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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凌水

2015-12-16白发樱儿

四川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小芳

白发樱儿

延凌水

白发樱儿

当林业公安吴大江赶到医院急诊部,胡焕海的脖子刚刚缝好,气管一直冒着的血泡停止了涌动,大夫告诉吴大江,刀口缝得很好,但是胡焕海已经死了。

这个时候,隔壁病房,梦游坠崖的宋群苏醒过来,胡山山坐在宋群的床边,一只手伸进被子,握着宋群的手。

腊月,一爬犁一爬犁的烧柴,打着标杠⑴,拉进家家户户的院子,都是好木头。锯好劈开的柈子,添入灶塘,炊烟从空树筒子烟囱冒出来。

杀年猪的声音,撞着小芳的耳膜。

小芳喜欢看杀猪,在山东老家,杀猪是难得一见的,那些猪养在和茅房相通的猪圈里,仿佛一辈子长不大,而这东北林区,猪就像水冬瓜树,见风就长,一年下来,又黑又粗的一口猪,就横在圈里了。

小芳站在庞忆苦家的猪圈边,庞叔正在磨刀。看见磨刀,小芳就有点脸红,磨刀让她没缘由地想起干那事的前奏。自己的丈夫没有前奏,他在干那事干得高兴时,只会翻白眼,突然叫一声,“俺的娘哎—”然后就像猪一样打起鼾。庞叔往磨石上撩点水,吃吃地磨起来,一会儿磨石上的水干了,刀磨起来有点涩了,就再撩点水,接着磨。刀已经脱掉平时懒散的锈,锋利闪亮,像破晓前贼的眼。庞叔用手指试了试刀锋,庞婶忙着烧水,我和庞忆苦,还有其他几个看热闹的孩子,像狗似的跑来跑去。

庞忆苦家的肥猪,被庞叔从一堆麦秸里撵起来,庞叔麻利地拴上猪蹄扣,然后把猪掀翻在一张矮桌上。猪的脖子压在庞叔的膝下,梗着,仿佛在大无畏地迎接着刀。庞叔那柄长刀不是捅,也不是推,而是借力顺进了猪脖子。那一刻,猪老实了,也可能是麻痹了,血“咣当”一声跌进白铁盆。紧接着猪又尖利地叫起来,越叫,血流得越畅快。庞婶往盆里丢了一把盐,用筷子搅动着。小芳看着那头猪,渐渐没了声息,她咬着半边嘴唇,从唇齿间的缝隙嘘出一小股风,吹着鬓角的头发。小芳的手心捏着一把汗。

傍晚的时候,小火车尖啸着停在马道口⑵,下山的工人们从闷罐车厢跳下来,被那些接站的孩子牵着手,朝家走去。

平时每次回家,焕海都一阵风似的,刚结婚不久,小媳妇在家等着,想到这个,脚步就快起来。

焕海本是个土里刨食的农民,在山东那片黄土上,过着艰难的生计。老天开眼,去年他接了叔叔的班,鸟枪换炮,满头的高粱花子变成一顶铮新的安全帽,按月拿工资,用小本去粮店领粮,可谓一步登了天。

当上工人的第二年,叔叔把婶婶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小芳,介绍给焕海做了媳妇。

焕海心里不痛快,脚下磕磕绊绊地有点沉,可是马道口离家毕竟不远,也就一支烟的工夫,焕海到了家。

小芳屁股搭在炕沿上,饭桌袅着热气。她趁焕海解腿绷⑶、脱棉鞋的空当儿,从锅里打了热水,让焕海洗脸。

“又是面疙瘩啊。”焕海上了炕,盘腿坐在饭桌边。

小芳把丈夫潮湿的棉鞋烤在灶边,走进里屋,抱歉地笑笑。

在关里家,面疙瘩可是一等一的好东西,不是年节或大日子,是吃不到的。自从和焕海结了婚,她听娘家人说,林业工人整天和大木头打交道,累,东北冰天雪地,寒气又重,多吃面疙瘩,长力气,驱寒。她就每天晚上做面疙瘩给焕海吃。她先用萝卜条炝锅,汤里下面疙瘩,出锅后,在火炭里烧两只干辣椒,掰碎撒上面;过几天,她再做白菜汤的,里面放点虾米。这也就是东北,若是关里家,白面这么金贵,怕是县长家也不能天天这么吃。可是,从老家出来的胡焕海,现在嘴刁了,谁让人挣得大把大把的现钱呢!

