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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岁月

2015-12-21陈占敏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9期
关键词:顺子老头

陈占敏

八路的女儿雅芹还没有随着她的父母搬进三河县城去住的时候,梁建国还没有被学校开除。那一天正午阳光十分明丽,梁建国看见雅芹她父亲的大盖帽檐很短,像半截牛舌头压在额头顶上,可是大盖帽子两旁肩章上的星星却很明亮,二顺子跟在梁建国的屁股后头一遍又一遍地说:

“肯定是金子的。”

被二顺子嘀咕得早就不耐烦了的梁建国终于骂了二顺子一句:“ 滚蛋吧!八路穷!”

随后就听见“叭叭”响了两枪,雅芹父亲手里的手枪冒着淡淡的青烟,两颗金子般灿亮的弹壳跳到地上,雅芹燕子似的跳着捡起弹壳,即刻尖叫起来:弹壳还热,把她的小手心儿烫疼了。

雅芹父亲鸣放的两枪并没有消灭什么敌人,天下已经打下,江山已经坐定,八路的军官骑马挎枪回故乡,放两枪逗孩子玩的。

两枚金子般的弹壳捧在八路女儿的手心里滚动,失去了弹头的一端是黑乎乎的洞,那是火药燃烧的痕迹。好多个中午和傍晚,梁建国屁股旁边磨蹭着书包,在野地里痴情地转悠,他专心致志地寻找雅芹的父亲射出的弹头。由于射击时的漫无目标,便给寻找遗留了巨大的困难。又耐心又焦躁的梁建国在野地里跺脚大骂,又粗鲁又野蛮的语言被一个忠实的小学生报告给梳着两条大辫子的老师。老师听了小学生的叙述,只是把脸儿红了一红,两条大辫子往肩膀后头一甩,又上课了。老师来自中流河上游,两面腮上都有不十分明显的疤痕,有人说那是冻伤。老师说:

“梁建国,你把课文读一遍!”

梁建国抬起头来看老师,他忽然想到,老师真美丽呀,腮上有疤痕也美丽。

梁建国终于寻到了一颗弹头,那点豌豆粒样的东西在一块石头上击了一下,在石头上留了一道白色的伤痕,就躺在旁边了。梁建国把掌心凹成小碗,让弹头在里面滚动,他的掌心里有凉丝丝沉甸甸的感觉。他捏起弹头,用两根手指捻弄,他觉得弹头真光滑真坚硬。他高兴地大叫:

“雅芹,我捡到了你爸爸的子弹头!”

八路的女儿意志非常坚定,她坚决不相信梁建国手上的那粒东西是她父亲一道火光射出的。梁建国费了好多言语都不能把她说服,忽然想出了验证的办法,他说:

“拿你的弹壳来。”

雅芹顺从地伸出手来,金灿灿的弹壳在手心里躺着,灿亮的一端是黑乎乎的圆洞,梁建国捏着弹头往上一触,弹壳嵌住弹头合为一体, 雅芹的小脸唰地红了。她一翻手掌,把完整的一粒子弹扣在梁建国的手上,转身跑了。二顺子大叫:

“噢——”

梁建国盯着雅芹的背影久久地凝望:他看见雅芹的肩头拖着两条小辫。他不知道雅芹的小辫什么时候长到这么长了。他向着二顺子喝道:

“把嘴闭着!”

此后的无数个傍晚和正午,梁建国的屁股上驮着书包,把布帽的帽顶用柳条子弯成圈圈撑起大盖,朝着二顺子挥舞着手枪大喊:

“八格牙鲁,死啦死啦的!”

二顺子瞅着黑洞洞的枪口一点儿也不害怕,龇着牙嬉笑,把大拇指头和二拇指头比成个八字当手枪使唤,也同样地大叫:

“八格牙鲁,死啦死啦的!”

梁建国很高兴,哈哈地大笑,把手枪插到裤腰带上别好。手枪的木头把子贴着肚皮先是凉丝丝的,后来也就变得温暖了。绑弹壳的铁丝硌着小肚子的痛楚怎么也不能消失。

手枪久久地别在腰里。梁建国的腰间鼓鼓囊囊的,看着雅芹从村子里搬走了。雅芹的八路父亲脱下了军装,转业到三河县城工作,把雅芹和雅芹的母亲一起接到东流河边的县城里去住,梁建国眼睁睁地看着雅芹坐上了马拉的大车。大车上装了家具和行李。车把式甩了一下鞭子,好像响了一枪,雅芹的手朝着梁建国一扬,半空里划过亮闪闪的一道金光,梁建国张手接住另一枚金灿灿的弹壳,梁建国一下子记起,雅芹的八路父亲在那个阳光明丽的正午放了两枪。

“叭!”

“叭!”

车老板的长鞭在半空里摇动,甩出脆响,驱赶着拉车的牲口。二顺子说:

“操,真响!像放枪。”

梁建国扯出腰带上的手枪,抵到二顺子的脑瓜子上,大叫:“缴枪不杀!”

二顺子浑身一抖举起手来,他看见梁建国的眼睛红了,一大颗眼泪从红眼睛里骨碌滚出来,叭地砸到地上摔碎了。

麦收后不久,天气就热得不行了。梁建国和二顺子在村子东头的场园里站桩,身上的汗直出。赵邦成老头说:

“骑马蹲裆式,先练骑马蹲裆式。”

这是夏夜。梁建国看见赵邦成老头光亮的头顶周围是朦朦胧胧的白色。老头赤裸着上身,胸膛和脊背上闪着古釉似的光泽。老头会功夫,动起手来,七八条汉子也近不得他身。梁建国他们从没有看见老头跟人打过,他们只想着跟老头学功夫,老头就叫他们一夜一夜地站桩,练骑马蹲裆式。老头说:

“这不行,拉屎的架子式,就是挨打的架式。”老头在梁建国的腿上落一下手,梁建国的腿一软,跪倒在地上了。

“这样,这个样。”老头站好。月光里梁建国看见老头的两只眼睛如同两颗星星,烁烁闪亮,挺直的上身如桩,绷直的双腿如弓,平直的脊背中间是脊椎通过的地方,形成了一条凹槽,有微光从那里流下。梁建国用足力气在老头的脊背上推一把,老头的身子纹丝不动。老头收了架式呵呵一笑,说:

“练吧,就这么练,骑马蹲裆式。”

梁建国重新站好,目视前方。他看见前方有一片朦朦胧胧的白色,他知道那是雅芹家的那所房子的灰盘。那所房子已经空了好几年了,可是山墙上的灰盘依然很白。那一个夏季的夜晚,梁建国去生产队的瓜田里偷瓜,被支部书记赵本堂抓住了。赵本堂握着他的手腕子,从瓜田上走下来,走进场院,梁建国向西一扭头,就看见雅芹家的山墙上白色的灰盘一片朦胧。他的手腕被支部书记抓握得很痛,他想挣扎,他想反抗,他摸了一下腰间,腰间的手枪早就没有了。离开了自己村的小学校,到姚家完小上学以后,手枪被老师没收了,四枚弹壳也被老师从兜里搜了去。

梁建国被学校开除了。共和国此时的校规如同它的国法一样严苛。 立过大功的两个八路的大官已经被两颗子弹头处决了,因为贪污。那两枚金光灿灿的弹壳落在了谁家孩子的手里玩耍呢?

“国啊——”一声老妇人的呼唤在夏夜的村庄上空荡开,呼唤声里母亲的慈爱被夜露包裹得沉沉的。

二顺子说:“你妈叫你。”

梁建国骑马蹲裆立着,说:“不管。”

“国啊——国——”老妇人的呼唤依然在村子的上空抖荡,沉沉夜露的包裹中加入了焦灼,那种焦灼的干涩怎么也不能在湿露中润开。

“答应。”赵邦成老头敦促说。

梁建国不耐烦地应一声:“哎——”

“来家睡觉。”

“知道了。”

赵邦成老头说:“走吧,走吧,都回去睡觉。”

“快来啊。”老妇人又喊了一声,便不再喊了。

都不肯走。流萤在空中飘游,听得见流萤的翅子嘤嘤鸣颤。场院里堆着的大堆麦穰麦草弥散着浓重的麦收的余味。仰着脸看银河横在当空,那么渺远,却又那么切近,大家的身上和脸上都映耀着星河的幽光。谁也不练骑马蹲裆式了,就坐在硬光光的泥地上,看天。梁建国求着赵邦成老头说:

“再讲个故事吧。”

赵邦成老头说:“没有故事了,都讲完了。”

梁建国说:“讲,再讲个逛窑子的故事。”

赵邦成老头呵呵地笑了。他闯过崴子,在大连的码头上扛过大包。他说他那一帮弟兄讲义气,他排行老九。问他玩过多少女人,他总是很得意,说:

“三十来个吧。”

梁建国眼巴巴地瞅着老头,催促他:“讲,快讲。”

二顺子他们也急巴巴地瞅着老头,说:“讲,快讲。”

老头晃晃脑袋,说:“小家伙不好听这个,娶了媳妇才行。”话刚说过,却看着梁建国说:“我那回在大连遇见了你爷爷,你爷爷是刚上去。我说,晚上找个地方玩玩吧。我知道你爷爷怕你奶奶,以为他不敢。没想到他二话没说,一口答应了。到了晚上,俺两个进了一家。坐下以后喝着茶,老鸨叫一声:‘过!那些娘们就流水似的从眼前过。一个个全都穿着半截红裤衩,光着上身。我喜欢小奶子挺挺的,你爷爷喜欢布袋奶子。一圈走过以后,我已经瞅准了,可是你爷爷还没有看准,看花眼啦。老鸨就再叫一声:‘重过!”老头高声朗朗地喊了一声,戛然而止,站起来拍打拍打屁股说:“走啦走啦,都回去睡觉。”

梁建国追着问:“下面呢?下面呢?”

