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敏++罗秉雪

雪景外拍

11月的北京难得这么冷，头一天刚下了场大雪，隔了一夜，积雪都还厚重地挂在树上。在满员的越野车上挤了两个小时，大家终于找到了丰台区的榆树庄公园。远远看到公园的仿古木塔，车里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太漂亮了！跟真的一样！这绝对能出片！”

车门一开，我明显看到邻车司机的眼神变直了：先跳下来的是行云，女孩一身红披风，下面是层层叠叠的青纱，厚刘海，长鬓角，眼睛大得惊人。接着的男演员十九一袭白袍，褒衣广袖，长长的雪纺布料一直拖到地上，风一吹，呼啦啦地整个飞扬了起来。

“人家肯定以为你们穿越了。”我打趣，行云已经对这样的目光熟视无睹了，七八年前刚开始玩Cosplay（角色扮演）时，她会不好意思地把动漫服装藏起来，带到拍摄地点再换。“时间长了就觉得，管他呢，穿着就出去了。”今天两个演员的衣服是在工作室换好的，直接带着妆出门，走在马路上非常自然：“我们Coser（玩角色扮演的人）共同的特点就是脸皮比较厚。”

两个人装扮的角色来自《花千骨》，跟电视剧里的花千骨和白子画不同，Coser的衣服完全是行云另外设计的，她参照的是小说原著，书里没有配图，故事本身也是架空虚构的，行云照着寥寥可数的细节，想象着设计出了这两套衣服，买布、裁剪、缝纫都是她一个人。

行云没学过缝纫，现在的手艺都是摸索出来的。一场Cosplay最基本的要求就是服装要像，实际上即便是照着漫画做衣服，这也是一件难事：二次元的画面当然是二维的，立体的细节全靠Coser自己想象。第一次做衣服，行云是把一件旧Cos服拆开，照着打版，花了三四天缝出来一件古装，“腋下、袖子、领口全是错的。丑爆了，穿了几次就扔了”。

“我对还原度的要求还是挺高的，有时候花纹没到位宁可不穿。做一套衣服，要先用PhotoShop把原图的花纹描出来，再找绣花厂的师傅，让他们转印到布料上去。”行云告诉我，有一次她做《画皮2》里小唯，光花纹就画了一个星期，再让印花师傅按照布的大小等比例放大做出来，不能更麻烦了。游戏人物的铠甲要用到EVA泡沫，材料得自己拿电吹风一点点吹着塑形，再用丙烯等颜料上色，有些精致的Cos服，没有一个月做不出来。

淘宝上搜“花千骨Cos服”，能发现一套衣服其实只要二三百块钱，自己做衣服看起来完全没有性价比，今天男演员十九的服装有里衣、中衣、外披风三层，配上腰封、长带，每层纱料都不一样，还有亮闪闪的腰封和袖口，哪部分版型打得不对，整套布料就全废了。行云也知道做衣服风险很大：“但是看到自己亲手把喜欢的角色做出来，衣服穿上的瞬间，那种满足感是无与伦比的。”

渣与神的区别

天太冷了，榆树庄公园里几乎没有其他游客，我们一队人抱着摄影包、一把大宝剑、一张古琴，寒风里哆哆嗦嗦地周转于亭台楼阁。风一吹，碎雪就飞舞下来，在阳光下煞是好看，可身上的热乎气儿也立刻被刮得一干二净。

两个穿纱的Coser当然更冷了，站在亭子里，两个人一直在发抖。摄影师鼓励大家速战速决，相机一举起来，行云前一秒还在打冷战，下一秒表情就瞬间入戏，变成了一个鬼马精灵的小女孩，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一种十五六岁的萌感。

行云今年已经27岁了，她第一次玩Cosplay是在2008年。那时候玩Cosplay很简单，小组缺一个貂蝉，就挂在网上招人，行云跑过去量了衣服尺寸，交了钱，下一个礼拜就什么也不懂地跟着去地坛公园拍外景了。“我小时候就喜欢穿得花花绿绿的，扮演美少女战士里的水兵月，Cosplay就是变成自己喜欢的角色，最早大家就是为了兴趣在一起玩，拍照也不过是留个纪念。”

