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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艾什诺兹:破碎时空的漫游者

2015-11-22吕艳霞

剑南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漫游者波德莱尔时空

■吕艳霞

法国小说家让·艾什诺兹笔下出现了大量的漫游者,他们不受地理空间和时间的约束,在世界范围漫游,用冷漠而犀利的眼睛观察世界。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剩余之物。在破碎的时空中,攫取着一个个同他们一样孤独的世界的碎片,试图用碎片拼出一个他们归属的世界,来体验确定的世界的“当下”的生活。

法国小说家让·艾什诺兹 (Jean Echenoz,1947-)是当今法国最受评论家、读者和学者欣赏和赞誉的作家之一。他作品颇丰,从1979年至今,已经在午夜出版社出版十六部作品,并被翻译成三十多种语言。自1979年开始写作以来,让·艾什诺兹便以其独特的小说风格在法国文坛上打上了自己的印记。他对运动、对地点的关注,使任何一个第一次阅读他的小说的读者都印象深刻。他笔下出现了大量的漫游者,跟随他们的脚步和目光,小说读者在现代社会的碎片化空间与时间中游荡历险。

漫游的灵魂

漫游者,是法语“flneur”的翻译,也有的翻译成 “游荡者”、“游手好闲者”、“浪荡子”、“散步者”、“闲逛者”。这个意象最早来波德莱尔。波德莱尔在《现代生活的画家》里描写了这样一类艺术家,他们是“富有想象力的孤独者”,喜欢漫游、观察,喜欢“生活在芸芸众生之中,生活在反复无常、变动不居、短暂和永恒当中”。他们“离家外出,却总感到是在自己家里;看看世界,身居世界的中心,却又为世界所不知”。德国思想家瓦尔特·本雅明详细论述了波德莱尔的观点,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里专门辟出了一个章节,提出了“漫步者(游荡者)”和“漫步(游荡)意识”的概念,将漫步者的种种特征与巴黎、与拱廊街、更与波德莱尔的“都市抒情诗”联系起来进行了论述。

让·艾什诺兹笔下的许多人物都具有漫游者的特点:首先,他们都是孤独的人。在艾什诺兹的笔下,我们找不到幸福的家庭、美满的婚姻和甜蜜的亲情,每个人都生活在孤独当中。正如《格林威治子午线》中的主人公西奥·塞尔默那样:“他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街上度过的,只在晚上睡觉时才回到旅馆,而且一大早就离开了那里。像在纽约的时候一样,他参观博物馆,去看电影,总是独来独往。他是一个完全孤独的人。人们偶尔会碰到这种人的。”

除了孤独,他们的共同点是彷徨若失,没有生活方向,没有目的。现实中单调贫乏的生活无法让他们满足,他们天性厌倦平静的生活,只要有一丝丝出发、移动的借口,便会马上付诸行动。西奥本是联合国的译员,在纽约生活平静,可是他却对这种生活感到茫然和厌倦,但他突然停顿下来,停止了翻译和工作,辞了职,开始去游荡。他“被一种难以解脱的情绪所左右,简直不能够在同一个城市待半个月以上”。当他最终被卡里耶抓住把柄,雇用他作杀手时,他也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领会到他因此而要去旅行,就可以了。而另一个人物薇拉,夏天去清真寺,冬天去东正教堂,只为了在走出教堂的数小时之后真切地感受到空虚。她不知往何处去,就是不想回家,而一旦收到了一个未经任何证实的出发信息,她就立刻启程上路了。

然而,他们为什么要漫游?在书中,找不出答案,没有人能确切解释清楚,有时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的游历目的,更在于游历本身。就像《格林威治子午线》中拉谢尔说要去北极,西奥问“为什么呢”,拉谢尔只回答“为了游历”。游历本身就是目的,就是漫游者活着的动力。他们的生活,就是漫游。

卢卡奇在《小说理论》里指出,希腊的史诗世界是一个葆有“完整文明”的世界,在那没有生活的艰辛、心灵的孤独、精神的裂变,人在那“既不知道自己会迷失自我,也从未想过要去寻找自我”;而人一旦走出幸福的、令人愉快的史诗世界,进入现代的小说时代,就进入了“先验的无家状态”。正是这种“无家”的状态让人不停地漂泊,不停地流亡。彼得·伯格则在其名著《漂泊的心灵——现代化过程中的意识变迁》中指出:“受现代化影响而生活在第三世界的人,开始对他们的生活意义及社会规范产生怀疑及不确定的感觉,感到自己无根,没有归宿。简单地说,现代化带来的是一群漂泊的心灵、失落的个人。”

