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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性自我下的童眼与童情

2015-11-30茆欣恬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5年11期
关键词:呼兰河传儿童视角

摘 要:中国现代才女萧红的《呼兰河传》和美国墨西哥裔女作家桑德拉·希斯内罗丝的《芒果街上的小屋》分别来自太平洋的两岸,诞生于完全不同的时代和文化背景下。但二者却都以一种诗语方式和儿童视角完成自己对童年记忆的构画,集中表现在“童眼”叙事方式文本表达的陌生化情感意蕴上。除此之外,两部回忆性质的小说在不同的时代和文化背景下又呈现出不同的文本指向、手法运用和情感寄托。

关键词:《呼兰河传》 《芒果街上的小屋》 儿童视角 儿童情感

《呼兰河传》是萧红于1940年完稿的长篇小说,作品以一个小女孩的叙事口吻梦幻般地展现了萧红记忆之中的童年故土呼兰河;《芒果街上的小屋》(以下简称《小屋》)是西裔女作家桑德拉·希斯内罗丝的成名作,以少女埃斯佩朗莎作为叙述人,追忆了她成长时期印象最深的故居芒果街。无论是《呼兰河传》还是《小屋》,都勾勒出了一个性格鲜明的叙述者,且两部作品在对童年经历的回顾中所采用的纯粹儿童视角以及流露于笔端的属于儿童的忧伤和诗性自我都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以纯净本真的儿童眼光反观成人世界的纷繁复杂,对儿童思维方式的细致揣摩、展现也恰恰成为两部作品成功的亮点所在。

儿童的眼睛往往是游离于成人世界之外的,他们所看到的生活片段往往都是早已被成人弃置一隅的细节。如《呼兰河传》开头女人的五个孩子争麻花,逢社戏时相隔几年的亲姐妹见面,脸红语塞的神态等细节让人过目不忘。又如有二伯的体貌细节:

他的脸焦焦黑,他的头顶雪雪白。黑白分明的地方,就正是那草帽扣下去被切得溜齐的脑盖的地方。

小团圆媳妇的外貌更是浓缩在八个传神的字眼“黑忽忽的,笑呵呵的”之中。儿童对人的第一印象也正是这样带着鲜明色彩的直观感触。《小屋》中埃斯佩朗莎的注意力更是习惯性地被一些成人忽视的物象吸引。比如她喜欢和朋友一起数天上云朵的种类,她观察人的嘴唇和笑声,她将家人的每种脚型尽收眼底,她能闻出妈妈散发着带烤面包香气的头发,并由此引发一系列稀奇古怪的联想。充盈着这些特殊细节的文本向读者呈现出异彩的光芒,当我们跟随着作者的儿童视线潜入故事当中时,便会感动于生活的细节。细节,这种表象化的表达方式也正是儿童认识世界的方式。

与此同时,儿童眼中的生活必然是一种碎片化的流程,它是不成体系、不合逻辑的,是由儿童清浅的记忆线索连缀而起的一些电影语言式的片段。《呼兰河传》和《小屋》在对家乡风土人物的叙述中存在相通处。《呼兰河传》的前两章是对呼兰河的风土环境和人情世俗的全镜头铺写。小主人公对于呼兰河县城的描述是根据地理位置生发开来的,由街至巷,由景至人。个别人引发事,而事又引发出各家各户的人。在这看似啰嗦絮叨的家长里短中凸显小县城平静刻板生活中的人情人性。风俗描绘也是如此,由顺序介绍一个个风俗集会连带出相关的俗世人情。第三、四章视点落在“我”家,五六七章散写三个人物。书中人、事完全归属“我”这一孩童的认识范围,这个范围是狭小的,仅仅是孩子记忆所能触及的。与此同时,所述人物也不是叙述者“我”认识的所有人,而是“我”印象之中较为深刻的几个人。他们之间也不存在必然联系,只是“我”零散化记忆的结果。《小屋》也同样是以芒果街这一地理区位为基点,生发出这条街上零散的四十四个记忆,叙述呈碎片化态势,相互之间没有逻辑关联。

再者,儿童视野下,两部小说中都存在大量画面感极强的场景描绘。这些画面映在读者脑海中恍如梦境,真切却又朦胧,且电影镜头化的语言给这些画面带来别样的、流动的美感,与有着记录作用的图画、照片相比,又传达出迥然不同的艺术感染力。如下面这句镜头感极强的画面:

他们吃的是粗茶粗饭,穿的是破烂的衣服,睡觉则睡在车、马、人头之中。

车、马与人头定格在黑黢黢的旷野地里,震撼着我们的视觉。现实由一个儿童的眼睛看去就是这样的画面,但读者的思维却能够跨越这几个字,重构出一幅更深广的人世图景:世界是悲凉的,人是困窘的,不平等、剥削与反差无处不在,惊心动魄。《小屋》的很多画面凸显了一种带有心理色彩的质感。如写悲伤的爸爸:

我的爸爸,厚厚的手掌沉沉的鞋,黑暗里疲惫地起身。

写病中的婶婶:

她的腿绑束在黄色的床单下面,骨头变得和蠕虫一样软弱。黄色的枕头、黄色的气味,瓶子勺子。她像一个口渴的女人一样向后仰着头。

前一幅画面是阴郁的黑色,后一幅是病态和濒死的黄色,足以使读者嗅到充斥着药水气味的冷寂空气,看到那个行将枯萎的生命。

以儿童视角来写儿童经验,作用是很明显的。其一,从作品本身看,增强了一种无可替代的真实感。从儿童的视角观察成人世界,正如儿童自叙亲身经历,使文本自带一种很强的写实张力。同时,“借助几乎未被社会文化所浸染的儿童的质朴单纯的原初生命体验,从他们对发生的事件的困惑与误解中,更为真实鲜明地折射出生存世界的本来面目。”[1]《呼兰河传》里,“我”惊异于没有一个人提出来把一年中陷进无数车马的泥坑子用土填起来;“我”看见了世界的冷漠,“人们常常喜欢把一些不幸者划归在一起……都一律去看待”;“我”的眼睛记录下了呼兰河人可怕的看客兴致,和人们那类似荒漠的心境。儿童视角使社会现实更为触目惊心。其二,从读者的感受看,当以儿童眼光重新审视成人世界时,读者的期待视野受到了挑战,文本于读者构成了陌生化的艺术效果。这一点在《小屋》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我”把自己藏在猴子花园里,想用意志停止心跳:

我想要死去,化成雨,想要我的眼睛融化,像两条黑蜗牛一样溶进土里。

甚至看着“我”白袜圆鞋的脚都觉得它们不再是自己的了。这是成人想象不到的儿童的忧伤。而儿童眼中成年人的忧伤也很特别。爷爷死后,埃斯佩朗莎竟能看到爸爸悲伤的轮廓,“人像外套一样皱缩起来。”再如《呼兰河传》中,为成人社会规则所不容的偷盗行为,孩童看去却是另一种风景:

那大澡盆太大了,扣在有二伯的头上,一时看不见有二伯,只看见了大澡盆。好像那大澡盆自己走动了起来似的。

两部小说的叙述者和读者之间都产生了间离,普通的人和事由于儿童特有的视域带来陌生化效果,显出清新和奇异的诱人色彩,增强了新鲜多味的阅读感受。其三,儿童视点造成了大量留白,拓宽了读者的艺术想象空间。成人世界的儿童扮演了一种观看者的角色,懵懂无知,看问题有很大的局限性。那么对于这样的作品,读者在文本演变为真正作品过程中将会扮演极其重要的角色,带着自己的人生体验,年龄超越叙述者的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用自己的想象填补进故事的深层质素。如《呼兰河传》里以主人公内视点展现了冯歪嘴子的几个生活片段,而“我”对他的生活变化都是不理解并充满好奇的,读者却能透过现象描绘出这个命运多舛人物的其他生命画面,体悟出流转于字里行间的深切悲情。

诗体小说的根本目的实在于抒情。而对比这两部小说,作者蕴含在文字里的情感在时代和文化的背景下同中有异。

《呼兰河传》和《小屋》的小叙述者都有着鲜明的个性和精神品质。《呼兰河传》里的“我”是一个纯美、清新、善良、天真而可爱的小女孩,依恋着自己的祖父,天生热爱游戏。《小屋》里埃斯佩朗莎渴望自由、有主见、爱幻想,同时又有些叛逆。

“我”与埃斯佩朗莎所具有的共同特点就是热爱自然,渴望自由。《呼兰河传》与《小屋》里的自然环境描写都细腻而传神,灵动而缤纷。最重要的是,作者笔下的动植物都被毫无例外地人格化了。《呼兰河传》里最为美丽的画面就是后园里小女孩与自然生灵和谐共生,物我统一: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就把草帽遮在脸上就睡了。

一切生灵都是活的,是自由的。《小屋》里写埃斯佩朗莎和朋友一起给天上各种各样的云起名字;她认为唯一懂得自己的是四棵细瘦的树,它们教会她坚持;猴子花园里,花儿是不规矩的,野草是混进来的,废弃的小汽车是沉睡的。带着灵气的万物糅合进了作者的诗性自我,描述它们的语言是完全诗化的。