在各地漫展上，很多年轻的Cosplay爱好者就处在这样的入门阶段。此前在一场Cosplay聚会上，我见到一个Cos《东京喰种》主角金木研的男孩，男孩简单地向我科普了漫展对普通玩家的意义：“我会在家穿好衣服，到展会门口跟大家一起撸完妆，然后开始拍照，自拍、合影或者被别人拍。”扮演的角色完全出于爱好，男孩在一次漫展上同时遇到过5个跟自己一样的金木研，这让他感觉非常紧张：“我会有种危险感，毕竟喰种是会吃人的，同类撞一起也不安全。”——这段话我事后靠上网搜索，补全成书面语才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男孩自顾自地接着后怕：“那一次我都是绕着他们走，但他们还会看见我贴过来拍照。我就只好观察他们的衣服，想想下一次我会怎么弄。”

那场活动上，我还遇见了一个叫喵喵的“大三”女生，跟这位Cos《黑执事》里夏尔角色女孩聊天，我们的代沟似乎没那么明显。女孩告诉我，她平均每半年参加一次Cosplay的活动，最大的限制在于钱：喵喵还在读大学，母亲不赞同她痴迷二次元，每次在这上面花钱，母亲都会责怪她浪费。小女孩现在靠做道具出售攒小金库，逛漫展都只带着够买门票的钱，因为“多带了就总想买周边”。行云早期也遇到过这种问题，一套服装穿过几次，她就立刻在网上出二手，“能回来几百是几百”。

Cosplay远远比看上去更难，对普通Coser来讲，其意义就是在于拍照，哪怕自己“粉丝”并不多。像喵喵这样的普通Coser往往都很害羞，虽然敢穿着Cos服出门，一旦面对职业摄影师镜头，立刻拘谨得不知道手脚往哪放。拍外景这天，扮演白子画的十九是一名真正的影视演员，男孩有一副俊朗的外表，也曾在知名的古装戏里演过角色，但习惯了动态表演，十九还是非常拘谨，找不到定格照片的感觉，简单说，就是眼睛里没戏。

相比之下，行云的一颦一笑都在传达信息。头一晚她重新翻了一遍《花千骨》，小说里没怎么写到雪景，她就自己提前想好了要表演的内容，每走到一个新环境，她就根据竹林、雪径等随机应变出抚琴、笑闹、小径执手等画面。我对《花千骨》一无所知，还是在行云的巧笑盼兮里立刻领会了两个角色的关系——这就是一个Coser独特的表演张力吧，这种情况下拍出来的照片，如果Coser颜值高，衣服又精致，贴到网上很快就会吸引到自己的“粉丝”。行云当年就是这样慢慢出名的，她Cos过《仙剑奇侠传》中50多位角色，还有各种或萝莉或大侠的角色扮演，最终变成了“粉丝”口中的“大神”。

跟其他网红一样，当一个Coser有了自己的影响力，商业的机会也就随之而来了。

爱好变成职业

行云最早是在公司里做文职工作，喜欢上Cosplay之后，生活的重心就渐渐开始转移了。“刚玩时特别新鲜，平均每两周就参加一次漫展、外景什么的。Cos圈非常小，很快就跟大家都混熟了。”行云为了爱好做出的第一个改变，是跳槽到代理过仙剑奇侠传的百游公司，作为一个Coser，这是行云当年能想出来最接近自己梦想的职位了。

Coser的身份为行云的面试加了分，每次遇到仙剑的推广活动时，行云也会自己上场做Cosplay。但一个Coser的价值，显然不止于此。

各地的漫展开始找上门来，让行云去做Cosplay比赛评委，如今的漫展已经不止局限在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了，包头、淄博、溧阳等地也开始有二次元活动。马上到来的元旦假期，行云就要跑无锡、北京、大同三个地方的漫展。漫展的大小取决于主办方能租多大场地，有些小展会就是各种摊位，卖手办、头饰之类周边，“你想象成庙会就对了”。

杭州304动漫社团是国内知名的动漫工作室，员工丸子告诉我们，他每年要带领十几个签约Coser们参加100多场漫展活动，相当于平均每三天一场，基本上每个周末都有活动。薪水没有想象中高，但足以养活一些职业Coser了。

当年作为游戏公司宣传推广经理的行云，渐渐感觉忙不过来了。她开了一家淘宝店，专门卖自己手制的Cos服装，有时候接的衣服多，上班时还要去买布。帮游戏公司拍宣传照、做衣服、做照片后期，这些私活儿收入越来越多，2013年，行云辞职，彻底转型成了一名职业Coser。

