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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春天都有一个承诺

2015-12-02王林先

四川文学 2015年7期

○ 王林先

清明时节,没有古诗文中描述的凄风苦雨,没有对逝者泛滥的凭吊,没有户外踏青裙钗红颜的浪漫,也没有扎堆旅行堵车赶路的仓皇——三天假期,第一天,七点起床,坐在书房乱翻书。

许多书,或者是对盛名之下的作者感到好奇,或者是别人文章频频提及,或者是一时喜欢,就买了,翻几页,放下来,对自己说有时间再看。有时间的时候,觉得每本书都该好好看看,这本书翻一阵,那本书翻一阵,却常常不知该看哪一本。沟口雄三《李卓吾·两种阳明学》里借吉田松阴之死解读“心即理”及其使命,以赛亚·伯林《启蒙时代》孜孜不倦阐述自己对十八世纪欧洲哲学家的理解,《抱朴子》大谈“厥初岁古、民无阶级”,张岱喋喋不休讲述西湖旧迹旧梦,这些书就摆在桌子上,看哪一本呢,我也拿不定主意。如果撇开历史文化意蕴,清明节也许仅仅就是一个假期,春天的假期,和其它假期一样,容我把一堆书翻完,嘻嘻然完成任务,却不记得书中写了什么。然而春天的假期和其它假期实在不一样,在乱翻书之中虚度过去总有些于心不甘。

花开过了,小区绿叶满满,风吹,草木摇摇,一些甜香飘飘入心。我们把自己的身体、建筑物以及各种交通工具挤在一起,常常挤得透不过气来,心里不由得抱怨离自然界太远了,或者说破坏自然太深。实际上,自然界同样时刻和我们挤在一起,一片叶子,一缕草木甜香,甚至草丛下的泥土,都是承载我们又与让我们感受“对应”的自然界。我深深吸口气,风已经远远走开了。桌子上一束干透的黄花,凌乱地放在瓶子里,与我的笔、日历相伴。花落就该归于尘土,像我这样把花晒干装饰自己的时光,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况且我连那花的名字都不知道。绿了一冬的黄桷树叶子偏偏这几天黄透,哗啦啦落一地。那是一种很奇特的南方树种,新叶子长出来,老叶子才凋落,树枝就没有了光秃秃的孤独。我开始泡茶。铁观音。茶汤清澈,两壁书脊倒映在茶汤里,亮汪汪地晃。

七点半,没有人打电话给我,没有人召唤我出行,没有人要和我一起去远方。我只是慢慢喝茶,我觉得,过惯了“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的日子,早起喝茶可以找到有一种熨烫心灵的“空”。

茶叶是半个月前我在厦门大学学习期间买的。我不知道一星期的学业会对我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但我明白安静的学习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奢侈生活,何况在声望高卓的厦门大学呢。我很喜欢校园里干干净净的南国风情,喜欢各种各样的绿,喜欢空气带着阳光味道。然而还是不尽如人意。人太多,汽车太多。拥挤的食堂里各种各样的对话让人疲倦,对,就是孩子们太多理想让我这样的旁观者心生不堪。对于这个世界,我这样的人,该给予什么、索取什么呢?我望着拥挤在食堂和路上的孩子们,不由自主地想。想着想着就听见隔壁南普陀寺传来的钟声。我不知道学校和寺院怎么会隔得如此之近。学校和寺院最大的共同点,也许就是承载、传递信仰和思想。让许多人痛心疾首的是,一些学校和寺院已经成为市场与欢场。在南普陀寺,许多僧侣来去匆匆,我想,信仰还是有人继承的。在芙蓉湖边,几个学生抱着厚厚的书交谈,我想,思想终究会薪火相传的。午后,我躺在宿舍里看帕特里克·莫迪亚诺的《暗店街》。一个丢失了记忆的人试图找回自己,但是他失败了,最后一个相关者在海上失踪,他只找到一些可疑的迹象和生活的碎片。我想起曼德尔施塔姆的诗:“人死了,热沙冷却,昨天的太阳被黑色的担架抬走。”一个时代苍茫的背影,早已消失了血痕,但与灵魂相关的剧目,总会在未来上演。我猛然坐起身。阳光透窗而入,天空蔚蓝,人声远远的。

