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殷雪雁

斯特林堡的自然主义戏剧观

文‖殷雪雁

斯特林堡最早是以自然主义剧作家赢得国际声誉的，他深受法国自然主义的旗帜左拉和安托万的影响，然而，他的作品对心理冲突的表现、对简洁化和富有象征性舞台布景和道具的追求，都和自然主义主流原则不尽相同。本文将结合斯特林堡的自然主义悲剧作品和他在《朱丽小姐》序言中提出的一系列主张，简要概括他的自然主义戏剧观。

斯特林堡；自然主义；心理；布景；道具

斯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 1849-1912）最早是以自然主义剧作家赢得国际声誉的，《父亲》（The Father 1887）和《朱丽小姐》（Miss Julie 1888）是其自然主义戏剧代表作。但是几年以后他的兴趣转向象征主义，后来被公认为表现主义戏剧的先驱。自然主义运动和斯特林堡有着怎样的渊源？他的自然主义戏剧观较之自然主义主流发生了怎样的转向？这是我们要讨论的主要内容。

一、自然主义的旗帜左拉和安托万对斯特林堡的影响

《父亲》是斯特林堡的第一部自然主义戏剧。经历了1884年《结婚集Ⅰ》中“道德的报酬”所引起的亵渎神灵的诉讼（1），斯特林堡觉得，要想摆脱瑞典国内的保守势力对自己的沉默的封杀，必须在欧洲大陆找到读者。于是他颇费心思地把《父亲》译成法文，寄给了自然主义风格创作大师左拉。左拉并没有像国内读者那样把作品贬低为“疯子在白热化中的创作”，他发现了作品的构思和对人物的用心安排，但他认为人物刻画太抽象，行动不完整，对现实的想象注定会动摇。[1]120左拉为《父亲》的法译本写了序言，也给斯特林堡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说实话，我对那些简短的分析感到吃惊。我喜欢的人物都有完整的婚姻状况，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可以看到他们，他们和我们呼吸着一样的空气，而您的人物几乎都是凭空制造的，没有给我对生活的完整感觉，而这一点正是我所要求的。”[2]151-152无疑，斯特林堡对左拉的评论深感失望。事实上，这也反映了他对“自然主义”的根深蒂固的不同的理解。也许，在斯特林堡心目中，悲剧中的人物应该高于生活，拥有某种抽象的特征，而对现实细节的近距离观察或许会有损宏伟的构思。国内斯特林堡研究专家和文集译者李之义先生认为，斯特林堡的重点在于分析人物的内心生活。他超越了自然主义的很多框框，如道具大、配角多等，而大胆使用象征主义手法，把自然主义戏剧向前发展了一大步，使他的自然主义作品超过了同一领域的其他作家水平。

斯特林堡显然非常在意左拉对他的批评，他担心第二年完成的《朱丽小姐》仍然达不到自然主义的要求，于是他为作品加了副标题“自然主义悲剧”，并写了前言为其正名。《朱丽小姐》的前言受到评论家和戏剧界人士的高度重视，有人甚至认为作者的主张为欧洲现代戏剧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例如，他认为现代人的思想是极为复杂和发展变化的，所以他作品中的人物个性也是不断发展的，“我不相信简单的戏剧个性和作家对人下的笼统结论：这个人愚蠢，那个人残酷，这个人嫉妒心强，那个人小气，自然主义者应该推翻这些结论，他们知道灵魂情结有多么丰富，要知道‘罪恶’还有近似美德的一面”[2]236。关于戏剧中的对白，斯特林堡主张，“人物不能像答疑解惑的传教士，坐在那里提一些愚蠢的问题，然后引出明快的回答，大脑要像现实中一样不规则地工作，不使每一次谈话都十分明了……”[2]242，因此，他的自然主义作品中的对话是凌乱的，就像一组乐章中的主题一样，不断发展、反复、深化和渲染。

