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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逝的乡土(十二)

2015-12-18王保忠

黄河 2015年6期
关键词:窑头窑洞巷子

四十一  我把母亲的村庄丢了

时间:2015年8月6日

地点:大同县峰峪村

从三娘打开门,满院的荒草“哗”地扑出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把我的村庄丢了。我的母亲,她都82岁的人了,此后,怕是也没有了村庄。村庄,是邻里们的了,而我们,没有了。也是在那一刻,我忽然有些读懂了街上那些人的目光,那是怜悯,同情,他们是在同情我和我的母亲。不管怎样,至少,他们现在还拥有一个完整的村庄,而我们,是彻底地失去了。老窑院荒了,老窑洞塌了,我们,怎么可能再回来呢。

那一刻,我的目光被撞疼了,被那满院的荒草。

被撞疼的还有记忆。

院子里的东墙、西墙、南墙,井台、灶台、柴房,以及塌出了窟窿的窑顶,在那一刻,都被撞了个趔趄,晃了一晃。

我们走进院子时,三娘好像看了我母亲一眼,也看了我一眼,可能,她有些不好意思,院子交给她看管,她也没去拔拔草,任它们由着性子长,越长越高,越挤越多,将整个院子都淹没了。可能,她以为我母亲永远不会回来了,这是个伤口,谁还会往伤口里硬撞?我们呢,这五年倒是回去过几次,可也没有回老窑院看一眼的意思,所以,她就由着那一院的荒草东奔西突了。是的,这不能怪怨她,她要跟着三叔下地,要去喂牲口,要张罗一家人的饭,她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又怎么可能腾出时间收拾我家的老窑院呢?更何况,这是我们的老窑院,我们这些子孙都懒得去收拾,又等着谁去收拾呢?

不是风不是雨,也不是时光,老窑院,是被我们遗弃的。

时光,在我走进老窑院的一刻,似乎一下放慢了许多,也许是被脚下的杂草绊住了脚步?不知道,可我觉着时间是真的放慢了,能觉出它的滞涩,粘稠。好像在倒流,将我载回了往昔的日子。但你从我的样子上肯定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的脸上写着一种叫满不在乎的东西,我也真服了那个叫王保忠的人,他居然在妻子的手机镜头前站定,让坍塌的老窑洞作为了背景。但是我知道,一种连他自己都有些吃惊的情感早在他心头泛滥成灾了。

是的,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大文嫂对我妻子说,瞧瞧你们家的,多留恋。

我妻子只是淡淡一笑,我想她也是留恋的,我们是从老窑院走进婚姻的殿堂的。人生的诸多难忘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三娘指着西房的烟囱对我母亲说,贼是搭着梯子爬上去的,上了房顶,一探手拿走了抽风机。这屋的炕洞一直不太好使,烟总是从灶口倒扑出来,母亲请人修过两次仍不行,有一次我回来后,母亲就让我安了这东西。房子是为了预防地震建起的。那一年秋天,离我们村只有二十来里的堡村一带发生了里氏6.1级的地震,据说压死个人。那一年,我们村很多人都在院中搭起了这样的防震房。可我家的房子盖起后也没派上多大的用场,后来的十几年里倒是又发生过一两次震级不大的地震,睡在窑洞里的我母亲也感觉到了,但她不像邻居们慌得都跑到了街头,在院子里看了看就又回去睡觉了。失去了防震功能的防震房,也只在我们夏天回来时住上几天,我们一走,母亲就又把它锁起来了。她还是习惯住窑洞,用她的话说,冬暖夏凉,没有比这更好的。

房子北侧有个压水井,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最先进的汲水工具。井,请的是供销社的钻进队打的,三个人忙了整整两天,其中一个个子矮矮、胡子拉碴的人,因是我母亲娘家村的,被我们叫作舅舅,他一开始在供销社赶皮车,后来社里买了挂小四轮拖拉机,他因为不会开车就被抽调到了钻进队。压水装置的泵头,是我们东隔壁的刘叔叔给加工的,他当时在乡机械厂当会计。后来厂子改制,他和我们村的另一个人将厂子承包下来了,这以后,他家的日子就过得如日中天,而和他一同承包厂子的那个人,也是光景越过越肥,后来赶上我们村的支委班子换届,也不知他怎么折腾的,一下子就成了村里的支书。对这件事,村里人的说法不一,有人说,他这个官是买的,有钱能使鬼推磨嘛。老搭挡做了村支书,刘叔叔跟着就沾了光,所以,他只和我们做了五年邻居,就买下了村西头大队磨面坊后那处集体的瓦房院,并将它翻修成了高墙红门的大宅院,院子里还养了条狼狗。他搬走不到半年的光景,从山上迁到我们村的大文哥便将他的旧院买下了。井出了水,装了泵头,我们轮换着压水,到了半下午,水管里淌出的水,便由最初的浑浊不清,变得清凉清凉的了。那天,母亲给打井队人吃的是炸油糕。有了压水井,用水方便多了,母亲在院子里劈出一块地,种些茄子、西红柿、黄瓜什么的。那时候,我们放学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压水浇菜。院子里有了井,泥窑用水,也不用去巷子西头的那口辘轳井去拉了。