课余,去鼓浪屿。一道平静的海湾,一个繁荣的海岛,一些老房子承载着财富与老故事停留在阳光和海风里。旅游淡季,依然挤着许多人。我们在街巷里穿行,在各种小吃摊子和烹制海产品的味道里穿行,没有太多想象。也许我们只需要找个地方坐坐,喝茶或者喝酒。十点半,我们在一个院子里喝啤酒,谈家里的猫和小狗何等聪明可爱,甚至时时牵扯了回家的心思。我想也许就是这样,心灵打开,善意开出花朵,平常生活就显出如此动人的美好来。午后,喝二两金门高粱酒。酒香与海风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我感觉有些恍惚。再走几条街,找到一处开花的楼顶。没有鼓点汹汹的潮声,营营市声变得很淡,绿叶红花散发出细碎的香味,阳光空明温暖,白云慢慢飞。我们将自己内心塑造并引以为依靠的世界慢慢推开,与一座小岛的春天懒散地靠近。五、六个人,一壶柠檬茶,一处狭窄的屋顶,一个下午的时光,一个小岛的春天,何尝不是一个世界?我们找到自己之后抛弃自己,丢失自己之后又必须努力找回,这是不是风景梦幻里的命运?

学习结束去南靖土楼。我看过不少资料,对于土楼的历史、构造、功用等等算是很熟悉。可是看到实物还是感觉异常陌生。天圆地方,天造地设,万物为刍狗,营造争生机,一种渗透了生活艰辛和生存智慧的气息陈旧而坚韧。我也无法想象,眼前的土楼,兵荒马乱之下竟然有能力给客家人以真实的庇护。人类历史其实就是经历灾难的历史,没有外在物质可以帮助人们远离灾难。土楼之所以能给人们提供庇护,一定是因为那里有板结的血汗、撑拄的白骨、不屈的渴望、顽强的生机。幸运的是,尽管已经被官方定位为景区,但土楼依然住着客家人,客家人与土楼的联结没有被资本和权力撕裂。除了土楼独特的建筑风格之外,一切还是我熟悉的农家风味。我坐在土楼里一条板凳上喝茶。板凳和方桌,河南有,福建有,湖南有,四川有,支撑和对应了农家日常生活。茶是客家人自产的铁观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茶水。喝茶,一方茶水就游走于人们的身体需求与精神慰藉之间。一种迷人的清香,慢慢清洗我的焦虑和疲惫。我觉得生活慢慢清晰起来,一些路铺满青草向前延伸。我买了两斤茶叶,还留下卖茶人的电话,说好喝完以后找他们快递到成都来。

茶壶是九年前一个诗人朋友送我的。那时,我对茶壶之类的东西没有讲究,也不懂个中好坏。也是春天,晚上七、八点钟的样子,诗人从南京飞抵成都。上车,她递给我一个盒子,说是宜兴紫砂。我说声谢谢,就放在后备箱。我听说过宜兴紫砂,知道她送的大约是一只茶壶。一个身高体壮的女诗人,曾经是体育教师和武术教练,举手投足尽是北方女子的豪迈,笑容舒展,笑声宽阔。但是她有一个很柔美的笔名,诗也写得很细腻,比如,“陌生的路上开满熟悉的花朵/有人踩着你早年收集的月光/擦拭墓碑、夜虫低吟/你和我轻轻说话”。我和她在一个网络诗歌论坛上认识,对她当时的境况也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在一所职业学院工作,有一个女儿,喜欢旅行。第二天清晨,她去了九寨沟。我们没有再见过面,只是偶尔在她的博客上看看她的新诗。而她近年几乎没有诗作放在博客里,最近的一首诗写于五年前,她在诗中提问:“是否,有一个魂灵站起来/就能填补你内心的空白?”那个网上诗歌论坛也日渐式微,慢慢散了。我们的联系仅止于网上留言:很久不联系,你好吗?有时有回音,有时没有。最近一次居然有几句兴高采烈的话:“哥,俺好呢!主要伺候孩子了,马上上中学了。”我三、四年前开始用那只紫砂壶泡茶的,开始很生疏,不懂茶也不知道怎么泡,后来就熟悉了。我觉得,懂不懂并不重要,很多事情只是情绪和思想的映射,喝茶也是,把玩茶壶也是。否则,一盏茶如何能进入心灵深处呢。