斯特林堡肖像

另外一个对斯特林堡产生重要影响的是自然主义戏剧的舞台实践者、法国人安托万（Antoine）, 1887年他在巴黎成立了一家只有350个观众坐席的独立剧院——自由剧院，演出当时的“先锋戏剧”。这是一批真心热爱戏剧事业的非职业演员，他们不知道如何像演技派演员那样表演，于是以自然的日常方式讲话，像日常真实的行动那样去表演，他们在无意之中找到了自然主义戏剧的表演方式，在法国戏剧舞台上实践着左拉的自然主义美学理念。在斯特林堡看来，这种亲密剧院的成功之处，首先在

于知识分子小团体的支持，剧作家不必被迫写作去取悦观众；其次，小剧场演出使观众能够近距离地看到演员的脸部表情和小动作，感受演员说话的语气，获得细致的舞台效果。[1]122《父亲》出版的时候，自由剧院还没开张，而《朱丽小姐》完成之际，自由剧院已经演出一年之久了。斯特林堡深受感染，产生了建立独立小剧院的强烈愿望。1889年3月，他以安托万为榜样，在丹麦哥本哈根建立了斯堪的纳维亚实验剧团。但由于丹麦严格的审查制度，实验剧团前后存活不到一个月就寿终正寝了。而斯特林堡建立亲密剧院的梦想足足推迟了18年才在他的祖国瑞典得以实现。（2）

《朱莉小姐》剧照

《朱莉小姐》剧照

二、斯特林堡的自然主义戏剧观

安托万的创业精神成为自然主义运动的重要突破，但是几年之后，一些从前追随左拉的年轻小说家，逐渐对自然主义事无巨细的污秽描写感到厌倦，于是和自然主义分道扬镳，同时颓废主义者也从自然主义作家中分离出来，转到象征主义旗下。同样，斯特林堡也开始信马由缰，践行着他自己独特的自然主义戏剧观。

1.对心理进程的挖掘：生活是思想的对峙和斗争

自然主义运动主要关注真实的社会问题，既描写社会宏大的事件、战争、自然力量的冲突，也强调对自然环境细节的忠实模仿，不放过镜头前的一粒微尘，认为生活是和遗传及社会环境的斗争，因而被评论家认为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片面描摹，但斯特林堡的自然主义主要从人物内心世界挖掘素材。在他看来，“自然主义要面对生活的真实，而这个真实是内心的真实和心灵的真实”。[3]788斯特林堡的戏剧形式深入人的内心，表现了人的心灵的对峙。这一时期，他对伯恩海姆（Bernheim）的心理学深感兴趣，潜心研究了他的催眠术理论。他深信，生活更是人的思想的斗争，每一个人都试图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他人，强有力的思想就像是带电粒子会去吸引那些疲软的粒子一样。在《大脑的斗争》（The Battle of the Brains 1887)一书中，他断言：“所有被施了催眠术的人都易于受到传导，这种传导只存在于强者对弱者的胜利，这一过程不被觉察地发生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涉及到政治的、宗教的、文学的争论甚至家庭争吵。”[1]123

这种思想深深影响到他的自然主义作品。《父亲》叙述的是男女之间的权力之争，强者是妻子劳拉，上尉是弱者，她对他施行了催眠术，并最终导致上尉的死亡。作者深信，男人在即将到来的女权制社会“会像动物世界中的雄性一样退出社会舞台”[2]150，作品描述的就是母权制度带来的罪恶。《朱丽小姐》中，仆人“让”对朱丽小姐进行了思想传导，在他们发生性关系之后，为了逃避道德的惩罚，“让”说他们应该私奔，到旅游度假地去开旅馆，这一想法立即被朱丽小姐采纳，并变成她自己的意志；“让”担心伯爵回来他会受到惩罚，暗示朱丽小姐自杀，后者欣然接受，并请求“让”给她下命令。作品以一个家庭的心理斗争象征了一个古老贵族家庭的衰落和新兴阶级的兴起。在舞台表演上，斯特林堡也主张舞台气氛对观众的传导，他反对传统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把真实的生活呈现在舞台上，他愿意留给观众以想象的空间，以演员的表演和简洁的布景、道具及音乐等手段创造神秘的氛围，制造幻觉，对观众施以传导。

