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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鸟

2015-12-16刘凤仙

上海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阿力老太祖父

◎刘凤仙

犀鸟

◎刘凤仙

祖父去世那年的前些日子,我陪他去双喜照相馆照标准像。

那之后,我开始想拥有一台相机。

那是一家很老的店,从我记事起,它就不温不火地存在着,就像是被水洗过几十年的一件衣服,陈旧暗淡。父亲还在的时候,他的宠物诊所就在照相馆对面。每年春节前,他都会带全家去照相馆拍一张全家福,祖父、父亲、母亲和我。父亲不在了,这个全家福的仪式默默地跟着父亲在我们家消失了。宠物诊所被一个外地女人盘下来,店门口塑料模特身上不定期地更换着胸罩,兼卖丝袜。我不需要这些玩意儿。母亲也不需要。我们很少去那条街了。

双喜照相馆的老板老贾和他的老婆长得方方正正,像是用积木搭建起来的,方脸、方眼、方下巴,硬邦邦的,也没有什么弧度。老贾的老婆弓着背开的门。她以前背就有点驼,现在更驼。老贾躺在一把宽大的椅子里,跟以前一样,还是那把可以调节倾斜度的皮椅子。他坐起身来,戴上那副宽大的黑框眼镜,看了看说:是你们啊。

我看了看那些塑料花篮、那个橘黄色的大南瓜。我记得自己捧着这些曾经光鲜亮丽的玩意儿照过相。父亲当时很看不惯,说男孩子没有拿这玩意儿照相的。他说得对。可我当时不听,每次都拿这些娘们儿的玩意儿,坐在相片最重要的位置,傻傻地笑着。

老贾拿出了一台相机。我们同时注视着他手里的相机。几秒钟之后,他把这台我日后魂牵梦绕的相机放在了桌上,俯身去拿另一台相机。

我说:贾伯,怎么不用新相机?

他说:女儿托人从国外买的,我用不来。看见没有?英语的商标!

我继续注视着那台相机。带子上有个单词,但我拼不出来。它真像一只独眼的小怪兽,来自于另一个国度,有着最先进的功能。

老贾不放心地转过头来警告我:不要乱碰。一旦坏了就麻烦了,咱们这里是没人修得来的,修得来也没有零件。

老贾的老婆说:没事儿没事儿,你玩儿呗。

祖父赶紧跟了一句:你别给人家弄坏了。

当然,我没动它。

我说:那你就这么一直放着么?

老贾说:还没想好。想卖了它。

祖父坐在一张方凳上,艰难地保持着平衡。他老了,长时间坐着都吃不消。年轻的时候,他是化工厂里最有干劲的男人,吃得最多,干最重的活,拿最多的加班费。他曾经一口气吃下八个馒头,就着一盘青椒土豆丝和一壶凉白开。他说馒头房的馒头放了膨松剂,太暄了,用手一捏就一个鸡蛋大,吃不饱。可我现在最多才吃三个。父亲在的时候,最多才吃两个。父亲是个宠物医生,不需要干体力活,也就不需要吃很多馒头。他是我们家最重视养生的人,也是我们家最年轻的癌症去世患者。祖父年轻的时候,除了吃得多,还喜欢抽烟、喝酒。他抽自己卷的旱烟,最喜欢喝的是景芝白干和二锅头,一旦喝醉就开始满地打滚地狂笑,这时候,我总会想起从未谋面的祖母。如果她老人家在,她会怎么收拾这烂摊子呢?反正母亲的招数很简单。折腾不了多久,母亲就泪流满面。母亲不善言辞,把所有的言语都化作了悲愤的液体源源不断地从眼睛里淌出来。我们都怕她。因为她那么容易就哭起来了。

祖父照完了像。老贾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又注意到了那台崭新的相机。

我问:贾伯,你这个宝贝想卖多少钱啊?

贾伯耷拉下眼皮,看了看相机,说:啥洋宝贝,有个球用。给个千八百的就拿走。

祖父说:老贾有福啊,女儿花大钱买的东西多得都不稀罕啦。

老贾跟他老婆会意一笑,说:一年都见不上一回。说又去美国了。

我早就不记得他女儿长什么样了。我刚上小学的时候,她在北京上大学,暑假都不回来。无论何时何地,老贾开口三句话之内就把话题转移到自己女儿身上。女儿在热腾腾的屋子里做数学题,家门口正在放露天电影,她头都懒得抬。女儿上初中的时候都是背着家里奶奶腌的萝卜疙瘩去学校的,估计吃了两三瓮。诸如此类事迹不绝于耳。

祖父回家后,没吃东西就上床了。他身体又开始疼了。母亲洗了手,给他打了一针后,他不再呻吟,翻了个身睡了。

母亲说:这次算了。下次你给爷爷打针吧。都教了你多少次了。

我跟往常一样,支吾了一声。

母亲说:你都这么大了,还……

我听见她又哽咽了。

母亲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想起那台相机,喊住了她:妈。

她回过头来,擦擦眼角,问:怎么了?

我看了看她突起的颧骨,说:下次我给爷爷打针。

母亲说:没事早点休息吧。我还要上夜班。

她走了。

我听到祖父平静的呼吸声。打了针他好多了。几个月来,一疼就打针,打完针就睡觉,醒来隔不了多久再疼,再打针,打完接着睡。我突然很想跟祖父说话。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他没有答应。

像平常一样,我到公园喂流浪猫。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下雨了,淅淅沥沥的,我想了想,放弃了折身回家拿伞的打算。快到阿力家的时候,雨还很小。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今年第一场雨。

阿力沉迷于鸟类。他家里有几大本价值不菲的科普书,全是鸟类,配有清晰的图片。他曾经捡到过一只黄口小鸟。阿力很开心。他那时鸟类知识和我一样匮乏。我们都以为是一只多了不起的漂亮小鸟,说不定还会唱歌。后来,发现不过是一只普通的麻雀。阿力每天给它洗澡,容忍它把粪便拉在任何地方。阿力的父亲因为工作忙,忘了买鸟食,想起来的时候正经过一家猪饲料批发部,顺便称了两斤回来。阿力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那是猪饲料。那只麻雀被阿力喂得很肥,看上去很蠢。它不会打理自己的羽毛,飞得也不高。有天夜里,那只愚蠢的麻雀终于淹死在鱼缸里。阿力再也没有养过鸟。他的沉迷从此点到即止。

阿力也是个很蠢的人。他上三年级的时候拼音字母还不能写全,见到了也不认识。留了两级,成绩依然如故。本来我跟他关系一般,我不喜欢这么蠢的人。父亲去世后,我们家一切娱乐活动都没有了。父亲去世,我也很难过,也经常想念他。但我更愿意相信他去了另一个世界,还是个救死扶伤的宠物医生。我不愿面对整日阴着脸的母亲。阿力很大方,在他家里,我可以随意决定看哪一频道的节目,玩哪一款游戏,看哪一本漫画,随便吃他家的东西。总之,我和这个愚蠢的家伙越来越亲密。什么东西在家找不到了,一定是落在他家了。晚饭也顺便在他家解决了。阿力的父母很早之前就离婚了。他的母亲据说很漂亮,去了一个国际化大都市。我们基本从来不提这些不在身边的人。他们离我们的距离比宇宙里任何一颗星球都遥远。遥不可及的遥远。

阿力那段时间沉迷于一种只有热带雨林才可能见到的犀鸟。这种鸟的嘴巴快跟上身子长了。长而粗的睫毛,头上有像犀牛角一样的凸起,怪模怪样的。

我进门的时候,阿力正在看电视。我在他身边坐下来。

阿力说:你淋湿了。

我舒了一口气,说:我今天陪爷爷去照相馆了。

阿力说:你们照相啦。

我说:我没有照。

阿力说:你咋不照?

我本来想解释给他听,那是爷爷要做遗照的。可我没有。我只是点了点头。

我又说:可是,我想要老贾的那台新相机。那个笨蛋不会用,一直放着。

阿力说:他不舍得?

我换了一个台,说:他说给个千八百就可以拿走。

阿力说:那就买吧。

我看了看他,告诉他,我妈不会给我买的。太贵了。

阿力说:那怎么办。

我说:我只能靠自己了。

我们没再说话。我想起地下仓库里那辆自行车来。那是父亲托人从省城买回来的,可以折叠,变速的。那是我撒娇耍赖数天后,父亲才买给我的。母亲说学校那么近,骑什么自行车,不安全。父亲也这么认为。不过他答应我再长大点就买给我。他说会给我一辆最好的自行车。可是我等不及了。我们班家稍微远点的都骑上自行车了。我感觉自己已经被甩出了朋友圈,只能和那帮女生一样走路上学。最后,父亲还是提前买给了我。自行车好到超出我所有的想像。父亲说,你一直想要有一件别人都没有的东西,这就是了。我没告诉他,别人都有自行车我才想要的。别人没有的话,我也想不起要一辆自行车来。当然了,我也想要一件别的孩子没有、只有我才有的东西,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那辆自行车陪了我两年。有一次,跟同学双手撒把玩儿飞车,不幸飞到沟里,车把还磕掉我一颗牙。母亲责怪了父亲,再也不让我骑自行车。自行车被扔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我偶尔才想想它。

这次我想要一个相机。父亲在就好了。他一定会买给我。毕竟相机又不会磕掉我的牙。相机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别的孩子都没有的东西。它是二手的,算不上贵。父亲在就好了。

我们看了一会儿电视,外面已经完全黑了。我有点饿,问阿力有没有能吃的东西。阿力拿出两桶泡面,不好意思地笑笑。

阿力家水壶的水不够热。我们一人吃了一桶没有完全泡开的面。电视里每个台都在转播新闻联播。外面雨声还是淅淅沥沥的。我裹了裹外套走进黑暗里。

第二天是星期日。我必须早回家休息。星期日我要跑两个地方,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而我家在城南。我要到城东杨老太家里,帮她的萨摩耶犬朵朵洗澡,然后陪她们去公园。父亲曾经让这只萨摩耶起死回生。杨老太很想带它去参加父亲的葬礼,终究没有实现。杨老太是个极爱干净的女人。她的萨摩耶犬必须时刻体味清新,毛色洁白如玉。她老了,伺候起朵朵来难免体力不支。有一次,她血压上来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回不了家。朵朵叫个不停,我看见了她们,就得了一份兼职。我给朵朵洗一次澡,陪她们去公园转转,她给我二十块钱。她总是那么大方,还会给我吃的东西。我很喜欢她们。