假期第一天,不知道去哪里。身边一步一景,清水河,浣花溪,草堂,宽窄巷子?随便吧,没有人在这个时候和我一起乱走。很多人的春天,不在身边的天地。他们需要去远方,带回一大堆艳羡和叹息。

我去清水河公园,还是喝茶。河边,杂草丛生的河岸高处,木板搭一片平台,几把遮阳伞,伞下放了玻璃小桌子、几把椅子围成一圈,就成了露天茶园。坐下来,要一杯茶,时间就是自己的了。柳条慢慢丰满,一束束垂向河水。二十多年前,一位同学写两句话送朋友——“采一枝倒卷的杨柳,垂钓青春”——那时一大把的青春就在自己手里啊。“为赋新词强说愁”,“强说”的,二十几年过去都成了真。前些年听说那位颇有才华的同学疾病缠身,不知现在如何?在这个春天,是否还能想起当年的情绪?风起,清水河波光粼粼,岸上的水里的柳条都在飞舞,嫩寒滋味扑面而来。扑面而来的还有柳眉,淡绿或者鹅黄,襟袖间,桌子上,地面上,簌簌落。有的还落进茶杯,茶叶晃动一下,那“眉”就潜入茶水深处。清水河从岷江分流来,曾经是百舸争流的航道。农耕时代成都水系纵横,都江堰浇灌出真正的天府之国。当农耕、水运的“从前慢”被工业化、信息化的高产高效取代,城市河流往往成为水景装点和污染容器。清水河的幸运在于上游水库的流量调节给予其水流有规律的更新机会,然而基于清水河的生态系统的不幸可能也在于此。这个春天,清水河水清波亮,给人以轻松的想象。一些钓鱼人在河水拐弯处垂钓。总是有钓鱼人,表明一条河还好好活着。

河对岸有一片别墅,许多房子掩映在高大繁密的绿化树之间。那些宽阔而舒适的住宅,可能就是杜甫可望不可及的“广厦”吧。和从前一样,那些“广厦”与“大庇天下寒士”看不出有任何关系。城市人潮汹涌,一个普通人用一生积蓄买几间盒子一般高低堆积的商品房就算很不错了。而更多的人,可能就像白居易写的那样——“长羡蜗牛犹有舍,不如硕鼠解藏身”。别墅区临河的一些新建屋宇没有绿化遮挡,突兀而出,细看河水,就看得见玻璃和钢架在水里悠悠晃。这个别墅区叫“水映长岛”,清水河绕了一圈,只不过“水”有些瘦、“岛”有些肥,有景致显得力不从心。但是我喜欢坐在水边远远看那些绿化树,看工人来来去去,看一大蓬三角梅红艳艳地开。有时想起一个词:卜居。世事奄忽,如何“居”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楚辞·卜居》里描述的诸多立身处世方式并不一定两两对应,崇高与鄙陋后世依然,而那个卜者郑詹尹的话更耐人寻味:“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策诚不能知此事。”那是什么样的“心”“意”啊。我想起“卜居”这个词,还因为陈寅恪先生那副对联——“乌丝写韵能偕老,红豆生春共卜居”。小“我”之幸,不过“卜居”“偕老”,然而年年红豆生春,人却往往事与愿违。

