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澜

1. 迟到的健忘小姐

莫小池又迟到了。

这次不是因为半途折返拿丢在家的书包，也不是忘记带公交卡步行到学校，她今天记错了课表，以为第一节课是体育课，傻傻地在操场等到上课铃响，才后知后觉地跑回教室。

“报——报告！”

莫小池推开门，因为用力过猛不小心发出巨响，全班人齐刷刷地看过来，调皮的男生吹起了口哨，嘲笑道：“健忘小姐又忘记上学了！”

班主任早就习以为常，无奈地挥挥手让她进来，莫小池却在门口愣了一下，她的注意力全被讲台上那个陌生的男孩吸引。

好漂亮的男孩子，卷曲的黑发，高耸的鼻梁，明明也是十四五岁的样子，眼神却透着一股与年岁不相符的沉静。仿佛感应到莫小池的视线，他忽然侧过头冲她微笑了一下，唇角仿佛承载了满屋子的阳光，灿烂得让人不敢直视。

莫小池慌张地错开眼，她这样怯懦的性格，是不习惯跟太耀眼的人接触的。可是上天似乎偏要跟她作对，她还没来得及走到最后一排的座位，就听见班主任的声音道：“简树，你就先坐在莫小池的旁边吧。”

咦？为什么是她？莫小池有点慌张地侧身让男孩走进里面的位置，听到他温和的声音在耳边拂过：“我是转校生简树，小池，还请多多指教。”

他叫她“小池”呢。莫小池一颗心扑通乱跳，新同桌的友善于她来说过分奢侈，她酝酿许久都没法坦然对他打个招呼，只能默默把他的名字重复了几十遍。嗯，简树，即使她记性很差，也忘不掉了。

“莫小池！”

班主任的声音忽然响起，莫小池一个激灵，噌地站起来，“到！”班里又是一阵吃吃的窃笑，健忘小姐的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呆气。

“你来背诵昨天的课文。”班主任看着莫小池张口结舌的样子，不禁皱起了眉头，“不会又忘了背吧？”

“没！我……我背了。”不但背了，昨天还让妈妈陪她练习了整整三个小时，可是现在她头脑里一片空白，昨晚好不容易刻在脑子里的句子，不知何时又偷偷溜走了。

她揉着衣角拼命回忆，却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手心渐渐冒了汗，正在这时，莫小池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清澈的声音：“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是简树！她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小声道：“不行的，老师会罚你的。”

“你说什么，大声一点？”班主任逐渐不耐烦起来。

“没事的。”又是简树的声音，有恃无恐般把第一句重复了一遍。

莫小池只得闭了眼，磕磕绊绊地跟着简树一句一句地“背”了出来，看不到同学们的表情由嘲讽逐渐转为惊讶。直到班主任夸张地表扬了她的进步，带头鼓掌以示嘉奖，她都有点反应不过来：简树那么张扬地提醒她，班主任居然一点都没听到吗？

似乎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简树笑道：“别紧张，你背得很好。”

莫小池傻傻地歪着脑袋问道：“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背的课文是哪一篇呢？”

简树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还好莫小池很快就把这个问题忘掉了。

2. 会魔法的转校生

莫小池的记忆力很差，在香橼初中是出了名的。

“初一的时候，我用了一个学期都记不清同学们的名字和长相，连招呼都不敢打，所以大家才不太喜欢我吧。”不过三天时间，莫小池已经跟简树混熟了，男孩会每天把作业记在她的小本子上，帮她应付老师的提问，今天甚至早早地在她家门口等她一起上学。

莫小池感动得无以复加，简树简直是上天派来解救她的天使。她决定把最宝贵的秘密跟他分享：“你别看我健忘，我一直记得一个人，他是个巫师，是我八岁那年认识的。”

简树无奈地笑，“你昨天已经跟我讲过了。”

“啊！”莫小池懊恼地敲了敲头，转瞬眼睛又亮了起来，“可是昨天我没给你看这个对不对？”她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掏出什么东西，举到简树面前，缓缓打开手掌，“你看，这是那个巫师留给我的魔法石哦。”

