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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三题

2015-12-16

四川文学 2015年5期
关键词:青衫

江 树

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

队长,此刻就像你跟我讲过的那样—被雷击后的我身体已成焦炭,我能听到周遭的一切,却眼不能看,口不能言。刚才,我听到小蜗说“我爱你”,我发誓,这是我今生所听到的最美声音,这声音入了我的肉,我的血,我的肋骨和我的心。

队长,我知道我正在地球上死去,你已将我置入母星的重生系统中,但在这沉默与黑暗之中,我无时不刻都在想着小蜗和她所在的地球。如你所说,我对她产生了爱情,这种爱情确实充满着低级生物的握手、亲吻以及汹涌澎湃的DNA交换,可你不知道的是,人类的爱情还意味着责任。责任,你知道吗,这是多么高尚的一个词。

如你所问,作为一个外星人,我能对地球人负什么责任?是的,我无法负责,我不能给我爱的人以自由,以安全,以未来,以责任。

我唯一能做的,是给她勇气。

队长,请允许我在这弥留之际给小蜗写封信。小蜗:

认识你之前,我只是一个不(er)羁(B)的外星少年,数千年来一直独自驾驶UFO往返于母星和地球,地球登陆点在成都金沙,导航标志就是那个太阳神鸟金箔。去过成都的人都知道,这个太阳神鸟金箔呈圆形,内层分布12条旋转的齿状光芒;外层由4只逆时针飞行的鸟组成,2001年出土后为世人赞叹,很快成为中国文化遗产标志和成都的城市形象标志。

不过,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一切的,这次驾驶UFO到成都准备降落时,我才发现导航金箔竟然消失。慌乱中飞碟重新搜索到了两百万个类似的太阳神鸟,后来才知道那些都是麻将一饼,海量的数据大大超出了UFO的计算能力,于是飞碟坠毁在露天麻将馆的花坛里。幸存下来的我没有任何能量补给,由于没有身份证和学历,我找不到好工作,只能靠打零工挣钱养活自己。

接下来是个悲催的屌丝奋斗史,我要租房,要穿衣,要支付电话费、网络费、水费、电费、物管费,幸好我不交女朋友,不然都没钱吃饭。因为生理原因,我的能耗很高,所以尽量吃高热量的廉价食物,譬如白水蛋和方便面。后来,我买了假身份证和叉车证,在货场做装卸工,生活水平才慢慢提高。前段时间,我凭着踏实肯干外加在淘宝搞定的高校学历,当上了主管,除了薪水大幅增加,还经常有红包和回扣入账。就在我甘于平凡,准备脚踏实地做一个普通中国人之时,我认识了你。

当然,这不是你的问题。

这是我们队长的问题。远在母星的队长通过电波找到了我,告诉我即使派最近一艘飞碟来接我,也要等上500年。我真的不想再活五百年,在我的要求下,他答应我执行B方案—在地球上即刻死去,这样我就会在母星重生。问题是我这样的外星人在地球上没有天敌,普通外力根本无法杀死我,唯一的可能性只有雷电,那种在百分之一秒内释放上亿伏高压、百万安强电流的巨大雷电才有可能劈死我。

于是,我手拽着风筝,怀揣着气球,奔跑在崇山峻岭之间,直到认识了你。

那是多美的一个夏日啊,天上乌云滚滚,地下狂风怒号,农民们飞快地挥镰,在暴雨前抢收夏粮,我面带笑容、步履轻盈,随着坠在半空的筝线左右晃动,祈祷着来一道猛烈的雷电。当时,你大喊这是强对流天气,要人们立刻躲起来。之后,你看到了我。那是多么关切的眼神啊,你凤目圆睁,对我说:“那谁谁,你怎么还在放风筝?这就是个引雷器,你怎么还不撒手,是不是脑子有病!”

那日没有雷暴,来的是风雹,把大地砸了个稀巴烂。你利落地安排乡亲们各种补救,我这才知道你原来是个学气象大三学生。你说你最钦佩我这样有实证精神的科学家。我忘不了你那满怀钦佩和敬仰的眼神,也忘不了你同时呼吸急促、心跳加速。

后来,你屡屡坏我好事—惊雷前你扑倒我,山洪中你打捞我,变压器下你关掉电闸,火药桶中你浇灭引线……面对一次次求死不成,我尝试过咒骂、恼怒、逃避,可命运始终牢牢地捏在你手里,难道,这就是所谓缘分?