整个春天,清水河上万寿桥头那个爆米花摊子都在。清水河、万寿桥、绿化树、道路、草地、电线杆子等等视野里寻常而安定的事物之间,爆米花摊子硬生生楔进来。乌黑的铸铁罐子、小小的木炭炉子、穿旧帆布工作服的老人、慢慢旋转的手柄、粮食袋子和爆米花袋子、一声温和的爆响,明确指向过去的时光。不论是凝结着回忆的过去,还是充满想象力的过去,那都是过去,难以重现。一些女人带着孩子在摊子前停留一阵,买一袋爆米花就走开了。那些孩子,低头玩手机,对爆米花摊子不感兴趣。我们欢呼雀跃的童年回忆,是我们的孩子想象不出的过去。书上说爆米花不安全,重金属超标,儿童不宜。那些书上没有说,现在的问题在于,更多食品“人类不宜”。围在摊子周围很久的,是另外一些老人,大家一起讲过去的事情。古旧的摊子、过往的生活、一样的老人,在寂寞春光里敲响记忆的钟声。我在万寿桥另一边,靠着栏杆,远远望。我已经喝过茶,走出来,进入万寿桥这个生态区域,成为旁观者和参与者。砰!一声响,铸铁罐子打开,一蓬散出,如花如雪。再看桥下,清水河水量丰盈,激流扬波,匆匆逝去,水声细碎遥远。

浣花春早,繁花富贵。我喜欢杜甫草堂,与杜甫有关、也无关。说有关,是因为我比较喜欢杜甫在成都生活时写的诗,尤其那首《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我喜欢那样的生活,春天,春水,新居,有客,有邻,有酒,有餐,单一的丰富之中,有一种久久发散的本真滋味。“锦江春水公占却,草堂人日我归来”,一时一地,物换星移。我喜欢在草堂徘徊,想象那时的文人,该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说无关,是因为草堂本身。真正的“杜甫草堂”是个什么样子,我根本无从想象,也不想追寻。而现存的草堂,就是一些承载了乡村建筑理想、依托了众口描摹、融入了诸多意象的建筑群落,是成都的、管理权所有者的、园林守护者的、文化学者的、世界游客的、诗歌的、风俗的、休闲娱乐的,却难说是杜甫的。我在草堂,深究的是对联、书法、雕塑,在意的是花开、树绿、锦鲤游动,还喜欢在书屋买一大堆书背回家,却不会去臆想杜甫的生活与历史。在拥堵的城市找如此清幽的神圣之地享受另一种生活,显然与杜甫无关。这个春天的午后,我本来要去杜甫草堂,看到门口一排排旅游车,想到春来游人如织,种种文化活动频繁,我没必要去凑那个热闹,就决定改天再去。我在浣花溪边,左转,去了浣花溪公园。