她手心里躺着一块小石子，还没有一块橡皮大，颜色灰蒙蒙的，跟路边任何一块石头没有什么不同。简树还没说话，路过的男同学忽然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大叫道：“你们看，健忘小姐又在编巫师的故事了！”

附近的同学们露出了然的微笑，前桌的李琪琪回过头小声对简树道：“你别信她，她一直说自己见过巫师，我看是她脑子有问题。”

莫小池记性不好，听力却不差，闻言气鼓鼓地争辩道：“我没有说谎，我真的认识巫师！”

李琪琪问道：“那你说说看，巫师长什么样子，是哪国人，会什么魔法？”

莫小池低下头，她记不得了，她只记得那巫师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子，笑起来的时候仿若阳光倾泻，但是其他的一切，都随着她糟糕的记忆丢掉了。她有点颓丧，即使这样吃力地记得又有什么用呢？巫师没有再来，魔法石也不会发光了。

“呐，你看你也说不上来，巫师这东西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存在的。”简树忽然加入了讨论，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巫师是存在的，魔法也是存在的。”

同学们被他突然严肃起来的表情吓到了，一时面面相觑，李琪琪觉得有失自尊，尖声叫道：“那你拿出证据来呀！不然就是说谎！”

莫小池有点慌，她被同学们笑话已是家常便饭，可是简树那么好的人，怎么能和她一起站在这样尴尬的位置呢？她正要服软道歉，却见简树拿起了她手里的魔法石，“借我用一下。”

简树举起魔法石让众人看清楚，随即合起手掌，再张开时那块石头已经不翼而飞。李琪琪急着查看他的袖子，简树却冲着她努努嘴，“在你铅笔盒里。”

同学们自然是不信的，可是魔法石的确好端端地躺在他说的位置，大家还没顾得上惊叹，眼前一花，石头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莫小池的手心。莫小池惊讶地张大了嘴，“这是……魔术？”

简树微笑道：“是魔法。”

3. 莫小池在躲着他

同学们对魔法一说照旧将信将疑，可是怀着对简树的敬畏，倒是不曾有人再来找他俩的麻烦，“健忘小姐”这个名字叫得也少了些。简树本以为莫小池的日子会好过一点，却意外地发现她似乎在刻意躲着自己。

放学后简树提出要跟莫小池一起回家，被她支支吾吾地推了，简树没有坚持，但是担心她又走错回家的路，还是悄悄地跟在她身后。

莫小池心事重重，没有觉察后面跟了个小尾巴，她走过天桥，转过街角，原本下个路口左转就能回家，她却穿过人行道继续向前。

莫小池走了二十分钟，四周渐渐荒凉起来，后面的简树有点着急了，要不要上去拦住她呢？他正踌躇，莫小池忽然停下脚步，简树四处张望，发现这里是个废弃的旧公园，不远处传来低低的犬吠声，一只大黄狗一瘸一拐地从草丛里跑出来。

莫小池露出难得的开朗笑容，“大蒙，我给你带火腿肠了！”

那只名唤大蒙的狗走近她身边，懒洋洋地蹭她的裤脚，它太老了，老得连摇尾巴的力气都没有了。莫小池细心地替它剥开火腿肠，掰成一块一块扔到它身边。大蒙不急着用餐，而是先温柔地舔了舔莫小池的手。

“大蒙，你孤单吗？”莫小池抚摸着大蒙的后背，漫不经心地自说自话，“巫师先生离开之后，就只有我陪着你了，其实我也一样啊，这些年也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原本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的，可是他太好了，很好很好，你懂吗，好到我不敢跟他交朋友。”

大蒙低低地呜咽了两声，似是在回应，莫小池道：“对吧，你懂的吧。他本来应该在人群正中央的，却因为跟我交朋友被同学疏远了。他们很少理他，看他就像看着陌生人一样。我觉得自己对不住他。”

简树听到这话再也藏不住，大步走了出来，大蒙突然竖起了耳朵，蹒跚着冲着简树迎了上去，扑进他张开的双臂里。简树一点都不嫌弃大蒙身上的泥土和草叶，习惯地给它梳理毛发。

“你怎么在这儿？”这里是莫小池的秘密基地，从来没有其他人来过，她惊诧于大蒙跟简树的一见如故，“它从来不跟陌生人亲热的。”