老头说:“下面?下面就睡不着觉啦,哈哈哈……”

老头笑着走了。梁建国二顺子他们真的睡不着觉了。他们在场园里站桩,练骑马蹲裆式,一遍又一遍大喊:

“过!”

“重过!”

梁建国看着雅芹家的山墙,那面灰盘一片朦胧的红色。二顺子大喊:

“过!”

梁建国如在梦中,两手擎过头顶,喊叫:

“重过!”

那一夜雅芹睡在三河县城的一架蚊帐里。蚊帐轻薄而柔曼,蝉翼似的垂下来保护着睡觉的雅芹。县城的蚊子在帐子外面徒劳地哼哼, 一点儿也近不得雅芹的肉身。雅芹在枕上散开了发辫,把一只胳膊擎上去,搁在枕上。天气太热,女孩儿把衣裳也全脱干净了。半夜过后她忽然从梦中惊醒,睡梦中好像有人在大喊,可是她一会儿又睡过去了。第二天她一点儿也没有记起夜里做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梦,她发现胳膊上起了一块红肿,她断定准是蚊子咬的。

远离了雅芹轻薄柔曼的蚊帐二十余里的梁建国二顺子他们几乎一夜没睡。小子们疯了似的,谁也不肯回家去睡觉。他们先是一遍又一遍大喊“过”“重过”,到后来安静下来,不知该做什么勾当才好。梁建国说,睡觉,往光溜溜的场院上一躺,随即二顺子他们也跟着躺下去。躺了一会儿梁建国又说,不行,泥地上睡觉得病。爬起来率先跑到麦草上躺下,二顺子他们也跟着滚上去。没有轻薄柔曼的蚊帐垂下来保卫他们年轻的身体,蚊子嗡嗡地糊上去,大家呱呱地自己打自己。梁建国一个高蹦起来喊一声:

“过!”

二顺子他们呼呼隆隆地从麦草里跳出来大喊:

“重过!”

他们开始盼天亮,望着东面乌悠山肩膀上升起来的星星,二顺子说,那是大朦胧星。梁建国说是启明星。二顺子说,一样,于是大家齐声诵念:

“大朦胧跑,二朦胧撵,

三朦胧出来就亮天……”

天放亮的时候他们终于在麦草里睡过去了。太阳晒着屁股了,梁建国回家吃饭,吃完饭以后觉得浑身刺痒,张了两只手浑身抓挠,胳膊胸脯立刻鼓起一片一片小红疙瘩。妈要下他的小褂一看,衣缝里蠕动着一串针尖似的小生灵,像密密缝缀的针脚。梁建国的妹妹小芬眼尖,凑上来一看惊叫一声:

“哎呀,是鸡虱子!”

麦收过后场院的麦草里是公鸡母鸡们乱刨乱叨的地方,吃饱了喝足了也在那里野合。

梁建国的母亲又疼又气,说“国啊,那是人睡觉的地方吗?”

梁建国咧咧嘴在手指上用力,恨不得把浑身的皮抓下一张来。小芬看哥哥的手够不到脊背,就搭上一只手在哥哥的脊背上挠。妈叱一声女儿:

“干你的活去吧!”

女儿撇一下嘴,扭着腰肢走出门去。看着小女儿扭动腰肢的背影,做母亲的一下子把大女儿想起来。

那时候大芬在村子里的土台子上演戏,穿了母亲出嫁时穿的红绸子袄,胳膊腰身胀鼓得紧绷绷的。女儿就那么紧绷绷地胀鼓着身子,在土台子上扭动腰肢,吱吱呀呀地唱:

“梁上双栖燕,

两相看不见,

郎啊郎,

仰望着残月愁肠断,

盼君早日返家园……”

大芬在台子上流泪,泪眼含情,台子底下一双男人的眼睛瞪得老大,夜夜跟着大芬的腰身转。小村的土剧团正月里演遍中流河两岸的村子,那双男人的眼睛一夜不曾离开过大芬的腰身大芬的泪眼。那真是一双男人的好腿脚,跟着土剧团走遍中流河两岸一十八个村庄。

那一天晚上就叫媒人上门来了。大芬她爹一听便火冒三丈:

“他想瞎那眼珠子!我姓梁的这辈子也不跟穷八路结亲!”

是的,那是个八路。

那原本是富裕人家的子弟。老程家是小村的大户。到了八路的父亲这一辈,父亲抽大烟又嫖女人,把山岚和土地连同房产都抽光了嫖光了。一个黑夜,趁父亲又去找人家的女人荒唐的时候,儿子跑了,跑到东面参加了打鬼子的三军。打完了鬼子又打完了老蒋,八路回老家看戏,看上了梁家女儿的好腰身。

女儿的父亲也当过八路,那是一九四七年大参军的时候,他跟着队伍戴着花披着红走了,还没等上前线,又偷偷地开小差跑了回来,差一点被村子里的农会除掉。

有好几个夜晚女儿久久不归,天亮后母亲看见女儿的脸异常红润,仿佛有丰满的汁液要从女儿的身上溢出来,那双眼睛里不唱思夫的戏文时,也含了莹莹的水光,扭动着腰肢从院子里走过的时候,母亲看出了步态的异样。母亲悄悄地劝丈夫:

“给她应了吧。”

固执的丈夫鼻子里哼一声,说:“把闺女给穷八路,等我死了吧。”

做母亲的在心里哭泣。一天清晨醒来,她没有在女儿的炕上看见大芬,女儿的被窝是凉的。

大芬跟着八路跑了,那是春天。

大芬爹死在冬天里。

梁建国光着屁股在水库大坝上跳舞。水库大坝修得很高,顶面很宽,是上山下地的大道。从大坝根底直到坝顶,高高的坡面上植了棉槐条子,夏季的棉槐条子密密匝匝地遮蔽着大坝,像一道高耸的绿色屏障。梁建国和二顺子他们脱光了身子,下水库洗澡,赤条条地在水里浮沉,肩膀脊梁是栗黑的,只有屁股很白。在水库里游了个来回,他们爬上坝顶。梁建国折了棉槐条子,圈了个圈戴在头上,好像电影上伪装起来行军的八路,又编个小环拴在腿间,像丛林里的野人似的跳舞。他头向前伸胳膊向前舞,样子像瞎子摸路。两条腿间的绿环掉到地上,梁建国仍然舞蹈,他自己乐得哈哈大笑,二顺子他们也哈哈大笑。二顺子望望远处,说:

“雅芹来了!”

梁建国怔了一下,停了舞步,接着又跳起来,嘴里唱着火红的年代最流行的歌。

光着屁股围坐着看跳舞的小子们都有些慌张,二顺子说:

“都不跑,看看她敢不敢从这儿走。”

梁建国向远处瞄了一眼,微眯上眼睛继续跳舞。有人要往水库里跑,二顺子英武地说:

“看看谁敢不跑。”

梁建国边舞边说:“熊了的是个儿。”

雅芹走上水库的大坝,白花衬衣在绿色的棉槐丛中闪现。梁建国又往远处瞥一眼,忽然停了舞步扭转身子,慌慌张张地跑一气,扑通扎进水库里去了。随后又有几个光屁股的小子跳进水里,库面上腾起一片水花。

二顺子嚷着:“熊喽熊喽——”

二顺子独自在大坝上坚持,雅芹的花衬衫在向这里逼近。雅芹的目光直射过来,二顺子把眼睛一垂,终于扭转身子,也跑进水里了。水库里一片噢噢的怪叫。雅芹高声地扔过话来:

“我见得多啦!死的活的,什么样的没见?”

呆呆地看雅芹的花衬衫远去了,消失了。二顺子对梁建国说:

“你先熊了。”

梁建国说:“你能,能个屁!”

二顺子说:“你说她真的看见的挺多?”

梁建国肯定地说:“她是为了学习,学医的什么都得看。”梁建国忽然感到了一阵沮丧。有几年,他也一心要去学医的。他在小学校里看见了一张报纸,报纸上登着医学院招生的广告,不仅在校学生可以报考,不在校的也可以去考。于是他开始自学数理化了。他是在五年级的时候被开除的。于是他从分数和比例开始学起。他先是把二顺子当老师,让二顺子给他解答他遇到的难题,他的难题把二顺子难得直眨巴眼睛。他说,二顺子你真是白拉倒。二顺子说你去问俺老师吧。 二顺子正上东村的农业中学。二顺子的老师是个美丽的女老师。梁建国把题抄了,写封信,这么开头:

“亲爱的不识面的老师,”其实他见过人家女老师的面,看见过好多次。

梁建国点灯熬油,苦苦地学习数理化。妈说:

“国啊,一个庄稼人学那个干什么?”