前几天,后山突发的泥石流卷走了你,那天电闪雷鸣、霹雳不停,我正好在山头等死,顺便随手拉起了你。你当时热泪盈眶,逼我点头摇头回答三个问题。

1、有没有结婚。

2、有没有爱过一个女人。

3、是不是为了救你可以牺牲生命。

在我摇头摇头再点头之后,你就立刻封住我的嘴,抱着我不停地说你愿意你愿意,你什么都愿意。

小蜗,可能你真的想多了。

今天中午,队长告诉我重生系统出了故障,弄不好我还要在地球再呆几十年,于是我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你一次又一次摇头,还开心地傻笑,直到我刚才头冒天线,同时对自己砖砸斧劈,你才勉强相信,之后你愤怒地推开我,哭喊着质问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你。

我想说我已经决定留在地球,和你在一起。可就在那一刻,对,就在几分钟前,这道晴空霹雳击中了我,没有任何征兆。于是,我成为一块焦炭,眼不能看、口不能言,就这样躺在你怀里,感觉到你的柔滑肌肤和连串泪滴。

你说:“我知道,你正回到你的星球。我想救活你,不是为了挽留你,我只是想对你说,我爱你。无论你是外星人,还是地球人;无论你贫穷,还是富裕,我爱你;无论你聪明,或者愚笨,高尚,或者卑微,我爱你;无论你身处何地,哪怕你幻化为灰,哪怕你已忘记这一切,我也爱你。”

小蜗,我很感动。你知道我是个外星人,没什么文化,讲不出动人的句子。我只是一块焦炭,正在渐渐死去,我有点难过,又有点开心,脑海中回荡着莫西子诗的歌声—要死就一定要死在你手里……

夔之门

我和娜姆的一见钟情发生在郊外,那是个霞光满地的黄昏,我正参加一个诗会,也就是几个潦倒诗人凑份子寻处野地吃喝骂娘。有人吟出一句:“其实,鸟/并不全是飞的/有时它只是/一个字”,立刻引得众人喝彩干杯。也有人不服气,还一句“我是一个从天而降的语言打手/汉字是我自杀的高级旅馆”,又是一片叫好和吹捧。

当时,我独自坐在远离他们的溪滩大卵石上,就着夕阳喝闷酒。夫子秦走来一把抢走酒瓶,他觉得我喝多了。

“我没醉。”我试图拿回瓶子。

夫子秦把酒瓶藏到身后,“没人像你这样,失个恋就五年不上班,你需要一份工作。” 他非常严肃地说:“你不能把才华浪费在这些文艺腔的瞎扯淡中。”

我大声告诉他:“人类在不停进化,最后进化成两类人,一类是晚上睡觉,像你;另一类是白天睡觉,像我!”

远处的诗人们听到这句话后称赞不已,他们纷纷举杯示意,感叹我的诗才。

正当我告诉夫子秦诗歌能陶冶情操,而情操是人与动物最大区别之时,一个女人从小溪对岸缓缓经过,她有意无意地看着我说:“夜有一千双眼睛,可都是瞎的。”

我发誓,我立刻就爱上了她。

冲着她的窈窕背影,我对夫子秦说:“我要把她全身上下盖满私章,告诉众人,此物只能借阅,不可占为己有。”

后来,夫子秦告诉我她叫娜姆,算个诗歌爱好者,好像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于是,我抱起一捧鲜花匆匆赶到剧场。

那天是正式演出前的最后一次彩排,观众坐满了大半座位。我赶到时已是演出尾声,只站了几分钟,还没弄明白是歌舞表演还是舞台剧,演员就出来谢幕了。我的女神很快出场,她妆容美艳、梨涡浅笑,剧院响起了满堂彩。我冲上台去,把鲜花递到娜姆手中时,这时她双眸滴翠,露出了惊异和喜悦。那一刻,我和她面对面站在舞台正中,无数组灯光照着我们,就像王子和公主那样为众人瞩目。我听到台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和零星掌声,我回过头,只见观众席上一片黑暗,我知道,此刻他们眼中的我,光彩夺目、头有光环,我觉得我有责任、有必要说点什么。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静静说道:“光荣,属于人民。”

台下有人问,“这人是谁?”