城西的是父亲生前的朋友。我一直叫她林阿姨。她一直在外地工作,有一年回来住了一段时间,发现花园里的流浪猫。她是个心地极好的女人,义不容辞地喂养起这几十只猫咪。她离开的时候,专门拜托公园看门的大叔担当此任,每月发给他二百块的劳务费。林阿姨不放心,微服私访的时候,发现大叔不但玩忽职守,还买最差的猫粮,把钱都中饱私囊了。林阿姨找到了父亲。我是极喜欢林阿姨的,她每次来都给我买好吃的。我想也没想就接手了这个活。父亲笑笑说,答应了就要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林阿姨特别开心,说,有你们父子俩在,我就放心了。

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父亲在的时候,有时候他和我一起去。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当时却不知道。夕阳西下,父亲牵着我的手,我们从鸟语花香里走过。轻声一唤,猫咪从角角落落钻出来。它们吃东西的时候,嘴里发出mian——mian——mian的声响。春天的时候,会有大眼睛小脑袋的小猫崽儿跟在大猫身后。大猫像是极力讨好我们,在我们脚边撒娇。有一只大猫,我猜是小猫猫的父亲,耳朵后边有一个大口子,大概是打架被硬撕开的,我给它取了名字——老疤。它每次都与母猫轻吻一下,然后把每一个孩子嗅一个遍。它似乎对我们很不屑,什么也不吃,淡然离开。它经常蹲在不远处看着我们。有时候,父亲不陪我去。我回到家,他总是不厌其烦地问我同一个问题:大家都好么?我会详细地把我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讲给父亲听。父亲去世后,我依然坚持。我想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和他一样好的事情。人们看到我喂猫的时候,总是说,你父亲是个好人。我很开心,他们还记得我的父亲。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父亲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这么早地离开?

我是那个早逝的宠物医生的儿子。我确实也看过很多父亲的专业书,知道些宠物喂养常识。父亲活着的时候,救过很多动物的生命。祖父一直不以为然。他一直对父亲从临床医学转到兽医学下的小动物医学耿耿于怀。祖父认为动物是低人一等的,看不惯别人给猫猫狗狗输液打针擦屁股。父亲不然。他曾对我说动物不会说话,在这个人统治的世界里,更需要体谅。父亲不见得更喜欢动物,他视众生平等。他救过浑身长满疥疮的流浪猫,收养过被人遗弃的一窝小狗崽,也会对冻伤的老乞丐施以援手。他那么年轻就走了。我再也没有认识过这样的人,学识渊博,善良宽容,勇敢耐心,幽默风趣。我们都爱他。每次看见小动物,我都忍不住想起他。他走了,我还在,我能做的就是继续爱动物,爱这个世界,和他一样。

这两个兼差除了分担着我对父亲的想念,更重要的是,可以带来一定的收入。当然,这钱不稳定,时多时少。我每个月都一分不剩地上交给母亲。决定攒钱买下那个相机后,我不得不从这笔收入里扣除一点。不能太多,只能一点。我不想告诉母亲。

到家的时候,我的衣服差不多全湿了。我没有急于脱下外套。我想自己一定是因为路上做出的决定而欢欣鼓舞,而感觉不到冷。我走到祖父房间的时候,轻轻地推开了门。我一动不动地望着祖父床的方向。过了很久,我才感觉到冷。我轻轻地唤了他一声。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听见祖父转身的声音。我本可以重新转过身去,跟他说点什么,比如那台相机。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随手把门关上了。

或许,我应该再找点事做。我算了一下,要买下那台相机,收入稳定的情况,也得一年多。那些有钱的人,很可能明天或者后天就把它买走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厌恶和恐惧有钱的人。我得去一趟双喜照相馆。

杨老太和朵朵见到我的时候都很高兴。她们总是喜欢笑。朵朵起身,尾巴使劲地摇来摇去。杨老太说,你看,它见到你多开心。你看。

我俯下身,摸摸它的头,看着它的眼睛。我喜欢这样的眼神,天真无邪,充满信赖。得花些心思,才能让一只狗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你。

我说,是的,它很开心。

杨老太把绳子递给我。我接过来,俯身系在项圈上。杨老太手腕上挎上那只黑色的小包,裹好围巾,我和朵朵已经跨过门槛。我们配合默契,无需言语。我问过她为什么这么喜欢朵朵,它做过什么神奇的事情。她说喜欢它并不是因为它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它就是它。我想她这么说,一定是因为朵朵并未做过任何神奇的事情。我又问她当初怎么选中了朵朵。她说不是自己选择了它,而是它选择了她。我不大明白。跟她们相处久了,慢慢地,我有点明白。

那个打着领带的老头还在吹萨克斯,脚边有个音响。也不知道声音是他吹奏出来的,还是放的伴奏带。有个短发的老太太在他边上跳着秧歌。萨克斯和秧歌,难得的中西混搭。杨老太会唱美声,我猜测她是退出歌坛隐居起来的明星,问她是不是受过专业训练,她说没有,她是业余选手。我才不信。

我们都很久没有正儿八经地晒过太阳了。杨老太坐在长椅的一端,波光粼粼的湖面让她的脸银光闪闪。我们都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太阳底下,看着朵朵在草坪上跑来跑去。阳光真的好极了。我突然想到祖父。他也好久没有晒过太阳了。年轻的时候,他冬天照样可以洗凉水澡。等他老了,一整个冬天都套着厚厚的棉袄棉裤,从来不洗澡了。父亲在的话,一定还会带他去洗澡。我也曾经带他去洗澡。祖父似乎很怕麻烦。他在热腾腾的雾气里,费了半天工夫,穿上厚厚的一堆衣服后,发现自己竟然忘记了穿内裤。他开始穿鞋的时候,我问他要不要重新脱下来,穿上内裤。祖父没有说话。我以为他恼羞成怒要爆发了。他缓缓抬起头。从窗口照进来微薄的白光里,我看清了他的脸。他为难得快要哭了。让他重新脱下棉裤秋裤,穿上一件对他而言可有可无的内裤,然后再重新佝偻着身子一件件穿回去,会让他心力交瘁。祖父一声不响地开始这项艰巨的返工任务。我说算了。他并没有停下来。不大的浴室里充斥着祖父气喘吁吁的声音,我默默地站在墙角,心里很难受。此后,我再也没有主动帮祖父洗澡。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在冬天洗澡了。这样也好。

我开始觉得热。杨老太穿得也很多。老人到了春天还不舍得脱下冬天的衣服。我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头上遮阳。

我问:热不热?

杨老太说:上了年纪,血流得慢,不热。

杨老太精神似乎不错,还想这样坐很久。我已经有些坐不住了。我很想去双喜照相馆,想去看看那台相机还在不在。天气如此晴朗,会不会有人在我无聊地等着一个老太太和一只狗玩得尽兴打道回府的时候从老贾那里买走了我的小怪兽。我一语不发,悲伤地看着朵朵。

杨老太说,今天天气真的很好。

我说,是啊。

杨老太说,用不了多久,花就开了。哎——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叹气。我觉得她比我还悲伤。我马上又开始想那台相机。我鼓足勇气暗示她该回家了。

我说:您饿不饿?好像该吃午饭了。

杨老太随手从黑色小包里取出钱包,递给我一张百元大钞,说,你去买些吃的,我们就在这里吃吧。好不好?

我说,好啊。

我心里觉得这样一点也不好,这意味着我们还要坐在这该死的公园长椅上,晒很久的太阳。我哪里也去不成。谁让今天天气这么好呢。

我胡乱买了一堆东西。

杨老太看了看,说:看来你得多吃了,吃不了你带回去。

我很久没有吃糖炒栗子了。剥壳的时候,朵朵凑过来,它也想吃。我就把第一颗给它吃了。杨老太没看到。她不允许我喂朵朵除了狗粮与水以外的任何东西的。我又喂了它一颗。我实在受不了它的馋相。

我们吃饱后,杨老太起身散步,我只想躺下睡一觉,但我还是跟着她散步了。我们走到松林里的时候,从树上传来好听的鸟鸣。杨老太停下来,问我是什么鸟。我听了半天,摇摇头。我想起了阿力。他一定知道。他只要看一眼羽毛,听一下鸟鸣就知道是什么鸟了。他还会学鸟叫。杨老太仰起头看着那只鸟在的方向,讲了一个故事。我很喜欢她的故事。她说她小的时候,有只百灵飞到阳台,被她弟弟捉住,折磨得遍体鳞伤,扔在垃圾桶里。她救了那只鸟。她说了很多那只鸟的细节。我想她一定是想那只被她救活后放生的百灵鸟了。我也希望树上那只就是获救的百灵鸟。我们又走了一会儿,杨老太说,我们回去吧。

我把她们送回家,给朵朵洗了澡。离开时,杨老太让我带走剩下的食物。我装模作样地推辞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收下了。离开后,我才发现,我忘记把找回来的钱给杨老太了。我提着袋子,更加不好意思地离开了。

那条巷子像是睡着了。我瞥了一眼曾经的宠物诊所,花花绿绿的。透过玻璃,那台相机就在眼前。老贾在相机正上方的玻璃上粗犷地打着广告,“全新出售,价格面议”。这意味着它随时可能被人相中买走。老贾的收音机里传来吱吱呀呀唱戏的声音。他闭着眼睛。我猜他睡着了。我又看了下巷子,它是小天鹅商城的一条商街,父亲在的时候,还很热闹。每年的物资交流会,买个包子都要排半天队。新的商城两年前建成后,没人愿意再来了。大家都喜欢扶着电梯,悠闲地上上下下,里面冬有暖气,夏有冷风。很正常。父亲说过,没有不老的人,没有不倒的房子。

我本来想跟老贾打个招呼。但我突然害怕了。我提着那包东西往南走。往南走是回家的路。我时间不多,可我还是想回家看看祖父。我很想把他弄出来,晒一会儿太阳。

等我到家,他已经坐在门口了。他的膝盖上盖着一条蓝格子的毛毯,椅子扶手上挂着一只保温杯。母亲总是那么细心。祖父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我喊了他一声。祖父没有回应。我以为他死了。等我大步跑过去,才发现他睡着了。他的毛线帽子服服帖帖,像个老太太。我在他身边坐下来,开始扯手里的塑料袋。塑料包装发出一阵“嗤嗤啦啦”的声响。祖父耷拉着的脑袋的影子动了一下。他醒了。

我剥了一只香蕉递给祖父。祖父三根手指撮着半根香蕉,说,我刚才做了个梦。

祖父说,我梦见你爸爸了。

母亲在的话,肯定又要哭了。她听不得任何关于父亲的话。我们几乎从不提父亲。我很想听父亲的故事。他的故事我知道得不多。祖父这阵子,开始频繁梦见父亲。也许他以前也梦到过,只是他不说。而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梦见过他。我那么想他,可我一次也没有梦见过他。既然母亲不在,祖父想讲,那就让我听一个够吧。

祖父说,我梦见你爸爸小时候了,我带他回老家吃喜酒。天下了很大的雪。什么都是白的,看不见路了。我骑着自行车,载着他。没法骑了,就下来推着走,他坐在后面,说脚冷。我把他抱下来,他跑得那一个快啊,脸红扑扑的。我们走着走着又开始下雪了,把我们的脚印都埋了。我们一到就吃上了热乎乎的饭。吃饭的时候,你老爷爷家里的老母猪生了一窝小猪崽,十来只。他非要去看,跑得太急,跌了个跟头,手按在雪底下一块石头的尖角上。手心扎了个大口子,哗哗地流血。脚底下的雪跟着化了。他也不哭,仰着头看着我笑。我想打他来着,被你吵醒了。

我问祖父为什么要打父亲。

祖父说,就是这么梦见的。

我想了想祖父的梦,白花花的雪,突然觉得很冷。

我问,你冷么?