浣花溪公园是成都市区最好的地方,赞为“胜地”决不为过。我慢慢走,稳住闲云野鹤的心态看风景。浣花溪一曲春水,“如连环、如玦、如带、如规、如钩,色如鉴、如琅玕、如绿沉瓜,窈然深碧”(钟惺《浣花溪记》)的境况依旧还在,而沿岸绿树朗朗,花团锦簇,湿地平添了些明亮的色彩。沧浪湖一泓清水,风醒草木,涟漪破镜,白鹭起落,心气为之一清。八、九年前,儿子和侄女瘦小的身子靠在木栏杆上看湿地青草和慢飞的鸟,一束梅花在他们身边轻轻开。我不知道他们想什么,也许仅仅是春天来临的时候,去感受自然呼吸。如今儿子身高和我相仿,侄女大学毕业,已经没有意趣与我们慢慢走进某个季节。他们的青春美好映照我们的颓废衰败,何处有风景呢。五、六年前,湖边一处亭台,我们慢慢喝酒,从午后到夜间,不醉,也不觉春寒。出门来,看得见旧年芦苇叶片如刀如剑,挑起隐约天光,而天空轻轻变幻色彩,仿佛有人慢慢飘过。我不知道那预示了什么,只是觉得惶恐。那一瞬惶恐至今在心头跳荡。胜日寻芳,风景依旧。那些男女老少,有的行色匆匆,有的慵懒缓滞,众生蹉跎,色相浑浊。一些人在这个春天出现,一些人去年春天来过。生命单向流淌,但有时你看到的景象是,在那么美的春光里,有些生命对于其寄主而言似乎显得多余。我知道这想法片面狭隘,也有些无奈。一条诗歌大道伸展在绿树杂花之间。我抬起头看诗人雕像。峨冠博带或者羽扇纶巾,公孙窄袖或者司马青衫,我无法描述古代诗人的样子,看得见的只是一些被假想附会的风韵,而内心的念头实在难以言表。一个孩子沿着“诗歌大道”边走边念,童声如清水。在如此美丽的自然风景区,一条路上的诗歌妆点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是多么理所应当的事情。而那些诗人呢?自然深深沉埋在他们自己的时代。我们的牵强在于,对文化的敬畏,仅限于记忆中的自以为懂或者不懂。我们是不是需要一些敬畏与惶恐在心头跳荡出丝丝的疼?

从诗歌大道走过,我自己偏偏想起一些诗歌和诗人的话题。人们对春天格外敏感。“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算是早春在诗人心中的停顿;“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绿树初成荫,黄莺嫩声嫩气叫开来,大约就是三、四月时节吧。“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也是春夏之交的事情了。我并不想逐一罗列浩如烟海的关于春天的描写,我想起的是,一些诗人选择在春天离去,或者说,春天选择一些诗人做了时间的养分。一九七零年四月,在米拉波桥,那里刻着阿波利奈尔“塞纳河在米拉波桥下扬波,我们的爱情应当追忆么”(罗洛译),五十岁的保罗·策兰纵身一跃,完成“死亡赋格”。“有时这天才走向黑暗,沉入他的心的苦井中”,他书桌上一本打开的荷尔德林传记中,这两句话下面有粗重的横线,其内蕴被他以生命注释。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六日,海子在二十五岁生日之后两天,留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句子,选择到另一世界去“做一个幸福的人”。还是三月二十六日,海子离开二十六年之后,八十四岁的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被这个春天带走。在报纸上看到新闻,我立刻想起他在《果戈里》中的两句诗:“外面,黑暗正烙着一条灵魂的银河/登上你的火马车吧,快离开这个国度!”(李笠译)他是不是在那个春夜,驾着火马车,呼啦啦去了灵魂的银河?每个人都会离去,诗人的春天在灵魂震颤中延续一种人类之美。木心讲,十一、十二世纪之交的波斯诗人伽亚谟说:“我的坟,将来一定在一个地方,那里,树上的花将每年两次落在我上面。”后来,有人发现他的坟头有一株梨树、一株桃树,无数花瓣几乎掩盖坟墓。伽亚谟高呼,“把你后悔的冬衣,扔进春之火中烧毁”(《鲁拜集》郭沫若译),真是潇洒至极!