“所以别再把我当陌生人，好吗？”简树诚恳地看着她的眼睛，“你也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我愿意做你的朋友。”

“可是，我有健忘症，跟我一起玩会很枯燥吧。而且……”莫小池抬头看他，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你信我的话？你相信世界上有巫师吗？”

“我信你。”

莫小池的眼睛亮了起来，她一把抓住简树的手，“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4. 魔法石再次发光

“这条裙子是八岁那年妈妈送我的生日礼物，可惜不知在哪里蹭了一大片泥，不能再穿了。这个琉璃发卡是小学毕业的时候同桌送给我的，她叫秦珊，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莫小池一样一样地介绍箱子里的东西，简树一直温和地笑，饶有兴味地聆听。

莫小池讲了一会儿，忽然泄了气，“这间屋子以前是公园的门卫室，后来成了我的秘密基地。对你来说，其实很没意思吧？”

简树摇摇头，抑扬顿挫地念道：“斯是陋室，唯吾德馨。”

莫小池失笑，心情也坦然了，“我把这些年有价值的玩意儿都藏在这儿，只要看着它们，我就能想起来一些事情，不至于让美好的记忆都消失。”

简树听了这话，却有片刻的失神，眼里闪过一丝似遗憾似愧疚的情绪。莫小池看出了他的沉闷，“你怎么啦？”

“小池，你能送我一件东西吗？”简树略显吃力地开口，“你的魔法石。”

莫小池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呢？”

“很复杂，我可能没办法解释，但是很重要。”

莫小池足足思考了五分钟，才毅然决然地把魔法石放到了简树手中，“我有点害怕，如果没了它，我就会忘了巫师先生。可是记忆没了，还可以创造新的，只要巫师先生回来，还会跟我成为朋友的。就像你一样。”说完，她歪着头问：“简树，你也是巫师吗？”

简树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把魔法石夹在两人手掌中间，他声音轻缓，让人不自觉地就困倦起来，“小池，你闭上眼睛……”

手心里的魔法石渐渐热了起来，莫小池仿佛堕入梦境，无数个片段在她脑海里闪过，梦里的她鲜活而真实。

李琪琪上课时偷偷向后桌递了一支漂亮的水笔，上面还绑了一张小纸条：“这是昨天在文具店看到的新款。”

莫小池开心地将水笔收进铅笔盒，回了一张字条：“明天我把我的收藏带来给你看！我有一整套巴啦啦小魔仙魔法棒形状的！”

李琪琪看着纸条偷笑，被老师点起来罚站……

莫小池发出一声类似梦呓的叹息：“唉，我忘了这回事啊……也没有带水笔给她看。”她想，明天一定要去请李琪琪原谅她。

深夜里传来若隐若无的啜泣声，莫小池偷偷从床上爬起来循声过去，走到爸妈卧室门口，听见妈妈正压抑着哭，爸爸低声安慰她：“小池只是记忆力差一点，她是个好孩子，这就足够了。”

妈妈抹着眼泪道：“我今天本不该骂她，她忘记了写作业，是因为她的病，她现在一定很恨我吧。”

莫小池嘴唇翕动一下，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她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埋在被子里哭了好久。

现实中的莫小池也落下眼泪，她忘记了爸爸妈妈对她的健忘症比她自己更心焦，她不该惹他们生气，她想立刻飞奔回家，可是这个梦仿佛长得没有边界，她醒不过来，只能看着那些遗失的记忆走马灯般一一上映。

梦里的莫小池年龄越来越小，最后停留在了八岁的时候，小小的女孩对面站了个满头黑色卷发的少年，他摸了摸女孩的头，交给她一块发着蓝光的石头，女孩抬头对他坚定地说：“我一定会记得你……”

莫小池猛然睁开眼睛，魔法石不小心落在地上，发出幽幽的荧光。简树摸了摸她的头，声音温柔如往昔：“小池，你想起来了吗？”

5. 谢谢你还记得我

八岁的莫小池是个喜欢魔法故事的女孩，她满脑子的天马行空经常把父母、朋友扰得不胜其烦。每个人都跟她说，故事是假的，巫师是不存在的，可是她相信总有一天她能遇到酷酷的巫师先生，像小说里一样带她骑飞天扫帚。