有人回答:“不认识,好像搞破坏的。”

我想他们没有听清我那句无比正确的话,于是,我再次朗声说道:“光荣!属于人民!”

话音刚落,台下的人朝我冲来,台上的人从背后放倒了我。我看到那些灯光成为光带,像关公的大刀那样朝我劈来。

很久之后,我还一直都记得这一刻:我的意识混沌而模糊,但感官比任何时候都更灵敏,我用皮肤拼命嗅闻舞台上的皮毛味、樟脑丸味、男人汗味、女人脂粉味和地板上的灰尘味,灰尘有腥味,像海水一样。我没有意识到丝毫危险,因为在此刻,我听到了这辈子最动听的声音。

娜姆在喊:“别打他,他不是坏人。”

她又喊:“你们放开他,他是个诗人,他是我男人!”

娜姆不是汉族,但她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民族。她在房间嚼烂草药帮我敷伤时语焉不详,只说她父亲才讲得清楚。不过,我很快就忘记了这个疑问,我们亲吻和抚摸,然后再热吻并无法自控地拥抱在一起,我们温柔而猛烈,有时如纺纱,有时如劈柴……

天亮的时候,娜姆问我是否愿意娶她,我的小迟疑让她有些不快,不过,在我高声应允后她就立刻绽开了笑容,像九月的大丽花那样。

娜姆要我立刻去她家拜见父亲,她说那是三百公里以外的一个山寨,山很高,叫夔。

夔山果然很高,我们中午到了山脚,爬了一下午看到一座碉楼,娜姆才说到了。

这是一个石寨,所有的建筑都是由石片砌成,只有门窗是木制的。我猜测这个村寨与羌族有关,因为大多数屋顶都有一些白石头,是典型的白石崇拜,可娜姆断然否定,说他父亲跟她强调过绝无关系。走过碉楼不久,有一截高约两米的石墙,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蹲在上面,漠然注视着我。这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个娜姆的族人,我冲着他笑,甚至想行个大礼博个好印象。

老者俯视着我们,忽然喊道:“娜姆,你爸爸要死了,肚子胀得这么大。”他双手比划着,有篮球大小。

娜姆紧张地冲他点头,拖着我飞快地走,一直走到甬道尽头转弯后,她才停下来对着我笑。

“你爸怎么了,我们送他去医院吧。”我说。

“我爸没事,” 她笑得更开心了,“默克舅舅逗我们玩呢。”

娜姆告诉我,默克舅舅是村寨的前任释比,做释比需要过人的才能,默克舅舅的才能是骗人。他年轻的时候相貌英俊,说起话来铿锵有力,再加上逻辑缜密以及强烈的感染力,旁人明知他可能在撒谎也仍经常上当。后来他年岁渐老卸任释比,依然保留着这个习惯,每天穿着烂衣服随口撒谎,直到欺骗成功,否则就会四肢乏力、面部呆滞、两眼无神,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于是,寨子里的人便经常配合他,假装被骗得团团转。

说到这里,娜姆忽然收了话头停下脚步,我抬头一看,前面站着一位穿戴兽皮和鸟毛的中年人,他器宇轩昂、不苟言笑—这就是娜姆的爸爸,寨子的现任释比。

跟释比的见面如同受审,我独自坐在一张狭长石桌的下首,另一端的释比两侧分坐着默克舅舅和娜姆,背后还站着几个壮汉,娜姆说那些都是她的大哥,她的大哥很多,我只记住了三大哥和十八大哥。

释比问:“听说你是个诗人?”

我答:“我写过一些歌词。”

这时,娜姆插话说我还会唱,这引起了释比的兴趣,但嘴里却说:“不是诗人吗?怕是说的比唱的好听。”

娜姆一再给我使眼色,我只好声嘶力竭地吼了几句摇滚,这让释比和大哥们大为满意。随后娜姆又说我会跳舞,还领着忸怩的我随她一起跳迪斯科,又引得释比和众人们连连点头。

之后,我应释比的要求介绍起个人情况,其间人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赞叹的啧啧声。末了,释比忽然问:“你会说谎吗?”