祖父说,你爸爸总是喜欢猫猫狗狗的。人家不要的猫啊狗啊的,总是捡回来养着。有次,我把他捡回来的小猫送人了,他居然半个月没跟我说话,后来发现那小猫活得挺好才跟我说话的。刺猬,兔子,鸽子什么的都养过。没出息。你可不要这样啊。

我没有说话。在祖父的嘴里,父亲一直都是个失败者。我讨厌祖父这样评价父亲。

祖父吃完剩下的半根香蕉,说,我冷了。扶我进屋吧。

他不知道他吃的这根香蕉,是杨老太答谢我照顾她的狗才给我的。

时间不早了。我要迎着太阳,一路向西。那里有几十只流浪猫等着我。我骑着父亲的自行车,像武侠小说里骑着骏马的大侠,意气风发地奔向城西公园。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半路,碰到了阿力。他手里拿着一袋盐。

他问我是不是去公园喂猫。

我点点头,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他有些为难,说他爸在家做饭,等着用盐。

我说,那算了。

阿力说,没事儿,等会在炒熟的菜里撒点盐,随便拌拌就行了。

我用一只脚撑着地,他跳上了后座。他总是那么蠢,自行车不停下来,他跳不上去。

每次下坡之前,为了享受速度的快感,我都会猛力蹬上几十下子。

下坡的时候,身后传来阿力兴奋的叫声。

他说,跟飞一样,太棒了!

是的,跟飞一样。可惜爽过后,我们要爬坡了。

我说,阿力,我骑不动了,你得下去给我推推。

然后我停下来,让阿力下来。阿力很用力,我顿时轻松了不少。我觉得这比下坡还享受。

刚到林子深处,有几只猫咪就喵呜喵呜地过来。我抓了一把猫粮,俯身放到它们面前。阿力在后面提着袋子。那只耳朵后面有伤的猫慢悠悠走过来,几只猫都停止了进食。我指着老疤说,这是老疤。老疤不紧不慢地吃了几口,转身离开。阿力问,它是大王么?我说可能是吧。然后我给他讲了一些关于老疤的故事。沿着石子小路,我们很快完成了任务。

我插着腰,说,好饿啊。

阿力看了看车筐说,我只有一包盐。不过口袋里还有买盐剩下来的几块钱。

我说我们回去吧。

快到那座桥的时候,又开始爬坡了。阿力又开始在后面用力地推车。阿力大概累坏了,喘着粗气。我说我们先休息一会儿吧。我把自行车停在一边。阿力擦了一把汗,扶着栏杆,继续大口喘气。我有些于心不忍,以后或许我应该自己蹬车或者和他一起推着车子走上这个坡。

阿力似乎很开心,说,以后我们还一起来玩儿好么?我说行啊。

我们再次以飞一样的速度享受了下坡的过程。

到阿力家附近的时候,阿力的父亲站在窗口,翘首以盼。他看见了我们。阿力朝他挥舞着手里的盐,大喊,爸爸,爸爸,盐——

阿力的父亲探出上身,说,快上来吃饭,菜都要凉了。

阿力再次挥舞起手里的盐,大喊,爸爸,爸爸,盐——

阿力的父亲说,不用了,老爸等不及,自己下去买了。快回家来吃饭。

我朝阿力的父亲摆摆手,说,叔叔,我要回家了。阿力快上去。

阿力一下子没了笑容,看着我说,你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么。我笑笑说,不了,我要回家。阿力的父亲已经来到楼下,说,吃了晚饭再回家嘛。

我说我要回家吃饭。

阿力的父亲说,那就算了,下次吧。

阿力神色沉重。阿力的父亲转身看了一眼阿力,说,吃点吧,你看,阿力他……

我用脚撑了一下地,骑车离开。我开始觉得冷了,很冷。

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洗衣服。母亲说,我们已经吃过了。饭还在桌上,你吃完洗一下碗。我说好。我确实饿了。我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两碗粥。厨房里都是我咀嚼的声音,还有母亲在隔壁洗衣服的声音。

我吃得很快。洗完碗后,我开始觉得难受,灯也没开直接躺在了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我开始习惯每周都去一趟双喜照相馆。我只是想确认那台相机还在不在,远远地看一眼就若无其事地离开。几周后,老贾还是看出了名堂。他问我瞎转悠什么。我想了想,说,我来看看,那台相机有没有被人买走。然后我指了指那台相机。老贾哈哈笑,说,你要它做什么。没等我回答,他又说,你个小孩儿要它做什么。老贾咳嗽了两下,走到相机前,看了看,接着说,真有意思,一个十来岁的中学生要买一台相机。我说我可以付订金。老贾又笑了,说,还订金呢,你一个毛头小子别在这方面使劲了。他换了一个收音频道,顺手倒了一杯茶。我想他大概不相信我真的有钱。恰好我口袋里没有钱,我无话可说。他喝了一口水,对我说,你要是能拿出一千块就给你啦。我说你说话算话。他说当然。

清明。我们回老家给父亲扫墓。天有些阴。我们谁也没说话。我喜欢北方的清明时节。不冷不热,一切都生机勃勃。父亲的墓地在很远的郊外,那里有很多的树。我听说从那里沿着高速不到一小时就出省了。每次清明,母亲都会特意包了饺子带过来,点着黄纸后,扔到火里几只。她会在墓前待很久。这时候,我都会四处走走。我知道不远处有一条河。河里面有鱼,草鱼或者白鲢。河水很清,我喜欢看它们游来游去。

有只布谷鸟叫了一下午。它好像就在不远的地方。我说,有一只鸟在叫。祖父没有立即回答,他看着远处,像是在认真倾听,过了一会儿,说,是的,有一只鸟在叫。祖父老了,听力下降,我们跟他说话必须很大声地喊。我不知道祖父是不是真的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

我猜祖父也许在假装听见布谷鸟叫。那只鸟又不在我们面前,他的耳朵也不好使。我们离开的时候,那只鸟还在叫。我忍不住又对祖父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说,有一只鸟在叫。祖父看了我一眼,说,是啊,是有一只鸟在叫。我没再说话,倚在一棵粗大的柳树上,安静地听着鸟叫。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进入了另外的一个世界。母亲与祖父的身影越来越远,我呆在原地,停滞不前。他们似乎没有察觉我还在后面。我打了个寒噤,突然有些害怕。等我追上他们,我觉得胸口攒着一股子热气,又热起来了。我提了提领口,下巴感觉到了那股热气。祖父说,你看,要起雾了。我们加快了步伐。天很快要黑了。

回去后,我跟阿力说起布谷鸟的事。我问布谷鸟长什么样,阿力拿出书,指给我看。我看了看,颜色跟麻雀一样,体型跟鸽子一样,实在一般。我还一直以为布谷鸟是长着洁白羽毛的鸟呢。

夏天的时候,开始频繁地下雨。夏天下雨,可以降温,我喜欢夏天下雨。但与此同时,刮风下雨的周末,杨老太就不需要我陪着她去公园了。这样一来,收入大减。我宁愿不下雨。祖父说,亮一亮,下八丈。要涝了。一连十几天,都在下雨。偶尔停一会儿,黑压压的云彩又从南边过来了。老城街上的水来不及排泄,很快漫到了小腿。有人还在街上捡到了一条鲤鱼。我还是坚持每天去喂流浪猫。阿力也想跟我去。阿力的父亲担心他感冒,终究没有答应。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想着自己收入骤减的情况,莫名地烦躁起来。我决定第二天不管下雨还是晴天,我都要去杨老太家看看情况。

第二天,天既没有下雨也不是晴天,是阴天。杨老太正在煎鸡蛋饼。她的屋子里充满了葱花的香味。她问我吃饭没。我说吃过了。其实我没吃。她说今天还是不出去了,搞不好待会又下雨了,跑都跑不及。我点点头。转身离开的时候,杨老太喊住了我。我猜她要留我吃鸡蛋饼。她果然说,吃个鸡蛋饼吧。我说不想吃。杨老太又说,吃点吧。她浸在一屋子的葱花香气里,一脸的疲惫。她扶着桌子说,头疼,头疼。昨晚被林林的猫折腾死了。杨老太坐下来,说,我女儿的同学要去旅游,把家里的猫抱到我这里来了。朵朵昨晚跟那只猫打了一晚上。天哪,我说,除非它们一起长大的,否则就是会这样打架的。杨老太一直看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问她怎么了。杨老太说,不如你把那只猫抱回你家帮忙照看一下。我有些犹豫。父亲在的时候,家里养过一只猫。父亲从外面捡回来的时候,小猫眼睛还没睁开,像一只大耗子,饿得嗷嗷叫。我们含辛茹苦用奶粉把它喂养活了。那只小猫长大后,在一个春日的夜里离家出走。我们都有些舍不得,找了很多地方也没看见它。母亲很生气,说,以后再也不要养猫了。祖父一直觉得,养宠物都是一些吃饱了撑得没事干的人游手好闲的行为。我抱一只猫回去,它不会捉老鼠(我们家也没有老鼠),估计一天之内就会被扫地出门。杨老太说,应该没问题吧?你不是天天喂猫么。交给你我放心。杨老太已经开始拾掇猫粮了。那只猫被关在洗手间里。朵朵蹲在门口。我想像了一下它们打架的画面,粗算了一下报酬,决定把猫抱回家。杨老太说,你快进去把它逮住,别让朵朵进去,不然又要闹了。

