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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与公传:一九七九(一)

2015-11-28董学仁

西湖 2015年12期
关键词:阿富汗

董学仁

十年后报仇算不算晚

“英雄到老终归佛,名将还山不言兵。”

偶然见到这副联,觉得它说出了我不熟悉的一种境界,于是,我想知道它的主人是谁?那人的经历和心境是不是像联中说的那样,在战场上轰轰烈烈地厮杀了半生,然后皈依佛门静静修心,等待觉悟的时候到来?出于一名写作者的习惯,我还想知道,那人为什么放下刀枪,后来的结局如何?

查到这副联的主人,我略微吃了一惊。他叫孙传芳,中华民国初期几位著名军事将领之一。

在我的感觉里,民国初期的历史很乱,谁正谁邪,谁胜谁负,谁是谁非,一概弄不清楚。当然,也可能那个时代的历史不乱,是它后来的时代很乱,一直没有出版过值得我阅读的民初历史。说句题内的话,值得我阅读的历史是真历史,而不是伪历史。那个时代虽然已过百年,还不可能有真历史出现。

孙传芳的个人历史,有一段出现在民谣中,可能是真的。那民谣说,“正月打雷不平常,军阀司令孙传芳,他在九江打一仗,黎民百姓遭了殃。”

还有一段出现在人们零散回忆之中,他带领几十万军队,打过大胜仗,也打过大败仗,后来心灰意冷,离开战场,修行去了。“英雄到老终归佛,名将还山不言兵。”就是他此时心境的自我描述。

孙传芳的法号为智圆,修行的地方叫天津佛教居士林,他还是那里的宗教首领。那居士林是佛界知识分子研习佛法、弘扬教义的组织,也是佛教信众们开发智慧、净化身心的活动场所。每到星期三和星期六,都有著名僧人前来讲经,孙传芳认真听了,在家作功夫更勤。每日必三次拜佛,那《金刚经》、《大悲咒》等也记住大半,有几次还到法租界的广播电台讲经。

此时华北已成日本侵略军势力范围。其总头目冈村宁次是孙传芳留日时的同学,并当过孙传芳部队的军事顾问,他邀请孙传芳建立华北自治政府并担任主席,被孙拒绝。孙还向报界发表谈话,申明“我对于这种提议不感兴趣”,“我想一定是日本人的阴谋”,等等。

在一篇回顾文章里我读到,有人劝他:你在战场上多年厮杀,如今怕有仇家前来报复。孙传芳淡淡一笑说,死于同胞之手,比当汉奸卖国贼苟活强上千倍。

我还看到孙传芳此时的一幅照片,从状态到神情,全无昔日军人与政客的影子,有些瘦弱,恍恍惚惚,像个苦修之人。

他的结局在1935年底到来。一名施姓女子混入天津佛教居士林,在他跪地拜佛时,离他头部很近,接连开了三枪。

中国人的战争仿佛绞肉机,这句话用于内战之中更加准确。因此在许多民众的眼里,哪一路军阀都不是好人。

孙传芳那路军阀,在1925年与另一路军阀打仗时,俘获了敌方一名军长,姓施。一种说法是经过军事法庭,一种说法是没经过审判,将施军长砍头。那个年月的中国式内战,不会有人讲究不杀战俘的国际法,还有可能依照中国的国情与传统,将敌方首领杀了,悬挂其头颅示众。

他为什么要杀施军长,也有种种说法,有的矛盾,有的不矛盾。

比如,有人说,孙传芳率领五六个省的军队,轻易打了一些大胜仗,太骄傲了。这种说法看起来也可能会有道理。

比如,有人说,施军长雇佣的白俄军队军纪极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另外施军长抓获了孙传芳部下的四十名俘虏后,竟然下令全部活埋。这种说法将施军长置于不可饶恕的位置。

比如,还有人说,施军长被孙传芳打败以后,乘铁甲车逃走,经过固镇大铁桥时,桥上有一千多个他自己的士兵,为了活命,他就从他们身上轧过去了。后来遇到一处铁轨被孙传芳的士兵破坏,铁甲车翻了,施军长才被抓住。这种说法也明显对施军长不利。

还比如另一种说法,将俘获的施军长交军法处审讯后,孙传芳决定立即斩决。时已午夜,有一名幕僚说:“我们打内战,对待俘虏,不宜杀戮,不如押送南京监禁。”孙传芳不听,拍着桌子说:“你我要是被他们俘虏,还不是被杀吗?”