这个问题让我茫然无措,在娜姆强烈的暗示下,我说:“小时候说过”。这个回答让大家有些失望,默克舅舅甚至在轻轻摇头。

释比又问:“你偷过东西吗?”

这时,所有人安静而热切地看着我,让我觉得连呼吸都像在犯罪。

我说:“没有,从来没有。”

这时,所有人一阵叹息,娜姆更是急地冲我连连挤眉。

我低头思忖了片刻,站起来说:“等一下,我偷走了娜姆的心。”

大家先是一怔,然后是一片欢呼,还有人吹口哨和尖叫。

释比为我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村寨正中的空地上燃起了篝火,族人和着鼓点跳着古老的舞蹈,大家喝酒吃肉、放声高歌。之后我成为中心,男人们纷纷前来敬酒,女人们则端着酒坛不停地唱歌助兴。我未曾经历如此的热烈气氛,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就在我快要站不起来之时,释比把我拍到一边,让我随他走几步。

那晚月光如水、清风徐来,释比领我走到碉楼的最高处俯瞰整个村寨。

他说这是他的寨子,也是我的寨子。

他说他打算马上为我们举行婚礼,前提是我必须入赘,放弃城市生活。

他说如果我留下,他会把祖先传下来的音乐、舞蹈、傩戏、祭祀、卜算、巫医等尽数教会我,之后再把释比之位传给我。

这一切让我深感知遇、痛哭流涕,我头如捣蒜、连连称是,我对释比说对我这样的诗人来说,这样的生活堪称完美,这些艺术能陶冶情操,而这恰恰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

释比非常高兴,他承诺除了这些传承,还会让默克舅舅和娜姆的大哥们教我说谎和偷窃。

说谎?

偷窃?

释比说撒谎和偷窃是维持统治的基本手段,作为释比必须非常熟悉。他强调说:“这是我们的传统。”

酒劲下来后我离开了夔山,我行色匆匆,甚至没有和心爱的娜姆道别。我连滚带爬冲到了山脚,惹得周遭狗吠四起。

回去当天我就到夫子秦介绍的公司见面,之后成为一个循规蹈矩的城市白领,每天工作十四个小时,被上司的上司们塑为员工模范。

之后,我不再谈论诗歌,也不看电影,同时远离与歌舞有关的各种聚会。我抵制宗教、蔑视神秘主义,嘲笑一切所谓的艺术,家中的藏书也一卖而空,连报纸和杂志都不留下。

我厌恶同事们以工作为名有意无意的暧昧,他们挤眉弄眼、明约暗恋,败坏了纯洁的同事关系。

我不碰烟酒、不入饭局,除了睡觉,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公司里,一个工作完成了我再创造新的工作,实在没事,我就去洗手间擦拭便池,一遍一遍,直到锃亮如新。

秋天的时候我升职做了主管,初冬时我又晋升为总监,不久我签下一个大单,毛利有五百多万。作为乙方代表,我不得不参加对方邀约的饭局,破例喝了酒又破例去唱歌。那天,一个叫沈教授的甲方顾问出尽了风头,他出口成章,妙语连珠,音域辽阔又酒量过人,但凡举杯他必一饮而尽,唱歌时不仅音调准确、吐字清晰,还会蒙古呼麦那样的胸腹共鸣。歌局结束时沈教授有些醉意,最后才离开包房,领导让我将他送到酒店,顺便搞好关系,有利于合同的执行。

车上我跟沈教授说起刚才的胸腹共鸣唱法。他说这是一种远古的发音法,用于祭祀时与上天交谈,只是发声比现在的蒙古呼麦更加醇厚,共鸣音也更低。他瞄了我一眼说:“我觉得你听过。”我干笑着问他为何这样说。

他说这事说来话长,涉及到一些远古传说。

沈教授告诉我,在远古时期,东方的黄帝联合南方的炎帝,一起去攻打西方的蚩尤,蚩尤兵强马壮、骁勇善战,炎帝和黄帝打不过,只好跟他讲和,但讲和的某天又在夜里发兵偷袭,于是蚩尤大败逃进了深山。周围的部落循例继续向蚩尤进贡,不过由于只有蚩尤部落能掌握着文字和祭祀,其他部落只能从事生产劳动,没有资格接触这些文化,随着蚩尤死去代代更迭,只靠口口相传的其他部落慢慢忘记了传统,而蚩尤部落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小,最后再没有部落向他们进贡。于是,他们就开始强抢硬夺,力不从心后慢慢演化成偷与骗。

我闷了半天,喃喃自语:“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劳动呢?”