那是一只外国猫。在此之前,我对外国猫一无所知。我是第一次看到蓝色的猫。我抓了点猫粮,蹲下来,伸出手,唤它。它一动不动地蹲在原地,仰头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身上是否有那些流浪猫的气息。我又朝它靠近了些,它没动。等我的手凑到它嘴边,它不再看我,开始吃东西。我用另一只手抚摸了一下它的毛。它大概饿了,吃完后又仰头看我。我又抓了一小把出来。等它再次吃完,我毫不费力地把它逮住了。它开始挣扎,四只爪子乱蹬乱挠。杨老太递过来一只布袋。我把它塞了进去,一只手提着布袋,另一只手提着它的家当回家了。

我把它藏在自己的房间里,给它倒了一碗水,又给它弄了点猫粮。我把它睡觉的棉垫子、猫砂都安排妥当才解开那只布袋。它似乎很害怕,直奔床底而去。我蹲在床边叫了半天,都没回应。外面又开始下雨了,雨水打在树叶上,发出刷刷的声响。我走到窗口,发现自己的胳膊被那只猫抓破了,隐隐作痛。我想雨很快就会停了。

傍晚的时候,我从外边回来,猫粮与水都没有动过。我有些生气了。一直以来,我接触过的小动物都喜欢我。它们能辨别出我的脚步声,我甚至不用叫它们,它们就匍匐于我的脚边了。它们会跟着我,会在我脚边亲昵地打滚儿。我根本不用费力地去讨好它们。我想它只是还不够饿。我把门关了起来。母亲还没回家。我还没想好怎么告诉她。我是收了人家钱的,大概她也不会反对。

母亲去厂里上夜班了。我还没告诉她,她就出门了。

我躺在床上,想着床板下的那只猫。我想它一定会自己出来吃东西的。我兴致勃勃地侧过身子,等着它爬出来。过了很久,都没有动静。也许它睡着了。我这么想着,自己睡着了。第二天,我发现它吃光了猫粮,猫砂里有一截粪便。可惜我没看见它。我重新添了些猫粮,清理了粪便。我有种预感,天晴了。我拉开窗帘,天真的晴了。

自从那次谈话后,老贾只要碰到我,就问我钱存够没,什么时候去拿相机。然后又补充一句,某某某什么时候去照相馆了,也想要买。后来我暗自观察过,根本没人去照相馆,那架相机纹丝不动地待在那儿。我虽然想买,可我没那么多钱。显然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里,除了中彩票外,我不可能有足够的钱随心所欲地买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到家的时候,祖父正在厨房找东西。我问他找什么。他说家里一定是进来野猫了,叫了半天了。我猜那只猫大概是待烦了,开始闹腾了。我装模作样地找了一下,说,没有啊,一定是听错了。祖父说,真的听到了。我装模作样听了一下,说没有啊,说不定是隔壁家的猫呢。祖父有些相信了。他说,喔,养什么猫啊,现在哪有老鼠啊。到了春天,发情的猫叫起来烦死人。我今天没睡着呢。我说,那快去睡觉吧。

祖父越来越像个小孩,特别喜欢向母亲告状。我知道猫的事要见光了。但是直到吃完饭,祖父只字未提。我心想祖父对自己的听力连这点自信也没有了,心里有些难过。

几天后一个夜里,祖父把我叫过去,说,你听见没有,有只猫在叫。这几天我总听见它在叫,吵得我睡不着觉。

那只猫在我的屋子里喵呜着。

我说,我没听见。

祖父有些失望。他又说,你再仔细听听。

祖父严肃地看着我。光线很暗,我觉得他又瘦又硬。我听见那只猫又叫了一声。

祖父说,你不要偷着养猫,海生。

我吓了一跳。海生是父亲的名字。祖父的意识一定是回到了过去某个时刻。他的脑子出问题了。

我说爷爷,我没有。祖父挠挠头,说,喔,喔。我准是听错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它就站在窗台上。我看着那只猫,突然觉得父亲就在这屋里。他正用那只猫的眼睛注视着我。我喝了口水,定了定神。天要黑了。

夜里我开始失眠。翻了个身,那家伙正在那里吃东西,它吃得不紧不慢。快两周了,它胆子越来越大,可以从我的床上蹦到桌上,再跳到窗台上。我开门进来,它不会跟刚来的时候那样,躲到阴暗的地方。或许,我应该把它送回去。这么想的时候,它突然跳到我床上,蜷缩在我脚边睡起觉来。我抻着脖子看着它,有些受宠若惊。我们终于开始相处融洽。

好景不长。母亲给我换洗床单的时候,那家伙正蜷缩在毛巾被里呼呼大睡。母亲吓了一跳。她问我怎么回事。我把事情的经过说完后,如释重负。

母亲说,难怪你爷爷总说听见猫叫,我还以为他说胡话呢。你给人家送回去吧。你爷爷不喜欢,这阵子都没睡好。他以为自己脑子有问题了。

我说,我又不是白喂它,人家给钱的。

母亲说,你还是好好读书吧,别赚这几个小钱了。再说猫在,你爷爷睡不着觉。我也不喜欢。母亲好像忘了,我们家以前养过只猫。她也喂过猫的。

我说,我就是要这几个小钱。它不会乱叫的。

母亲说,你要钱做什么。

我没作声。我看了看那只猫,它悠闲地打了个呵欠,又跳到了床上。

母亲说,你看,它都会跳床了。会有跳蚤的。你赶快送回去吧。

答应人家的事怎么可以随便反悔。我说。

为什么不可以反悔。你把钱还给人家。母亲见我站着不动,又问,是不是钱已经花了?

我摇摇头,说,不关你的事。

母亲有些不耐烦了,说,你到底要钱做什么。

我说,我要买个照相机。

母亲说,我们家不需要照相机。

我说,我要。

母亲说,你更不需要了。反正你今天把猫弄走。

母亲一把抓起毛巾被,那只猫一下子滑落到地上。我真讨厌这个家。我讨厌祖父。我更讨厌母亲。他们心肠这么硬,怪不得没福气。如果父亲在就好了,这么想着,我一把抱起那只猫。我们早就该离开这个破地方。

那个下午我抱着猫走了很久。到了杨老太家附近的时候,我开始犹豫。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舍不得两百块钱还是舍不得那只猫。后来,我抱着它去了阿力家。

阿力去上补习班还没回来。我就坐在他家门口等着。那只猫越来越不老实,总想从我的臂弯里逃走。我正想离开的时候,阿力回来了。

我说你怎么才回来啊。阿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被老师留下来了。阿力看了看猫,说,这么好看的猫。我撇撇嘴,说,送给你吧。刚才被我妈赶出来了。阿力说这么可怜。我顺着他说,是啊,公园里的流浪猫都欺负它呢。它血统太高贵了。我胡扯了半天,阿力答应收留那只猫。当然我没有告诉他,我靠这个赚几个小钱。我真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来,省下很多麻烦事。

不过,我不知道我爸爸同意不。阿力说。

我连忙补充道,又不是搁你们家一辈子。人家主人回来了,我得把它接走啊。

我把猫的家什一件件拿出来,解释给阿力听这些玩意儿怎么用。阿力听得很认真,偶尔问几个愚蠢的问题。在我的指挥下,他很快把一切安排妥当。蓝猫开始吃东西。我让阿力摸摸它。阿力照办了。他摸几下就停下来看看我。我说,不错,你很有猫缘。这么说的时候,蓝猫抬起头,看了看我们,然后仰着头开始打量阿力的房间。和猫接触多了,我会把它当一个人来看待。它的神态表情把它的喜怒哀乐表露无遗。我说阿力,它马上要睡觉了。我们出去玩儿吧。

阿力关了门。我们看了一会儿电视。我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后,阿力已经在写作业了。我坐在他身边,继续看电视。不一会儿,阿力就会开始问我这个题怎么做,那句话什么意思。他和以前一样笨。阿力白白净净,眼睛明亮,看上去一点都不笨。每次做作业,他都这样磨磨蹭蹭,开着电视。最后,我直接拿过来替他做了了事。阿力要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梦,问我怎么写。我最不喜欢写作文了。我说不知道。阿力忘了这事,跟我一起看电视。我要走的时候,他膝盖抵着地板,趴在茶几上,又问我怎么写。我伸了个懒腰,说,你就随便写一个你做过的梦吧。我要回家了。猫先搁你们家了。

阿力为难地看着我,说,我想不起来了,怎么办?

我说,那你随便编一个吧。

阿力问我,那么,编什么呢?是什么颜色的?