焕海把另一个盆拽到自己面前,里面是庞婶家送来的白肉血肠烩酸菜。

“这个菜应当配上大米饭吃。”焕海说。

“要不我现在给你蒸一盆米饭?”小芳怯怯地问。粮本上大米只有五斤定量,小芳把它看做珍珠一般,仔细调剂着,吃到月底。

“算了,等你蒸熟,天也亮了。”

清晨,焕海还在酣睡,小芳就挑起水桶,去大河挑水了。

一出院子,看见庞婶在敲打铁丝上的一件棉袄。

“昨天的肉,香吗?”庞婶问。

“嗯。香。你做什么呢?婶儿。”小芳还是腼腼腆腆的。

“忆苦的袄生虱子了,挂外面冻了一宿,不知道死没死。”

“东北的法子好。”

走过几十米障子夹成的小道,就看见大河了,小芳的心一阵舒畅。大河老早就封冻了,挑水的冰窟窿在一里地以外。

冰窟窿里挑水,和关里家井里挑水,完全是两回事,得把扁担挂在水桶上,再用扁担顶着水桶的底部,水桶“咕咚”一声进了冰窟窿,满了,提上来,然后挑起来,颤颤悠悠地在冰上走。

昨天,小芳记得冰面上四处是雪,可是现在,大河好像十一月刚刚封冻,平整光洁,如一面大镜子。

昨晚出延凌水了。

小芳是从庞忆苦那里知道,什么叫延凌水。

长白山林区冬日的河套,傍晚的时候,冰面上有时会淌着一层水,半匝深,汩汩地,冒着水汽,它在夜间漫延,悄悄覆盖积雪陈冰,第二天早晨,大河如练如镜,一片新冰可以鉴人。水是从冰河下面鼓出来的,还是从岸边的草甸子渗出来的,不得而知。

小芳一个人站在挑水的地方,冰窟窿刚能容得下一只水桶,乌蓝的水面挤着一层换气的小鱼,这证明半天没来人了。小芳有点舍不得下桶,她觉得鱼儿们挺可怜,偌大一条河,只有这么一个喘气的地方。见有人来挑水了,小芳才弯下腰。

小芳在新冰上担着水,举步维艰。为了防止滑倒,小芳在河边折了一根大拇指粗细的红柳枝,向河边起早拾柴的一个老大爷借来砍刀,削得尖尖的,能扎住冰面。

小芳是欢喜的,这延凌水造就的冰层,让她欢喜,没有了坑洼不平,没有了裂纹伤痕,脚下明明光光,一派崭新。红柳条也让她欢喜,一根一根的镶嵌在冰里,多干净啊!

她回到家,焕海已经上山了。

肖叶梅因为交接工作,昨天一天没时间理焕海,致使焕海把怨气带回家里。今天中午一见焕海,肖叶梅的眼睛眯缝着笑,焕海的大嘴就咧开了,像蛤蟆一样咕咕咕傻笑,看哪儿都灿烂了。肖叶梅调到场部食堂了,再也不用起早贪黑赶小火车了。山上的简易食堂,没什么留恋的,只是这个大嘴巴山东青年,让她有点舍不得。这样想着,肖叶梅盛菜的勺子就打了埋伏,给焕海多盛了两块肉。

肖叶梅也是工人,而且是林场少数几个年轻女职工之一,哥哥是林场书记,只是由于自己长得磕碜,嘴边还有一颗黑痦子,至今没有对象。肖叶梅大方,平时爱开带些荤腥的玩笑。焕海刚来林场时,以为她是个老娘们,有意躲远,后来知道人家待字闺中,心下颇蠢动了几回,可是那时,叔叔已经替他安排了小芳,眼见大势已去,只有暗暗惦记的份了。

肖叶梅也对焕海存着一份幻想,她知道焕海已婚,可是一见他偷偷瞄着自己,心就动一下,软一下,他到底是第一个注意自己的男人。

肖叶梅会做饭,尤其会蒸馒头。不管是黑面的,还是白面的,她都能蒸得暄腾腾的,艮纠纠⑷的。肖叶梅是东北人,会做满族的水捞饭,砂粒似的高粱米,经她过手,也听话地糯软可口。大夏天,她焯一锅山菠菜,可以蘸酱,可以拌着吃,工人们吃得满头大汗,焕海拿出了山东人的招牌动作,蹲着,端个碗埋头吃。“好吃吗?”肖叶梅问焕海,焕海抬起头,眼里灌满泪花,不知道是呛的,还是汗水浸的。“真是臭糜子⑸啊。”焕海答。

下了小火车,焕海在马道口和肖叶梅分了手,不情愿地往家走,林场的灯火高高低低地亮起来。

今晚小芳做的是玉米面窝窝头,煎刀鱼,刀鱼小而薄,有点糊。

“你怎么不贴饼子呢?”焕海问。

“都是玉米面的,不一样吗?”小芳觉得焕海这两天有点异样。

“咋能一样?贴饼子有嘎巴⑹,香。”焕海的眉毛往上挑了挑。

“我掺了豆面,好吃呢。”小芳有点委屈。

“窝头窝头,窝头是犯人吃的,我是犯人,还是你是?”焕海开始不讲理了,信口开河。

“我给你贴,行吗?”小芳来到外屋地,此时铁锅还冒着热气,她团着剩下的玉米面,往锅壁上一贴,“叭”,没粘住,玉米面沿着锅壁淌进锅中央的水里。

小芳蹲坐在灶塘的柴禾上,泪水像小虫子似的爬下来。

焕海一摔门,出去了。

焕海下半夜才回来,喝了酒。他手里捏着小芳挑水时折回的那根红柳枝,抽了小芳脱在脚底的衣服一下,“叭!”吓了小芳一跳。他唱道,“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小芳知道他喝多了,不睬他。小芳没有激发起他的兴致,他歪倒在炕头,睡了。过了一会儿,小芳听见焕海叨咕,“肖叶梅。”小芳愣了一下,睁着眼睛,直到天亮,再也没有睡着。