梁建国说:“你看看我是下庄稼地的样吗?”梁建国一把一把往后梳理他的头发。他的头发留得很长,乌黑油亮。他妈望着他摇头,再摇摇头。

村子里的文化大革命比城里起来得晚,可是使用的武器是一样的, 程序也一样,也是写大字报,批判斗争,打倒老的,起来新的。梁建国气昂昂地在村子中间的一面墙壁上写下一条大标语:“谁反对赵天祥我们就跟他血战到底!”赵天祥是革命委员会主任。村子里好多人看着大标语纳闷,不明白一个村子的人为什么要这么气势汹汹地血战。可是都说梁建国的毛笔字写得耐看,梁建国就一张一张地写出一些大字报,不学数理化了,反正考医学院不一定要等到哪年哪月了。城里的知识青年不是都上山下乡了吗?连雅芹也回来了呀。她随着父母搬进城里去住的时候,小手一扬,空中便划过一道灿灿的金光。

可是雅芹她肯定把那枚弹壳忘记了。

那枚弹壳被老师没收了。

梁建国想,我还是要学习数理化,“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

梁建国在炕头的桌子上演算数学题,大腿根一阵阵难忍的刺痒。 他想肯定是棉槐条子弄的,棉槐条子是不是有毒呢?他不知道,他想这问题雅芹一定懂得,她是学医的呀。

知识青年赵雅芹回乡以后,就当上了赤脚医生。在三河县城的那所卫生学校里她学习了三年,到卫校对门的县人民医院实习,高兴了便从大瓶子里把药水养着的男人女人的身子拿出来,朝着关键的部位动刀动剪。她真是长大了。回到小姑娘时住过的老家,她自己住着一幢大房子,夜里睡觉也觉不出害怕。死的人活的人她见得多了。她把卫生室就安在自己家里,村子里没有闲房子,她也图个为人民服务方便。有得了病的村人来要药,她不用动腿,就能把病人打发了。她在坚固的大门里出入,开着门的时候,街上走过的人能看见她的院子里开的大绣球花,大绣球花三天两头改变着颜色,像她经常更换的衣服。

雅芹要下地劳动,在锄地刨地的时候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手上的水泡磨破以后就露出了嫩肉,雅芹想,真不如当时不随母亲进城。可是她到底是有知识的青年了,回乡后是客人。公社卫生院又要经常把赤脚医生们召集到一起开个会,办个学习班,这就是回乡知识青年赵雅芹的假日节日。她摘掉下地时戴的卫生帽——下地时她把医生帽当成庄稼院女人包头的毛巾使用,把头发整个塞进去——把两条辫子梳理整齐,骑上自行车从街上跑过。村子里没有县城平坦的街道,雅芹的车轱辘颠颠地滚动,雅芹的身子也颠颠地颤动。她微笑着回答村人的观望和询问:

“开会去。”

中流河水在大道西边流淌,隔了一片土地伴随着大道向北,雅芹记得她坐上装满家具的马车进县城的时候,河水紧挨着大道,可是现在河水挪到西面去了。雅芹想这就是贫下中农战天斗地的力量了,把河水从东边搬到西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雅芹看见前头走着一个人,她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梁建国,梁建国走路的姿势离得再远她也认得出,两只膀子一晃一晃的,雅芹想这种走法要是当县革委主任就好了。雅芹骑车迎上去,在梁建国的身旁慢下来,侧过脸看着梁建国微笑。梁建国愣了一下,嘴一张:

“啊——”

却没有啊出什么话来。

雅芹又是一笑,说:“开会去。”

梁建国说:“啊。”

雅芹把头回过来,说:“捎着你呀?”

梁建国说:“不用不用。”

眼睁睁地看着雅芹走远了。梁建国看见雅芹的车座一颤一颤的。 梁建国有一阵子很后悔,他想要是叫她捎着呢?坐在她的身后,听着车座弹簧在她的身子底下颤出响声来,一只手就紧紧地把着货座……他妈的,一个男人叫女人捎着!

梁建国站到院里大声地问他妈:“你看我像个下庄稼地的样吗?”

妈认真地看着他,他穿着黑卡其布制服裤褂,黑褂里面穿白色的衬衫,领扣不系,黑白分明,肩膀上背一个时下最兴的黄挎包,那是八路的后代解放军背的,在部队当团长的大芬的丈夫送给了小舅子。妈说:

“国啊国,委屈你了。”

梁建国拿起镜子,严肃地审视自己的形象,他看见镜子里自己两道浓眉的眉头在中间相交,眉梢挑着伸向鬓边,鬓边的长发飘下乌黑的一绺,他一伸手捋了回去。那一年他去了一趟姐夫住的那座城市,那是赵邦成老头扛大包和爷爷逛窑子的地方。那地方如今的女人依然很多,很美丽,她们腕子上戴着手表,穿得漂漂亮亮的上班下班,皮鞋跟在楼梯上踏出咯噔咯噔的脆响。

“上哪儿去?上班去。”梁建国把腕子一抬一抬,捏着嗓子学给二顺子他们听。梁建国比划着说,都把手表戴在这儿,这儿,这么一扬,“上哪儿去?上班去。”

二顺子说:“操,真棒!”

梁建国说:“棒?你还没有看见好的呢!晌午头,都到海上去洗澡,男人女人一块。”

二顺子说:“脱光啦?”

梁建国说:“屁!男人穿小裤衩,女人穿游泳衣,两根带,露着膀子,露着脊背。”

二顺子说:“那你回来干什么?”

梁建国不说话了。他在心里骂姐夫,那个八路团长一点儿也不肯帮忙,管小舅子吃,管小舅子住,就是不给找工作。他只好回来,背回一只解放军的黄挎包,留起了长长的头发。梁建国把长长的头发一甩,给二顺子讲城里的光景,生产队长赵四把比梁建国的头发长好多的锄把一抡大声喊:

“拄断锄把呀!”

最恼人的是村子里没人会理这样的发型,东村理发馆的那个小个子理发匠也叫人不放心,他老是要把人的鬓角全部推光,头上好像扣了一片黑瓦。

梁建国对着镜子自己理发,背对着大镜子,手里拿着面小镜子,一只手在脑后操动推剪。小芬说:

“我给你推推后面。”

梁建国把推子交给小芬,不放心地叮咛:“别往上推大了。”

小芬说:“放心吧。”

小芬身上的热气扑着梁建国的后背。梁建国听见小芬说:

“哥,你看上雅芹了?”

梁建国心里一涌,说:“谁说的?”

小芬说:“都这么说。”

梁建国的头猛地一抖,喝声:“哎呀,往上了!”

小芬把推子往梁建国手里一打,说:“凶什么呀?你自己弄吧!”

小芬扭扭地走出去。梁建国看见小芬的裤腿卷到了大腿根,裸露的两条腿上闪着亮晶晶的水光。梁建国知道小芬就是这样在村头的水渠里卷起裤腿洗腿,然后带着两腿水光回家。她说她热,梁建国恶狠狠地想:热?哪儿热?招人呢!

梁建国狠狠地梳头,木梳的齿子把头皮刮得火辣辣的痛,他觉得好受。

地瓜蔓还很青绿的时候赵邦成老头死了老婆子。不久下了霜,地瓜叶地瓜蔓变成了一地萎黄,黄中泛红,赵邦成老头背着小篓四处奔走,苦苦地找老伴。老头找老伴需要媒人介绍,他的小篓里带着给媒人预备的干粮。中流河上游有个专门给人做媒的瘦高的老头,差不多整年都在外边吃饭。

赵邦成死去的老婆子是个黄干干的瘦小的老太婆。有好多年梁建国一直弄不明白,赵邦成老头那么强健的身体为什么要找那样的一个女人陪伴终生,看老太婆一张嘴露出那颗亮灿灿的大金牙,像含了颗子弹头在嘴里,梁建国想老太婆年轻时也许会很风骚,可是你怎么也看不出她年轻时会有什么惹人喜欢的地方。赵邦成老头不是玩过那么多挑过来拣过去的妓女吗?赵邦成老头说,姻缘这东西你说不清楚,好汉子娶丑妻,赖汉子找仙女,是个缘分。

老头快八十岁了,可是他还这么想媳妇。年纪大些的人劝他说,你这把子年纪了,弄个棺材瓤子回来给她送终吗?他呵呵地笑了,不说什么,只是每日里背个小篓,篓子里装上干粮,四乡奔走。他只跟梁建国说实话,他说他没有女人不行,他说他夜里还做梦呢,还跑马呢,早晨起来一看,褥子上跑得黏糊糊的。梁建国吃惊地问:

“真的?”

老头说:“骗你是个小狗。”

梁建国瞅着老头直直壮壮的腰板,忽然哈哈地笑起来。

老头握紧拳头一伸胳膊,说:“你不行。你们这一茬都不行。六○年饿坏了,没饿死就不错了。”

梁建国心头立刻又升起了对支部书记赵本堂的仇恨。他就是在那个饥荒的年月里到生产队的瓜田里偷瓜,被支部书记抓住送到了学校,害得他当了人民公社的社员以后,才拾起了学生的课本苦苦学习数理化。

梁建国的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两只眼睛也睁不开,他手中的大镢斜着擎上去,轻飘飘地落下来,咔哧一声响亮,大镢头子掀开泥土,露出了劈成两半的地瓜,地瓜瓤鲜鲜活活的,润亮了大镢刃。生产队长赵四喊一声:

“切地瓜片有老娘们干哪!”

梁建国扭过头去望望队长,张张嘴要说什么,却听见雅芹说:

“赵邦成又出发了。”

梁建国没有去看赵邦成从哪里出发,却看了雅芹一眼,雅芹朝他眨了下眼睛,嘴角动着扯出个笑来。梁建国看见雅芹的嘴唇十分润泽红艳,牙齿雪白雪白的。梁建国把目光投向外边的路上,冲着走上来的赵邦成老头大喊一声:

“过!”

赵邦成老头咧嘴一笑,也喊一声:“重过!”