军人死在战场并非意外,但是施军长的女儿或者养女,也就是在十年后刺杀孙传芳的施姓女子很生气,她说父亲如果战死在两军阵前,我不能拿孙传芳做仇人;他残杀俘虏,死后悬头,我才与他不共戴天。

引起我关注的,不是孙传芳该不该杀施军长、施姓女子该不该为父报仇杀孙传芳,而是在图谋报仇的十年里,施姓女子的生活被彻底改变了,人性人格也被改变。

我看到施姓女子入监后一幅照片,感觉就是这样。照片里的施姓女子,从身材到相貌,以及细看脸上的肌肉结构,都与一名健壮、强势、坚毅的男子没有区别。我有些惊悚地想到,那是她的悲苦心境、仇恨理念、复仇意志积聚了十年,让她受到太多煎熬的结果。

我有些惊悚,也有些同情,却没有敬佩。如果孙传芳还是军阀,施姓女子参军敌对一方作战,无论怎样把他杀了,算有本事。十年后才去复仇,太晚了,那孙传芳早就离开军界政界,心向佛门,做些善事,已经不是当年的孙传芳了。

即使要暗杀他,也不该当着一批信佛民众的面,在他跪地拜佛时动手。这种暗杀方式,会散布一种类似于恐怖主义的影响。

但在民众那里,同情和敬佩可太多啦。

民间女子为父复仇的故事,中国古代就有,但是不多,到了近代就更少了。她们被当成烈女、侠女、孝女,写进唱本和戏曲,到处传扬。而这几百年,中国萎靡、困顿、软弱可欺,却有施姓女子为报父仇,十年里受过各种苦难,终于完成愿望,这太让人振奋。

中国人的传统心理有这样一条,百善孝为先。在民众看来,施姓女子不是罪犯,而是英雄。

还有,中国人的传统文化中还有一种崇尚暴力的刺客文化,在某些时候,刺客也不是罪犯,而是英雄。在推翻大清王朝的前后几十年里,派出去执行暗杀的刺客太多了。

等到法院清醒过来,不再允许报纸记者采访施姓女子,已经晚了。各报纸已经把施姓女子的事迹不断放大,有许多戏剧社将其改编成戏剧到处演出,也有小说家改写成小说大量发行,都将民众对施姓女子的同情和敬佩推到了高潮。既然到了艺术创作的阶段,就需要制作出孙传芳的恶人形象,并且不断放大,让他成为应该被刺杀的人。

孙家亲属要求公正办案的呼声,是难以听到的。比如,他们也去争取舆论支持。他们说,孙家也有后人,那我们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再去刺杀她,冤冤相报?我们孙家人表态,我们绝对不会的,我们依赖司法。

孙家的长子是法律界人士,他结合当时的法律说,这不算是替父报仇,因为在军阀混战当中,你杀我我杀你的事情很多,打仗当中是没法避免的事。晚到十年以后再来刺杀,为父报仇的解释是说不太通的。

但他们的声音被淹没了,还有一些司法界人士的声音也被淹没。他们觉得,为父报仇杀死仇人这种事情,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值得称颂,但现代司法环境下,这肯定违反了文明精神。