早上,我妈刚摘下粮店的门板,小芳就拎着个油瓶子,拿着几只口袋,走了进来。小芳对我妈说,“刘姨,俺来把焕海这个月的粮油领了。”我妈说,“早点领好,省得年根人多。”小芳也怪,把我们那栋房大她一辈的女邻居,都叫婶,唯独叫我妈姨,因为她们是家庭妇女,我妈是工人吗?粮店在小芳眼里,是个神圣的地方,她躬着身站在那些底部倾斜的木柜前边,撑着口袋,我妈用食指轻轻矫准定盘星,然后往上一提那个小木板,米面就流进口袋了。打油的时候,我妈耐心地等着小芳,让最后一滴油淌进她的油瓶,小芳感激地望着我妈笑了笑。

上午十点,小芳坐上小火车牵引的便乘⑺,她要到百里外的天桥镇,再去买点粮食和过年用的东西,顺便去学校看看山山。

胡山山是胡焕海的妹妹,小芳结婚时,山山从山东跟来,不走了,在这里上了高中,住校。

学校在山坡上,远远看见一个水塔,小芳知道,小姑子的宿舍就在水塔边。

正赶上中午饭口,山山拿着一瓶咸菜,带着嫂子来到食堂,小芳有点害羞地坐在餐桌边。山山端过来一盆土豆汤,一个豆腐炒白菜,她的同学宋群端过来一盆冒尖的玉米碴子饭,“嫂子,吃。”宋群像挂历上的女演员一样漂亮。小芳咬着半边嘴唇,唇齿间嘘出一股小风,吹了一下鬓角的发丝。

吃罢饭,小芳在山山的宿舍又坐了一会儿,本来有许多话想对小姑子说,可是见那些女孩子在铁床上爬上爬下,就噤了口。山山知道嫂子木讷,抚着她的肩膀说,“学校快放假了,等俺回去,咱俩躺炕头说一宿。”小芳塞给山山十块钱,就到镇上采办东西去了。

她买了五十斤杂粮,因为自己是盲流,粮食不供应,再说,焕海的口粮他自己吃还不够,只好想法子解决。又买了一挂炮仗,扯了两块布,一块黑蓝色,给丈夫,一块花的,给自己。

小芳是坐嘎斯轮⑻回张店林场的,嘎斯轮差不多就是林区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小芳是碰了个巧,林场书记的夫人,就是肖叶梅的嫂子,今天也从天桥回张店,嘎斯轮是专为送她的,见小芳慌慌的,上扛下拎,就捎上了小芳。

嘎斯轮风驰电掣,不到一小时就到了家,焕海没回来,一看挂钟,快八点了。

小芳找到场部大院。小芳有一点耳闻,说焕海和一个女人不清不楚,现在那个女人从山上调下来了。天空飘起了雪,食堂灯火通明,她站在窗户外,果然看见自己的丈夫和一个嘴边生着黑痦子的女人在喝酒。小芳看见那颗黑痦子就像白馒头上粘着一粒脏东西。这就是焕海晚间喊的那个肖叶梅吧?长得连一般人都不如,没有胸,看样子也没有屁股,就因为会做饭,就因为她是个工人吗?焕海你真是个轻薄的东西,贱东西!小芳咬着半边嘴唇,唇齿间吹出一股风,鬓发伶仃拂动了一下。

小芳走回家,身上全白了。焕海一宿未归。

小芳从不串门,但这几天吃完了晚饭,她就去庞婶家,和几个邻居婶婶唠嗑。她们问小芳怀没怀上,小芳的脸红一下,摇摇头。她们和这个山东小媳妇寻笑话,说,“焕海干那事,勤吗?”小芳低下头,不说话。后院的满族人郎婶说,“仰脸婆子低头汉,我看你掌柜的⑼老低着个头,咕咕咕笑,你防着他点。”这句话好像捅着了小芳的痛处,她扯着衣角,点点头。其实她们听说了焕海和肖叶梅的事儿,有意提醒小芳。小芳的心一热,又一凉。

小芳让庞婶把那块花布,帮自己做了件罩衣。小芳短发,白白净净,套在棉袄外边,像个大布娃娃。庞婶说,“俊呢。”小芳说,“他看着我傻。”庞婶说,“瞎说,那是他傻。”

焕海回家,晚上不碰小芳了,他俩背对着背。

“过了年,咱也养头猪。”一天,小芳对焕海说。

“养你就够意思了。”焕海“哼”了一声。

见焕海这样轻贱自己,小芳又难过,又愤懑。她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养我,不该吗?”

焕海说,“世上哪有那么多应该的事,你应该蒸馒头,贴饼子,给俺生崽传香火,可是哪一样你做到了?”