辞职早期，行云也不知道自己具体要做什么，只知道自己玩Cosplay多年，化妆、做衣服、做道具、修后期全部学会了。因为好奇，她去横店跟过《神雕》、《班淑传奇》剧组，每天给剧照做后期。影视剧的剧照和海报都走写实风格，反而比Cosplay奇幻溢彩的要求更简单。有时候剧组也会临时抓人做群众演员，行云饰演过侍女、女学生，这对普通小演员来说是难得的机会，总要争取挤上一句台词，这对行云反而很麻烦：“早上四五点起来化妆，拍完夜景12点，还要去修图，整个人都要疯了！我都找没台词的角色，省得以后还要抓去接着念台词。”——她唯一的目的就是体验一下古装，下戏了带着妆去拍个自拍，完全当成一种大型的Cosplay。

现在行云已经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了，她接综艺活动，在搜狐的“终极变身”真人秀里做评委，开淘宝店，也给游戏公司拍平面。很多游戏公司会找当红明星做代言，明星的衣服、化妆、拍摄，都是由行云或者杭州304社团这样的从业者来完成的。很多当红明星拍完古装片，会给同题的游戏做代言，行云给张籽沐、古力娜扎、陈晓等人都做过衣服。那些衣服是行云自己设计的，需要跟演员们电视剧里的戏服做出明显区分：虽然是同一个二次元角色，但电视剧和游戏的版权并不相同。

谁最红？

榆树庄的拍摄中途遇见过几位零星的游客，他们满脸诧异地看着Coser们凹造型，两位男游客起先看了看，瞪大眼睛走了，过了一会儿又绕了回来，终于忍不住问我：“这是干啥呢？”听说是动漫角色扮演，“哦”了一声，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摄影师的手很快冻僵了，拍摄一共持续了两个小时，驱车再回到工作室，天已经黑了，所有人都又冷又累，因为户外抓拍得不多，大家挣扎着决定再补一组棚拍。

普通Cosplay爱好者最羡慕的，就是“大神”们有自己的全套团队，化妆、服装、摄像都有专业的队伍，还会吸引到商家的赞助。不过这一天的拍摄并非是商业的，男主角十九的简历需要一些古装定妆照，工作室要攒素材，行云自己就是玩玩，也是给自己积累一些照片。

丸子告诉我，304社团也要做很多积累性的工作，给Coser们拍网络剧、拍平面照片、找人画条漫，都是一种积累，来提高“粉丝”的黏着度，“如果只去参加三次元的真人秀，前期没有作品的积累，那谁会来找你呢？”

Cosplay的“粉丝”要求也在水涨船高，多年前只要凭着爱好，随便玩玩的心态已经不行了。圈子里默认服装、发型、道具至少要与原型达到90%以上的相似度，一些手绘花纹如果没画上，过去大家还会很包容，现在就绝对会被吐槽。在这个以爱好为初始的圈子中，“不专业”开始变成了一种严厉的指控。

作为一个圈外人，我对丸子和行云问了同一个问题：谁是Cos圈最红的演员？

然而两个人竟都拒绝了这个问题。

1990年出生的丸子，2012年大学毕业后直接进入了304社团工作，入职时社团只有10个人，现在已经有三四十个全职员工和十余名兼职的签约Coser，当初只是痴迷二次元的人们抱着玩玩的心态，现在已经发现，这个行业市场远远比想象中大。304社团的一些知名画手在网上也有五六十万“粉丝”，接一个广告单子，画出来的作品的转发数能到三四万，这比很多二流明星的“粉丝”活跃度都要高。

“但你并不能就此评比，说谁是影响力最大的人，因为一旦排名出来就太商业化了。”丸子第一次跟我提到“商业化”一词，我还没有明白其中的含义，按照我的预想，游戏公司大量的Cosplay需求下，必然会给这个市场有明显的薪酬分级。

但再次问到行云，Coser有没有一、二流的区别，她也没有对他人做任何评价：“Cos圈我很少涉及，不太清楚……圈里很忌讳这个，都是因为喜欢才玩，不然就会感觉是为了出名。”

这样的回答，起初还让我以为是一种客套，之后继续跟二次元圈子的人接触，才发现这种商业味道极强的问题，实际是碰到了真正的次元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