现在,压水井的井杆却被人拿走了。缺了井杆的压水装置,像一个人失去了一只手臂,显得那么突兀。

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三娘仍有些气愤,她对我们说,看到那灰牲口的影儿了,我正拐到巷子里,他嗵地从墙头上跳下来了。就是咱们村的人,熟眉熟眼的。

我没去问那个人是谁,我母亲也没去问,知道了又能怎样?一村一院的,犯不着较这个真。反正这井也没多大用处了,井杆闲着也是闲着,他拿去了或许会派个用场。

压水井西侧,靠着西墙的是一间低矮的小窝棚,里面还堆着些玉米轴,麦秸,黍穰,早些年却不是做柴房用的,记得刚碹起新窑时,父亲在这里养了几十只兔子。那时他还好好的,他喜欢养兔,一来是个乐趣,二来多少可以卖点钱。在北头的旧窑院时,父亲就开始养兔了,那时养得更多,有二三百只,窝棚和圈子占了大半个院子,各种毛色的兔都圈在里面。放学回来,常见我的父亲母亲站在小墙边,指着里面撒欢的兔子说话。碹起新窑准备搬家时,父亲想取走搭架兔窝的木料,拆时,紧靠窝棚的东墙颤了一颤忽然塌下来,当时我和二哥正站在忙活的父亲身后,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听到了谁的叫喊,总之,我们都在那一瞬跑到了圈墙边,或者是被风扇了出来?可我的两条腿却被土埋了半截。看到谁都没事,父亲拍了一下我的肩头,他可能在想,真要出了事就坏了,都还是人芽芽呢。

我看了看,窝棚的顶子现在还好好的,没塌,只是杂草丛生了。

站在上面,可以看到西隔壁的院子。

那院子眼下也锁了,刚才路过那家门洞时,我发现木门护了两捆玉米秆,几只羊在低下头认真地吃门前的草。院子的主人叫王勇先,按村里的辈分,我们叫他大爷爷。这样的大爷爷,村子里有好几个,都一个辈份,也都排行老大,只能这么叫了。大爷爷四间窑洞,本来也是三间,多出的一间是占了西侧的路碹起的。最初,我们这条巷子没有这么长,只有七八户人家,但大爷爷把路占了碹了窑后,我们这条巷子就与路西的那条巷子连在了一起,自然就长了,成了全村最长的一条巷子。说来也怪,新窑碹起的第三年他就死了,有人说是因为他把路占了,路是随随便便想占就占的吗?车来人往的,一辆开进的车就是一支箭,万箭穿心,能好了吗?他有五个儿子,两个闺女,以前都住在这院子里,后来一个个离开了,只剩最小的两个儿子,我们叫四叔叔、五叔叔。那时我家的鸡,被什么惊动了,常常飞到墙头上,你去喊它们下来时,它们偏不下,反而在墙头上跑来跑去的,喊得急了,干脆就飞下了那家院子。

我刚考上师范学校的那个夏天,大爷爷给四叔叔买了个四川媳妇,好像是从南头五爷手里花了五千块钱买下的。五爷是个二道贩子,他的上线是谁,我们不得而知。在他,可能只想挣几个钱,在挣钱的同时也给村里人做点好事,却没想到或不知道这是犯法,半年后赶上了打击拐卖妇女犯罪的专项活动,他就给抓了,判了五年。放出来后,得了一种病,没两年就死了。四叔叔不大说话,见了人只是笑,属于那种没多大出息的货色,这也是大爷爷给他买媳妇的理由。媳妇是买回来了,可人家看不上四叔叔,到了夜里,手里总抓着把剪刀,一下都不让他碰。后来有一天,我们这条巷子的二虎和前一条巷子的四黄毛给他出主意,意思是你得办了她呀,生个娃,她就跟你一条心了。这两个人也真是热情得有些过分了,听说还跑到屋里帮他,帮着他把女人的衣服脱了,帮着他把女人的手臂和腿抓了,但他还是办不成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没多久就在村里传了个纷纷扬扬,几乎一村人都耻笑四叔叔和那两个人,说怎么能这样呢,那不成了牲口吗?最终,四叔叔决定放弃这门亲事,让五爷把人领走,多少退点钱就成。那个女人却看上了五叔叔,说愿意嫁给他。那时五叔叔刚刚高考落榜,在邻村的兼场中学代课,出来进去总是白白净净的样子。五叔叔却拒绝了,可能他心里也乐意,可他一个做弟弟的,怎么能娶哥哥的女人呢?后来一个夜晚,那个女人被四轮车拉走了,据说又被卖到了桑干河北面的一个村庄。四叔叔呢,后来去了距我们村十几里远的一个村庄,做了上门女婿。