我说,你想做一个什么梦就编一个什么梦吧。随你所愿。

我在路上的时候,开始想自己的梦。我很欣慰地想起自己做过的很多梦。但遗憾的是我也不记得这些梦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阿力什么都不记得可真是糟糕。回到家我直接睡了。

夜里,我被外面的动静吵醒。起身一看,祖父又在厨房找东西。我怀疑他在梦游。我喊住他,问他找什么。祖父说,有只猫在叫。我认真地听了一下,告诉他没有。祖父说,真的有只猫在叫。叫了好久了,吵得我睡不着。他的样子很认真。我只好又认真听了听。可除了钟表声我什么也没听到。我说真的没有,你真的听错了。祖父说,你不要偷着养猫,海生。然后他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我愣在原处,祖父又在喊父亲的名字了。他好像回到了几十年前,父亲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也年轻。

我忍不住翻出父亲的照片看了看。我和父亲是有些像,但也没有那么像。我们完全不同。也许他在我这么大的时候,偷偷地养过一只猫。我也算偷着养过猫。但我想我们想要的终究不同。

秋天快到的时候,发生了很多难忘的事。杨老太中风了。出院后,她只能坐在轮椅上了,嘴有些歪,话都说不清楚。没多久她又搬进了养老院。那里有很多老人,有专门的工作人员。他们一起吃饭,一起晒太阳,一起看电视,然后一起睡觉。朵朵成了一个问题。养老院不希望有非人类入住。朵朵被拴在家里,但我知道杨老太不会卖掉它的。我非常难过。我不希望朵朵被卖掉。杨老太把钥匙给我,我每天去喂喂它,隔一天都带它去看看杨老太。我有时候推着她去公园。杨老太给我的钱更多了。我心想要不是她病得严重,我肯定赚不到这么多。我有一点点高兴。每次我都很努力讲个笑话什么的逗她开心,但杨老太很少回应。有一次,我们经过公园里那片很深的老树林子,又听到了好听的鸟叫。我又想起杨老太讲的那个故事。似乎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我很想再听一遍这个故事。

蓝猫还搁在阿力家。猫粮早就吃光了,但主人还没回来。我只能自己先垫着。而祖父被确诊为老年痴呆症。他总想出去,说要去厂里上班,可他已经找不到路了。他找不到去工厂的路,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幸好他体力不支,没有独自外出的能力。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就像被拴在家里的一条老狗。他哪里也去不成,除了吃饭睡觉也无事可做。我必须每天守着他。祖父丧失了记忆力。他早晨会接连洗好几次脸。我告诉他已经洗过了,他会呆呆地看着我,像看一个傻子。上厕所也是如此,他记不得自己上过厕所,裤子还没提起来,又蹲下去了。更郁闷的是,他忘记父亲几年前已经去世了这个事实。他动不动就问,海生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家。母亲试着向他解释,父亲已经不在了。他大惊失色道,为什么没人告诉他。我说,丧事也是你办的。他好像恍然大悟。过不了半个小时,他又开始问我们,海生去哪里了,怎么还不回家。母亲比之前坚强了好多,她忍住没哭,说,海生去美国学习,深造了。祖父问,他是去学医么。母亲点点头。从那以后,我们假装父亲还活着,只是他不在家里而已。祖父每次追问父亲去哪里,我们都可以坦然说谎了。渐渐地,我们都相信了这个谎言,好像父亲真的还在,说不定哪一天就推开家门回来了。

我不知道祖父和杨老太的状况谁更糟糕。我从来没觉得这么悲伤过。我看见他们总是不好受。但我的钱确实攒了不少,杨老太病不好,她还会雇用我。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买到梦寐以求的相机。老贾肯定会跌破眼镜。我能想像那画面。我拿着钥匙去杨老太家的时候,她的女儿在家。显然她很吃惊,我居然有杨老太家里的钥匙。我开始喂朵朵,她开始打量屋子。我要走的时候,她喊住了我。我以为她想要回钥匙。她说下周不用来了。她笑笑说,我母亲身体现在很不好,根本没空管它,你辛苦了。不过下周不用来了。我已经找到想要买狗的人。他下周过来拿狗。

走之前,我看了一眼朵朵。它也看了看我。我觉得它跟我一样难过。虽然它永远是一副笑笑的表情。

我伤感地去了阿力家。阿力问我怎么了。我说了杨老太女儿卖狗的事情。阿力说,这么说,你以后这个钱没法赚了。我本来以为我也是因为这个才难过的。可我发现不是。我是不舍得那只狗。我没说什么。阿力又说,你看上去快愁死了。

我也觉得自己快愁死了。因为我有了一个想法,我想买下朵朵。这真是个疯狂的想法,半年来积攒的钱都要搭进去,照相机的事将变得遥遥无期。有了朵朵然后呢?我又要把它寄养在阿力家里么?我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

我忘了带钥匙。敲门的时候,我突然担心祖父要是忘记自己有个孙子怎么办。过了很久,祖父才打开内门。外面的纱门还没来得及卸掉。祖父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秋裤问我干什么。我说忘记带钥匙了。他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轻轻地“喔”了一声,转身去找钥匙。我想他准是不记得我是谁了。以后每天每隔半小时就要向他解释自己是谁的话,我宁愿他当我是陌生人。祖父完全不记得钥匙放在哪里了。我听见他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很久,都没找到。我又开始担心,他不会忘记自己在找什么了吧。我朝屋子里喊了几次,爷爷,钥匙找到了么?我故意加重了“钥匙”二字。那天祖父折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钥匙。我透过纱门上的洞看着他在不大的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弓着背,低着头,人又聋,像是在生闷气。我告诉他别找了。他还在找个不停。我只好站在门口看着他找。晚上还是母亲开的门。母亲非常不满意我眼睁睁地看着祖父找了两个钟头的钥匙。我告诉母亲,我跟他说不要找了他不听。母亲问我为什么不去找她拿钥匙。我无言以对。

之后几天,我花很多时间在朵朵身上。我把喂猫的活交给了阿力。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我想杨老太的女儿并没有把卖掉朵朵的想法告诉杨老太。她不让我带朵朵去养老院。反正没有多少时间了,无所谓了。有一次,阿力碰见我。我牵着朵朵。阿力很开心,他手里还提着剩下的一点猫粮。阿力比我做得好。我以前都是把猫粮倒在地上了事,阿力把家里的罐头盒子之类的全部拿来给猫当饭碗了。他说这样吃不掉的猫粮不会被蚂蚁偷吃了,也干净。蓝猫还搁在阿力家里。我知道阿力眼里这些猫都一样。既然蓝猫有自己的餐具,那么,公园里的流浪猫也应该有。

这让我想起很久之前的另一件事。那时候,我还不认识阿力。有天放学回家,经过阿力家附近的巷子,我碰到七八个孩子。那里头有几个比我还大。最大的男孩手里拿着一根拇指粗的树枝,另一端拴着一只黑色的鸟。其他几个男孩子都在用棍子轮流打它,那鸟不断发出凄惨的叫声。我走近一看,并不是什么鸟,一只蝙蝠而已。那之前,我从没有听过蝙蝠的叫声。我问他们从哪里逮的。有个男孩说他奶奶给他的玩具。蝙蝠凄惨的叫声让我觉得难受。我不想看下去了。要走的时候,从后面出来一个白净的男孩,说,可不可以放了这只鸟,都出血了。他声音不大,在场的人还是听见了。里头最大的孩子说,他说这是只鸟!然后他哈哈大笑,其他几个男孩子也跟着笑起来。他们打得更起劲了。那个为蝙蝠求情的男孩就是阿力。那时候阿力知识匮乏,以为有翅膀的就是鸟。阿力看着哄笑的孩子,最后,把目光定格在我身上。我认真地说,这不是鸟,是一只蝙蝠。蝙蝠是老鼠吃了盐变的。现在想起来,我的回答真是愚蠢透了。那时候,我们都坚定地认为,蝙蝠是老鼠吃了盐变的。既然老鼠是坏家伙,那么,蝙蝠也是有罪的。阿力似乎也相信了这个愚蠢的说法,他又看了看那只垂死挣扎的蝙蝠,说,还是放了它吧。就算它不是一只鸟,也不要打死它啊。男孩们并没有停下来。阿力站在那里泪光闪闪。最后,阿力真的哭了。我从没有见过一个男孩会为了一只蝙蝠而哭泣。男孩们玩累了,可蝙蝠还没死。他们打算把蝙蝠扔到下水道里,但是下水道的井盖盖得严严实实。我走过去,说,让我玩儿会吧。最大的孩子很大方地下令说,给他玩玩儿吧,反正也快死了。我接过来,看了看,简直是惨不忍睹。我把头扭向一边,看着阿力说,给你玩儿吧。阿力接过去,愣愣地看着垂死的蝙蝠。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把它当作一只鸟。我忍着恶心走了。后来我问过阿力,他说,那只蝙蝠没有撑多久就死了。他只好挖了个坑埋了它。

朵朵被提前买走了。我一下子空闲下来。我再也没见过杨老太。如果这就是故事的结局倒是好了。还不到两周,杨老太的女儿来找我了。她说,朵朵快病死了。新主人发现它生病了,就送了回来。杨老太的女儿并没有退钱给他们。她说你把它处理一下吧。已经拉血了。什么都不吃。

我看了一眼。它的尾巴上的确还沾着干掉的带血的大便。它看了我一眼,趴在那里一动不动。我问她,怎么处理?我带它去哪儿?

杨老太女儿摆摆手说,你自己愿意怎么弄就怎么弄。我不想让它死在家里。我给你五十块钱,多了没有。你不愿意我就去找别人。

我说,你应该带它去看医生。

她说,看了,医生说没救了。

我拍了它几下。它缓缓地爬起来跟着我往外走。我不知道带它去哪里。走着走着,我们又到了公园。我又看见了打着领带的老头在吹萨克斯。那声音断断续续,大概是不熟练,不断地重复同一个调子。跳秧歌的老太太没在。我带着它绕着湖走了一圈。偶尔停下来,我们互相看着。我又想起我、杨老太还有朵朵一起散步的日子。天已经开始凉了,一刮风就觉得冷了。我不知道祖父现在记不记得他不喜欢动物的事。我想父亲在的话,他一定能治好它。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父亲还活着。

我买了个面包,几根火腿肠,然后带着它朝城郊走去。我什么也没想,只想带它离开这里。它走得不快,我不得不频繁地停下来,等它跟上来。我偶尔会弯腰摸摸它的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有时候,我会赌气一样跑起来。它也会跟着跑起来。然后我们俩一起气喘吁吁。我们离城市越来越远,已经听不到城市里车辆的鸣笛声。取而代之的是鸟鸣。空荡荡的田野里,隔一段路就会看到高压线架子。抬头仰望,高压线上一大片鸟腾空飞起。满耳朵都是它们扑闪翅膀的声音。它们又落在高压线上,不一会儿又一起飞起来。我们一起仰着头,望了一会儿。太阳要落山了。高压线架在橙红色的霞光里向远方绵延而去。我想了想,开始转身往回走。朵朵跟了上来,跟我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开始吃面包。它跟了上来,看着我。我顺手掐了一块给它。它似乎累坏了,趴在我脚边。但它只是闻了闻,并没有吃的意思。我用牙拨开一根火腿肠,凑到它嘴边。它下巴贴到前爪上,闭上了眼睛。我无奈地吃掉了火腿肠,站起来,朝更远的地方走去。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月亮就出来了。它走得越来越吃力。我也有些累,并且我觉得很冷。但我不想停下来。远处可能有村子,因为我听到了狗的叫声。我看了看朵朵,它看了我一眼,又趴在我脚边。这一次它的下巴贴到了我的脚边。我能感觉到它下巴的温热。温热顺着我的腿传遍全身。我打了个寒噤,拔腿就跑。我跑得飞快,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得到自己厚重的呼吸声。过了很久,我才停下来。双手按在大腿上喘定气后,才直起腰来。它没有跟上来。也许它太累了,又趴下了。我开始朝着前方有光的地方走去。走着走着,我的上下牙开始打架,很冷。我要回家了。我想回家洗个热水澡。我开始拚命地想回家后的事情。我怕脑子停下来想狗的事情。我怕自己忍不住返回去找它。