正是“无家”、“无根”,导致了让·艾什诺兹笔下人物的“漫游”。不过,这种漫游与传统意义上的流亡、流浪不同。流亡是古典文学的视角,流亡的人走出家门,在世界上孤独地漂泊,充满失落、伤感与无奈,他们仍然想念着以前的家园,怀念自己曾经归属的美好世界。他们不喜欢呆在人群中,只要一有机会就会离群索居,回到自己的心灵故乡。所以他们对当下的世界是排斥的,是没有好感、甚至不感兴趣的,他们始终拒绝融入当下的世界。

而漫游不同,漫游者虽然也没有归宿,没有目标,虽然他们也孤独,可是他们仍然喜欢观察人群,就像波德莱尔说的:“任何一个在群众中感到厌烦的人,都是一个傻瓜!一个傻瓜!我蔑视他!”“波德莱尔喜欢孤独,但他喜欢的是稠人广座中的孤独。”让·艾什诺兹笔下的人物都很孤独,可是他们仍然喜欢观察世界,观察人群:《我走了》中的费雷独自一人坐在街头咖啡馆的露天座里,看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女人;另一个人物,本加特内尔即便在化装改名之后仍然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世界。漫游者对当下的生活并不排斥,甚至带有极大的兴趣和好奇心,即便是碰上了拉雪兹神父公墓,他们也会好奇地进去看看:“我们进去吧:……完全没有别的东西可看;我们出去吧。”这些漫游者总是试图在当下的世界之中寻找美的碎片,而并不是试图去寻找过往时代的“根”。他们与世界的关系,正如研究者所总结的那样:“他们既在大众中间,又独立于大众之外”。就像本加特内尔 “只是在远远地瞧着世界。如果说他在观察着人们,他却离群索居,跟谁都不打招呼”。他们藏身人群,在人世漫步,用冷漠而犀利的眼睛观看,用耳朵聆听,只是很少交谈。他们与世界的关系既远又近:既属于这个世界,又不属于这个世界,是这个世界的剩余之物。他们从没想过要从当下的世界退出,回到原初的世界,这也许是漫游者与流亡者最大的不同。

让·艾什诺兹式漫游者的另一个特点是:他们都不受地理空间和时间的约束,他们的生活就是不停地跑动,不停地在世界上游荡。《格林威治子午线》每一章的情节都发生在世界的不同地方;《出征马来亚》中,人物从法国飞到了马来亚;《我走了》里的主人公费雷甚至跑到北极去探险;在《格林威治子午线》的最后一章的寥寥几页里,我们就跟着小说中的人物西奥从太平洋中央 “与宁波和尤里卡的距离相等”的地方到达广州,穿越中国海和日本海,经过北海道岛、库页岛,看见阿留申群岛的陆地,向着北极进发。小说人物就这样被让·艾什诺兹驱赶着,从地球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不停地游荡着,履行着他们自己或清楚或不清楚的使命。

破碎的时空

在让·艾什诺兹式漫游者看来,时间和地理空间的限制都是要被突破的,他们看到的都不再是完整的世界,而是时空的碎片。

英国的吉登斯在研究现代性的后果时提到,在现代社会中,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时空重新分割重组了。他认为,在农业社会中,历书、沙漏、观象学为人提供了粗略的时序,那时候时空是彼此互相关联的。就是说,传统时间总与地理标志相关。比如太阳下山、牛羊回家,就是要做晚饭的时候了。而钟表则意味着现代时空的出现,它分割时空,把时间从空间中剥离出来,变成有序的格栅。只有遵守严密的时间表,人们才能工作生活。时空这样重组的后果是:距离感淡化,空间成了幻想,人们无论何时都感受到时间的驱迫。而美国的大卫·哈维则提出了“时空压缩”的概念,试图表明:“资本主义的历史具有在生活步伐方面加速的特征,而同时又克服了空间上的障碍,以致世界有时显得是内在地朝我们崩溃了。”

无论是吉登斯的时空重组,还是大卫·哈维的时空压缩,都试图表达人们在现代社会中在时间和空间的感受和表达方面所面临的种种挑战和焦虑。而让·艾什诺兹则通过小说创作在这一方面有着更深刻的体会。

从第一部小说《格林威治子午线》,他就试图表达对已经嬗变的时空的焦虑。他选取了格林威治子午线经过的一小块陆地、一个小岛来切入。这条线是日期变更线,它是人们企图“将时间留在一个球面上”而随意设立的一条分割线,将大地和时间分开,分割日期,分割了今天和明天,也分割了世界。他借书中人物之口,认为“人们从来没有将时间与空间协调好,从来没有将它们组合为一个整体”(第213页)。而在那条线经过的小岛上,人们“生活在一个一天与次日相距几厘米的国度里”,“同时迷失于时空之中,实在难以忍受。”(第5页)通过格林威治子午线这个奇异构思,让·艾什诺兹一下子就提出了他在时空上的焦虑。因为时空不再像以前一样相互关联,人们再也无法根据空间来判断时间:隔着一条日期分界线的界碑,仅仅前进几厘米,人们就跨进了“明天”,后退一步,就回到了“昨天”;时空被压缩,人们曾经需要花费时间去跨越的空间障碍一下子消散了,人们无法再像以前一样在固定的空间过着确定的“现在”的生活。那怎样才能抓住现在的生活?就是尽可能地占有更多的空间,驯服更多的空间,用对空间的占有来体验“当下”的时间。这也许是让·艾什诺兹笔下的人物不停地跨越地理障碍,在空间探索的一个原因。