我没去看大爷爷的院子怎样了,是不是也是杂草遍地,但不用看,也知道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三娘说,前两年,那院子的四间窑就塌了。大爷爷活着时,是非常看重这处院子的,每天早晨起来都会洒扫庭除,街门口和他家南墙边的那段巷子也扫得干干净净的。那时候,我喜欢坐到窑顶上看书,从跟他家相邻的这段墙往窑头上爬时,大爷爷若是在院子里站着,自然会多看我几眼,并提醒我不敢把墙头踩出豁子来。说过几次,我便改从东面的墙头往窑头上爬了,我有些害怕他盯着我的眼神。

没错,那时候我喜欢坐在我家窑头上,闭着眼睛一遍遍背书。窑洞后边是庄稼地,玉米和谷子长得齐刷刷绿油油的,一直铺展到桑干河边。再早以前,我家在北头的旧窑,离那条河更近,但不像住进新窑后,将窑头的草拔得干干净净的。旧窑的窑仓整个填平了,分不出哪是窑脊哪是窑仓,到了夏日,上面便是草的世界了,几场雨过后,那草越发茂密,像绿的火在燃烧,呼呼呼一蹿就是老高、老远,有的孩子还蹲在草丛里捉迷藏。不光是我家,邻居家的窑头上也这样,全村的窑头都这样,有人还把羊抱到上面去吃草。有时我在上面背书,会看到一只羊垂着肥大的奶泡吃过来,旁若无人地在眼前晃来晃去的。羊咀嚼草茎的声音细细的,仿佛是从草棵的内心里飘出的。

现在,我家这三间窑的顶子都塌了,可记忆没塌,没塌的还有窑头上背书的那个少年的形象。

我不知母亲怎么想,但我想,她内心里定是充满了痛惜的。在她,进城也是近十年的事,她这一辈子的人生岁月多是在窑洞里度过的,又怎么可能不痛惜呢?在我们,本来还打算在这里为她办最后一场事,都到了这把年纪了,我们不能不想着这事。哪天她真要走了,还不得拉回村里吗?当然,我们也知道,尽管她常常提到死,可还是对生充满了留恋。可能,随着年岁的境长,这种留恋会更甚。但这不是想不想的事,最终,每一个人都会迎来那个盛大的节日。每个人都会有一个最终的归宿。窑洞好好的,一切都可以在这里举行,现在,三间窑都塌了,真不知以后该怎么办。

前两年,母亲还常常说,夏天得回去泥泥窑,收拾收拾院子。我们说,收拾好了又怎样,您这身体,回去还照顾得了自己吗?我们说的是实情。在城里,即便是鸽笼似的楼房,至少不用压水,不用打炭生炉子,条件应该说是蛮不错的。母亲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但她却说,住不住是另外一回事,收拾好了总比一院草好吧。有几次她都准备好了,但每次就要动身回去时,忽然就生病了,等病好了后,冬天也就来了,计划只能落空。我知道,母亲若是身体好一点,有一些精力,是谁也拦不住的,搬进城后,她又不是没一个人回去过。她后来任着计划被打乱,大概也是因为老窑院里办过大哥的丧事吧,她其实也是不愿一个人回去,不愿独自面对那一切。她对有没有能力承受那个巨大的阴影,心里怕也没有自信。

现在,她被我们引回来了,面对的却是这样一个老窑院,这样一种破败。这情景,她想到过吗?梦到过吗?