梁建国狂放地大笑了。人们不知道“过”的是什么东西,雅芹也不知道,可是大家都很高兴。所有的眼睛都看着赵邦成老头,说他收拾得真利索。老头一身黑色,青布夹袄一排布纽扣整齐地系着,只敞开了脖子底下的一个,里面洁白的小褂也露着圆领。他死去的老婆子有一手漂亮的针黹。雅芹高声说:

“男要俏,一身皂。”

雅芹明亮的目光投到梁建国身上。梁建国跟赵邦成是同样的装束, 区别仅在于梁建国是制服洋式,老头是地道的农式。梁建国的身上发热,迎着雅芹明亮的目光,高声吟诵:

“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雅芹红色的线衣紧裹着丰满的身子,她的脸色一下子要与衣服争艳了。

满地的贫下中农没人懂得梁建国的话。梁建国想,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啊就是好,为了写大字报,他背了那么多毛主席的诗词和语录,现在是真正地活学活用了。

赵邦成老头脚步矫健地往上走,前头是个坡顶,翻过坡顶,他就远去了。太阳渐渐地升高,还没有完全失去它初升的嫣红。登上坡顶的赵邦成老头正好跟太阳走成了直线,他的黑衣服变成了深深的紫红色,他那满头短短的银发镀了金黄,仿佛要燃烧起来似的。一个八十岁的健壮的老头,在初升的太阳里行走着去找媳妇,竟是这样的壮丽啊!

梁建国说:“雅芹,我有个难题,你帮我解解。”

雅芹说:“我哪儿会呀!”

梁建国说:“你肯定会,你学过的。”

雅芹说:“都忘了。”

梁建国说:“哪能忘,不能忘的。”

雅芹说:“真的,我都忘了。”

梁建国一落大镢,又劈碎了一个地瓜,成熟的地瓜汁水真多, 大镢板被润得湿亮湿亮的。梁建国说:

“等我把题给你,你好好想想。”

雅芹微笑,唇很红,牙齿很白。

梁建国愁眉苦脸地对生产队长赵四说:“我请个假。”

生产队长赵四看着梁建国的脸,轻轻地摇颤着头说:“请个假? 请个假?”那个头这么轻轻地摇颤一会儿,嘴里就颤出一丝笑意来, 像是不明白,又像是蔑视。

梁建国说:“啊,请个假,就一下午。”

生产队长赵四说:“干什么?”

梁建国皱着脑门,咧咧嘴,说:“头痛。”

生产队长赵四审视着梁建国的脸,又把头轻轻地摇颤着,摇颤着,说:“头痛?头痛?”忽然收起嘴角上蔑视的笑意,头也停了摇颤,果决地说:“不行。”

梁建国说:“反正我不去了。”也不再请求,扭头回家去了。

生产队长赵四看着梁建国的背影,自语似的说:“不去不要紧,不怕挨罚就不用去。”

梁建国不管罚不罚的,回家就跑到东厢屋把门关上了。他妈听见了门响,从正屋走出来。朝着小窗叫:

“国啊,国,还不走呀?”

梁建国在屋子里说:“我不去了。”

妈说:“算题黑夜算吧,走吧,啊。”他妈以为儿子又是白天不下地干活,假装有病,请个假在家里学数理化呢。

梁建国不再说话,他其实不是作题。他要写信,写一封给雅芹的信。他看过一些小说。他被从学校里开除回来的那些年,村子里的团支部书记组织青年在地堰子上水渠边上种蓖麻,卖了蓖麻,就买回一些书,建了个青年图书室,图书就摆在小学教室的那个窗台上,晚上开夜校,青年就借了书看,但是没有人偷书。那些书究竟是什么时候失散的,谁也说不大清楚,似乎是文化大革命一来,书也就没有了。 那些书梁建国差不多都看过,那张登着医学院招生消息的报纸,就包在一本书的封面上。读那本书的时候捎带着读了那条消息,梁建国就开始学数理化了。他要问雅芹一个难题,他想他无论如何要写一封信,他看过的小说中,凡是念过书的男女差不多都写信,哪怕住在一个院子里,也要用写信代替说话。没有念过书的庄稼人就不同了,张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红着脸傻笑,或者干脆不说话,往草地里按倒就干,干完了就算那么回事了。梁建国想雅芹不行,雅芹念了那么多书……梁建国在纸上写下:

“亲爱的邻居同学加老师”。

梁建国为自己想出来的称呼得意极了。雅芹就住在街南不远的地方,梁建国早晨起来跑到门口弯着腰刷牙,有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雅芹的身影在后窗上一闪。自从有一回从那个后窗上看见了雅芹的身影一闪,梁建国每天早晨刷牙就跑到门口了,他才不在乎人们笑话他一个下庄稼地的还刷牙呢。梁建国费尽心思写信。他想他应该写一下小时候的事,八路打的那两枪,弹壳和弹头;他又觉得不妥,都是大人了,还提那些小孩的事情有什么意思?他想他应该写一下自己的学数理化,要雅芹明白,他早晚是要走出庄稼地的,他又觉得那样写分明就是提醒雅芹,认清他梁建国是个拉锄钩子的。梁建国无话可写。到后来, 梁建国想起了《青春之歌》里的一段,江华问林道静:

“静,我们的关系能比同志再进一步吗?”

林道静就说可以,我很喜欢你。再往下江华就说不走了,林道静就说真的你不走了那就不走了吧。梁建国当初读到这一段的时候,身子烧热得发抖,他翻过来覆过去地品味,要把没有写出来的东西补上去, 可是他只觉得一片朦胧,到后来只是在心里大叫:

“过!”

“重过!”

梁建国写:

“芹,我们的关系能比战友再进一步吗?”

他把“同志”改成了“战友”,都是从文化大革命里走过来的人,文化革命队伍里头的人最热切的称呼就是“战友”。

梁建国把信给了雅芹,在雅芹的门口。

雅芹接过信去就要看,笑着说:“什么呀?”

梁建国龇了龇牙,说:“题。”他看看雅芹身后,大绣球花已经凋谢,萎黄的 花瓣碎落了一地。梁建国把“题”留给雅芹自己看,转身走了。

梁建国真的给了雅芹一道题,是个数学题,把信包在题里头。

白天里依然下地干活,地瓜还没有刨完。夜里记工,在村子中间的一个小屋里,小屋窗户的木棂子断了几根,剩下的被煤油灯烟熏得乌黑,像失火烧过一样。在地里干活时,梁建国不时往雅芹上投去询问的目光。雅芹朗声跟人说笑,唇红齿白,满面明媚和灿烂,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休息的时候大家坐在地头上,雅芹给大家讲在医院里实习的事。雅芹说最有意思的是大姑娘流产,大姑娘嚷着说疼,雅芹就说:

“疼?这时候知道疼啦?好受的时候呢?”

雅芹说得恶狠狠的,好像流产的大姑娘就躺在地瓜垄上似的。雅芹说完了大笑,贫下中农也跟着大笑。

然后雅芹说自己家里的事,老是轻飘飘地说“俺爸,俺爸说”, 一个能从姑娘肚子里刮下孩子的大姑娘,嘴里吐出“俺爸俺爸”的,一下子就把姑娘跟贫下中农分开了,贫下中农老是粗啦啦地狠实实地说“俺爹爹,俺爹爹说”。

再干起活来的时候,梁建国问雅芹:“你看题啦?”

雅芹笑着说:“看啦!我真的都忘啦,你是学高中的课程啦。”

梁建国垂一下眼睛笑笑,再抬起眼睛来看雅芹,雅芹再也没有什么话。

晚上记工的时候,生产队长赵四对记工员说:“罚梁建国一个工,今天的不用记了。”

雅芹向梁建国瞥一眼,笑着说:“损失大大的。”

梁建国在心里骂:“我操你妈。”他自己也分不清楚,他究竟是骂生产队长赵四,还是要污辱雅芹的母亲,那个八路的妻子。

村子的西头是土地庙,三河流域几乎所有的土地庙都在村子西头,石头垒起的小屋子里,坐着石头錾的土地佬。有的小屋里,干脆连个土地佬也不坐,只是放了个牌位。土地佬的主要职责似乎是收留刚刚死去的魂灵,谁家里死了人,亲人们哀哀地叫着,把魂灵送到土地庙里安住。过两天以后送盘缠,再由亲人哀哀地叫着,把魂灵托上纸扎的白马,马上驮了褡裢,装了去冥府的盘缠,魂灵于是远去了。亲人们哭着送着,一直送到村子东头,长跪下去,望着亲人的魂灵在干草火的光照里升天远行。

刁得一每一次来这个小村子叫雅芹给他针灸,总要从土地庙走到村子东头,差不多就等于走一段给亡灵送盘缠的路。刁得一是中流河上游一个大村子的人,姓刁但是不叫得一,因为他们村子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演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他演了那个刁得一,在土台子上捏着烟卷让阿庆嫂抽烟,人家不抽,他阴沉沉地抽着唱“这个女人呐不寻常”,中流河两岸的人就叫他刁得一了。刁得一真的是雅芹的“战友”。在三河县文化大革命最激烈的时候,他领导着他们那一派的红卫兵,保过武装部的一个政委。刁得一在县城的大街上跟造反派的红卫兵“辩理”的时候,总要把一只手伸出去一挥一挥的,好像个领袖似的。雅芹在卫校的造反队,也是保武装部政委那一派。

刁得一进了村子,差不多总要在土地庙后边跳下自行车。土地庙已经没有了,文化革命一起就砸倒了,可是有人用几块青砖在旧址上搭了个简易的。因为村子里总是要死人的,死了人就要找个地方暂时安放魂灵,好比出门旅行总要有个旅馆,于是搭起了简易的土地庙,没有谁为了革命再来捣毁。

刁得一进村总要在土地庙的后边下车,并不是要向暂住的魂灵致敬,他怕摔跤,因为土地庙的后边斜躺了一个大碓臼,把土地庙旁边的路挤窄了。

刁得一下车要是遇上了人,就说:

“我神经衰弱,叫雅芹针灸针灸。”

尔后他跨上车子,一直骑到雅芹的门口去。

梁建国出了家门往西一拐,就能看见刁得一的车子支在雅芹的门口。 二顺子说:

“操,又来了。”

梁建国愤愤地瞥一眼那辆自行车,举起手掌在二顺子的脖子上一劈,说:“打死你这狗汉奸!”