“那些个吃食俺会慢慢学来给你做,你不能不回家,出去打野食。”焕海不留情面,揭小芳的疤,小芳也不示弱。

“你这个不下蛋的母鸡,再胡说,我扇你的嘴!”焕海急了。

“你的种子都撒到别人地里了,我能下蛋?”小芳的脸也红了。

焕海眼珠转着,看看四下里,只有一把扫炕笤帚,就把目光放平,生着闷气。

睡觉前,小芳穿着线衣线裤,出去上厕所,回来时,门在里面被焕海插上了。小芳敲门,焕海站在门后,说,“这不是你的家,你回山东老家吧。”

外面干冷,寒气刺进小芳的肉皮,她以为焕海耍脾气,一会儿就会让她进屋,可是门里静下来,直到传来焕海的鼾声。

小芳趿拉着拖鞋,用东北话骂了一句,“肏你妈胡焕海。”

大半拉月亮,歪歪地扣在山冈上,像焕海的帽子,小芳来到河套边,河冰上的红柳紧绷绷地抱着自己的苞芽。冰面上水汽缭绕,一层延凌水悄悄漫延着,像是马上被冻住,非常慢,又像是在修补什么。小芳想起自己那只掉瓷的搪瓷牙缸,冰面可以修复,所有的东西都能修复,焕然一新吗?小芳傻兮兮地在延凌水里走着,下意识地往挑水的冰窟窿那个方向走着。现在小鱼肯定挤在冰窟窿,小鱼真可怜呀!我跳冰窟窿吧,大头朝下,脚丫伸在外边,丑哇,小芳笑了。

我不能就这么死,便宜了焕海,让那个臭糜子睡进我的被窝。

那天晚上小芳敲开我家的门,拖鞋湿透了,脚冻得红肿。我妈舀了一盆冰水,把小芳的脚摁进去。小芳“啊”了一声,仿佛被烫着了。

她去裁缝店,花了手工费,把焕海那块布料,做成一套中山服,人家撑着家的门面,不能像自己,随意剪裁。她在院子里,坐在一个木凳上,劈引火用的明子⑽,劈得细细的,放在明子盒里。庞婶家的几只鸡跑过来,扒拉着小芳扫起的一小堆土和木屑,小芳也不轰赶,由着它们。

庞婶在屋里洗涮,一趟一趟地往园子里倒水,脏水冻成一个大冰壶,离过年不远了,庞婶忙得脚打后脑勺。

我和庞忆苦在院子里搧啪叽⑾,他手里的一摞啪叽,被我赢了一大半,庞忆苦撅着嘴,脸吊着。

“庞婶,你有什么活计,忙不过来,俺帮你。”小芳走过来。

“我泡了大黄米,后院你郎婶家给磨好了,豆馅也备好,帮我包粘豆包吧。”庞婶说。

“嗯。”小芳挽起袖子,随庞婶进了屋。

“嫚啊,和男人过日子,其实很简单,你拴住他的嘴,他就老老实实地躺在你的炕上,不会乱动—长点心眼,以后俺教你給他做点好吃的,不怕他扯着腿,往食堂跑。”庞婶心疼这个实在的山东小媳妇,因为自己也是打小小年纪,从山东跑到东北的。

“婶子,俺现在在他心里,还不如一头猪,吃闲饭,哪有那个臭糜子分量重。”小芳一脸忧戚。

“没事,等将来有了崽,就好了—我不信他还敢不要你。”庞婶说。

小芳的脊梁爬上一股凉气。

这时庞忆苦哭咧咧跑到庞婶身边,他说,“大鹏把我的啪叽嬴光了。”

我小名叫大鹏。

焕海有天晚上打了小芳,他说小芳给他做了件装老衣服,这是咒他死。小芳站在院子角,穿着一身线衣,焕海捏着那根红柳棍,一只手掐着腰。

庞婶过去劝开了。

以后的几天,焕海晚上回来都醉醺醺的,进屋没一会儿,就打起小芳。早晨起来,小芳挑水,脸上青了一大块。

一天晚上,又打,小芳往后院郎婶家跑,焕海拎着洗衣棒槌追,正好遇着郎婶出来倒水。

郎婶夺下棒槌,骂道,“咋的小焕海,想打死媳妇,娶那个骚货啊,我看你是不想过这个年了!”郎婶强悍,焕海扶着障子,斜眼瞅着小芳,说,“日你娘我非跟你离婚。”

焕海趔趔趄趄地回家了。郎婶劝小芳也回,说小两口没有隔夜的仇。小芳不敢。郎婶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打你,你就挠他,他拿棒槌,你拿菜刀!”这时郎婶掌柜的从屋里走出来,嘿嘿笑着对小芳说,“你看,我这脑门。”一道疤在灯光下亮着,“你婶使板凳砸的。”

小芳很晚才回家。脚下的雪吱嘎吱嘎地响,大月亮,差那么一抹,就圆了。

头年夏天的时候,胡山山陪着小芳来东北,火车冒着烟在田野上奔驰,她俩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八岁,黄金一样的年纪,要携手去遥远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她们用手托着腮,静静地望着车窗外边,偶尔对视一下,露出羞涩而青葱的笑容。

嫂子进了哥哥的洞房,哥哥的头剃得半拉咔叽⑿,咕咕咕地笑着,像一只快乐的蛤蟆。十八岁的小芳脸红得像一只小母鸡。

胡山山来到这座山坡上的中学。为什么叫天桥中学呢,难道这个地方有一座天桥吗?山山和嫂子从山东出来,在火车站倒车,要走高高长长的天桥,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像羊群噔噔噔地跑,姑嫂俩手牵手,上了天桥那边的火车,喘着,笑着。