我从她黯淡的表情里,看到了我们碹新窑的光亮日子。

那应该是1976年夏天,此前,我的父母亲已为此准备了两年。我们村无山无峪,窑洞都是平地而起,这与那些依山开挖的窑洞是很不相同的,这叫碹窑。碹窑不需要木料,主要构件是由土和碎麦秸和成泥,再用模具拓制而成的泥基。泥基应该在前一年或动工的几个月前就准备好了,将一块块泥基利用力学原理构造成拱形窑洞,这就叫“碹”。我家动工时,老师傅和工匠都是从本村请的,那时工钱很便宜,一个小工每天只挣几毛钱,一个大工也不过一两块钱。可这帮人能吃,十几个壮劳力,中午晚上至少各吃二斤糕,三间窑碹起后,我家积攒的一大瓮黍子也空了。工匠中有一个人,被我们叫做“软黄糕叔叔”,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一顿竟能吃三斤黄糕。三斤是个什么概念?就是说,他的胃口像一条特号大麻袋。他是那些人里唯一不拿工钱的,只挣个嘴。那些年,村子里像他这样的吃货很多,不图挣钱,就图能挣个嘴。有一天中午,那些工匠跟他打赌,只要他能吃掉四斤黄糕,下午就不用去干活了。这位软黄糕叔叔眨巴了一下小眼睛,好像也没个迟疑,径直向糕盆走了过去。我父亲是个医生,自然不能容忍这种不合医道的行为在他眼皮底下发生,但是说了半天也没用。让人吃惊的是,那个人真的将四斤黄糕吞了下去。下午,他没去干活,无声无息地躺在我家门前的大柳树下。我担心他那颗鼓胀如球的肚子会不会爆炸,隔一会儿跑出来看看,再隔一会儿又跑出来看看。有那么一刻,我都听不到他呼吸了,但没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睛,甚至还冲我挤了挤眼睛。到了晚上,他终于没事人似的爬起来,有说有笑的,自然又没少吃。

搬进新窑院后,家里也没打什么新家具,唯一的变化是,母亲订制了一块铺炕的大红油布,它使得整个窑洞充满了喜庆的味道。后来又请人画了炕围,也没什么图案,色调单一,不过是简单涂了层绿漆。但这也比旧窑院的炕围有了进步,旧窑院是母亲用米汤涂刷的,最大的用途仅仅是人们靠墙坐着时,不致于让衣服染上白。一直到我父亲去世五年后,母亲才更换了炕围。那时已开始时兴画一些复杂的炕围了,正是旧戏复苏的年月,匠人们在墙上随意涂抹着各种大戏,如“打金枝”、“骂金殿”、“三娘教子”、“红楼梦”、“天仙配”、“西厢记”等等。当然也有画山水风景,鸟兽虫鱼的。母亲请的这个匠人,几乎画遍了我们那条巷子的所有人家,他后来问我家画不画,简单地谈了价钱之后,便开始在我家展露技艺了,白天画东窑的炕围,夜里画西窑的。那天晚上,他被安排和我宿在一条炕上,其实他就没睡多大一会儿,还在画,用他的话说是钱催着呢。他画的是风景,桥上有人,桥下有水,水上有鸭子,他笔轻轻那么一点是一只鸭子,再轻轻一点便是一只鸟儿,后来他吹大了一只气球,他用那只气球随意那么一点,炕围上就有了波纹,那是水。第二天一早,炕围就画成了,我家经过他的装饰,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公园。后来,我发现邻居家的炕围也是有山有水,山是一样的山,水也是一样的水。

那几年,该是这老窑院最风光的时候。那时我家很穷,可我们每个人都爱着这院子,尽可能为它做点事。为了照顾家,大哥从天津调回来了,在同一部队管辖的怀仁五七煤矿当卫生员,因为已转成志愿兵,拿到的津贴也多了。每年夏天,母亲请人泥窑时,我们兄弟都会请假回来,帮着压水,和泥,往窑头上撩泥。大哥还买了几筒绿漆,由我和四弟分工,将三面窗户的窗格都刷了。因了风吹雨淋,窗格上的漆过不了几年就会褪掉,掉了色后,我们就会重新涂一次。现在,窑洞是塌了,窑窗下面的玻璃被溅起的泥水糊了个严实,上面的窗户纸也让风撕得不再完整,可窗格的绿漆还是新鲜的。窑的门脸也好好的,窑头那几个陶瓷吊槽也好好的,这都归功于五年前母亲最后回来的那次修缮。