二顺子大拇指和二拇指比成个八字,瞄着那辆车子,嘴里响声枪: “叭!”

梁建国扬长往西去。走到土地庙后边,他看见了斜躺的大碓臼。碓臼老深老深的,他知道那是杵子头捣的。就那么手握了杵子头把,一下一下地捣米捣糠,硬把石头捣没了,捣出这么深的臼窝来,这是多少年的工夫啊!赵邦成老头说,这个老碓臼是梁家的先人从西流河搬来的。 梁家先人上西流河赶庙,下起了雹子,先人怕雹子砸了头,就把人家不用的碓臼往头上一擎,顶个头盔似的回来了。走到村西头雹子停了, 梁家先人把碓臼一扔,拍打拍打巴掌回家了。大碓臼扔在那里一直没人动,也没有用,因为已经快捣透了,那么深。

梁建国不大相信赵邦成老头的话,可是他挺自豪的,梁家先人被人说得那么有力量,那么英雄。有一块表示力量和英雄的巨大的石头斜躺在土地庙后边,守护着那些来来往往暂住几宵的魂灵,故去的乡亲应该感到几分安宁吧?

梁建国听见身后响起了车铃,回过头来,他一下子就看出了是刁得一被雅芹针灸过了要走。他装着躲车子左闪右避,听见车子在后边咣啷摔倒了,刁得一四个爪朝天躺在碓臼旁边。

“聋吗?”刁得一爬起来,揉着屁股龇牙咧嘴说。

梁建国说:“你瞎!”

刁得一说:“我那么远就摇铃,你没听见?”

梁建国说:“我早他妈听见了,鬼子一进村我就听见了。”

刁得一把手一挥说:“你骂谁?”

“你不用把手一挥一挥的。”梁建国握起拳头,把胳膊一横说,“我告诉你,这个碓臼就是梁家先人顶回来的!”梁建国紧盯着刁得一哼了一声,他看见刁得一脖子底下的疙瘩鼓得又高又大,他知道这就是泄了筒子,不是给了女人,就是自己玩多了手指头上的把戏。

梁建国把拳头抡一下,说:“你再把那手挥一下,再挥一下我就揍你。”

围上来的人很快多起来,二顺子嚷着:

“揍,揍扁他,再叫他针灸针灸!”

革命委员会主任赵天祥分开众人,走进圈子里,说:“行啦行啦,要文斗不要武斗,有什么问题找革委,村革委不行找县革委。打人不对,骂人呢,也不对。”

二顺子说:“针灸的来了,再给他针灸针灸!”

刁得一扭头一看雅芹走过来,立刻提高嗓门说:

“野蛮!围攻!我不怕!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梁建国也提高嗓门喊道:“来这个吗?最高指示,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雅芹走进圈子,站到两个男人中间说:“都是革命群众,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大爷爷,你得站出来说话!”

大爷爷正是革命委员会主任赵天祥。赵天祥老是愿意穿一件解放军的旧军装,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扣子有时系有时不系,像个散兵游勇。赵天祥说:

“我就说嘛,有问题找革委!”

忽然一声响,不知道是谁把几块青砖搭起的土地庙踢翻了。人群顿时肃静下来。二顺子说:

“操,挑的这地方不好。”

赵邦成老头抡大镢头子像花和尚舞动禅杖。老头脱了上衣, 露出直直壮壮的腰板,腰带上沿垂下一圈栗红色肌肤,大镢头一擎一落,那圈肌肤便随之一颤。老头的头也光着,脑门光亮,四围是短短的直立的银发。他不直腰歇气,也不东张西望,一门心思只是刨地。这是他和他死去的老婆子的自留地,老婆子死了,她的那份地没有收回去,文件规定自留地六十年不动。赵邦成老头把两个人的自留地一起狠狠地刨了,要播下麦种去。整整一个秋天,他只是东奔西跑着去找媳妇了,别人的自留地和生产队大田里的麦苗都那么高了,他的种子还没有落下去。 梁建国从老头的地边走过,招呼他:

“歇歇再干吧。”

老头停了镢头,说:“歇歇,过来歇歇吧。”

梁建国就走进老头的地里,两个人在地堰上坐下,老头把衣服穿好,点了烟抽烟,铜烟袋锅子很亮。梁建国说:

“种得这么晚,还能长麦子呀?”

赵邦成老头说:“种上麦子,就不能长苞米。”

梁建国不愿意再说庄稼地的事,就问:“你媳妇呢?”

老头说:“走了。”

梁建国说:“不回来啦?”

老头摇摇头,脸上浮出一片苦笑。

老头新找的媳妇梁建国看见过,是个脸上带了一些红润的老女人, 梁建国去赵邦成老头家里那天,看见那老女人坐在炕沿上抽烟卷,跷起一只小指头,捏了茶杯喝水。

赵邦成老头吐一口浓浓的烟,说:“临走时跟我说了,我走吧,你养不起我,你哪来的钱供我抽烟卷喝茶水?我这么一想也是,养不起人家,就屈了人家,叫人家走吧。一见面我就看出了,那不是个一般的娘们, 做饭的时候把白围裙一扎,小腰一勒,你看看那味道……”老头说得有些神往,深深地咽下一口烟去,说,“后来一玩,我心里说,对了,不是庄稼地娘们……”

梁建国笑着说:“还真的玩了一玩哪?”

老头眯起眼睛,说:“玩了一玩。头一天晚上躺下,把手往我这儿一搁,说,‘哎哟,你还真行啊?我说,‘咱试试呗。一试,家伙,好功夫……”老头呵呵地笑了,黄铜烟袋嘴往嘴里一插,狠狠地箍住,才止住了笑。老头的烟袋嘴是子弹壳做的,被他的嘴打磨得润光光的发亮。

梁建国哈哈大笑,用手指头点着老头,说:“你这老家伙,你这老家伙……”

老头早已收住了笑,捶两下自己的大腿,叹口气说:“真他妈是个怪事,老觉得有劲。”

梁建国说:“练功夫练的,俺这帮子也练下来好了。”

老头说:“练也不行,天生的,说句不中听的,就是爹妈的种儿不好。”

梁建国说:“再不找啦?”

老头说:“老伴?找。明年春暖花开了再找……你还问我,你自己呢?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就看出来了。行,是个好姑娘,炕上地下都错不了。”

梁建国不说话,捡块小石头不停地砸地,在地上砸出个窝来。

赵邦成老头说:“实说起来,你也配得上她,就是家庭不行,地位不一样,她本人呢,早晚也得走。”

梁建国还是不说话,一扬胳膊,把砸窝子的石头扔飞了。

老头继续说:“明媒正娶不行,按部就班不行。我告诉你,你先把她玩了,玩她一玩,玩得她高兴了,上天入地她都会跟着你。”

梁建国连忙说:“不行不行。”

老头磕了下烟袋锅子,说:“什么不行?我告诉你,没有个不行,什么样的女人我没见过,只要你肯用功夫,没有不肯的女人。你姐姐……”老头突然顿住不说了。

梁建国停了一会儿,犹疑着说:“不行,她是念过书的,得用文明的办法。”

老头站起来扒掉衣服,抓起大镢,说:“裤子一脱上了炕,什么叫文明,什么叫不文明?”

梁建国咧着嘴苦笑,说:“我不会呀。”

老头高高地抡起大镢,深深地刨下去,说:“猫儿狗儿都会的事情,你以为那是练功夫,还得师傅教着?”

梁建国离开赵邦成老头往家走,耳边老是听见老头的大镢刨进地里呼喳呼喳的声音,还有老头一声声低沉有力的吼喊:“嗯嗨!嗯嗨!”

走到家门口,梁建国被他妈止住了脚步,他妈坐在大门的门槛上 好像在守望什么。妈说:

“在这儿站站吧。”

梁建国说:“干什么?”

妈说:“不干什么就不好站站啦?跟妈说说话。”

梁建国有些不耐烦,抬腿要从妈身旁走进门去。妈推了他的腿一下,说:

“看看你弄的。”

梁建国不明白妈说的是什么,看看妈指的地方,看见地上一片干结的一片碱花似的,那是他早晨刷牙喷吐的。每天早晨,他弄把硬硬的刷子,把嘴里搅得红血混和着白沫往外吐,妈总要说他,国啊国,你遭那号罪干什么?

院子里响起了两声干沙的咳嗽。革命委员会主任赵天祥披着旧军装走出来,劈面看见了梁建国,主任的脸上浮上一片尴尬,龇了龇牙,说:

“好。”

被什么噎住了似的,再也没有后韵。

梁建国不知道他好的什么,叫一声:“二爷爷。”

革命委员会主任在村子里辈分高,好多人都得叫他二爷爷,梁建国,还有雅芹二顺子他们,都叫,虽然主任的三个孩子都还不大。

革命委员会主任又咳嗽了两声,就穿着那身旧军装不见了。梁建国走进院子,走进家里,看见他的妹妹小芬手正系着衣扣,从东间走出来,凌乱着头发,红热着脸,梁建国看见没有系扣的衣领底下粉红色的热气一团一团往外扑。梁建国大声地喊:

“妈,妈你来!”

他妈慌慌张张地走进来,说:“国啊,国,你张罗什么?”