天桥中学全称天桥林业局子弟中学,顾名思义,这里是提供给林业局子弟念书的地方。山山有一种疏离感,也有一种闯入新世界的恐慌感,像走在铁轨交叉之上的天桥上,惴惴的。中学的高中部,分高一高二两个年级,自己待的高一共六个班,三百名学生,“地区班”(家住天桥本地)两个,“沟里班”(家在各林场)四个,沟里班有一个聚集了各林场优秀学生的尖子班,按胡山山初中升高中的成绩,她排在全年级二十三名,被分在了尖子班。

宿舍八个人一间,四张上下铺的铁床,山山住靠着门口的下铺,上铺叫宋群。

宋群可是天桥中学大名鼎鼎的人物,学习好(年级排名十五),长得漂亮。面对她,山山有点自卑,总有一点不知所措。每次宋群上下床,她都屈起腿,躲在床上。宋群不愿意理人,同学们背后说她,“仗着漂亮,傲个屁呀。”可是宋群对这个山东外来户并不歧视,“林业局有几个老家不是山东的?”她对胡山山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上晚自习的时候,有一些社会上的小混混,趴窗子。他们是来看女生的,有时也截住某个男生,向人家要烟,人家没有,就打两拳,问,“你们班哪个女生最漂亮?”沟里班的男生胆小,但他们心里有数,就说,“宋群。”小混混们就像苍蝇似的叮上了宋群。再上晚自习的时候,他们在窗外喊,“宋群—宋群—”宋群盯着书,好像没有听见。其他的女同学低着头,大气不敢喘。胡山山望着宋群,又望着窗外,“这帮混混真不要脸,让人怎么学习。”她小声嘀咕着。

那时宋群已经穿上了喇叭裤,这是班级,乃至年级的新闻(地区班也有几人穿,大多是男生,全校不超过十个人)。班主任找宋群谈了话,说这是奇装异服,学校研究决定,必须杜绝。“宋群,你看看整个沟里班女生,谁穿喇叭裤了?那屁股兜兜着,像什么!”班主任气愤地说,“你明天脱掉,否则我就用剪子,把你的裤腿剪开!”

第二天,第一节课就是班主任老师的数学课。同学们都坐好了,老师站在讲台上。这时宋群走进教室,依旧穿着那条喇叭裤。她昂着头,好像在示威,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班主任老师有点发愣,接下来她明白了,宋群根本把她昨天的话当了耳旁风,真是岂有此理!

“宋群,你站起来。”

宋群站起来。

“今天我要给你个教训,你站到讲台上来。”班主任从拎包里摸出一把大剪子,看来,她早有准备。

宋群没有动,她没想到班主任动真格的了。

老师拿着剪子走到宋群面前,蹲下,去扯宋群的裤腿。宋群挣扎着,老师没法下手。她逡巡左右,看看有谁能帮她,没有人动。她用一只手拽着宋群的胳膊,说,“走,上校长室。”

这时胡山山站起来,说,“老师,您别生气了,我把宋群带回宿舍,保证她再也不穿这条裤子出现在课堂。”

老师呼呼地喘着,满脸通红。宋群朝胡山山投去感激的目光。

“晚自习也不许穿!”老师近乎吼着说。

宋群从此和胡山山成了朋友。

猪圈空了,仓房里的缸,卸好的肉敦敦实实地冻在里面。小猪羔子要明年抓。院子挤了,一垛一垛的柈子整齐码着。小树在山上疯长,不用管它。

家属们仨俩伙着,帮这家包粘豆包,帮那家蒸饽饽,有勤快的,已经开始搭伴做豆腐了。大孩子们在山上跑,腰间别一把砍刀,在林子里布下铁丝套。天要黑的时候,你经常会看见谁家的小子背着一只还有热乎气的野兔 ,屁颠屁颠地往家跑。他们逞能,要向自家的大人报喜呢。小孩子们则在山坡上放冰车⒀,把冰车拽到半山腰,然后在上面坐好,冰车便载着孩子飞驰而下,一口气放到山脚下。小孩子只知道玩,没有要得到大人表扬的荣誉感。

这一切都和小芳无关,小芳没有猪圈,没有盛食物的大缸,肚子悄悄的,也没有孩子。自己男人不要自己了,她要那双丑陋的破鞋,不,哪里是破鞋,分明是焕海眼里的宝鞋,是强过棉靰鞡的翻毛皮鞋!翻毛皮鞋挣工资,翻毛皮鞋吃粮本,而焕海看中的正是这个。

虽然自己的男人有了外心,经常不回家,但是小芳到底没有亲眼看见,她还不死心。有一天晚上九点,小芳的眼皮突突跳,怎么也睡不着,就戴上围巾,又去了场部。肖叶梅的宿舍黑着,没有动静。小芳想,他们要是干那事,还能在哪里?她溜着墙根来到食堂。食堂点着一只低瓦度的白炽灯,里面没人,门却没锁。小芳轻轻推门进去,饭厅空荡荡,厨房也了无人影。小芳正要返身离开,发现厨房一角的地面敞着一个洞,应该是菜窖,小芳心跳加速,走到洞口。