成长活跃于两书中的两个女孩,其实是萧红和希斯内罗丝的代言人,小说里的童语抒发包孕的是作者对于现实的感怀。儿童语言与成人语言构成文本的复调,交相辉映,因此两书中所传达的儿童情感有着明显的差异。

《呼兰河传》里那个童年的萧红是孤独的,没有同龄的玩伴,陪伴她的只有祖父。她的时间是荒凉的,夏天整日待在后园里,冬天便躲在自家后屋里翻寻旧物。看着这些旧物,甚至感喟道:“(旧物)只是一天一天的平板的,无怨无尤的在他们祖先给他们准备好的口粮之中生活着。”既暗喻呼兰县城里她所见之人一天天的生活状态,也指自己无聊之极的生活心境。第四章中,每一节开头都重复着家和院子的荒凉。在萧红的眼里,无论是我家、院子,还是她周围的这群人,甚至于整个她所见到的社会,都是空虚的,人们是没有思想、逆来顺受的。小团圆媳妇被折磨致死,有二伯糊涂而可怜,善良坚强的冯歪嘴子却在挣扎地活着。可怕的是人们之间没有温情,同是生活在底层的人,却幸灾乐祸于可怜人的苦难。萧红将对毫无希望的人生的恐惧融化在小说语句之中: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小屋》的主人公埃斯佩朗莎虽然并不孤独,但小说也弥漫着忧伤的情调。这种忧伤来源于青春特有的伤感和被边缘化的苦闷:身为父母众多孩子中的一员,埃斯佩朗莎渴望母亲分给她更多的爱,她觉得留在学校吃饭,妈妈每天中午一看到她空空的椅子,就会伤心,她回来时便会更爱她;身为青春期少女,她看着身边朋友们近乎无望的追求和归宿,街灯下独自起舞的玛琳等待一个人来改变她的生活,漂亮的萨利频繁更换着男朋友,最终却早早嫁为人妇,摆脱不了平凡的命运;身为墨美女孩,她跟随着居无定所的家庭漂泊,目睹死于种族冲突的杰拉尔多的惨剧,她害怕驶出街区进入非棕色皮肤的人群,最后她甚至被陌生的美国男子强暴。但埃斯佩朗莎始终没有放弃寻找走出种族隔离阴影的尝试。她决定离开芒果街,而离开是为了更有意义地回来,为了那些不能像她一样走出芒果街的人回来。整部小说抒发出一个墨美女性对被种族主义边缘化的反抗和渴望走出家庭,实现有尊严的独立自我的理想。

不同的作品往往折射出作家不同的生活时代、文化基因和人生经历。

《呼兰河传》困惑、压抑的笔触反映出中国20世纪三、四十年代写实主义传统和二十年代问题小说的风格。萧红作品里带有一抹浓重的“鲁迅色彩”,把人世的苦难和人心的荒凉完整展现地出来。我们也看到,作品明显延续了中国古典小说的文化基因,从小说的叙事笔法上可略见一斑:虽然小说内容由儿童视角生发开来,但不无详尽地包含了场景、人物,描写架构由面至点,视角从大到小,与现代主义叙述方式有着显著的区别。此外,萧红一生拼尽全力寻求她想要的自由和幸福,却至死未果,临终前她感叹:“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在她的散文里随处可见文字之外生活的困窘,和时刻纠结于饥饿的悲哀。这样的人生经历带给她的创作以撕裂、悲戚、寂寞的感情色彩。

《小屋》里的种种隐喻则充分渗透了现代西方的哲思意味,埃斯佩朗莎的成长历程伴随着自己深沉的思考,希斯内罗丝笔下充斥着各种奇特的喻体和若干物化了的人,传达出儿童对物化了的世界的深深恐惧。在埃斯佩朗莎的孤寂和烦恼、逃避与选择中能够看到萨特存在主义哲学的影子。与《呼兰河传》不同,《小屋》在叙事上完全使用一种现代笔法,叙述角度常切换到他人,以此抒发每个人物的直觉体验、梦想、希望及生活不得不给予个体的窘境,字里行间充盈着作家对人间之爱的祈愿。《小屋》的文本特征呈现出现代主义倾向,主人公存在解构传统的叛逆心理,小说的美感正来源于对人物内心的探索和对人性的挖掘。希斯内罗丝正是以自己的真实童年生活体验描绘了埃斯佩朗莎的生活轨迹,“我已经开始了我自己沉默的战争。”就是希斯内罗丝曾经的奋斗写照。以上便是时代、文化和经历带给两部小说的深层次影响。

注释:

[1]王黎君:《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儿童视角》,文学评论,2005年,第6期,第99页。

(茆欣恬 吉林长春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13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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