这是假期第二天,正是清明节。一夜雨后,天光乍亮。读几页书,心绪不宁,趁着节日到户外去的愿望很强烈。春来鲫鱼肥,也许钓鱼是很好的选择。我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耐心修炼钓鱼的教养,至少,我可以在春水晃荡的池塘边看书。我们去双流县郊区一处钓鱼山庄。尽管身处在各种窠臼,我还是努力追求自由,生活的,心态的,不强求,不妄求,不奢求。一个段子讲,张岱的叔父评论说:“彼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张岱非常喜欢,以为此言论有魏晋之风。借用一下那段评论,我可能就是这个样子——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吃,不管会吃不会吃。由着性子吃肉喝酒,甚至节假日里,有时读书到高兴处、不高兴处、有心得处、无心得处,都要喝上一口自己配方的药酒。所以,想钓鱼,就钓鱼,不管会钓不会钓。剑南大道南北向,一条铁路东西向,交叉地带附近,就有钓鱼山庄。说是山庄,没有山,也没有庄。公路外的短坡下,窄窄两汪狭长的浑浊水带就是鱼塘了。一些鱼竿已经伸展到水面上。钓鱼人,老少妇孺皆有。有穿高跟鞋的中年女人挺直身子举着鱼竿,像是悬在岸边,摇摇欲坠。有年轻人扔下钓钩不到一分钟又提起来,换个地方再扔。有老者不紧不慢晃动钓竿,一脸满足的笑。有不少女人,或老或少,并不钓鱼,站在水边看,说话,哈哈笑。我坐下来,撒鱼食,上饵,抛线,一板一眼,希望看起来在行些。侄儿说,你那样子一看就是外行。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半小时很快过去,我的鱼竿没有丝毫动静。

有些淡淡阳光,透出薄薄一层暖。高处,公路上车流穿梭。偶尔一列火车哐当哐当快速通过铁路桥。钓鱼人熟视无睹,孩子和闲逛的女人却大声喊,兴高采烈的腔调,让人不禁要艳羡他们竟然可以如此快乐。嗑瓜子,吃零食,谈笑风生,走来走去。鱼塘边成为游乐场。拉起一条鱼,激起一阵惊叹。侄儿很专注地盯着水面,显得平静、信心十足。偶有收获,也不见喜悦。他的事业并不顺利,这些日子可能寝食难安,如此一钓一收,会不会找到新的机会?我捏着钓竿,毫无希望看看水面、又看看四周越来越多的人,渐渐昏昏欲睡,内心一片空白。那是一种很疲倦的空,恍惚间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来了。我放下钓竿,认真看严歌苓的小说《护士万红》。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故事,一名叫万红的护士从参加工作起,就开始护理一名成为植物人的英模。整整二十六年,她把自己的青春年华献给了那份护理植物人的工作。她把一切心思都倾注在那个植物人身上,放弃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每一份幸福。她一直努力寻找他不是植物人的证据,并且希望得到专业医生的支持。然而英模并没有醒来,她的护理工作也在二十六年后随着他被亲属接走而结束。她被抽调去护理另外的植物人。那个被她护理了二十六年的人,半年之后因护理不当死亡。我想,也许在阴差阳错之间,在狭窄的生活时空里,一些人被命运和自己内心安排成为殉道者的角色。小说里的护理者、被护理者都是殉道者。只是,“道”何在?在于命运?在于世道人心?在于人类历史本身的意义或者无意义?我抬起头,侄儿正拉起一条鱼,银亮亮地挣扎。一列罐车在高处穿行,轰隆隆远去,留下银亮亮的残影。我想,“钓鱼”这事就这样了吧,还是再走走。