此案初审时判施姓女子入狱十年,控辩双方都去上诉;二审时改判七年,双方还不满意;最高法院终审仍是七年。但入监不到一年,国民政府领导人便宣布对施姓女子特赦。

那个年月,要求判施姓女子无罪,差不多成了整个社会的声音,足以影响到司法判决,让不够成熟的中国现代司法,变得更不成熟。

施姓女子后来活到七十多岁,在1979年病故。

有一种生活没有珍惜

这句话被人说滥了,不能写进文章,当标题用也不好。它的唯一好处,是容易通过某些时代对发表文字的检查。

而它现在可以描述的,是我在铁东区铆焊厂上班的日子:什么也不用想,不忧国忧民,不忧天忧地。不管你有没有头脑,都一样轻松,烦恼也少。

人与人、人们与人们的关系并不复杂,这对我特别有利。

比如说吧,我在乙班,和班长吵了一架。那时我正端着一大茶缸水走过他身边,被他叫住了和我吵架。吵就吵吧,谁怕谁?我一边喝水一边吵,他没有水喝吵得嗓子里直冒火,吵了一会儿就不想吵了。从这次吵架,我积累了一点经验:心里面生气,吵架才有力量,但如果你心里没生气,也要装出生气的样子,那样的吵架才有质量。后来我把我的经验告诉了班长,他以后与别人吵架时也端一大杯水,喝一口吵两句,再喝一口再吵两句,心里也不真生气了。

再比如说,人们动心眼时,也显得挺可爱的。到年底,车间要在甲班乙班丙班里选一个先进集体,让各班推荐,但只能推荐别人不推荐自己,结果是甲班推荐了乙班,乙班推荐了丙班,丙班又推荐了甲班,每个班都占一票,无所谓先进后进。原来呀,推荐之前各班都暗中打探好了,别的班都推荐了谁,如果我评不上先进,那你也别想评上。

实际上,我们的工作太累,都没有精力去吵架,没有精力去动心眼了。

每周六天,每天八个小时,超重的体力劳动。在那台热轧铁板的轧机前干活,烧红的铁板烤着,沥青的浓烟熏着,冬天夏天全身淌汗,干二十分钟换下来,有个地方就能躺下,死狗一样。

三个星期里就有一个星期上大头班,午夜零点上班到上午八点,那是我们最困倦的时候。从轧机前离开,浑身透湿的劳动服也不换,几分钟就会睡熟。

休息室里好一些的位置永远是师傅的,我的地方在铁案子下面,是个铁板条,有一个半手掌宽。在那上面躺稳了,需要很强的平衡能力,但让所有人奇怪的是,我在那铁板条上睡觉,仅仅滚下来一次,还没有受伤。

而我奇怪的是他们,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脖子粗的脖子细的,睡觉时一概不打呼噜,好像这是工厂的一条纪律。还有,他们的生物钟都极其准确。轮班休息四十分钟,他们总在上岗前五分钟醒来,清醒一下头脑,然后接班。如果不是这样,如果醒得晚了迷迷糊糊去轧机前,工伤事故可就太多了。

要是夏天和秋天就好了,我会躺在厂房外面的煤堆上,睡不睡都不要紧,头上是白花花的星空,有时月圆,有时月缺,风吹过来无比清爽。

因为粮食由国家限量供应,工厂里没有食堂。工人们上下班拎着布兜,里面是大号的铝皮饭盒,中号的铝皮菜盒。车间里有个气锅,把职工的生米蒸成熟饭。菜是在家就做好的,放在气锅旁边,保持着温暖。

我们的饭量真够大的,都能吃下整整一盒蒸高粱米饭,或者掺了大米的高粱米饭:不那么硬,口感好一些。我在铁东区铆焊厂的第一年,大家还都是高粱米饭,之后那几年就开始掺大米了。

有几个老工人就不理解,私下里议论说:主席死了之后,细粮怎么就变多了呢?