2.简洁而富有象征性的舞台布景和道具

现实主义剧作通过对细节的堆砌来唤起读者和观众对真实生活的想象力。美国情节剧《在煤油灯下》(Under the Gaslight 1867)演出时，火车从舞台开过；英国喜剧中舞台上不仅有门，还有

门把手；在法国喜剧《安全预订》（L’Ami Fritz）中，舞台上的樱桃树繁花朵朵，美味的晚餐的香气在剧院飘荡。[1]126直到19世纪80年代，这种对真实的追求仍然是经典戏剧舞台表演的主流布景。斯特林堡认为这些无关细节的舞台设施的堆砌会削弱作品的整体意义，在《朱丽小姐》的序言中他指出，希望布景能成为唤起观众想象力的一个积极的因素。而实现这一目标的方式之一就是赋予有限的舞台道具和装置以象征意义。斯特林堡对象征情有独钟，在《父亲》和《朱丽小姐》中，舞台提示只提到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几件道具，如鸟笼、灯台和紧身衣等。他一直欣赏左拉富有象征意义的道具选择，然而他在艺术实验上比左拉更为彻底，因为他的作品在于表现人物的心理冲突和意志冲突，简洁的舞台布景和道具无疑是实现心理聚焦的一个重要手段。

《朱丽小姐》中，作者选取了等待被擦亮的伯爵的靴子这一简单的道具作为伯爵和贵族阶层的象征。仆人“让”占有小姐之后，忽然开始颐指气使起来，仿佛自己已经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员，但伯爵的靴子猛然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下等人身份，使其“奴性缠身附体”。鸟笼里的小鸟是朱丽小姐的“唯一朋友”，“让”残忍地手刃小鸟，象征着贵族小姐在新旧势力交替的社会现实中必然遭受的悲剧命运。而对故事发生地点——厨房的选择，摒弃了客厅和会客厅等传统戏剧的舞台背景，象征了朱丽小姐屈尊俯就到下等人的世界，这种与其身份格格不入的性格、脱离其出生环境的行为也相异于同时代的大多数自然主义戏剧。斯特林堡说：“就布景而言，我借用了印象派绘画中的不对称和剪裁的技巧，我确信产生了幻觉的效果，由于无法看见整个房间和布置，这样就使观众有想象，从而调动起幻象后主动去补充。”[2]244

在演技方面，斯特林堡践行着自然主义的标准，要求演员摒弃传统的激越的台词表现手法和夸张的手势，以更自然的、有节奏的日常语言再现真实生活，甚至以喜剧的元素去表演悲剧。然而20年后，当他在亲密剧院重排《朱丽小姐》和《父亲》的时候，自然主义已经席卷欧洲大陆，而他却公然宣称要摒弃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要以一种宏大的悲剧表演方式来演绎这两部作品，使主人公显得更加高尚，高贵。这无疑表明，作者钟爱的表现主义戏剧艺术已初露端倪，而他的戏剧艺术实验探索还在行进中。

《朱莉小姐》剧照

注释：

（1）1884年，因《道德的报酬中》中的描写“牧师把从赫格斯塔特商店买来的每壶65厄尔的皮卡顿甜酒和从列特斯特罗姆商店买来的每磅1克朗的玉米薄饼当作800年前被处死的，来自拿撒勒的蛊惑民众的耶稣的血和肉赠给教徒”,《结婚》一书被没收，作家本人因“亵渎神灵”被起诉，虽然后来法院判他无罪，但出版商不敢再出版他的书，他的戏也很少被搬上舞台，他在瑞典被视为不良投资。

（2）1907年，58岁的斯特林堡和青年法尔克合作在瑞典创立了亲密剧院，上演他最新创作的室内剧和他之前创作的自然主义戏剧及历史剧等。

[1]Sprinchorn ,Evert.Strindberg and the Greater Naturalism[J]. The Drama Review TDR, Vol.13, No.2, 1968.

[2]李之义译.斯特林堡文集第3卷：朱丽小姐题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周宁.西方戏剧理论史[M].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8.

J80

A

此论文为天津市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梅特林克静剧研究”阶段性成果之一，项目编码为TJWW13-024。

殷雪雁，天津城建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