然而,不管窗格上的油漆多新鲜,门脸又怎么地好,窑洞毕竟是塌了,窑里被塌下的土塞满了。我不知道它会不会突然再塌下一块来,拉了母亲的手,劝她还是不要进去了,有什么我们进去拿,但她怎么也肯听,坚持撑了拐杖进了里面。此时我才明白,还是母亲和这窑洞最亲最近,大约,她是怎么也不肯相信这窑洞会吓唬她的。就像当年,我从塌陷的坟窟窿下到了里面,我不相信父亲会吓唬我。母亲绕过地上的土堆走向后墙那两只洋箱时,我抬起头望向窑顶上那塌出的窟窿,我看到了泥基被雨水冲涮过后的茬口,以及盖在上面的一小片蓝天,还有天上的云。我不知这是不是我小时候坐在窑头上背书时看到的那片天,也不知那片云是哪个年代游来的。我还看到了窟窿边上的草,这是田野里常见的那种水背子草,只要有一点水,它们就会大面积地繁殖开来。

母亲看着跟进来的我们说,出去吧你们,这窑不压我。

母亲又说,活这么大了,还没见过个塌窑吗?

母亲说的自然是实话,不光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见过塌窑。1995年那场连绵秋雨下过几天之后,当我从县城赶回来时,出现在我视野里的便是大片大片倒塌的窑洞,村子里一片死寂。那是我到现在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场秋雨,一直连着下了八九天,雨是在持续的干旱之后发生的,最初,当绵绵细筛落下来时,人们还高兴得不得了呢,尽管谁都知道这雨对庄稼已没有多少意义了。连着下了几天之后,一些人才觉出了苗头不对,这时候,想爬到窑头上用塑料布苫一苫已不可能了,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一踩就是一个坑,雨水就聚在那坑里。我的本家二爷上去苫窑时,一失足掉了下来,在炕上躺了大半年,后来能走动了,却拄了根拐杖,说话也不像原先那么流利了。

那场秋雨下过几天,我们那条巷子,便有五六户人家的窑洞塌了,院墙也倒了。窑洞倒塌时,声音闷闷的,像老人发出的叹息。或许是有了一种直觉,秋雨开始飘落的时候,我的母亲就爬上了窑头,一个人忙乎了大半天,用塑料布将窑头苫了个严实。因了她的操劳,我家的窑洞在那一年保存得分外地好,只洇湿了手掌大一片。后来县里下人查灾,进到我家院子,看到窑洞还保存得那么好,都有些吃惊,甚至是惊叹了。

那一年,倒塌的不仅是窑洞,还有扎根在人们心中的居住观念,好多人忽然明白他们住了多年的窑洞原来是靠不大住的,雨停了之后,便有一些人谋划着在废墟上盖房子了。

我的母亲却不信这个理,总是说,人最怕的是生懒,懒了就是给你打个铁房子也照样会生锈,烂掉,勤快了,土窑洞也保得住,塌不了。当然,我也知道,她所以想保住那几间窑洞,是知道我们兄弟都初立人家,在城里生活都很不容易,窑塌了,还不得盖房子?经济上的事不说,盖房不得有人照看,不得花费时间吗?那一年,当村里很多人的窑洞倒塌之后,我忽然觉得,母亲给我们守住了一个稳固的后方。

是的,母亲就是我们不塌的窑洞。

但现在,母亲老了,守不住家园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老窑院废弃了。她本来是指望我们帮她照看好这几间土窑洞,我们却一直不理解,还嘲笑她观念老化,不懂得享受生活。但我们都忘了,那几间不起眼的窑洞却是母亲的一个信念,这信念是和村庄,和乡土连在一起的。因了这种信念,母亲才会将老窑院保存得那么好,在很长一段岁月里,她不仅是母亲的骄傲,也是我们一村人的骄傲。而现在,我也终于明白了一点,这老窑院是被我们遗弃的。当初若是听了母亲的话,经常回来打理一下,能成了这样吗?

不是别人,是我们将母亲的村庄丢了。

我们,这些从农村出来的“城里人”,原来这么容易就学会了背叛。我们进到了城市,却忘了根在农村。而我们所谓的乡愁,原来也是这样的肤浅,经不起半点推敲。

或者,我们原本就不懂得什么叫乡愁,只是人云亦云地作秀。

我忽又记起了最近这几年,我花了大量的精力去作田野调查,大睁着眼睛寻找所谓的现代“乡绅”,可我找到了吗?有时候,我在一些乡村的变化上,似乎看到了他们的背影,但一旦真正靠近了,又似乎什么也看不到。都说落叶归根,可又有几片落叶飘回了故乡,去守护他的根呢?所有的人都渴望着离开,稍微有一点由头,就迫不急待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谁会想到回过头看上一眼,为它做一点微不足道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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