梁建国指着他妈的鼻子,指着他妹妹小芬红热的脸,好半天,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白沫里混和着红血,从梁建国的嘴里往外冒,滴滴答答地滴到地上,梁建国很气愤,他抽出牙刷噗地喷了,泥地上润开了红红白白的一摊。 梁建国抬起头来往南看,那个后窗上没有雅芹的身影。他想我都起晚了,你起得比我还晚吗?他咕嘟咕嘟漱口,小芬从家里走出来,扭扭地走出去。他看见小芬的头发梳得油亮。他知道,过一会儿小芬就要把乌亮的头发装进白色的卫生帽里,坐到机器磨旁为人家磨面粉了。小芬不用下地干活了,革命委员会主任说,找个女的上磨坊推磨吧,女人心细好磨面,小芬就进了磨坊,不用再到大田里风吹日晒了。小芬很怕日头晒,整个夏天她都戴一顶草帽,她怕把脸晒黑了。

梁建国忿忿地想,操他妈我去打针,叫她给我打针,把裤子一褪, 说,往这儿打……

梁建国朝那座房子走。梁建国听见赵邦成老头说,玩她一玩,玩得她高兴了,上天入地她都跟着你。梁建国想,老家伙,你真会。

梁建国摇开了大门的门闩,两手一推,门开了。梁建国的心怦怦跳。梁建国心里说,胆子真大。走进院子,他觉得自己的脚步真重。

屋子的门也一推就开。梁建国听见清嫩的一声问:

“谁呀?”

梁建国说:“我。”

声音说:“干什么?”

梁建国说:“打个针。”

声音又说:“怎么啦?”

梁建国说:“头痛。”

梁建国听见声音跟另一个人嘀咕,梁建国这才觉出声音不对,声音太嫩太不成熟。一道门隔开了正间和炕间,梁建国看不见屋子里的人。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伸出只小手来,说:

“俺姐叫你先吃点药。”

梁建国这才明白,声音是雅芹的妹妹。梁建国想雅芹肯定躺在被窝里,还没有起来。梁建国看见雅芹的妹妹长了双像雅芹一样明亮的眼睛,脸比雅芹白。雅芹妹妹的小脸只在门口一闪,又不见了。梁建国掌心里落了个小纸包,他轻轻地一握退出来。退出来才想到小姑娘把门关得真快,怕人看了你躺在被窝的姐吗?

梁建国不吃药,他好好的一个人吃药干什么?他把胳膊一扬,小纸包落进革命委员全主任赵天祥的菜园里了,赵天祥的菜园就在梁建国的门口。种菜种到人家的大门口,人民公社分菜园地真怪,自家门口的地让外人种。

晌午,梁建国看见雅芹的妹妹走了。太阳真好,雅芹送她妹妹回县城上学。雅芹的妹妹还需要念书,再念一些书才是知识青年,那时候才能回乡来长住。

梁建国再进雅芹家。他想他得打针,他无论如何要打一回针。

雅芹说:“还不好?”

梁建国说:“不好。”

雅芹说:“你是用脑过度。可能是神经衰弱吧?能睡觉吗?”

梁建国心里很慌乱,不知道该说能睡还是不能睡。

雅芹说:“不用那么学呀,学了有什么用?”

梁建国说:“我也知道没用。”

雅芹笑了一下,说:“没用还学?”

梁建国咧一下嘴,没有话说。他有时候自己也说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要苦苦地学那些数理化,也许,就那么学着就是个指望,指望着总有一天会凭借着它走出庄稼地?好比抽大烟吞云吐雾的时候仿佛上了天堂,而清醒的时候分明知道天堂原本是没有的,但因为总向往着天堂,便无休无止地抽下去,抽下去,为自己不停地制造着一个幻觉。赵邦成老头说,大烟那东西,抽的时候是想什么有什么。

雅芹啪地敲碎了药瓶,把药水抽进针管里,把针头擎起来一推,倏地射出亮亮的一股水线。她擎了针等着。梁建国的心怦怦地跳。他抬起眼睛看雅芹,雅芹的脸上没有表情,完全消失了刚才的亲切和笑意,嘴角都绷得很严。雅芹说:

“来。”

梁建国说:“往哪儿打?”

雅芹说:“屁股。”

梁建国的心猛地一动,即刻又拘谨了。他听出了,雅芹说屁股就像村里的姑娘们说头发袜子镰刀锄头一样平常,一点儿也没有羞怯和神秘。 学医的姑娘看男人的身体正如庄稼地的女人看鸡鸭猪狗一样的。梁建国转过身,把手伸进衣服里摸到了腰带又说:

“往胳膊上打吧。”

雅芹说:“不行。”

梁建国拿出手来说:“往胳膊上打。”

雅芹说:“往胳膊上打可痛。”

梁建国说:“不怕。”

梁建国脱下了一只衣袖,别过脸去,他觉出胳膊上一咬,随后他听见雅芹的呼吸声响在耳边,温热的气息扑着他的脖颈,他听出雅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不畅了,他扭一下脸,就听见雅芹厉声说:

“别动!”

梁建国想,叫赵邦成老头害了。

走出雅芹的大门,梁建国又想,我真是个熊包蛋。

走往自己的家门,梁建国看见革命委员会主任在菜园里收拾什么, 那身旧军装很像萎黄的白菜叶子颜色。梁建国想,还是八路有办法。主任在园里朝他龇龇牙,那就是笑。

赵邦成老头自留地的麦子到底种得太晚,人家的麦苗年前都青了, 他的那一片到春天了,还是黄黄的一地,立着的针儿似的。眼瞅着他那麦子连种儿也怕收不回来了,而且,老头又得了病,半身不遂躺在炕上。

梁建国去老头家里看老头,正是阳光满窗的时候。老头搁在枕头上的头把梁建国吓了一跳。头顶消失了光亮,变得黑灰而干缩,乱蓬蓬的白发也失去了光泽,好像是一团乱麻塞在那里。梁建国真难过。他怎么也不明白,赵邦成老头这样强健的身体,为什么会突然得这种病,他的老婆子得的也是这种病。那黄干干的老太婆得这种病倒还罢了, 可是赵邦成老头呢?他会功夫,他快八十岁了还遗精,还想女人,还能试一试玩一玩。可是他竟然也得了这种病。他矫健地硬朗朗地走着,突然一跤摔倒,再就不会动弹了。病,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当你强强壮壮的时候它藏在哪里?人的身体、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病未来时,它强健地奔走,想女人,种庄稼,吃饭,睡觉,病一来,它一摊烂肉似的堆在那里,散发着死亡的臭气……

梁建国尽力地屏住呼吸,忍受着赵邦成老头的屋子里难闻的气味。老头强健了一辈子,玩了三十多个女人,却没有留下一个儿女。也许他播过种子,也生长过,但不属于他,因为最终属于他的那个女人是那个黄干干的老太婆,那老太婆没有生下一点骨血。为了死后有人为他送葬,他收了本家侄儿生产队长赵四给他养老,立了契约,条件是,他死后他的房子归生产队长。可是生产队长不再来侍护他。他说:

“水。”

他的舌头僵直,说不出清楚的话了。但是梁建国听出来了。他找水给老头喝。暖瓶是空的,锅里也是空的。锅台上乱扔着没有刷的饭碗。梁建国找一个干净些的碗跑,到邻居家里找水。端水回来,看见雅芹手里擎着针盒,走进赵邦成老头的家。梁建国一时有些感动了。他想合作医疗就是好啊,孤老头子这个样了,赤脚医生还上门给他打针。

先喂老头喝了点水,雅芹让梁建国帮着,把老头的身体翻弄合适, 老头的身上就立起了银亮的牛毛针。这时候太阳仍然很好。老头的窗户打满了温白的阳光,辉映着从窗户纸上反射的光辉,老头身上的银针莹莹闪亮。面对着老头裸露的身体,雅芹一脸平静和坦然。她不时伸手捏针,纤纤手指捏弄得毫针微微摇颤,梁建国看得浑身通热,他心里说,老家伙你真有福气,也真有脸皮。他心里这么说着,脸上便浮了微笑。雅芹将针收起,装入小盒,对老头笑着说:

“慢慢养着吧,会好的。”

雅芹说完走出门外。梁建国看着老头忽然大喊一声:

“过!”

老头眼睛一亮,爆出一声:

“重过!”

完全是出奇地洪亮,不可思议的清晰。

老头还是死了。

如同村子里所有死人进行的是同样的程序,先把魂灵送到土地庙里暂住,为他养老的生产队长赵四拄着擀面杖,叫着老头。三河流域往土地庙里送魂,总要由人用擀面杖拄地,把那根圆溜溜直杠杠的木棒子往地上一捅一捅的,不知道是什么用意。那是在表示着从哪里来的还要回到哪里去吗?

赵邦成老头埋进了地里。两天后的夜里为老头送盘缠,送盘缠不仅要亲戚本家参加,还要有邻居百家,是为了表示财源富足。

梁建国站在土地庙的后边,看赵四跪在用青砖搭起的土地庙跟前叫魂,然后托起撒了草木灰的盘子,擎到纸扎的白马背上,白马鸡蛋壳做的眼睛在干草火的光照里闪出一丝幽暗的微光, 显得深沉而又思虑悠远。纸扎的白马腾起熊熊的红火,亲戚本家爆发了一片哭嚎。梁建国的脸一阵灼疼,他后退几步,腿被绊了一下,他看见斜躺的大碓臼静静地卧着。火光烛照,纸灰乱飞,梁建国心思恍惚,他看见一条英武的大汉双手擎托着大碓臼,像顶着头盔似的快步走来,样子像赵邦成,又像是陌生的先人,先人大叫:

“来,孩子!”