洞口顺着一架梯子,下面,肖叶梅右手擎着一支蜡烛,左手扶着梯子,裤子褪到膝盖,焕海站在她后边,两只手环着肖叶梅的腰。

“小山东棒子啊,使劲,使劲。”

“臭糜子,臭糜子,臭糜子。”

小芳觉得被一块粘着脏东西的馒头噎住了喉咙,她看见厨房案板下堆着几棵大白菜,就搬过来一棵,喊道,“狗焕海!”焕海仰起头,白菜正好砸在他的脸上。

“日你娘我非跟你离婚。”小芳想起焕海这句话,肩膀哆嗦一下,离婚我就得回山东,在关里家,这就会被乡亲们说,是休回来的,还有脸面活吗?焕海你太欺负人了,俺不就是吃你几口白面疙瘩吗,你要是不愿意,俺以后天天吃玉米饼子,不行吗?你别把兔子逼急了,急了它也咬人。

月亮终于圆起来,腊月十五了,等这轮月亮缺下去,没了,就过年了。小芳望着窗外的满月,觉得自己的肚子涨涨的,整个人仿佛要飘起来。她看见了那棵桂树,看见了吴刚和嫦娥在秋千上干那事。她迷迷糊糊闭上眼,桂树下没有兔子,却拴着一头猪。

接近十二点的时候,焕海脚步蹒跚着回了家,一头栽在炕上,他唱了一句,“来日方长显身手……”就打起了呼噜。

小芳闻到一股强烈的酒味。奇怪的是,他觉得今天的酒味奇香,散发着山东大地高粱成熟时的气息,这气息夹带着忧伤,几乎使小芳流下泪水—可是,她在焕海的衣服扣子上发现一根头发,这显然是那臭糜子的头发,它缠绕着自己的男人,像山上奔跑的孩子布下的铁丝套,等着小芳这只兔子钻进去,一勒,完事大吉。

“日你娘,想得美呢!”小芳披着棉袄来到院子,仰头看着天空,月亮如同一个银箍,一圈一圈泻着白光。小芳褪下裤子在院子旮旯的雪上蹲下,却没尿下一滴尿。小芳走进屋,焕海巨大的鼾声淹没了屋子,她又在灶塘的柴上坐了五分钟。

小芳站起来,提着菜刀,蹑手蹑脚走进里屋,坐在炕沿上。焕海像一头幼鲸似的在梦海里沉浮,嘴角淌着涎水。只要这一刀下去,一切就结束了。小芳心一横,举起菜刀。这时一只蟑螂从炕沿缝爬出来,一见小芳,愣一下,钻进焕海的褥子底下。小芳的心狂跳起来,仿佛被人发现了,放下胳膊,菜刀微微地抖了两下。她想起庞叔杀猪的情形,庞叔是那么沉稳,不是捅,甚至也不是推,只是顺了进去—小芳手里的菜刀,动作走形了,砍变成了拉,焕海脖子上的肉登时翻开来,有那么一瞬间,焕海甚至还在睡。血蹿在被子上,焕海猛地坐起来,血溅在小芳嘴上,一股腥甜顿时使小芳兴奋起来。焕海似梦似醒,紧接着醍醐灌顶,他想喊,可是觉得气管漏了风,血像肥皂泡似地飞窜着。他跳下炕,往外屋地跑。门平时是往里开的,他却往外撞去,岂能撞开?小芳跟上去又一刀,劈在后脑海上。焕海像一匹毛了的马,转身跳上炕。小芳也跳上炕,再一刀,砍在焕海阻挡的手臂上。焕海这下知道了危急,知道了这个山东小娘们要夺他的命。他蒙了,眼睛也红了,朝着窗户,像一枚炮弹,“砰”地一声身体射了出去,然后连滚带爬,越过窗根的烟囱脖子,又“砰”地一声射进邻居庞婶家。

庞忆苦还在梦中和我搧啪叽,听见一声巨响,窗玻璃碎了一炕,一个血葫芦滚到自己枕边。庞叔从南炕跃下地,打开手电,一道强光照在焕海的脸上。“忆苦,快去叫大鹏他爸,就说借他家的手推车用。”我爸和庞叔把焕海送到林场卫生所,卫生所认为事关重大,应该立即送局医院。天还没放亮,一辆嘎斯轮停在张店林场,几名林业公安从车里下来,嘎斯轮随即把焕海接走。庞婶,郎婶,我妈,引着那几名公安走进焕海家,屋里空空荡荡,窗户往里灌着风,夹着小清雪,炕上扔着一把带血的菜刀。“还真用上了。”郎婶抄着手,咕哝了一句。

天桥镇和天桥林业局,小混混有两个帮派团伙,一个叫丐帮,一个叫青龙帮,显然是受金庸小说和蛊惑仔录像片的影响,丐帮的头目叫王发,青龙帮的头目叫迟东,在这片小地盘上,他们也惹不出什么大祸,不过是打个架,滋个事。

王发和迟东都看上了天桥中学的宋群。

宋群现在不在学校穿喇叭裤了。可是每到周日,她就穿上,去逛街,而且,原来被老师差点剪掉的那条,裤腿是九寸,如今这条,一尺二,宋群也不是故意报复老师,她就是有一种满足感。