沈教授笑着说:“他们自认是神灵的使者,不能从事低贱的劳动,他们只会吟诗歌舞,这些都来源于高贵的祭礼。”

我问他怎么知道这一切。

他说:“你有你的秘密,我也有我的秘密,我们都不问,好不好。”

说罢,他放声大笑。

我也大笑,还有点想哭。

到酒店时沈教授说要去方便一下,进洗手间前他忽然无头无尾地说释比是可以改变传统的。

这句话蓦地打到我的心里,令我怔怔站在大堂中央。

沈教授一直没有出来,我寻遍洗手间最后只看到他脱下的西服。酒店门外传来一阵嘈杂,门童正叱责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我心念一动冲到门外,只见那乞丐已经走到大街对面,他回头冲我一笑,果然就是默克舅舅。马路对面的默克舅舅朝我隔空说话,这声音醇厚而清晰,神奇地穿越了嘈杂的车水马龙。

大车过后,默克舅舅不见踪影,只有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其实,我说的谎都是真的。”

我爱你,亲爱的姑娘,请让我为你揭开红妆。

纪念辛亥革命一百零三周年

1、青衫

老七再次见到青衫时,已是二十年后。

此时青衫已是大航地产董事总经理,做过好些商业项目。他对过往讳莫如深,很少人知道他是靠当兵时团长的表兄—现任市长而发迹的。

青衫为人豪爽,项目前期费用给得很高,遇到哪位兄弟拆迁时惹了事,他给钱给物毫不含糊,承接业务的拆迁公司上上下下都尊他为大哥。青衫素来沉稳,但这次刚见完市长,就立刻赶到拆迁公司发了一通火。

“你们这些流氓黑社会,”青衫的声调有些抖,“自从打下了江山,就养成了国企的坏毛病,每天一张报纸一杯茶,你们的战斗力、执行力到哪里去了?”

令青衫大动肝火的是猪市街改造项目,卡在几个钉子户上已经三个多月,刚才市长跟他强调这是政治任务,当中的纪念馆务必要在辛亥革命一百零三周年以前建好。

拆迁公司的几个老大暗自叫屈,猪市街其实并不难拆,麻烦的是那个32号大院,其中最大的一户串联大院其他住户坚决不签协议,偏偏这户主白白又是青衫的初恋情人,颇有几分姿色,难保他们不会旧情复燃,一时间兄弟们左右为难,便拖了下来。

“不换思想就换人!”青衫说,“我看有必要引入竞争。”

青衫的方案是广发英雄帖,邀请各地拆迁队前来参加比赛,谁先拆下了32号,就把整个猪市街的拆迁业务交给谁。

2、赤神

对于青衫的奇思妙想,拆迁公司的几个老大起初不以为意,哥几个素以心狠手辣闻名,辈分又高,操社会的谁敢不给面子,可接下来几天各地江湖朋友纷至沓来、接风洗尘应接不暇,哥几个感到不太对劲。他们清楚,这些人表面谦恭有加,骨子里却是对拆迁猪市街志在必得—这个业务意义非凡,一旦据此搭上本地政商大腕,将来在多项业务中都可分一杯羹。

这些拆迁队各有所长,放蛇的、装鬼的、制造噪音的、威胁的、猥亵的、欺骗的,花样繁复、手段众多,看起来32号撑不了几天。几个老大心中焦躁,又想不出办法能绕开白白抢先拆下32号,这时,有人想到了赤神。

赤神本是个纯粹的屠夫,以前一直供养着张爷庙,后来拜一个茅山老道为师,就改奉三清真人,成天忙着装神弄鬼。

那天,赤神正坐在电视前看追一部叫《潜伏》的电视剧,在几个老大痛陈“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豪言“为荣誉而战”后,他很快想出了办法。

赤神的思路很清晰,既然抢先强拆既无成算又投鼠忌器,还不如安排钉子打入32号内部,团结住户们暴力抗拆。他说: “秘密支持、暗通情报、要钱给钱、要物给物。”