回到家的时候,我突然有了返回去找它的想法。这时候母亲从窗口叫住了我。她问我要去做什么。我说没什么事情。然后我打开了家门。我有些意外,母亲这个点出现在家里。自从祖父生病后,母亲把工作都调成了夜班。白天在家照顾祖父,晚上去上班,我放学回家后,继续照看祖父。

已经十一点多了。我呆呆地看了看表。母亲问我去干什么了。我只是摇摇头。我谁也不愿意告诉。母亲又问我饿不饿。我再次摇摇头。我从来没觉得这么累。或许我现在回去,还能找到它。这个念头只闪了一下。我安慰自己,找回来又怎样。它终究是要死的。我没有办法。虽然我也不愿意这样,但我真的没有办法。

我躺下来的时候,发现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亮。我确实很累,没有心思欣赏月光。一闭上眼睛,我就感觉到它下巴贴在我脚背上的温热。夜里,我口渴得要命。我夜里从来不会口渴的。我想这一定与我走那么远耗费体力有关。冰凉的液体很快占据了我的胃。等我再也喝不下,我才发现我灯也没开。天要亮了。窗口的白光像雾一样轻薄。而窗外有体积更庞大的光。这个夜晚短暂而漫长。我决定待在原地等着太阳出来。慢慢地,我看清了屋子里所有的一切。椅子背上搭着母亲的围裙,上面有一块永远也洗不掉的污渍;蓝白格子的桌布有些发黄了,有个地方皱起来;盘子里有几只苹果,大概放了太久,又干又皱,似乎并不会腐烂;两只碗扣在一起,一定是昨晚吃剩的菜;菜篮子里有几个大土豆,上面还粘着土。外面动静越来越大,天亮了。天亮了,但并没有太阳。太阳没有出来。我失望地回到了床上。

那只蓝猫不见了。

阿力犯了个愚蠢的错误。他把猫带到公园去了。他大概怕蓝猫闷得慌,公园有那么多只猫。蓝猫眨巴着眼睛看着其他的流浪猫,没有任何行动。阿力喂完所有的猫才又想起蓝猫来。但蓝猫已经不知去向。阿力学着猫叫,喵喵了半天。但终究一无所获。阿力只好来找我。

我跟着他来到公园。这里的猫好像不大认识我了。我确实有一段时间没有来了,但这种生分还是让我觉得不舒服。我们又找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阿力和我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怎么办。也许我得把所有的钱拿出来赔偿人家。我的脑子很乱。我回头看了一下,阿力低着头,与我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我很想说些什么,但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很想问他哪根神经搭错了,要把家里的猫弄到流浪猫的天下,为什么不好好看着,为什么不见了不立马去找我……现在晚了,完了。走着走着,我看见前面有个老人的背影。我停了下来。

阿力问,怎么了?

老人身边没有狗。并不是每一个老人都会喜欢有一只狗陪伴。我想起那天晚上,朵朵下巴伏在我脚背的感觉来。我特别想撒腿大跑,甩掉那种感觉。阿力又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

阿力在后面又开始学起猫叫。我忍不住打断他,别叫了,找不到了。

阿力耷拉着两只胳膊,站在我面前,一言不发。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不管是不是故意的,我都必须赔偿。我那么想做的事终究不会完成。也许没有父亲,我永远不可能得到一件别人都没有的东西,哪怕是一个二手相机。在这之前,我对阿力的无私充满了感激,一直在思考送他一个什么礼物。事与愿违。让他帮忙真是一个愚蠢的决定。

我说,你回家吧。

阿力说,你呢?

我有些不耐烦了。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不想搭理他。走了一会儿,我忍不住扭头看了看,阿力已经不在了。我突然很想骂他。

天有些冷了。我想秋天马上就会过去,然后就是冬天了。回到家里,母亲在我的床上放了一件灰色的毛衣。那件毛衣是父亲的。父亲去世后,他的衣服大部分都烧掉了。这件灰色的羊绒毛衣是母亲留下的几件衣服之一。我脱下外套,把毛衣套到身上。一股子樟脑球的气味,或者是消毒水的味道,我不知道。我突然很想照照镜子。但我的屋里没有镜子。母亲衣柜上的镜子有一条很长的裂纹,并不影响使用。我的身体被这条裂纹从腰部斜着切成两半。我觉得这件毛衣有些大,我穿着不大合适。我刚要脱下来,母亲进来了。她说,别脱,明天又要降温了。我说,有些大。母亲说,宽松些舒服。你爸就喜欢穿宽松的。这件毛衣真暖和,很快我就觉得要出汗了。我又有了脱下来的念头。这时候,祖父从房间里走出来,手里提着热水壶。我知道他又要用开水去浇花了。我抢过他手里的水壶,说,这是热水,不能浇花。会烫死花的。祖父看了我一眼,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刚回来。祖父又说,那你还走么。我一听这话明白过来,他又把我当成了父亲。我说,爷爷,你歇会儿,马上就吃饭。祖父坐在椅子上,又看了看我,然后叹了口气。那一刻,我觉得祖父想起父亲去世这回事了。我们都明白,逝者不再。我忘记了脱下毛衣的念头。我已经开始习惯毛衣的味道了。我穿着父亲的毛衣坐在祖父身边,一直等到饭菜做好,我们都没有说话。

第二天,阿力来找我,说一起去找猫。我还有些生他的气。

我说,找什么找。找也白找。能找到的话昨天就找到了。谁让你吃饱了撑的,把它弄出去的。

阿力看都不敢看我,低着头站在那里。

我继续说,我跟你说过没,那是一只俄罗斯蓝猫,我到哪里去弄一只外国猫。这下好了,人家要多少钱就得赔多少钱。

阿力继续低着头,站在那里。

我又说,你走吧。我不会跟你一样傻乎乎地白费力气的。我很忙的。你快走吧。

阿力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阿力走后,我有点后悔。他一句也没有反嘴,这让我有些不爽。要是我的话,我一定会说,谁让你把它搁在我家里的,搁了那么久呢。我还帮你每天去喂流浪猫。这么想着,我更后悔了。可我不想去找他。我心情很糟。母亲不在的时候,我最好每时每刻都待在家里守着祖父。

傍晚的时候,阿力的父亲来了。他问我阿力怎么还不回家。我说他早就回家了。祖父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阿力的父亲。一定有千万个问号在他的脑袋里汹涌澎湃。阿力的父亲说,他可没有回家。显然他已经开始着急了。祖父又开始用疑惑的眼神盯着我看。阿力的父亲转身出去了。我看了看表,已经快六点了。母亲应该快回来了。我让祖父在家呆着别动。我得去找阿力。祖父不见得知道阿力是谁,他不断地点着头,说,你去吧,你快去吧。

我追上阿力的父亲,说去公园找吧。

我看见几只流浪猫,面前是阿力从家里拿来的鱼罐头盒子。它们气定神闲地舔着自己的毛。它们不记得我了。

可我们什么也没找到。阿力的父亲报了警。我有些害怕了。阿力从来就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任何人都可以轻而易举蒙骗他。他根本不知道世界的凶险。连我这样一个算是朋友的人,都可以为了一只猫翻脸不认他。

我沿着公园后门的小路朝远方走去。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能找到他,只好乱走。城市的灯越来越亮。我偶尔回望一下走过的路,心潮澎湃。我又走在了那条我永远也不想再走一遍的路上了。不久前,我带着生病的朵朵从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了很远。我把它丢在荒地里,自己一个人跑回家。那时候,我发誓我再也不要走这条路。但如果阿力就是在这条路的前方呢。我只能继续走。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是穿着拖鞋出来的。阿力家里有我的一双拖鞋,蓝色的,是阿力让给我的。阿力自觉地选择了另外一双粉色的,上边还有一个桃心。我猜那是他妈妈留下的。但阿力说不是。阿力说是赠品。我的脚偶尔被小石子硌到。我突然觉得阿力没有朝这个方向走。他的胆子那么小,怎么敢走这么远。转身回去的想法在我的脑海一会儿浮出来,一会儿又沉下去。迎面一辆车耀眼的灯光打过来,我停下来。车过去后,我双手围在嘴边,大声喊出了阿力的名字。那声音很快消失,没有任何回应。我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任何回应。阿力要和那只蓝猫一样不辞而别了吧。我难过地想。

这时候,我才发现满天星斗。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星星,那么亮,那么大。我抬头看了看,决定就这么一直往前走下去。我一点也不害怕了。我也不觉得累。我又想起了父亲。父亲有年夏天带我出去野营。那是我们仅有的一次野营。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星空,也是这样美丽。我们喝了最甜的泉水,吃自己抓的鱼。我下去河里抓鱼,上来的时候一只大蚂蝗贴在我的小腿上。我以为是水草,用手划拉几次都弄不下去,用力一抓,才明白怎么回事。父亲眼明手快,他蹲下来,伸手啪啪啪地朝我的小腿扇过来。我反应过来的时候,蚂蝗已经不见了。我问父亲蚂蝗去哪里了。父亲说打掉了。我极其不放心,以为它趁机钻进了我的腿里。父亲肯定地说没有钻进去。过了一会儿,我又发现了一只蚂蝗。父亲安慰我说,这就是打掉的那只蚂蝗。我说不是,这是另外一只蚂蝗。然后,我找来一块石头,把它打成了肉酱。父亲问我既然你说不是,为什么还要打死它。我说它们都是吸人血的,都该死。父亲也没说什么。再次走在星空下,我想我再也不会咬牙切齿地把另外一只蚂蝗打成肉酱了。我现在想做的是和我的朋友阿力一起回家。我想起那天傍晚高压线上群飞的鸟群,阿力一定没见过。