梁建国打了一个冷颤,使劲摇头。哭嚎的队伍已经移步向东。梁建国迈开步子跟上去。干草火在前头举着,火光烛照,不断地落下黑色的草灰。队伍哭嚎着走过小村子唯一的东西大街,一直走到村子东头。干草火停下来,生产队长赵四率先跪下,向着东方天空遥遥地磕头。梁建国长跪下去,抬起头来,看见东方乌悠山的肩头上升起了一颗明亮的启明星。

队伍要回去,到赵邦成老头家里吃面条。梁建国说他不去吃了,他一点儿也吃不下去。生产队长赵四说回去,都得回去,这是规矩。梁建国坚决地摇头,说我不回去,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了,我正好回家。

是的,梁建国的家就在跟前,那所古老的房子,生养了他,遮蔽了他,也遮蔽了他的姐姐大芬,妹妹小芬。

干草火熄灭了。脚步声杂沓而凌乱,慢慢地也消失了。梁建国走到自家的门口,伸手摸到了门环,他吐了一口气,紧缩的心一下子松了许多。回过头来,一眼看见雅芹的后窗亮起了灯光。灯光微红,那一方窗口显得温馨而又孤独。梁建国想,肯定是起来尿尿。

走到村子西头,刁得一就跳下了车子。推着车子走过土地庙和大碓臼夹住的夹道,刁得一又跨到车子上去。

刁得一说:“最后一次针灸啦。”

雅芹说:“什么时候走?”

刁得一说:“后天。”

雅芹说:“真好。”

刁得一说:“好什么呀?”

雅芹说:“上大学呀。”

雅芹的脸上笑着,心里却涌上来一大片悲哀。刁得一被推荐上大学了,她知道是武装部政委管了用,县武装部的政委就是正规部队的团政委呀,刁得一领导着那么多的红卫兵保卫了他。其实保他的不光是刁得一,还有赵雅芹、刘卫东、王文荣、李拥军,好多好多,可是政委只推上了刁得一,他顾不了那么多,手大捂不过天来。

牛毛针在刁得一的脑袋上插着,颤颤摇摇的,雅芹不时捻两下。 雅芹问:

“什么感觉?”

刁得一摇头,闭了眼。

雅芹再捻针,问:“麻木不麻木?”

刁得一说:“痛。”

雅芹又把针捻两下,捏了针提提,把刁得一脑袋瓜子的皮连带着揪起来,又往深处扎下去,说:“现在呢?”

刁得一说:“好了好了,麻木了,全身都麻木了。”刁得一睁一下眼,冲着雅芹扑哧一笑。雅芹也嫣然一笑,脸上飞起一片红润。

刁得一把眼闭着,把脸仰着。他的眼皮忽闪忽闪地动,脖子底下的疙瘩骨碌转一下,咽下一口唾液去。刁得一睁开眼,说:“你别盯着我。”

雅芹说:“你怎么知道我盯着你?”

刁得一说:“我的脸上热。不信你摸摸。”说着,抓起雅芹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捂。雅芹说:

“小心!”

雅芹说着把手一抬,碰了一下针,刁得一的头一抖,把手撒了。雅芹道歉似的又是一笑。

刁得一喘气不匀。刁得一忽然把手伸出来拉雅芹,说:“你这个女人呐不寻常!”

雅芹也把手伸出去,指着刁得一说:“刁得一安的什么鬼心肠!”

刁得一含蓄地笑,说:“咱俩演这个戏好了,你演阿庆嫂……”

雅芹紧接着说:“反正你还是刁得一。”

刁得一说:“我演阿庆。”

雅芹说:“演阿庆可屈了,到上海跑单帮去吧。”

刁得一说:“那么我就演郭建光。其实郭建光跟阿庆嫂有一腿, 编剧的不写就是了。”

雅芹轻轻地打一下刁得一没有扎针的肩膀,说:“你就是想着占便宜。”手没等撤回,一下子被刁得一捉住了。雅芹要挣手,刁得一的另一只胳膊一揽,把雅芹的整个身子揽到了怀里,一张嘴急巴巴地压向雅芹的嘴。紧急关头,雅芹张嘴叫一声:

“针!”

刁得一热切切地说:“我给你!”

雅芹无力地哼着,迷离恍惚地伸手去摸针,手指麻酥得怎么也捏不住,咬咬牙,终于拔掉了,那只手就势摸着头,感觉里,那头发十分柔长……

事情其实简单得很,很快地也就结束了。身子疲倦精神也疲倦地躺着,雅芹朦朦胧胧地看着枕上的脸,不由得吃了一惊:

他的鼻子怎么这么大呀?

刁得一伸手理一理自己的头发,为了上大学刚刚理过的短发,在枕上搁着像一顶黑色的头盔。

忽然响起的门环声把雅芹一下子惊起,雅芹说:“快起来!”

刁得一从容地笑笑,把手放到雅芹莹洁的胸脯上一按,说:“我早拴上了。”

雅芹羞恼地说:“你真狡猾。”

刁得一说:“我是刁老财的儿子呀。”

刁老财的儿子还是和雅芹很快地起来了。两个人慌慌张张地穿好衣服,雅芹对着镜子梳好头发,走出院子打开大门。

二顺子站在门外说:“操,大白天,拴着门在家里鼓捣什么?”

雅芹堵着门口,说:“干什么?”

二顺子说:“俺爹爹病了。”

雅芹说:“又怎么啦?”

二顺子说:“还是老病。”

雅芹说:“你先走吧,我等会儿去看看。”

二顺子说:“看什么,拿点药得了。”说着便挤进门里。

刁得一已经站到院子里看花了,那颗大绣球花开得正艳丽饱满。

二顺子说:“操,家里有人哪?”

二顺子的手一动,响了一串急骤的车铃声。那是刁得一的车子。 刁得一被他自己的车铃吓了一跳。二顺子咧嘴一笑,说:

“怕什么?”

刁得一说:“好花啊。”

二顺子指着刁得一的头说:

“血!”

刁得一伸手一摸,知道那是针眼出血了。

梁建国被公安局抓起来的消息最早是公社的那个公安特派员传来的。特派员生着一双锐利的眼睛,用一只小烟袋抽烟。特派员在村子南头的那个记账开会的屋子里说:叫家里送衣服去,不用回来吃饭啦, 找着管饭的地方啦!特派员的鼻孔里哼一声,说:

“这家伙,叛国投敌呢!”

小村子一片骚乱,惶惶不安。好多人不明白梁家的小子为什么要当叛徒,投降敌人,他会像还乡团似的,领了外国鬼子来杀他的乡亲吗? 外国鬼子说:哪个是八路?哪个是共产党?快快地站出来!梁建国就瞪着两只眼睛搜寻着,说,这个,还有这个,把革命委员会主任赵天祥,生产队长赵四,还有早已打倒的支部书记赵本堂一一指出来,鬼子说:死啦死啦的!

梁建国的老母亲哭哭啼啼,灰白的头发在深秋的冷风里飘动,一趟趟地跑往革命委员会主任赵天祥的家。梁建国的妹妹小芬的眼睛也哭得通红,扭动着愈益丰满的腰肢,走往革命委员会主任家,她说:

“我去看看俺妈。”

在三河县城的大街上,雅芹看见梁建国和一帮子跟他差不多的人被荷枪的公安战士押着,到县城东头的大广场上干活。县革委要在大广场上盖房子,梁建国他们去帮着搬石头。雅芹看见梁建国穿一双高腰大胶鞋,走起来咣啷咣啷的。梁建国看见了雅芹,咧一下嘴, 好像要笑一笑,雅芹一点儿也没有看出笑的意思来,只注意到梁建国的牙齿依然很白。雅芹想起每天早晨梁建国在门口弯了腰刷牙,就想,在里头还顾得刷牙吗?

深秋的冷风吹扫着小村唯一的东西大街,大街上飘滚着枯枝败叶, 满目萧索。不久下起了初冬的小雪,落在地上的薄雪很快被人的脚踩化了。差不多是在一个晌午,梁建国放回来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的村子。梁家的小子是革命委员主任赵天祥领回来的,赵天祥竭力保了他。在县公安局的办公室里,在公社公安特派员的小屋子里,赵天祥穿了他那件褪色的军装上衣,用力说话,为叛国投敌的梁建国说好话。 梁建国就放回来了。进了家门,脸儿娇滴滴的小芬忘情地拉着哥的手跳了个高儿,然后就哭了:哥哥摘掉帽子,露出了剃光的秃头,那头乌黑柔长的头发没有了。而且,脸上长了那么多黑紫的小疙瘩。

村子里要修道,修一条上山干活的新道路。梁建国扛了大镢铁锨,跟贫下中农一起修路,休息的时候和二顺子跑到堰子挡风的地方猫着。梁建国咧咧嘴说:

“吃不饱,在里头一点儿也吃不饱。”

二顺子说:“雅芹说看见你穿着双大胶鞋。”

梁建国两手捧着雪搓一把脸,满脸的疙瘩颜色变浅了以后,很快又变得血紫,他说:“我也不知道那是谁的,扔在院子里,我想反正穿他的省我的,就穿上了。”说完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二顺子说:“我不告诉你好了。”

梁建国说:“什么?”

