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是我欣赏的文学兄长，他的短篇《白色鸟》我大学的时候就读过，印象极深，汪曾祺先生称之为“唐人绝句”、“诗化小说”。后来知道他画画，起初是漫画，多用硬笔。近年又开始水墨创作，办了画展。他的漫画多是身边世态的一些感悟，文字或哲理，或讽喻，常有惊世点睛之语，充分发挥了一个文学家的才思和锐利。他的漫画，文字大于绘画，或者说画其实是他文字的补充或形象化的再现。而到了水墨阶段，他已然完全摆脱了绘画之于文字的附属地位，将中国水墨或者说是文人水墨的形与意、字与画的功用发扬到极致。

文人画自晚明被董其昌正式定位以来，形成了专注修养和意境的文人画传统，即从以往公共化的人伦实用领域，进入到个体化的心性修养和审美娱乐的轨道。卢辅圣将之称为是从“为人”到“为己”转换。（见《中国文人画史》），但是，立伟的水墨不光是自娱，他既保留了传统文人的性情，又自觉地直面当下社会的繁杂和百怪。一方面，他是自我的，另一方面也是反叛的，所以，他的画超越了传统文人画的定义，“入世”而不“欺世”，“世俗”却不“媚俗”，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观察和理解社会的一种写意方式。我非常欣赏他的那幅《我的生活只比天上的云朵快一点点》。画面是一个人骑着单车，眼睛望着退去的云彩。那被风高高撑起的变了形的衣背尤为神来之笔，它既是整个画面动态效果的焦点，又表达了画家幽默，不拘写实的情致。而《没有我们哪来的太平洋》这幅画则是“我思故我在”的另类解读，它可以看做是中国知识分子面对未知世界的一种主观、幽默而又无可奈何的想象。当看到《在悬崖之上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停止一切眺望》和《既然不能挑选梦那就挑选睡眠的姿势吧》这两幅画的时候，我的感受是五味杂陈。显然这是他对当下小人物的境遇和内心挣扎的真实展露。是消极？是无奈？是幽默？是自嘲？或是悲哀？好像都有，但其实里面还有救赎和守护，这是我的理解。还有《生活就像是被啃过的骨头》，这幅画后一句题字是“你望而生畏却又津津有味”。对生活的本质我们可以有无数种解释，但立伟对生活真相的幽默而又残酷的概括，让我心里一颤。

史铁生曾经这样评价立伟的画：“从他的漫画中，我对幽默有了初步的印象：幽默是机智地证明机智的无效，是通向智慧的智慧的绝境，是看强人败绩于宽容和泼妇受阻于柔顺的霎那，是快乐地招待苦难的妙举，是拱手向自然出让权力的善行。”这句话同样适合他的水墨。我以为，立伟的幽默是机智的，巧妙的，但没有圆滑，他可以“戏墨”纸上，但绝无耍贫撒泼装犯。他是个节制并有情怀的人，他能穿透生活的缺失和虚妄，但他同样可以在俗务中，抓住一丝转瞬即逝的诗意和快乐。（参见《刷牙图》和《喜欢朝窗外看的人不容易有脾气》）

回想我与立伟确切的见面，大概只有两次，一次是在湖南凤凰和洪江，我与鲍昆、格非、西川，还有老树（当时他还没红成现在这样）参加欧阳星凯的一个摄影活动。我们一见如故，原来他还是个不错的摄影师。他一身白色西装，裤子的上沿还挂着时髦的吊带，像个东南亚来的帅哥。他手里端着相机，不放过任何精彩的瞬间和细节。给我的印象是，文学界除了陈村，恐怕只有他是最勤奋的摄影师了。去年，他来北京，我去看他，他送给我一幅扇面写意《行遍江南图》，还有他的一本厚厚的纪念图册，里面记录了他从事写作、绘画和摄影三十年的经历。让我感慨的是他给图册起的书名：《亲爱的日子》，简单、直接、平易、可近，毫无时下书名的玄虚和尖酸。此时，我想起他的一幅画，一个老者盘腿打坐，一颗红日高悬树上。画的题字是：“太阳晒着我的背暖暖的又痒痒的几多舒服呀。”这便是立伟自身的写照，乐观而率性，真实而又可爱。他的画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