那是神奇的一夜。我穿着拖鞋,走了整整一夜,心里莫名地安详。天亮的时候,我才开始往回走。我尽量放轻自己的脚步。快到房间门口的时候,母亲出来了。她说,你才回来?阿力找到了。我点点头。母亲又说,你看过他了?我说没有。母亲说,你还是去看看他吧。我问她阿力去哪里了。母亲说,阿力父亲报了警,轰动不小。大家忙活了半天,也没找到。阿力的父亲坐在家里垂泪的时候,屋子里挤满了人。大家都在努力安慰他。阿力睡眼惺忪地从地下仓库爬上来。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阿力在地下仓库睡着了。

我笑了笑,就进自己的屋子了。我想好好地睡一觉,睡醒了再去找阿力。

闭上眼睛,我又看见了漫天的星斗。在天与地的交界处,出现了一个人的背影。我加快了脚步,有些看清楚了,好像是父亲。他穿着那件灰色的毛衣。我有些激动,走得更快了。我离他近了一些,我又看清了些。父亲脚边蹲着一只狗。我有些害怕,又有些高兴。我感觉那只狗就是朵朵。父亲朝我挥挥手。我高兴地跑了起来。越来越近了,我放慢了脚步。我想开口叫父亲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变成了阿力。他穿着那件宽大的毛衣。我低头看了一下,发现我也穿着那件毛衣。

真是一个奇怪的梦。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了阿力的脸。我有些懵了。

我说你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出声。

阿力笑笑,把背包提了过来。屋子里没开灯,有些暗。我看见背包里有个东西在动。我问他是什么。他不说,直接拉开了拉链,让我看。我看了一眼,是一只猫。他把猫抱了出来,问我怎么样。我这才看清楚,原来是蓝猫。我以为他把蓝猫找到了。我抢了过来,盯着猫看了看,又把猫塞给他。我说,真的很像,可惜不是。阿力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觉得长得一样。我说,你看它们的眼睛啊。不一样的。不过如果这是一只蓝猫也很值钱,我这么想着,问他从哪里弄的。阿力说,我从我们家找了些颜料,找了一只白色的猫,染成了蓝的。我刚燃起的希望马上熄灭了。我又躺了下来,我说,算了,没事的。你别惦记这事了。

然后我给他讲了那个奇怪的梦。

我还指了指身上的毛衣说,就是这件毛衣。

阿力说,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一个好玩儿的梦。我从来没有做过梦。

我说真的假的。

他说真的。反正我一个也不记得。

我说有时候我也不记得做什么梦了。但我会突然想起来梦的内容。更多的时候,我只是感觉到自己做梦了,但永远也不记得梦的内容。有的时候我会反复做一个梦。

阿力说,看来我真的从来没做过梦。你说的这些我从来没有感受过。

我安慰他说,不做梦也挺好的,睡觉睡得香,也不会被噩梦吓醒。再说了,梦再好也是假的。阿力说,我还是觉得会做梦比较好。

我看了看他,说,我倒愿意不会做梦呢。

其实我心里也觉得会做梦比较好。我觉得那是另外一个世界,就算是假的,我也愿意置身其中。

我安慰阿力说,以后我做了什么好玩儿的梦讲给你听。

阿力说,不好玩儿的也讲讲。

我笑笑说,行啊。

过了一会儿,阿力问我,蓝猫会不会死?

我想告诉他也说不准,毕竟那是一只养尊处优的猫。但我还是坚定地说,不会死的。它一定是回它们的星球去了。

我解释说,猫有自己的星球,有时候,来我们地球生活。就像咱们人类有人喜欢出国一样。待够了就走了。

阿力说,真的么。

我说真的。

阿力又问我,鸟儿们也有自己的星球么。

我说不知道。反正猫有。

祖父还在睡午觉。我躺得有些难受了。我让阿力把他包里的猫放了。然后我们一起去花鸟市场看看。

我们先去了公园,把猫放走了,有几只猫小心地出来,看了看我们,又走了。大概是看我们没带什么吃的。我说,你看,它们都不认识咱们了。

阿力说,没有猫粮了。只有蓝猫的猫粮,我没敢拿来喂它们。

我说,拿来喂吧。

阿力问我要是蓝猫回来怎么办。

我拍拍他,告诉他,不会的。

我们先去了花鸟市场。那也是一条很老的街,房子很矮小,树很大。大多数小店都在卖盆栽和金鱼。我记得只有一家卖宠物和宠物用品的。我们把每个铁笼子挨着看了一个遍,全是狗,各种各样的狗。我问老板有没有猫粮。老板说有。我看了下都是散装的,五块钱一斤。我买了两斤。阿力问为什么不多买点。我说林阿姨会让人送猫粮过来的。我们往前走了一会儿,我看了看笼子里有只蓝色的小鸟,小巧玲珑,跳来跳去的。我问阿力喜不喜欢。阿力说喜欢啊。但老板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想买下来送给阿力。我让阿力等着,我说我去找老板。回来的时候,阿力已经不在了。

阿力正站在一只绿色的鹦鹉前。我看了下,那鹦鹉嘴很奇怪,像是发育不良,嘴巴特别长。我想这只鹦鹉这么大,羽毛这么好看,肯定很贵。我可买不起鹦鹉。我还是买那只小鸟吧。

阿力说,这不是鹦鹉。这是犀鸟。

祖父说,我想死。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窗外,非常冷漠,语气坚决。他被自己的残缺不全的记忆折磨得精疲力尽。我也有点儿想他死了。我想母亲应该也是有点想祖父死了。但我说出嘴的是,爷爷,你别这样。你会好的。我们都清楚,祖父会和父亲一样死去。再也不会好起来。一去不回。我与母亲将重温失去是怎么回事。

我们那天什么鸟也没买。我觉得阿力并不那么喜欢那只便宜的小鸟。我敢说他想要那只大鹦鹉——不,那只大犀鸟。我还想着蓝猫的事。我可没有那么多钱去买一只昂贵的鸟。

后来我们提着两袋子猫粮一起喂了流浪猫。在那里,我们碰见了一个男人。他牵着一条不大的狗,愁眉苦脸的。阿力问我那是什么狗。我看了下,那只小狗生了癞疮,脑门和脖子底下的毛都掉光了,肚子底下也是。它看上去很奇怪,像个秃子一样可笑。但我还是判断出了它的品种。我说是一只狼狗茬。是土狗跟德牧串儿出来的,不值什么钱。阿力又问我,它怎么了?我说,大概是生了癞疮之类的病。男人听了之后,看着我说,你有办法么,小孩儿。我摇摇头,说,我没有办法。我爸爸以前是个宠物医生,他知道怎么治。可是他死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里面掺杂着骄傲、得意、伤感的复杂情绪。我说你应该带它去看医生。男人没有做声。我们开始往回走。男人还坐在那里,牵着那条小病狗。阿力说,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救它的。我说,我也没有办法。我什么也不懂。我们又回头看了看那个男人和那只小病狗。

快到家的时候,杨老太的女儿过来了。因为她们迟迟不来要猫,我都以为她们忘了这事。我打算抵赖,死不承认。还这么想的时候,杨老太的女儿已经走过来了。

她微微一笑,说,最近又长高了呢。

我倒不知道怎么说了。

她又说,你家挺偏的,找了好久。

我有些忍不住了,直接摊牌道,杨奶奶交给我照管的那只蓝猫丢了。

她有些吃惊,说,原来那只猫在你这里啊。你怎么不早说啊?我还以为我妈弄丢了呢。

听完这句话后,我有些懵了。

我问她,那你来找我干嘛?

她说,我是想嘱咐你,别跑养老院去告我状。你也知道,那狗当时都拉血了。我觉得它肯定不行了才让你把它带走的。

我说,你不是说医生说没救了么。

她说,我那么忙也没空啊。不管怎样,它已经死了。反正你不能告诉我妈。她知道了会恨死我的。

我想杨老太知道后会气死的。不过我可不敢见杨老太。我说我不会告状的。杨老太女儿喊住我说,你先别走。咱们再商量商量猫的事。

我说,你问问她多少钱吧。我会尽量赔偿的。丢了猫是我的不对。我太粗心了。

然后我就走了。

第二天,我跟阿力说了碰见杨老太女儿这事。我没有告诉阿力我把朵朵扔在荒郊野外的事。我谁也没告诉。阿力说,别担心,我已经跟爸爸说了。他说他愿意出钱赔偿。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说,不用了。是我非要搁在你家的。你也不懂那么多嘛。你替我养了那么久呢。

阿力说,要是它还活着就好了。

我们都没有说话,想像了一下它在眼前神气活现地吃着东西。

我们又看见了那只小病狗。那个男人已经不在了。想必是男人故意把它扔在这里的。小病狗蜷缩在椅子腿下,惊恐地看着我们。阿力蹲下来要去摸它。我制止了他。我说搞不好会传染。阿力问那怎么办。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心想只能让它自生自灭了。我们一起去买了点香肠喂给它吃。它勉强吃了一点,就不吃了。然后过来一只猫,试探性地用爪子划拉过去吃了个一干二净。我说,我们走吧。待会儿保安什么的会把它弄走的。阿力问然后呢。我说我不知道。不过它像是在长癣,不会有人愿意要一只病狗的。

阿力说,要是你爸爸还在多好。

我听了之后很感动,然后忧伤地点点头。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多么值得存在的人。我有些对不起父亲。我对解决动物的痛苦一无所知,我还把一只病重的狗遗弃在荒郊野外。我也没有照顾好祖父。我还经常惹母亲生气。但不能怨我。我也没有办法。我心里也有很多美好的想法,但真正付诸实践并非易事,且常常事与愿违。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我不能为了别人就随便放弃自己的意愿。

又到了做出选择的时刻,该怎么处理这只小病狗。我比阿力更清楚这个生命的处境,还有我的处境。我的祖父稀里糊涂,整天想着死的事,我的母亲不会接受一只生着疑似皮癣的病狗。我说,我也很想帮它一把。但是,你知道,阿力,我妈妈不会答应的。我们还是走吧。

阿力还是有些舍不得走。他说,我带它回我家吧。

我心里有些感动。我想除了父亲,也就是阿力这么善良无私了。可惜阿力不够聪明,他懂得太少,往往力不从心。我也不确定阿力的父亲的想法。他回到家看见这么一只丑陋的病狗,会不会害怕传染。我说,阿力你应该先问问你爸爸。阿力说,我们也许该带它去看医生。父亲死后,这个地方再也没人开第二家宠物诊所。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悲哀地告诉他,我不知道哪里有医生愿意给它治病。阿力不说话了。