这就是他们说话的习惯。管大米白面叫细粮,高粱米玉米面叫粗粮,这是其一。他们说谁死了,就是说谁死了,不会用逝世、去世等书面语言,这是其二。他们还喜欢听北京传来的故事,比如中央首长称呼最高领袖时,都把前面的毛姓去掉,只叫主席。于是他们也把主席前面的毛姓去掉了,显得自己与中央首长一样,有了身份感,这是其三。

我在铁东区铆焊厂的第一年,老工人从家里带来的菜,总是那几样,炒白菜,煮萝卜,炖土豆,都没有加鸡蛋和肉,所以虽然都坐在一起吃饭,也各吃各的,用不着请别人尝尝自己的菜。到了以后几年,商店里卖的猪肉多了,鸡蛋也多了,偶尔出现在大家的菜盒里。老工人就开始议论,主席死了之后,副食怎么变多了?——他们管商店里卖的鱼肉蛋都叫副食,与商店里的正式叫法一样。

1979年春节过后一个多星期,我家里还有肉吃,这是许多年来没有的事。记得我那一天上大头班,带去了一些做菜的原料,绿豆芽、葱丝、香菜,一点盐和凝固的猪油,最重要的是,还有几粒炸熟的猪肉丸子,说是晚饭剩的,其实是我妈没舍得吃,非要我带到工厂去不可。

吃饭时间到了,我开始煮我的丸子豆芽汤:弄来一块烧红的铁板,铝饭盒里盛水煮开,按顺序投入猪油、葱丝、丸子、豆芽、盐和香菜。没有几分钟,车间里就飘荡出一片很浓的香气,把吃饭的人全都吸引过来啦。

一些年后,我弄了同样的原料,想做出同样美味的汤,几次实验都不成功。于是我知道了,人世间有些事情,其实是唯一性的,根本无法复制。

如果说还有复制的办法,也得回到同样的环境:穿一身完全变硬、汗碱层叠的劳动服,蹲在由橘红渐变为暗红的铁板前面,舀起一勺热汤倒入长期营养不足的肠胃。

或许,还要有空中漂浮的沥青微粒。

在那个漫长冬日的夜晚,它可能是那道热汤特殊香气的组成部分。

铁东区铆焊厂那种用沥青润滑轧辊的老轧机,现在,全世界都找不到一台了。它于上世纪二十世纪初由德国人制造出来,再由日本企业主买来安装在满洲帝国的工厂。后来直到七十年代末期,它还在中国鞍山的铁东区铆焊厂里转动,生产一些热轧薄板与工伤事故。大约我离开铆焊厂五年后,那个车间被撤销。那台与人寿命仿佛的老轧机,可能就在这个时候死了。

它活着,就是不停歇的运转,比在它前面流汗干活的一批批、一代代工人们,见过更多的事情。如果它是历史,我和许多人只是它的一部分,为了完成它的使命而存在。

我与它在一起的时间两年多,可并不总在它的身边。

时常把我从轧机前拉走的,有车间工会,也有厂工会,少则几天,多则十几天,然后再回来。工会逢年过节搞些应季宣告,或者若有宣传国家政策的临时任务,都会找我去搞个展览橱窗,写些大字标语。这样零零散散的时间加在一起,估计有半年以上。

在那家有五百多人的工厂里,我可能是最好的美工,也可能写出最好的文字材料,但厂里不会把我调离生产岗位,专职负责宣传事务,那是从工人到干部的一次身份跨越,很难完成。虽然这样,我还是感谢那些写写画画的工作,让我从疲累不堪的轧机前的生活脱身,得到一次次休息与调整,不然的话,我的身体可能会垮掉。

有一次,我在厂门左侧画了一幅临摹的宣传画。画幅很大,高约三米,宽七八米,标题也很长,大约是“团结起来,鼓足干劲,为在本世纪末实现工业、农业、国防、科技四个现代化而奋斗”。画面上有十多个人物,挺胸抬头,造型相似,神情呆板,没有性格,像是其中一个人的翻版,只是他们手中道具不同,显示出了不同的职业和身份。

本来三四天可以画完,我却有意放慢速度,画了一个多星期。一是我很享受它的制作过程,这比在轧机前干活好多了;二是画得慢一些才不会太差。我先前学的是水粉画,还是第一次用油画颜料制作巨幅人物画呢。