王发让人给宋群传递过纸条,约她看录像。宋群觉得王发色眯眯的,录像厅,那是什么地方,多少社会上的小女孩,在那里被拖下了水,烟咕隆咚的,真是没档次。迟东在教室的走廊里找过宋群。迟东挺白净,嘴角挂着一丝讽刺的笑,找她看电影,影片名字好像是印度的《海誓山盟》。宋群几乎动了心,但忍着没去。王发和迟东就有了矛盾,以为对方是自己恋爱路上的绊脚石,必须踢开。双方约定,大家决斗一场,地点就在宋群的学校。

那是九月初的一个黄昏,迟东先带着三十多人来到学校。他们有的坐在花坛边,对过往的女生吹口哨,有的进了男生宿舍,大咧咧坐在某张床上,翘着二郎腿,用人家的毛巾擦拭皮鞋。男生见这些人杀气腾腾的,就乖乖去教室上自习了。

过了有一刻钟,一辆铁牛拖拉机开进学校大门。车上站满了人,有四十来个,胳膊上缠着白毛巾,这是丐帮打架时的标记,免得误伤自己人。王发从驾驶室跳下来,和迟东对面站着,没讲几句话,两人就打起来。迟东看起来文静,打仗却不含糊,几拳就打掉了王发的一颗门牙。王发看着围观的弟兄,往地上吐了一口血,骂道,“妈个屄还瞅啥呀,上呀!”双方七八十人霎时打在一起,决斗变成了群殴。王发爬进驾驶室,举起一杆高压气枪,“啪”地一枪,打在迟东的胸脯上,他看见迟东像一只鸟栽倒在花坛上,便打了个呼哨,铁牛拖拉机磨了个圈,载着丐帮的人扬长而去。

宋群后来知道这场斗殴因自己而起,有一点震撼,也有一点感动。几天后迟东戴着蛤蟆镜,拎着录音机,约她在水塔边的铁路桥下面跳摇摆舞。看在迟东为自己挨了一枪的份上,她领着胡山山参加了。迟东的十几个兄弟围着他和宋群,看他俩扭摆着,像两只风中的大鸟。胡山山坐在沙滩上,她不想扫宋群的兴,不过她不喜欢这种扭屁股舞,她想,这种舞是光明正大的吗?为什么要在大桥底下跳。这时森林小火车从桥上通过,车厢里的人朝下面指指点点。她觉得丢人,背过脸去。

王发被判了两年徒刑,丐帮遂作鸟兽散。迟东现在一帮独大,但他知道王发很快就会出来,以他的黑心,出来后必不会和自己善罢甘休。他决定去广东。临走他想再见宋群一面,宋群没见。宋群和胡山山说,“他以为自己是浩南哥呀。”

期末考试结束了,胡山山赫然名列整个学年第一名,而宋群滑到了一百名开外。山山并没觉得怎样,说实在的她也只用了七分劲。宋群的情绪很糟,她躺在床上发呆,想想下学期自己就要被调到其他班级,既羞愧,又心有不甘。“没事的,在哪个班都一样,我们还是好朋友。”山山安慰着宋群。“回家我爸肯定收拾我,降了一百多名,丢死人了!”宋群爸爸是个工会干部,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女儿很优秀。

明天就要放假回家了,胡山山仿佛看见一列小火车,高高地扬着白烟,沿着狭窄的铁道前进。田野银装素裹,冬阳红润,一条冰面光洁的大河宛如镜子一般。

半夜胡山山起夜,回来时看了一眼宋群的床铺。宋群的被窝是空的,山山以为宋群也去厕所了,可是自己刚才出去,没看见有人,山山坐在自己的床上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宋群回来。她听说,校园的厕所曾经有流氓蹲伏,猥亵晚上起夜的女生。

“不行,我得出去找找。”胡山山看见宋群的鞋还在地上,越想越不踏实,她穿好衣服,走到宿舍后边。晚间下了一场薄雪,月光皎洁,她看见通往厕所方向有一串足迹,那是刚才自己踩的,她巡视着——她看见了另一行脚印!

这明显是光脚的脚印,毛茸茸的,脚丫清晰可辨,脚印抵达围墙根,消失了。胡山山一惊,想喊人,思忖这是半夜,又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不如自己翻过围墙,探明究竟再说。围墙并不很高,胡山山翻了过去。山山又看见清晰的脚印,脚印延伸进围墙外的树林。这时她完全忘记了恐惧,她想这一定是宋群的脚印,可是,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的脚印呢?她不会想不开吧?我必须找到她!月光作美,脚印虽然断断续续,总算有迹可寻。脚印引领着胡山山走出了稀疏的树林,来到一片石崖边缘,崖下是结冰的大河,脚印在这里消失,不远处矗立着那截黑幽幽的水塔。

胡山山嗓子发紧,口舌干燥,她本能地喊起来。

“宋群—宋群—是你吗,你在哪里?”