第二天,阿力带了好几盒药膏。他说他要戴着塑料袋给小病狗涂上,这样它就好了。我看了看,除了治疗湿疹、皮炎的,还有一盒治疗痔疮和一盒治疗脚气的。我问他从哪里弄的。他说从他老爸抽屉里找的。我们都有些兴奋,恨不得立马把小病狗按在地上,每一寸皮肤都涂上药膏。我们赶到那里,一个人按着小病狗,一个人套着塑料袋给它涂药膏。它哼哼唧唧地反抗着,但它太小了,力气没有我大。阿力问我要不要涂治痔疮的药膏。我有些不确定,说,不管了,试试吧。他又问治脚气的也要涂么。我说,也试试吧,少抹点,湿疹的药膏多抹点。我们忙活了半天,很满意地把它挪到一个隐蔽些的地方。我们得看着它,防止它用舌头舔那些药膏。

阿力说我真希望它快点好啊。已经一个小时了,快看看有没有疗效。

我觉得有些好笑。我说你也太心急了。还看不出来啊。

阿力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们又看了看小病狗,不确定要不要把还湿乎乎的地方清洗干净再走。我说,阿力,你涂得太多了。

阿力说,那么明天你涂药膏吧。

我说我还是觉得应该把药膏没干的地方清洗一下。一旦它舔了中毒就完蛋了。

阿力表示同意。

清洗完后,我们喂了它点吃的就走了。

几天后,它裸着的皮肤开始长毛了。阿力很开心。他说,你看,只要他的主人多努力一点就能救它了。

我也非常开心。我说,那人可能没有痔疮也没有脚气,没有那些神奇的药膏吧。

我从来没想过那一堆药膏会起作用。明明是阿力的功劳,我还是觉得很安慰。

一周后,我们再去,小病狗不知去向。我们找了找,也没找到。阿力把地上那件毛衣捡起来扔进了垃圾箱。那是阿力怕小病狗冷专门拿来给它御寒的。阿力有些难过。我说,小病狗跟蓝猫一样回自己的星球去了。它也待够了,在地球差点病死。病一好,就赶紧回家了。我们也回家吧。阿力点头表示认同。我知道他还是不舍得。

我又去了花鸟市场。那只大犀鸟还在。我隔着玻璃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我的相机。我已经很久没有去那条街了,不知道相机还在不在。老板示意我进去。我还在想相机的事。老板说,进来看嘛。外头冷哈哈的。已经是冬天了。

室内暖和得让我想脱外套。我故意逗他说,这鹦鹉怎么卖啊?老板忍俊不禁道,那不是鹦鹉,是犀鸟。鹦鹉的嘴哪有这么长的啊。没见过吧,小伙子。我又问多少钱。老板说,你还是看看别的鸟吧。这犀鸟我驯养了很久,不想卖,自己留着玩儿的。

这真是个好消息。我想阿力一定也问过了。我不想再费心了。阿力隔着玻璃看犀鸟大概跟我看相机差不多情形,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不管犀鸟还是那个进口相机,出现在这里本来就像奇迹一样神奇了。有人想要一个美丽妖娆的姑娘,有人想要一个永不透支的账户。阿力想要一只亚热带才会有的大嘴鸟,我想要老贾那个不明觉厉的进口相机。说到底,我们都想要一个那时候的奇迹。但奇迹有时候会发生,大部分时候都不会发生。有人相信,有人不信。大多数越长大,越不信了。

我又想起了多年前那辆自行车。父亲说,你一直想要一个别人没有的东西,这就是了。我以为相机就是那个别人都没有的东西。好像它跟那辆豪华的自行车并没什么不同。倒是阿力的犀鸟连嘴巴都那么特别。

那天回家,母亲正在厨房做饭。祖父安静地坐在一棵水仙花旁。祖父看见我进来,说,水仙开花了。祖父笑了。那一刻,我觉得时光逆流到过去的某个时刻。祖父身体健康,头脑灵活。父亲还活着。他真的只是去上班了,很快他就会按时回家。我们一家人将一起吃晚饭。我与母亲不用再撒谎说父亲去了国外。父亲说过,我们不仅要懂得爱,也要懂得失去。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晚了。我特别想拥抱一下祖父,真心诚意乞求他,不要死,不要离开这个世界。

那天晚上,我决定第二天把蓝猫的事了结。我不想拖拖拉拉,没完没了。临睡前,我为第二天的会谈打好了腹稿,然后想像了一下圆满的结局,满意地睡着了。

第二天,我又到了杨老太家。敲了半天门都没有回应。邻居说,房子已经卖了,新的主人去上班了。问我有什么事。我问杨奶奶的女儿在哪。他说已经走了,去上海了,不回来了。我问那杨奶奶怎么办。他说,杨奶奶不是去世了么。丧礼上周已经办了。

小病狗起死回生。杨奶奶走了。

我有些难过。走着走着,我突然有些开心了。我攒的钱将还属于我。我当然可以买相机了。这算是奇迹么?我没有直接回家,朝双喜照相馆跑去。我已经不想买相机了,可我还是想去看看,它被买走没有。

天很冷,我跑得太快,鼻尖上都出汗了。

我习惯性先看了一下照相馆对面的内衣店。天这么冷,塑料模特身上应该是紧身的保暖内衣了吧。然而,看过去的刹那,我又有了时光倒流的错觉。花花绿绿的内衣店不见了,门牌是干干净净的四个字——宠物诊所。我甚至有了血液倒流的感觉。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我一定是做了一个特别漫长又苦痛的梦,现在才是真的。我颤抖地推开门,我以为我会看见父亲。一个年轻的姑娘扭过头来说,你好。我才冷静下来。我们都不知道,这个城市又有宠物诊所了。终于有人愿意像父亲一样去关心小动物了。真好。

我隔着玻璃看了看那台相机。一直都没有人买走它。我看了很久,就那么一直看着。老贾终于看见我了,他露出半个身子让我进去烤火。他见我不动,又说,相机给你留着呢。我朝老贾笑了笑,转身离开。

祖父去世那年的前些日子,我陪他去双喜照相馆照标准像。

那之后,我开始想拥有一台相机。

最终,我把攒了近一年的钱揣在兜里上路了。在路上的时候,我想自己的奇迹马上就要实现了。可我却不想要这个奇迹了,我看着它,不再心动了。但我为何不去花鸟市场看看呢?如果我能说服那个老板,我就把犀鸟买下来送给阿力。我觉得后面的奇迹更吸引我。

花鸟店老板与老贾一样都不是缺钱的人,卖与不卖都不过是图个乐子。我直接进去。花鸟店老板问我怎么又来了。我说我还是想买这只犀鸟。他说,不卖。不是跟你说了么,你这小孩儿。我说我带着票子呢。老板说,你这小孩儿,我还稀罕你那几个小钱儿。不卖。别的东西你随便挑。犀鸟不行。然后,他直接上了二楼,开始拾掇花花草草。我自己待了一会儿,觉得太热了。今天太阳很好,对面有个奶奶在给孙子晒棉裤。我想了想,走到花鸟店老板面前。我说,我们打个赌吧。今天晚上会下一场很大的雪。如果我赢了,你就把那只犀鸟卖给我。如果没有下雪,我再也不来骚扰你了。老板说,好啊。不过昨晚我刚看了天气预报,这一周都是晴天。你这小孩儿打赌都是乱讲,不经过大脑的。他朝窗外望了望,说,要是下雪了,干脆送给你。

我把这事告诉了阿力。阿力说,我每天都去看那只犀鸟呢。不过,天这么好,不大可能下雪。可是你不是想买照相机么。

我说,我不想要相机了。我以前想要,因为觉得别的孩子都没有,因为觉得我爸在的话肯定会给我买。可是现在我不想要了。要是下雪了,就用钱买犀鸟吧。

我也说了新开的宠物诊所的事。阿力说,真好。他想的跟我想的一模一样。为了这个,我又高兴了一下。

回家后,母亲递给我一双马丁靴。母亲说,这是你爸送你的礼物。你八岁生日的时候,他让朋友捎的。那朋友粗心,买大了码子。只好一直搁着。你穿穿看。里面是羊毛,很暖和的。我接过来,发现鞋带还没有穿好。母亲和我一个人拿了一只鞋,开始穿鞋带。我比母亲先穿好鞋带。我松了松鞋口,蹬进去后,走了几步。母亲问怎么样。我说还是有点大。母亲蹲下来,伸手按了按鞋头,说,不大,不大。加双鞋垫就好了。我又走了几步,觉得自己的脚真大。走起路来咚咚咚的,动静也很大。我怕吵醒祖父,把鞋子脱下来。母亲到门口的时候,我喊住了她。我说,妈妈,今晚会下雪么?母亲说,不会的,别担心。

晚上,临睡前,我特意看了看天空。我觉得有些好笑,根本不会下雪的。那样也好,把钱给母亲,她也会很高兴的。我真怀疑自己在故意打一个必输的赌。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那只犀鸟扑闪着翅膀从纷纷扬扬的雪花里飞来,用它古怪的长嘴敲打我的窗玻璃。我当时的想法是告诉阿力,犀鸟在敲我的窗户。

很快,我在耀眼的阳光里醒过来。我想起那个梦来。接着我想起了那个赌。阳光如此耀眼,很显然我输了。我坐起来,披了棉袄,站到窗前,白茫茫的一片,细小的雪花从树上簌簌坠落。这才是奇迹,我恨不得立马跑到阿力跟前,跑到花鸟店老板跟前,告诉他们,这就是奇迹。我这么想的时候,母亲敲了敲门,我回头朝她笑笑,说,真的下雪了。她平静地看着我说,爷爷走了。说完这句话后,母亲伸手捂住了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已经很久没哭了。我走过去,发现我已经比母亲还要高了。我轻轻地拥抱了一下母亲,母亲哭得更用力了。

母亲哭过后,慢慢又平静下来。我又想起父亲说的话,我们不仅要懂得爱,也要懂得失去。我已经有些懂得失去了。

她问我要不要去看看爷爷。我摇摇头。母亲说,你去叫人吧。穿好衣服,不要感冒。

我把衣服一件件穿上去,被窝里还有余温。父亲买给我的鞋子就在地板上。母亲已经放了鞋垫。我先穿了左边的,又穿了右边的。然后系好鞋带,走了几步,既温暖又舒适。我喜欢这双鞋子。

阳光这么好,但千真万确的是,昨晚下雪了。

刘凤仙,生于1989年7月,山东人,影视策划,暂居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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