前些天,我已经去过宽窄巷子。喜欢去宽窄巷子,与文化无关,与建筑无关,与感受无关,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只是因为“宽窄巷子”这个概念。阳光明亮、轻盈,一弦一弦,疏密相间,在小青瓦屋面上朗朗展开午后的时光。法国梧桐在淡金的光彩里懒懒地舒开面容,招摇丝丝新绿。天空蓝出一片窄窄的空灵,一片云倏然闪过恍若悠远回声。关于街区来源,一个普遍的说法是,康熙皇帝在位的最后几年,一千余平定藏区叛乱的八旗军人在此地建满城留守,形成了一片等级严格、界限分明、体量宏大的兵营。三百多年后,从兵营到贵胄居住地再到市民街区,满城已经从富贵喧哗的壮大消解为潦倒市井的微末。堪堪保留下来的几条巷子破败、杂乱。再后来,一些人喜欢到这里喝茶、聊天,面对新秩序、新节奏和繁华之外停滞的时光,寻找想象中当年的闲散、单调和自由。我所见到的,常常是,一扇摇摇欲坠的铁黑色木门上结着浅浅的灰垢,两行歪歪斜斜的粉笔字“喜欢的理由——简单,简单的理由——喜欢”;门里面,可能是茶铺,可能是特色小吃店,可能是提供简单食宿的旅店,也可能仅仅住了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我们在残破的门楼下喝茶。青草从脚边石板缝里探出身子,阳光吹得草影晃荡。一方摇摇欲坠的小桌子,几把吱呀作响的竹椅子,盖碗,三花茶,一些缭绕的水汽,在藏青的砖墙外、葱绿的苔藓边自成世界。阳光缓缓移动,市声不惊,甚至可以听到阳光滑动的声音,恍若一袭丝绸裙摆,翩翩跹跹拂过青石板上叠叠足迹。有人带着阳光慢慢走,悠悠张望。有人坐在街沿的桌子旁边,满不在乎地喝饮料或者啤酒。有人四处拍照,镜头里的人在幸存的老门楼或者仿造的新牌坊旁边漾出一脸盈盈的笑。老建筑、古痕迹、旧生活,常常被人们打上文化的标签,以便多些迷恋的理由。如果这样不够,就从物质到精神,自己动手去做一个老旧场域,然后把自己装进去,欣欣然造就消费、享用、承接、表达文化的自我。宽窄巷子之外,还有小通巷、奎星楼街、泡桐树街的酒吧、餐吧、茶吧,一色“老”味道。有三角梅旺旺地开,像老屋檐上燃起的火。我在小通巷一间小茶吧喝过茶。老旧的高门槛、木板壁,发出积年尘味的蓑衣和斗笠,旧式木凳子、木柜子,半片旧石磨做成的茶桌,土陶茶杯,据说藏了三十年的普洱茶,让我心甘情愿掏出数百元浸染了一回“茶文化”。那天我突然想起莉迪亚·戴维斯那本《几乎没有记忆》(吴永熹译)中的一段话——“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死了好几年的男人。对她来说,刷洗他的外套、擦拭他的砚台、抚拭他的象牙梳子都还不够。她需要把房子建在他的坟墓上,一夜又一夜和他一起坐在那个潮湿的地窖里。”对于一时一地的文化梦想,也许尽在于这种情绪?

从剑南大道上绕城高速,过犀浦立交,经成灌高速,四十分钟,我还没有想明白宽窄巷子以及附近几条街的文化,人已经到了郫县。几个朋友没有出门,寄身茶楼,试图以更轻松的方式度过清明假日。房间昏暗、烟雾缭绕,几个人躲在烟雾里高高兴兴打麻将、喝茶、抽烟。打牌不是高雅的事情,即使用博物馆里金玉或者人骨制作的麻将,官宦仕女正襟危坐,鸿儒般谈笑,玉手悠然递送,也不见得多高雅。四个四十岁上下的朋友,拥有研究生学历、良好的个人教养以及一份体面且足以养家糊口的工作。他们打牌很投入,情绪饱满,思虑周全。窗外有花开,阳光在新绿之上翩翩起舞。他们波澜不惊。我们曾经一起努力寻找生活的方向、制造向上的生活变故、追求高处的生活方式。直到有一天,突然停下来,在所有可能性外面筑一道墙,“不惑”之后,“思春悲秋”的场景就显出荒诞来。回到低处,退隐到虚度时光的庸碌生活之中,几乎成为某种皈依。另一种空,空荡荡的空,就存在于人心的洼地。传说五台山有僧人为追求真正的“空”,竟然会从最高的悬崖跳下,在坠落之际找到无比欢喜的“空”,在血肉迸溅的毁灭中成就“极乐”。我们在低处,每天都在毁坏生命,换来一片安然与漠然。我把捏在手里的书扔在窗台上,对一位朋友说,让我来!