刚画完之后,看着还可以,再过几天整个画面颜色变深,原来是我忘了油画干后颜色会加重这个常识,没有事先调得略浅一些。好在颜料本身的变化并不明显,没学过绘画的人看不出来。

至于平时用水粉颜料画展板,那就轻松多了。

有一次画到最后一块展板,想不出合适的图案了。我就把展板搬到室外一棵柳树旁边,让阳光把柳树枝条的影子投在上面,再用笔和颜料把它描摹出来。

我退后了两步,看展板上的柳树。

那是一棵有三五十年树龄的老树,可能生于民国时期,可能生于满洲帝国。如果有一阵风吹过来,它会忘记它的历史,它的幸与不幸,在我的展板上摇摇晃晃。

我已经做得够好了

你有什么可追悔的呢?

你是你的经历与环境的产物,还有,你的性格也是它们决定的呀。有一个童话,穷人家的孩子遇到了王子,换了衣服,换了身份,看起来一步登天,可那也是经历与环境的产物,像抽中了特等奖,不是别的。

如果把我放回到过去的某一段时光,比如说1979年考大学的那段时光,再用力拼一次,我也不能比那时更好,或者更差。

我想考大学,改变我在铁东区铆焊厂的恶劣环境,是那一年春节前定下来的。同一车间的万兵在前一年考上大学;吉良也考了,分数不够,今年还考;等他考上大学离开,我真就孤单了。万兵与吉良,是那个车间里,我能够相互交流的朋友。

与他们一样,我也想考文科。离开中学校门,一晃七年,再学数理化来不及了,赶不上应届的中学毕业生。还有一点没法与他们相比,他们是在高考前的半年里,复习这几年学过的知识,对我来说可不是复习,是把那些考试科目学一遍,用几个月学完,时间太紧了,只能考文科。

其实我想考美术学院,可在重开大学的两年里,鞍山只考上一个人。有消息说,今年考大学的年龄放宽到二十五周岁,而我已经二十四周岁了。

考吧。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

也许,对我来说,有一次机会就够了。

书店里买来一本书,十六开本,三百多页,语文、历史、地理、政治、数学的高考课程,算是当时唯一的教材和辅导资料。

没有外语。有消息说,今年也有外语考试,但报考普通大学的不计入总分,考重点大学才计入总分成绩。这样一来,对我还算有利呢,我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读中学,一半时间停课闹革命,一半时间复课闹革命,当时也开了英语课,学会了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书写和呼喊“毛主席万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现在,毛主席不在世了,那两句话完全没有了用处。

剩下那五个科目,对我来说,差不多都是新知识,内容太多。一边上班一边学习的几个月里,从头学一遍,时间不够用。

我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适合我的学习方式:

第一,用三个月时间,把每一门课程认真读一遍,同时做好详尽笔记;

第二,用一个月时间,离开那本书,把我那详尽的笔记再认真读一遍,做个笔记,简略一些;

第三,最后半个月时间,再把简略的笔记读一遍,做一个更加简略的笔记,每个科目不超过几页纸。

这样的话,我不用翻来覆去看那本书,看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脑袋很大。到考试前二十分钟,我还来得及把那几页再看一遍。

那些知识,放在头脑里,像杂乱的货物进入货仓,需要有秩序的安置,不能乱了,我需要的时候要找得到它们。

也不能贪求货仓很大,住进去太多的知识。

会的就算会了,不会的就算不会,重要的是头脑清醒。

许多年后,我在书店里闲逛,辅导高考的书有上百种,摆满了一个个书架,其中有一本叫作《高考三轮复习法》,就在醒目的位置。

我很亲切地笑了笑。

从书名来看,这是我二十年前为自己设计的学习方案。

参加高考的还有德华,他不在铁东区铆焊厂上班,我和吉良认识他是通过万兵,也成了很好的朋友。

德华爱学习,能吃苦,理解能力很强。

他家在铁道西侧工人住宅区,房子很矮,房间很小,挤了一大家人。这一点和我家近似,只不过我家住在铁道东侧。不幸的是,他的父亲去世了,母亲身体不好,这一点和我完全一样。