3、老七

老大们物色的钉子就是老七,不过他们当时并不知道这老七与青衫是世交,青衫父亲以补鞋为业,老七的父亲则是个菜贩,当年都在猪市街讨生活。不过,青衫与老七关系却很一般,原因是两人志向不同,少年青衫的理想是成为军人,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而老七则梦想做个城管队员,这样他们全家就可以在猪市街的任何地方卖任何东西。

老七辍学后贩过很多东西,卖菜、卖水果、卖煎饼、卖烤红薯,十几年来,老七久病成良医,与城管队员日渐熟悉,如果不是副队长认为他脑子缺根弦而极力反对,牛高马大的老七应该在多年前就穿上这身制服。

那天,拆迁公司的一个老大找到老七,说会给他一大笔钱,但老七并不答应,说自己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不能跟拆迁公司的坏蛋们同流合污。后来这老大骗他说32号是辛亥革命旧址,开发商为了利益找了各地拆迁队前来强拆,这立刻激起了老七的英雄主义情结,再加上老大说事成之后能安排他进城管队,而且保证不是临时工,老七于是改变主意,他说会像黑白电影中的侦查员那样,保持单线联系。

4、沙沙

猪市街32号是处两进的老宅,旧时为白家公馆,四九鼎革之后成为公房,最多时住了十来户。白白两岁之后,政府开始陆续清退住户,将正宅还给她家,剩下几户因历史遗留问题而继续居住。拆迁公司让老七去租住32号里沙家的空房,沙家早几年就搬去新城的电梯公寓,去年沙家的独生女儿沙沙离婚后住了回来,不过她很快嫌这老屋阴湿又另寻了住处。今年开始拆迁谈判,沙沙便叫小祺住进来帮忙守着房子。小祺和沙沙是小学同学,算起来单恋了沙沙二十年,沙沙一直佯作不知,有事只管将小祺呼来唤去。

那天沙沙带着老七看房时,小祺刚好下班回来。他不同意分一间房租给老七,表示自己可以支付全部租金。老七对此非常不满,当场拍出一万元钞票,这让本有些犹豫的沙沙立刻笑逐颜开,将钥匙拱手奉上。小祺无可奈何,默默将那房墙上沙沙的历年奖状取下,转贴到自己房中。

5、小祺

老七来32号住下后,很快博得大家信任,他把男人们分为两个小队轮流值班,大门、墙角、屋顶都设置了观察哨,女人们负责后勤琐事,所有人外出时一律组队,绝不允许放单。此外,各户宠物也集中起来,负责护院、验食、抓蛇,一条杜宾和另一条黑背还每天接受攻击性训练。

老七的才能得到了充分发挥,无论是组织训练、修筑工事,还是制作陷阱、架设机关,他都斗志昂扬。被他的无私精神所感召,住户们拧成了一根绳,饭前合唱“团结就是力量”,晚上集合点名后统一睡觉。

不过,小祺根本不相信老七“唇亡齿寒”的鬼话—老七家在七八个站外,中间隔了好几个街区,哪门子的“唇齿相依”?他对老七“伟大的国际主义者”的动机产生了巨大怀疑,就像他之前也怀疑白求恩、格瓦拉和雷锋一样。小祺的质疑触怒了众人,大家指责他自私、狭隘,居然不理解“情操”和“情怀”,白念了几年大学。小祺很快被边缘化,人们用异样的眼神看他,用轻佻的口吻跟他说话,任何训练与会议都不叫他。小祺感到孤独,只好靠读书来打发时光。

6、白白

小祺的平静很快被打破,那天他在下班途中被沙沙截住。沙沙让他回家住,不用再帮自己照看房子,说大家觉得同样是外援,他远不如老七“无产阶级革命更为彻底”。小祺开始申辩,说暴力不能解决一切,最终要回到谈判桌来。

“有人怀疑你是内奸,”沙沙打断小祺的话头,“他们还怀疑我。”

小祺觉得这流言玷污了他对沙沙的真爱,愤怒地表示要找老七拿枝火药枪,像周润发那样同流氓们展开巷战。沙沙再次打断小祺,她不仅要他离开,还希望他想办法让老七也一并离开,她承认已经签了拆迁协议,因为对方开出的价码实在太高。小祺说这房子是白家祖业,不是赔偿多少的问题,他批评沙沙“不能替白白拿主意,这房子不能拆。”