此时另一位朋友正在西藏穿行。她经可可西里到拉萨,从布达拉宫到到大昭寺,穿越米拉山口到雅鲁藏布江河谷,看过林芝桃花村之后到纳木错。纯粹的白,柔和的艳,深远的蓝,盛大的落日,宽阔的高原,清幽的大江,深邃的湖泊,她一帧一帧穿行在个人情绪与天地胜景相融合的梦想里。我开始相信她记录下来的句子——“如果你拥有纳木错一般的纯净,你便会获得唐古拉一般的深情。”关注别人的旅行,通过别人的眼睛看世界,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因为我等“不惑”之人,实在缺乏新鲜想象力和一往无前的信心。前几天,深夜,我在书房读北岛的《蓝房子》。一篇题为《上帝的中国儿子》的文章讲,作者和诗人乔纳森坐出租车去机场,天空有苍白的月亮,六十五岁的女司机边开车边用变焦相机照月亮,吓得他们赶紧抓紧椅背。老太婆叹息:“可惜升得太高了。”乔纳森说:“抓住月亮可不容易。”老太婆说:“关键是抓住好月亮!”北岛写道:“出租车拐弯,与月亮分道扬镳。老太婆放下相机,吹起了口哨。”读完这一段,我一下子站起身,抓起白酒杯子狠狠干了一大口。书房外灯光点点,显出各种形状的暗。雨沙沙响。酒劲瞬间升起。我好像看见了月亮。啊。痛快!其实我不喜欢认真打牌,总有一种不安悬在心头,而且难免胡思乱想。好在很快结束,朋友们站起身,喝酒去!一段时间,“乡村柴火鸡”风靡成都,郫县一个朋友在近郊一片空地上也开了一家。的确是乡村,土灶、柴火也符合城里人对乡村的想象,只是味道与农家风味相差很远。我们在土灶边坐下来,举起酒杯。宋代一个叫高菊涧的人写过一首《清明》:“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血泪染成红杜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我背给大家听,然后说,大家好好喝点酒,高兴点。清明过了,这一春,也许就这样了。朋友们似乎不太响应我的说法。我打开手机,有同学在微信上展示高中毕业时的合影照。仔细看看,想起已经有好些同学去了另外的世界。他们生命的消逝大多与酒密切相关。就是现场一位朋友,她以前的丈夫也是因为醉酒窒息,在沉睡中离开这个世界。活着的我,还有朋友们,以后会如何呢?这必然会是酒后某个迷茫的话题。一阵风过,我真的有些冷。我们大声说话,默默喝酒。妻子说:回家吗?我说:要回家。酒意慢慢涌,醉与不醉难以明了。我在车里背木心的诗:“从前的日色变得很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木心是个骄傲的人,他怎么知道“人家就懂了”?想着想着,依稀记得给一个不在身边的人打过电话。垂头而睡,一段回家的路就走过了。

假期第三天,足不出户。还是喝酒,读书。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夜深惊起,就泡一壶茶,在小书房慢慢喝。飞机飞过的轰隆、汽车刹车的吱呀,不时穿过黑暗传来。窗外的空气一动不动。酒精已经从肉体进入灵魂深处,正如我们从花朵凋谢进入春天深处。“你的肉体不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一个孤独的瞬息。”博尔赫斯在暗处说。我面对那些打开的书,还有我自己即将出版的书稿,以及朋友赵剑锋评论我的文章《他不想讨好这个世界》,我相信任何一种灵魂,就像血液,都会在春天沸腾。我不想讨好这个世界。我相信总有一种未曾意识到的东西,在厌倦与疲惫的泥土高处长出绵绵春草,召唤我们走向未来。我自己,还有些人,都会有独自追寻的灵魂方向。我们不孤独,也不是瞬息,因为每个春天都给人一个承诺。甚至可以说,每个春天,本来就是一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