在那座低矮潮湿的小房间里,没有摆放一张桌子的地方,这影响了他的学习。他与吉良、万兵参加了前一年的高考,与吉良和我参加了这一年的考试,到了下一年他才考上大学。我想,如果他的学习环境稍好一些,他考上大学的时间决不会比我们三个更晚。

这一点我感谢吉良。我家里环境也不好,但因为高考前一段重要时间里,吉良邀我住在他家里,学习环境就非常好了。

他家住的是老房子,满洲帝国时建的,宽敞明亮,不压抑,不潮湿。这种老房子的间距也很大,可以自己接出一间挺大的房子,吉良和我就住在那个接出来的房间里。我们一起上班下班,一起琢磨怎样高考,学累了一起到外面散步,那真是一段好时光。

吉良参加过一次高考,现在的大部分时间用在外语上,准备考重点大学。他学外语和其他科目都不觉得累,甚至可以一夜不睡觉,是我觉得他会累,学了两个小时,就拉着他出去散步,十多分钟后回来,头脑又是清醒的啦。

从吉良家出来,向左拐,走一段上坡路,走一段下坡路,再向左拐,就到了胜利小学。那里有辅导高考的学习班,晚间开课,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铁东区业大,或者是铁东区夜大,这在汉语里的读音一样。

每周有三四个晚上,我和吉良都去听课,但不能在一个班级。那里有五个班,按考生的成绩分为两个快班,三个慢班。我去的时候已经开班一段时间了,只能插到慢班去。

据说,慢班的老师课讲得好,但快班的老师讲课更好。这在地理课上就看不出区别,因为缺少地理教师,五个班都请田老师讲地理课。

田老师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身材不高。他站在离黑板一步以外,伸直右臂,轻轻一转,一个圆形的粉笔印迹就出现在黑板上,不管是大的圆,小的圆,都像圆规画出的一样,毫无瑕疵。他更厉害的地方,是能把一些复杂的地理环境和地理计算,都讲得清楚。

胜利小学也开了数学课,但吉良和我都不去上。我们的数学基础都不好。实际上,我们在中学开过几段零散的数学课,讲数学计算的内容挺少,讲阶级斗争的内容挺多。有些考生可以报不要数学成绩的外语专业,我就躲不开数学,但也只能把因式分解的部分学明白了,再学些平面几何一类需要空间想象力的东西,那是我喜欢的,其余的只好放弃。

后来高考时,一百分的数学卷子我只答了二十六分,对我来说已经很不错。其中有一道题是证明勾股定理,我得了那道题的满分九分,就是画了坐标和图形,靠空间想象力证明出来的,而其他考生都用了比较简便的三角函数公式。

另外的语文、历史、政治,我都得了七十分上下,还算可以,只有地理特别突出。我还记得那些地理试题,第一道题是二十个地理名词填空,满分十分,我得了零分。后面是一些判断、分析、综合、比较、论述的题目,满分九十分,我得了八十九分。

高考录取后,我特意找到田老师,告诉他,这次高考我得了地理一百分中的八十九分,并向他表示感谢。田老师乐得脸上的皱纹更多了,密密麻麻,有横有纵,像地球仪上的经纬线。他说已经知道了我的地理成绩,在鞍山与辽宁的考生里名列前茅。