几天之后,白白发现事情正在起变化,住户们以各种理由陆续离开。面对老七的诘问,他们要么闪烁其词,要么对“逃跑主义”和“投降主义”的指责呲之以鼻。白白知道大家为何离开,因为那帮外地人也找过她,许以两倍市价的补偿款。白白感到无比郁结和莫大委屈,这时她想到了老三。

7、老三

白白拨通老三电话,没讲几句就情绪失控,她向他哭诉自己的无助,语无伦次地说这房子的过去,说她的童年,说她的少女时代,说她和他的约会。

“房子拆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嚎啕大哭。白白并不知道老三现在叫青衫,当年的情人就是现在正处心积虑想拆她家房子的开发商,半年前他们联系上后,她一直以为他真是个在外地上班的公司职员。电话那头的青衫觉得这么拖下去不是个办法,决定找沙沙帮忙说服白白妥协。

沙沙和青衫算是熟人,熟到连小时候认识都可忽略不计,沙沙的离婚就是拜他所赐,两人去年偶遇后即有染,不久被人撞破。眼见沙沙离婚,青衫给了一辆进口小车了断瓜葛,两人便不再联系。今年拆迁伊始,青衫找到她,给了一笔钱要她配合拆迁,还要她保守秘密,尤其不能让白白知道真相。

这天两人见面,看在青衫又给了一大笔钱的分上,沙沙告知最近好几家拆迁队都跟她搭上了线,送钱送物,各有所图。沙沙的交底令青衫改变了想法,他决定和白白挑明关系,尽快拆掉猪市街32号。

8、众人

沙沙向白白讲明青衫的真实身份,白白的震惊无以复加,她在网上搜索到青衫的新闻图片后,愤怒中拨通了他的手机,却又急又气说不出一个字来。青衫料定沙沙已说破,便立即赶到32号。

白白设想过与老三重逢的各种场面,无不充满着温情与浪漫,而此时真正出现在面前的青衫,却是浑身大牌、剃平头夹手包、腆着肚子香水浓烈的市侩商人。白白满脑子都是被欺骗和被算计的悲愤,她想厉声质问,可在青衫一声软软的“白白”后,愤怒瞬间消解。正在屋角巡查的老七闻讯冲过来,半途被沙沙截住,偌大的院子再无他人,只听秋蝉在树上兴奋聒鸣。

白白和青衫面对而立,寒暄后开始叙旧,两人自觉吊诡又没有勇气岔开话题,于是只好继续回忆。当年的32号是猪市街的天堂,白白是学习委员,父母又是老师,成立了学习小组就在这里温功课、做作业。白白的爷爷是留洋博士,崇尚西式教育,推崇兴趣学习,死记硬背要求甚少,小孩们可以不受约束地读小说、看电视、做游戏。在这里白白和老三两情相悦,在这里小祺开始苦恋沙沙,在这里老三失手摔坏了黑板,后来和鞋匠父亲一起将黑板重新粘好。入伍那天,老三用粉笔在黑板背面郑重写下“我爱白白”,令白白好几天对着黑板哭得梨花带雨……

“别拆,我求你了。”白白说。

“这是市上的项目。”青衫摇头。

白白叹口气接过拆迁协议,青衫当即承诺会给以十倍乃至二十倍的丰厚补偿。这时,老七冲上前来将协议撕得粉碎,并把青衫撵出院门,一边咒骂他的肮脏和罪恶。青衫让拆迁公司的老大隔墙喊话,命令老七无条件配合拆迁,起初老七还怒斥对方是“叛徒”和“蒲志高”,后来就不加理会,独自高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 ”

9、工长

半个小时后,青衫下定决心,他要各拆迁队搁置争议,结成“统一战线”进行最后的联合拆迁。各路人马和挖掘机相继进场,这时32号大院中只剩白白、老七和闻讯赶到的小祺。

老七对拆迁公司老大的喊话置之不理,他匍匐在房顶,身旁摆满了自制汽油弹和灭火器做成的土炸弹;白白坐在书房中,静静翻看着老书;小祺则背靠院中的大榕,望着沙家窗棂发呆。

