白了它的意思——它是让我快快骑上它去追赶跑远了的马群!

只要它在马群里,无论何时何地,我只需喊一声“四蹄雪”,它都会嘶鸣一声,扬起头向我跑来,哪怕没有笼头、马鞍,也能按我的意图完成我要做的事。

有人说它跑起来四蹄不沾地,是匹“腾飞的骏马”,若不是后腿被狼咬伤,说不定会是一匹“当代赤兔”!

对于这一点,我从不怀疑。

我要说:马通人性,懂人语,知人情。“四蹄雪”就是明证。它只有我骑上才会走出“板凳步”——快而稳。换个人来骑它永远是“颠”,或是三条腿蹦跶。这到底为啥?我当然知道:因为它习惯了我的驾驭,体验到了一种默契,顺应了我的姿势,感知了我对它的爱惜!

有人说:“好马配好鞍,威仪多一半。”其实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好马更需人来爱,烈马更要知己骑!人与马的协调也是建立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之上的。因为我爱它,曾多次从家中偷拿馒头给它吃,拣最好的草喂它,精心地侍弄它、摩挲它、亲近它,才造就了人与马灵魂的交流,才有这样让人刻骨铭心的记忆!

人与马的默契、协调、融洽要经过长时间的相互了解、磨合,才会产生情感的互动。比如,牵扯缰绳的松紧度,两腿夹力的大小,马上身姿的正侧,都对马形成了一种暗示,这种暗示久而久之,便形成一种信号,无声地传导给了马儿,从而达成了驾轻就熟的一种惯性、一种认知、一种交融。

一九七六年,我离开马群去做教师,离开了那匹朝夕相处十余年的爱驹。乍一离开,总有一种煎熬纠缠着我,但终因工作的不允许而久久没能见到它,只有朝思暮想地惦念着它。

一九八二年的一天,我到一个生产队办事,我的高嗓门换来了一声熟悉的嘶鸣,不由得引起了我的回忆与好奇,循声找去,在大约一百米外的一个简陋的马棚内,我看到一匹瘦削的马咴儿咴儿地朝我奔来,我仔细观察着、回忆着、辨认着,当它靠近再靠近时,顿时让我大吃一惊!这匹变了声调的马儿正是我六年前与之分手的“四蹄雪”!它老了!我几乎认不出它了,只见它那条伤腿拖拉着,好像已经折了,一副瘦弱不堪的样子与以前的它判若两马!它怎会落魄到这步田地?我的心收紧了。

再看,只见它的鬃毛已被剪掉,尾巴耷拉着,浑身的毛干巴巴地卷曲交缠着,像一片毛毡焦糊在身上,没有了以前的光亮,那双闪光的眼睛也黯淡了许多……它突儿突儿地喘着粗气,凸显出它的晚景来。它努力走近我,我也尽量靠近它,隔着一道栅栏,它却从一个夹空中探出头来,打着响鼻想要和我说什么!

我知道它想我,而且胜过了我想它!

征得其主人同意后,我绕过去,走进马棚。它拖着那条不敢落地的伤腿,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跟前,它把脑袋埋进我怀里,像久别重逢的战友和亲人……我分明看到它两眼流下了晶莹的泪滴!

我的心碎了!时隔六年,它竟能在百步开外听出我说话的音调,像祈盼亲人一样迎接旧年的朋友,这是一份多么深沉的怀旧!要知道,它是一匹马啊!

我的心一阵酸痛,多么重情重义的生灵啊!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用力揉搓着它的双颊,大颗大颗的泪滴滴落在“四蹄雪”的头上……

我考虑再三,向其主人问价,想买下它,可它的主人却说,这匹马半小时以后就要装车起运了,它已经卖到某某私人马场去了……

我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与之告别,当我调转方向准备离开它时,又听到了它咴儿咴儿的嘶鸣,那嘶鸣不间断地在我的耳边回响,一直响到现在……

我期盼着它的康复,沉思着它的未来。

我只能写下这些文字,作为对“四蹄雪”的怀念。

责任编辑 王冬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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