田老师还告诉我,这五个班的考生在结业时互相击掌鼓励,考出好成绩,在大学校园见。但那两个快班考上了挺多,三个慢班就考上了你一个。

这时我就有些迷惘,想起一名叫敏的女生。我听说她的弟弟是应届毕业生,而她家里有点原因,不能让两个孩子都读大学,后来她没有参加高考。

敏与我同班。她圆脸长发。她文静美貌。她特别聪明,是我喜欢的那种。每次放学以后,我送她回家,但胜利小学离她家太近了,几分钟后就走到了她家。

那段路程长一些就好了。

我们不需要你的真实

我没有读过阿提克·拉希米的小说。

他是一位流亡法国的阿富汗作家,也当过导演,把他的小说《土地与尘埃》拍成电影,并且坚持要回到阿富汗拍摄。他还有一部小说叫《有耐心的石头》,也拍成了电影。

有时我读的小说比电影多,有时我看的电影比小说多,但想读拉希米的小说,对我来说很不容易,我不懂法文和波斯语,也找不到他小说的中文译本。

先说《有耐心的石头》,这个名字就有小说或电影的味道。在波斯语中,它可能指一块黑色的魔法石,也可能指圣城麦加里的黑石,人们向它倾诉,就能消除烦恼,得到活下去的耐力。有人相信,有一天它会因吸收人类的太多不幸而爆裂,而石头爆裂之日,亦将会是世界终结之时。

拉希米写到一个阿富汗男人,被一颗子弹射中颈椎,终年昏迷不醒,如同一块会呼吸的石头。苦命的妻子坐在他身边,一边照顾丈夫一边跟他低声说话,絮絮叨叨,根本不知道丈夫是否听得见,是否能明白。丈夫能动时她可不敢这样对他讲话,否则会被打个半死。据说妻子的低语,在这部小说中持续了一百五十页,涉及到战争、宗教、社会,还涉及到那个叫作阿富汗的苦难国家里许多难以想象的隐秘。

再说《土地与尘埃》。

拉希米二十岁时还是一名记者,还没有从阿富汗流亡到法国。一次他看到两个人坐在桥头,是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眼睛里充满了无助和绝望。因为苏联人炸毁了他们的村庄,他们无家可归。后来他把这永远抹不去的记忆写成了小说,拍成了电影。

在他的作品里,阿富汗的一个村子被苏联人炸毁了,大部分村民死了,老人达斯塔吉尔和孙子亚辛还活着。轰炸的巨响将亚辛变成了一个聋子,可怜的他并不知道自己聋了,还以为轰炸后一切都会变得如此安静。他们唯一的亲人是老人的儿子穆拉德,在一座遥远的矿山里挖煤。于是,这一老一少踏上了艰难的旅程,他们要找到穆拉德,告诉他村子被苏联人炸毁的事情。拉希米利用他们一路上的见闻,详细描述了抵抗组织反击苏联军队的故事。

我读到的一篇文章说,在2009年,拉希米已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这大概是说,他与另一位阿富汗裔作家胡赛尼一样,在世界上的名望都很高。他生于1962年,比胡赛尼大三岁,逃出阿富汗的时间比胡赛尼晚了十来年,因此有更多的所见所闻,可以见证阿富汗历史上一段最痛苦的岁月。

在我的一篇文章中,我对胡赛尼的写作表示赞赏。我说,在这之前,一个作家把一个国家推向世界的事情,可能还没有发生过。

写下这句话时,我想的是,胡赛尼的意义在于一个作家单打独斗,把一个弱小的国家推向世界。现在我知道了,拉希米的《土地与尘埃》在2000年就出版了,早于胡赛尼出版《追风筝的人》的2003年。

所以,我很抱歉。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拉希米与胡赛尼两个作家,把阿富汗民族推到世界的面前,让这个民族不再那么弱小。

1979年,苏联出动军队侵入阿富汗,怎么看都是世界上的一件大事。

我记忆中的1979年,世界上只有三个地方有战争,差不多都在亚洲。越南对柬埔寨,中国对越南,苏联对阿富汗,这六个国家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在社会主义阵营内。我在回忆1978年的时候,有篇文章描述了越南对柬埔寨的战争,因为它是在那年打起来的,下一年还在继续。至于中国对越南的战争,是1979年初开始的,我也想描述它,但现在还没有找到描述的方法。

苏联为什么侵入阿富汗?