在公园里遇到简树的那天，她算是夙愿得偿。简树为满身污泥的小黄狗治伤，手心里的石头发出蓝色荧光，光线里飞出透明翅膀的萤火虫，落在小黄狗腿上，伤口就奇迹般愈合了。莫小池躲在树后睁大了眼睛。巫师先生有好看的眼，活泼的卷发，虽然他年纪轻轻，也没有飞天扫帚。

简树很

简树很快发现了小女孩，他抱起小黄狗，走到女孩旁边，“你愿意帮我照顾它吗？”

女孩小心翼翼地把小狗接在怀里，丝毫不在乎它身上的泥蹭脏了自己的新裙子，“你是巫师先生吗？”

简树眨眨眼以示默认。莫小池把食指压在嘴边，做了个“嘘”的手势，“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简树失笑，“你明天就不会记得我了。”巫师是不被人类承认的存在，他们身上有遗忘的魔咒，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会飞快地把这件事忘掉。这也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见过巫师，但是处处都留下了他们的传说。

莫小池并不是很相信，她怎么可能把巫师先生忘记呢？简树看出了她的不信服，也不多言，只笑道：“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简树又到了公园，远远地就看见莫小池跟小黄狗说话，他走近了些，小黄狗立刻摇着尾巴跑了过来，莫小池站起身子，对着他露出迷茫的神色。虽说早知如此，简树还是有那么一瞬间的落寞——没有人会记得他，他对别人来说永远是陌生人。

可是女孩只愣怔了一下，就欢快地笑了起来，“啊，巫师先生！”她自嘲地挠挠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忽然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子，你的名字我也想不起了。”

简树惊讶得说不出话，女孩居然能记住他，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他低头看了看绕着自己转圈的小黄狗，稍微恍然，“应该是因为有它在，你得到了提示。”

“巫师先生，你一定很孤单吧。”莫小池觉得不被人所记住的少年是可怜的，没有人跟他打招呼，没有人等他，今天跟他说过话的人明天就会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他会魔法，却让人心疼。

她做出了这辈子最认真的一个承诺：“你放心，我会记得你的！”

简树为了任务在香橼市停留了十几天，他每天都会去公园陪陪小黄狗——莫小池给它取名叫大蒙了——每天都会看到莫小池，女孩第一眼认不出他，最后却总能把他想起来。

他体会到了从未曾有过的温暖，原来被人记得，是一件有温度的事。

简树任务完成后，把魔法石留给了女孩，“这块石头有特殊的力量，能够改变你的运势，隐隐地辅助你实现愿望。”

莫小池眼泪汪汪，“我只想记得你。”

简树揉了揉她的头发，他没有说时间久了，遗忘是一定的，也没有说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谢谢你。”他说，“谢谢你的记得。”

6. 再见，巫师先生

莫小池伏在桌上昏睡，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简树对她念了最后一个咒语，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

当年他离开之前，没料到莫小池的念力会有那么强大，强大到可以影响魔法石，在其辅助下记住了八岁时那个巫师的影子。可是凡人的记忆是有限的，她努力记住那段早该遗忘的故事，就不得不被迫遗忘其他。莫小池的健忘症，其实是被他害的。

他把被魔法石带走的记忆还给了她，把自己在她记忆中的烙印彻底抹去。大蒙一瘸一拐地走到他旁边蹭他的裤腿，简树抚摸着它的毛发，“以后就只有你记得我啦，辛苦你了。”魔法石发出柔和的光，萤火虫落在大蒙身上，它苍老的身躯挺立了一点，那条断腿也顿时复原如初。

“你要活久一点，好好陪着她哦。”

简树恢复了力气，站起身来离开小屋，“再见，我的健忘小姐。”

莫小池醒来的时候，看到比往常精神了许多的大蒙在舔她的手。她笑着躲，脚下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这是什么？”

泛着蓝色荧光的石头被她装进铅笔盒，她把它送给了李琪琪，算作迟来的道歉，两个女孩和好如初，没有人记得莫小池身边的座位曾经坐过一个卷发男孩。

插图/王笑笑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