石崖尽管不是很高,也就十来米,可是胡山山看不到下面的情况,要下去又没有路。胡山山环顾四周,看见右前方的大河上的铁路桥,她隐约记得那次跳摇摆舞,桥头有通向大河的一条小路,便朝着那边跑过去。

自己的记忆果然无误,小路覆盖着积雪,像一条蜿蜒的蛇。山山跌跌撞撞地滑下小路,在大河冰面的雪上跑到石崖下面。

石崖处是大河一个拐弯,缓冲的地方存积着树枝树叶,而且那地方恰好有一处凹陷,囤聚着一冬的积雪。宋群戴着乳罩,穿着三角裤,光着脚,躺在那里,好像睡在一床洁白的棉被上。

“宋群,你怎么了?”胡山山抱着头发凌乱的宋群,她的额头的一处刮痕还在淌血。

宋群被晃醒,瞅着胡山山,凄迷地笑着。

山山听老辈人讲过,这是梦游,梦游者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无知无觉。

在老家,梦游也叫癔症,说某人癔症发了,夜间把自己的妹子杀了,盛在筐子里,去赶集,他心里是把妹子当成了羊肉,割成一条一条的,他要为一家换回盐、火柴,还有妹子学习用的煤油,可是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把妹子杀了。

书本上说的梦魇,山山以为也是,你看那个魇字,多吓人。

宋群的梦的门,被打开,掩着,关不上了。

山山脱下棉衣,给宋群穿上,背起她,迈着小碎步跑起来。上那条通往铁路桥的小路,山山摔倒了五六次。后来又把自己的棉裤给宋群穿上,不管怎样,自己里面还穿着毛衣毛裤,而宋群几乎裸着身体。

她就这样,在没有路灯的大街上前行。她一度把宋群想象成关里家的一捆麦秸,自己无数次地背过麦秸,麦秸有多沉呢?可是宋群不是麦秸,宋群现在比十捆麦秸还沉,精神胜利法没起什么作用。把宋群背到天桥林业局医院,她浑身被汗水湿透,像一条刚从河里捞出来的鱼。

那工夫月亮已经落下去,她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就躺在医院抢救室,魂魄游弋在黄泉的路上。

公安发动林场群众,在焕海家周边寻找小芳。他们找遍了仓房,柴禾垛,园子旮旯的厕所,园子中央的架条⒁堆,大河边的柳树林……小芳踪影全无。公安正准备进山搜索,接到报告,小芳找到了。

焕海从窗户逃窜后,小芳拿着早已备好的耗子药,来到大河边,小芳这时候想的,不是要藏起来,她根本就没想跑,她满脑门子想的,是死。到了这一步,不死,怎么行呢?要死,就不要死得太远了,死在山上,尸首半个月找不到,会被野猫撕烂,乌鸦掏空的,那样俺的魂,怎么有脸回老家呢?思来想去,她认为庞婶家的猪圈,是最好的选择,对不起你们老庞家了,活着时麻烦你们,死后还要脏你家的地,来生俺一定变成一头猪,报答你们。

钻进庞婶家的猪圈,她蹲在麦秸堆里,吞下耗子药,没有水,耗子药的粉末大部分塞在牙缝中,无法下咽。小芳这时忽然有了尿意,她居然笑了一下,用手接着温热的液体,把耗子药送下喉咙。然后她就躺在麦秸上,静静地等待着死亡降临。

下午庞婶上厕所,图希近便,走进自己家猪圈。小芳慢慢地站起来,脸色死灰,她说,“婶,焕海没死吧?”

庞婶得知小芳服了鼠药,很着急,又听说小芳借了尿,才稍稍放心。庞婶说,“你死不了,尿解毒呢。”

二零零二年,当初被判死缓的小芳服刑二十年从长春黑嘴子女子监狱释放。

我想简单再说说那场公审大会。当时是在张店林场的俱乐部,人头攒动,小芳不断从嘴角吹出一缕风,掀起汗湿的鬓发。那是一九八二年三月末,河套开化,红柳吐芽。若是放在一九八三年,正值严打,作为罪犯(那会儿还没有嫌疑人一说),小芳肯定会被挂上打着红叉的“杀人犯”的牌子,被众人簇拥着,押赴刑场。那会儿这种场面,卡车的大喇叭使用频率较高的一句话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台下群众以为,这句话应该送给焕海,可惜他听不到了。宣判结果还是引起了骚动,人们嘁嘁喳喳,像一群迷惘的鸟。

出狱后,小芳先是在省城开了一家面馆,最招惹人的,是她亲手做的面疙瘩。二零零七年冬天,小面馆已经发展成为大酒楼,吴大江在省城出差遇见小芳,小芳说想回林场看看,看看老邻居,和这些年总是梦见的延凌水。

宋群中学没念完就去南方做生意了,胡山山大学毕业后去找她,两个人后来一直漂着,都没有结婚。

注释:

⑴标杠,使绳子上劲,扭得更紧的短木棒。

⑵马道口,小火车道和公路交汇的地方。

⑶腿绷,裹腿布。

⑷艮纠纠,有咬头。

⑸臭糜子,东北人。

⑹嘎巴,饼子上焦糊部分,类似锅巴。

⑺便乘,挂在原木车皮后面的,载人的车厢。

⑻嘎斯轮,小型内燃机。

⑼掌柜的,丈夫。

⑽明子,油脂多的松木。

⑾啪叽,纸叠玩具。

⑿半拉咔叽,不规整。

⒀冰车,爬犁一种。

⒁架条,使豆角爬蔓的灌木枝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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