二顺子说:“刁得一和雅芹。”

梁建国脸上一红,赶紧摇头,说:“不是,没有你的事……”

梁建国叛国投敌那天,倒是真的想起了刁得一和雅芹,想起了二顺子讲的事情,二顺子说他看见刁得一的头上有血。

干完了白天里修道的活,晚上开批判会,县公安局和公社的特派员说,放回来以后要开批判会。这时候村里人也就清楚了梁建国是怎样叛国投敌,他用豆腐干刻了公安局的大印,开了证明,要往香港跑。他的钱不够,坐车不花钱,跑到青岛就被人抓起来了,搜出了他自己刻的大印,那块豆腐干扁扁地贴在他的衣袋里,他准备什么时候需要了,就用一下印。

批判会在村子西头的小学校里开。梁建国站在汽灯底下,戴着帽子,把帽檐拉得很低,挡着他的眼睛。先是革命委员会主任赵天祥讲话,说了梁建国叛国投敌的罪行,然后叫大家发言批判。汽灯在梁建国的头顶嗡嗡鸣叫,汽灯底座投下一大片黑影子,罩着梁建国。好半天没人发言。革命委员会主任赵天祥说:

“谁发言哪?发吧!发!”

有个人在人群后头站起来,说:“我说说!”

都把头扭回去看,一下子就都看清了,那是已经被打倒的支部书记赵本堂。打倒赵本堂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屋子里批判,那时候赵本堂站在梁建国站的那块地方,不停地抽烟,用纸条卷了烟叶末子,用舌头把纸条一舔,叼到嘴上去点了抽。革命群众大喊:“不能叫他抽烟!”就有人一把打掉了赵本堂嘴上的烟。

赵本堂说:“这是叛国投敌啊!”

屋子里嗡嗡地响,是汽灯的鸣叫。赵本堂说一会儿话,又说:

“这是叛国投敌啊!”

又说:

“这是叛国投敌啊!”

赵本堂的言终于发完了以后,有好大一会儿再也没有人发。革命委员主任说:

“好嘛,赵本堂发的发言好嘛。就这么发。谁还发?”

没有人发。好久好久也没有人发。赵天祥说:

“赵雅芹,你发!”

赵雅芹说:“为什么叫我发?”

赵天祥龇龇牙,说:“你有文化嘛,有文化,会发言,发吧,发发。 ”

雅芹就站起来了,把她的棉猴帽子从头上摘下来,又戴上去,到底又摘下来,理理头发,说:“梁建国你就是资产阶级思想作怪,总是向往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人的思想,社会主义不去占领,资本主义就必然去占领。行动不给思想打掩护,有什么样的思想,就有什么样的行动,反过来也可以说,有什么样的行动,就必然有什么样的思想……”

一屋子人听呆了。好多人在心里感叹:文化啊,这就是文化啊,到底得念书啊,到底是城里人啊。有人便小声地嘀咕:

“比他爹强多了,那家伙就是能使枪打仗,嘴笨得像棉裤腰……”

批判会开了一夜,也就没有再开。开批判会的第二天早晨,梁建国到雅芹家里去。打了几下门环,梁建国在门外等着。等到雅芹爬起来穿好衣服打开门,梁建国看见雅芹的眼皮子有些红肿,衣领下露出一大片白嫩的脖子,往外扑着被窝的热气。雅芹看清了站在门外的是梁建国,吃了一惊,嘴一张,发出个“啊”来。

梁建国说:“我拿点药。”

雅芹说:“头痛?”

梁建国指一下脸,说:“你望。”

雅芹看清了那些小疙瘩,一个个血紫胀大,笑艳艳的像一些小花儿欲开未开。雅芹说:“打个针好了。”

梁建国说:“打什么针?”

雅芹说:“一滴粉,就是女性激素。”雅芹抿一下嘴,说,“要是不治也行,结了婚就好了。”

梁建国身上一热,抬了眼睛看雅芹,雅芹的脸上挂了一片红润, 梁建国把眼睛一垂,咧下嘴说:“谁跟咱哪?”

雅芹说:“那么就打针吧。”

梁建国说:“往哪儿打?”

雅芹说:“屁股。”

梁建国背过身去解腰带,褪裤子。他听见啪的响了一声,雅芹敲碎了玻璃管,像八路放枪。

从中流河边的村庄到东流河边的三河县城新修了柏油马路。暑季的大雨冲坏了几处路基,黑色的路面塌陷了几段,重新修补以后,看上去也还平直坦荡。梁建国骑着自行车进城。上一处长坡的时候,看见革命委员会主任赵天祥和生产队长赵四一起走,赵四推着辆小车,装了一车辣椒茄子,赵天祥胳膊上挽了黑色皮包,走在车子旁边。新时期了,赵天祥不再当主任,赵四也不再当队长,两个人合伙包了个菜园,逢集的日子,赵四推着小车,赵天祥挽着皮包,赶集卖菜。赵天祥穿了个白的确良小褂,走一步便抖几抖。

梁建国跟乡亲二赵打了个招呼,跨上车子又跑。坡路很长,他在车子上立起身子,站着蹬车子,他一会儿便把二赵落下了老远,直到二赵看不见了他的身影。

不久后,梁建国坐在了县人民医院的妇产科病房医护办公室里,和妇产科大夫赵雅芹大声地说笑,产房里不断传出的新生婴儿的啼哭盖不过梁建国一阵阵狂放的大笑。梁建国说:

“回来给俺妈烧三年。”

雅芹感叹一声:“真快!老人去世都三年啦。”

梁建国说:“毛主席老人家教导我们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雅芹说:“是司马迁说的。”

梁建国捋一下短短的向上直立的头发,说:“管他谁说的呢,反正只要是人就得死,早死晚死都是个死。”

雅芹说:“你还开车?”

梁建国说:“开,开自己的!他妈的形势一变,我就停薪留职了,这年头就是票子好使唤。去年过年回来,村里开茶话会,赵本堂还他妈的叫我去了。那些年都叫谁?军烈属,干部,党员!真没想到赵本堂又当书记了,他那个架式,能领着老少爷们富起来?”

雅芹说:“要不咱村穷得叮当响啦?”

梁建国说:“刁得一呢?”

雅芹脸一红,说:“在党校。”

梁建国说:“不当书记啦?”

雅芹说:“撸了。”说着便有些忿忿,说,“文化大革命不是老人家发动的吗?与学生有什么关系?那时候忠心耿耿闹革命,后来又清查什么‘三种人。你看着再来什么运动,谁还会犯傻。”

梁建国说:“错了,再来个文化大革命,比上次还凶,不信你等着。 ”

又一阵婴儿的啼哭传过来。雅芹说:

“走吧,回家说。”

梁建国说:“你不用坐班啦?”

雅芹说:“我刚刚做了个剖腹产,按规定可以回家休息。”

梁建国知道,雅芹从村子里出来以后就一直干妇产科,专门负责人类的出生。可是他不知道雅芹最厉害的一招仍然是流产,只要是大姑娘来流产,手术台上她依然下手很重,恶狠狠地说:

“疼?好受的时候呢?”

梁建国不知道这些详细情节,因为雅芹从村子里走了以后,他也走了。他没有再往香港跑,他跑到了渤海湾那边的那个城市,在那个城市里,若干年前赵邦成老头和他的爷爷逛窑子,让妓女们一个个脱光了上身,穿个红裤衩,从眼前走过,鸨母大叫:

“过!”

“重过!”

梁建国去了。那里是一座社会主义的城市了,自然不会再有资本主义的社会渣滓。他最终还是靠了他的姐夫,那个当到了八路团长的程家小子,临到快退休的时候,帮了小舅子一把,八路团长已经忍受不了大芬衾里枕边的软语温存尖言刻薄了。

梁建国随雅芹进了一所楼房。梁建国说:

“刁得一不在家?”

雅芹说:“上地委党校学习去了。”

梁建国说:“孩子上学去啦?”

雅芹说:“没有孩子,这辈子不能有啦。”

梁建国说:“你专干这个,还生不出孩子来?”

雅芹的脸一沉,说:“是他的问题。”

梁建国把拳一握,又突然撒开,咧一下嘴,说:“完啦,刁老财地主断根了。”

雅芹说:“阶级消灭了嘛。”停了一霎,看着梁建国说,“你真变了。”

梁建国说:“翻身得解放啦,开着个大‘解放,全中国跑。”

雅芹笑一下说:“还学数理化?”

梁建国把手一挥说:“屁!”

雅芹说:“你那时候真能学,都学到高中课程了呢,做的题那么难。”

梁建国说:“你到底也没给我解答。”

雅芹说:“我早忘了。”

梁建国说:“你把我害苦了。”

雅芹不语。

梁建国说:“你害我叛国投敌。”

雅芹的脸泛了一片白。

梁建国说:“你害我长了一脸疙瘩。”

雅芹的脸上腾起一片红。

梁建国紧紧地盯着雅芹的脸。雅芹不见老。不生孩子的女人总是年轻,因为没有失去一部分生命。雅芹的脸很嫩润,嫩润中透出成熟女人的魅力和风韵。雅芹的嘴唇很饱满,饱满的唇掩着明洁的齿,唇红齿白。梁建国突然说:

“我给你种上个孩子。”

他跳起来,饿虎似的将雅芹扑住,没容雅芹反应过来,便把雅芹的唇紧紧地压住了。

雅芹在汽车司机的揉压中扭动。扭动中扬起胳膊,唰的拉严了窗帘。 楼房外面是居民楼间的大道,过往的汽车轰鸣把窗帘震得簌簌抖动,抖动得房间里一片昏暗。汽车司机虎视眈眈手握方向盘脚踩离合器。雅芹的手在梁建国头上乱摸,感觉中一头长发柔韧滑软。

雅芹睁开眼睛眯笑,说:“你真好功夫。”

梁建国得意地说:“我跟赵邦成老头练过。”

雅芹说:“那老头真坏。”

梁建国说:“我是专为干你来的。”

雅芹一阵狂乱地激动,一口咬住了梁建国的肩膀,梁建国忍住痛不叫。雅芹松了口以后说:

“我给你留个记号。”

梁建国肩上留下了雅芹整齐的牙痕,牙痕里透着血红,齿白唇红。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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