老七的抵抗颇为壮烈,当他将弹药消耗殆尽,联合拆迁队朝他扔出铺天盖地的啤酒瓶。老七头破血流,面色死灰,眼中满是不屈与不屑。阵阵杀声惊醒了小祺,就在他犹豫是否爬上屋顶支援时,老七已经悄然离去。

夯退了众人口中的“2B英雄”后,联合拆迁队视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祺和白白为无物。工长带着几个工人径直走入院中,一边用对讲机向青衫实时报告。

挖掘机推倒围墙,工人开始拆屋,这时工长发现房壁上有东西,他用对讲机向青衫汇报有一层重一层的标语,问是否须要保留。

“写着‘人民的根本利益’,”工长说,“可能值点钱。”

“新货,不值钱。”青衫说,“这是三个代表。”

“这层呢?”工长接着汇报,“八亿人民,不斗行吗?”

“文革的,和万寿无疆一类,太多太滥不值钱,”青衫说,“你看看有没有永远健康。”

“这层是解放全中国。”工长念完又补充,“国是繁体字”。

“四九前的,这层有点意思,”青衫说,“先留着。”

“军民合作,驱逐日寇。”工长又念。

“这是好东西,”青衫有些兴奋,“小心一点,领导最喜欢抗日。”

“夹墙里有好多小木板,还写了毛笔字。”工长问,“这个要不要?赵尔丰先捕蒲、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保自救。 ”

“赵尔丰?”青衫不清楚年代,只说别碰碎了。

“水电报,这个是保路运动的水电报。”小祺冲过来挡住挖掘机铲斗,说这房子肯定是历史旧址绝对不能拆。

“领导,要不通知文管来看看?”工长说,“可能真的跟那革命有关,小木板下面还有本花名册。”

10、队员

青衫亲自走进现场,对据理力争的白白视而不见,他当着两人的面将一块水电报踏成碎片,又接过册子掏出打火机。小祺意识到青衫想要毁灭证据,离开铲斗猛扑过来,随行的拆迁队员乘机把小祺放翻,接着把挣扎不已的白白抬出现场。青衫指挥工长立即作业,说夜长梦多免生枝节。

铲斗挥舞,老屋轰塌,风尘之上,残垣断壁。

小祺爬起来抱住铲斗,一边高声呼救。青衫的保镖试图擒拿小祺,蓦地发现小祺手里多了枝火药枪已对准他。青衫见状带着保镖和工人们落荒而逃,拆迁行动也随之陷入胶着。好几个外地老大向青衫主动请缨,而急于表现的本地老大干脆不打招呼让三个队员率先上前,其中的两人一左一右慢慢靠近,剩下一个则乘机爬入挖掘机驾驶室。

小祺用枪交替指着两人,场外的沙沙见状高呼小祺危险要他快跑。小祺下不了手干脆掉转枪口对准自己,这时铲斗猛撞过来,砸倒了小祺也砸倒了一面墙壁,小祺顿时被掩埋进废墟之中,惨叫了一声便再无声息。

小祺被挖出来时满是血迹,歇斯底里的沙沙对着青衫又咬又踢。青衫让工长去处理尸体,又下令施工队继续拆除,此时人群一阵骚动,一队城管队员分开人群进入现场,这彪人马行色匆匆,提着锅、拿着秤、捏着烧烤、夹着小几,青衫忽然发现其中没穿制服的那个居然是老七。

拆迁公司老大凑上前去说大水冲了龙王庙,和几任城管队长都是哥们。领头城管说自己头顶国徽依法行政你们算什么东西。拆迁公司老大不愠不怒说也是依法拆除,强调这是市上的重点工程。领头城管不以为然称未接通知并让他们拿出占道施工手续。

“没有手续就是违法。”城管这样声明。

“你们队长算什么东西?”拆迁公司老大还以颜色。

他话音未落先挨上一记耳光,双方队员于是大打出手,至少鏖战了十来分钟。有备而来的城管队员们如蛟龙出海、猛虎下山,最后取得了统治级的胜利。

11、市长

辛亥革命一百零三周年那天,猪市街的辛亥革命纪念馆举行了隆重的开馆仪式,市长亲自剪彩并致辞。会后他告诉青衫,整个猪市街片区的改造重建都要像32号那样,秉持“修旧如旧”的标准,就像从来没有拆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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