有文章说到这件事情,只用了简洁的一句话:苏联非法武装侵入阿富汗。这种说法类似于黑色幽默,让我看着就乐了,武装入侵别人的国家,还分什么“非法”与“合法”?

苏联人有一种“有限主权论”,更像是一种黑色幽默。苏联官方解释:由所有社会主义国家所组成的大家庭,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因此,社会主义大家庭的利益至高无上,各社会主义国家的主权则是有限的。

人们把这一论点称为有限主权论,说它在苏联出兵捷克斯洛伐克的1968年开始出现,但实际上,斯大林那一代的苏联人,甚至更早时候的某些革命理论家,在暴力革命夺取国家政权阶段就这样想了;无产阶级没有祖国,当然也没有国家与民族利益,有时候也拿它做些交易。上世纪四十年代至六十年代,苏联先后侵入了几个国家,是这一理论的应用;七十年代侵入阿富汗,是这一理论的继续。

这时候,苏联人还有更进一步的新理论,用于他们输出革命和输出战争:到了某个历史发展阶段,要把无产阶级专政从“一国性的专政”变成“国际性专政”。

后来,又过了一些年,世界的变化很大。当某些政权大量屠杀本国平民的恐怖政策引发了世界性的忧虑,又有人提出了“人权高于主权”的主张。

在我看来,这也是一种有限主权论,它与苏联人的深刻分歧在于,我们究竟可以让什么高于主权,是可以让“政权高于主权”,还是让“人权高于主权”?

现在回到苏联入侵阿富汗这件事。

这样才能回到我关心的一件事情:它对于阿富汗民众是一场灾难,对于苏联民众呢,是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颁给了阿列克谢耶维奇女士。她写过《锌皮娃娃兵》,记录了阿富汗战争中苏联官兵、护士、妻子、情人、父母、孩子的记忆。那本被她叫作“文献文学”、被美国人叫作“非虚构文学”、被中国人叫作“纪实文学”的书,在1999年出版。

书名来自装运苏联士兵尸体回国的锌皮棺材。他们穿着军礼服,十八九岁就躺在棺材里了。棺材里还得再装些阿富汗的土,让它有一定的重量,因为那些刚成年的人体重还很轻。在夜里他们被悄悄下葬,而官方报纸上写的是:这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是去执行共产主义任务,到阿富汗帮他们筑桥、种树、修友谊林荫路。

有位回国的苏联士兵,说到他刚去阿富汗时,接受的教育就是:谁第一个开枪,谁就能活下来。“射击时,任何一个人都不用可怜,击毙婴儿也行。因为那边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和我们作战。”他说,“子弹射进人体时,你可以听得见,如同轻轻的击水声。这声音你忘不掉,也不会和任何别的声音混淆。”他还说,“有个我认识的小伙子,脸朝下倒在地上了,倒在气味呛鼻、灰烬一般的尘土里。我把他的身子翻过来,让他后背贴地。他的牙齿还咬着香烟,刚刚递给他的香烟,香烟还燃着。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感到自己仿佛在梦中活动,奔跑、拖拽、开枪射击,但什么也记不住。战斗之后,什么也讲不清楚。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玻璃,恍如一场噩梦。你被吓醒了,可什么事也想不起来。”

按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说法,至少五万年轻人死在阿富汗,但官方的统计数字很少。

那时候,阿富汗战争的爆发时间过去了二十年,结束也有十年了。《锌皮娃娃兵》出版后,有关阿富汗战争渗出表面的真实震撼了整个社会。

但在谎言中生活久了,许多人已经不需要真实。有的母亲带着在阿富汗牺牲的儿子的照片、奖章与勋章来到法院,起诉阿列克谢耶维奇。她们一边哭一边喊:“人们哪,请你们看一看,他们是多么年轻,多么英俊,他们是我们的孩子,可是她写文章说他们在那边杀人!”

有阵亡士兵的母亲直截了当地冲着阿列克谢耶维奇叫道:“我们不需要你的真实,我们有自己的真实!”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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