然而,无论怎样努力,想要得到资本主义上升阶段巴尔扎克 “人间喜剧”式的宏观图照,在现代社会已经不再可能,因为以前遥远的东西不再遥远,曾经坚固的东西也已经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一个个时空的碎片,作家、艺术家所能做的,就是攫取这一个个碎片,在碎片中反照出当代的生活了。在让·艾什诺兹的作品中,就充满了这一个个时空的碎片,其中尤其突出的,是城市中的时空碎片。

让·艾什诺兹在作品中喜欢描写城市,尤其喜欢巴黎。正如他在《热罗姆·兰东》里提到的那样:他“对巴黎相当了解”,会和午夜出版社的社长兰东谈论“巴黎的街角”,会在一个人很少去的地方 “发现一幢非常奇怪的房子”。尽管他的小说中地理疆域跨越世界各地,可是他念兹在兹的仍然是巴黎。不过他笔下的巴黎城,不是第二帝国奥斯曼男爵规划下的严密、协调、井井有条的城市,因为无论多么规整有条理的地方,他注意到的也是其中的不规则的游离于整体外的细节碎片:少女贞德的雕像 “在灰色的空气中却呈现出灰暗的黄色”,协和广场上“散布着一些风格不相协调的建筑”,苏伊士街上“那些垂头丧气的旧楼房的大多数门窗都被碎石封死”,爱克塞尔曼林荫大道上“1910年的式样与1970年的风尚比肩而立”,十六区夏尔东-拉伽什街的某些角落 “显现出一副核战争之后的颓败景象”,炎热夏季的巴黎城中“到处都在挖路维修”……这样的巴黎,怎么也和拿破仑三世时期奥斯曼男爵苦心打造的宏伟壮观的世界博览之都对不上号。

让·艾什诺兹中意的也不是本雅明在《波德莱尔:晚期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提到的漫步者喜欢的商业街区建筑——巴黎的拱廊街。在拱廊街时代,那些漫步者在有着玻璃房顶和大理石地面的拱廊中悠闲漫步,既有遮风挡雨的顶棚又有琳琅满目的店铺,他们有着足够的空间和时间慢慢地观赏与沉思。可是到了当代社会,波德莱尔式的漫步者喜欢的严密网状结构的拱廊街已经被一个个大商场、购物中心所穿破,拥挤而喧嚣,完全是商品的迷宫。漫步者已经在这找不到可以让他悠闲漫步的时间和空间。这也就是为什么让·艾什诺兹笔下的漫游者更喜欢的是巴黎的郊区、高速公路、环形大道这些城市中的边边角角:高速公路边的工厂、空无一人的村庄、孤立的别墅、要被拆除的楼房,郊区商业中心和仓库、货栈、工厂……这些地方并不乏美感,有的甚至非常动人,比如阳光照亮了高速公路侧边“一座鲜艳蓝屋顶的工厂,而且这种颜色还在阴暗之中闪耀了片刻;那些在阳光中向高处升腾的烟囱的白烟,在同一时刻变得像白雪和泡沫一般生动而耐看”(第118页)。这样的地方也不仅仅只是巴黎的特产,郊区、高速公路在世界哪个地方都存在,它们几乎具有同质性,处在这样的地方,没有文字说明,人们根本分不清具体的时空。可是它们都是一些空间的碎片,处在城市的边缘,蛀蚀了城市的组织规划,各种风格杂糅在一起,是看似严密规整的城市中的不协调、不规范的时空碎片,夹杂在一片空洞和虚无当中,纷纭在世界中。它们就像漫步在其中的人物一样,孤立着,零散地存在着。

这些时空的碎片没有完整性和有机性,可是漫游者却仍然希望从这些碎片中得出世界的完整图景,让·艾什诺兹通过人物对拼板游戏的喜爱来阐释这一点:“拼板游戏的每个片段部分,它是不定形的,”最重要的,“并不是每个拼板的形象本身,而是最终的形象,重组的拼板形象。”而漫游者正是在这样破碎的时空中,攫取着一个个同他们一样孤独的世界的碎片,试图用碎片拼出一个他们归属的世界,来体验确定的世界的“当下”的生活。这正是让·艾什诺兹小说的积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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