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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夕

2015-11-22□言

剑南文学 2015年18期
关键词:桑田核桃树养蚕

□言 子

【编者按】2015年9月25日,20多位绵阳知名作家诗人聚集在芙蓉溪边,开展了为期一天的芙蓉溪文学采风创作活动。现将本次活动后创作的部分作品编辑成辑,以飨读者。

走近蚕房,我就听见了细雨一样的声音,那是蚕吃桑叶的声音。

——《丝绸梦》

坡脚公路铁路间,正在修高铁,该拆的拆了,该堵的堵了,两趟公交车,春天改道,所有车辆,只能绕道进城。她要去乡村,这个季节,稻谷正在泛黄。她知道哪一辆车,能开进乡村,她多次坐过。这辆车经过她的家门口,修高铁,走了别的地方。步行去对面的干道,也许能坐上这辆开往乡村的公交车?走在路上时,又想,进城,从来没有看见过这辆车,等上半天没有,岂不是白等?为了不耽误时间,她穿过天桥,上了一辆方向正好相反的公交车。这路车她坐过,开往乡村。不过,这趟车经过的乡村,差不多都城镇化了,难见成片的田野。去乡村的路程,越来越远了!二十年前,她出门下坡,就是田野;二十年前,她走过的天桥街道,都是阡陌纵横的田埂。二十年的时光,似乎很遥远了!二十年来,去乡村的路越来越遥远了!

公交车沿路经过的地方,都是水泥房子。摇晃一个小时,出现了几块稻田,一晃,稻田消失了。快到终点站时,她下了车。终点站是个化工厂,多年前坐这路车,她不了解情况,到终点站才明白该提前下车。茫然地看着对面的站牌楼房商店,眼熟,原来这个小镇,就是她那次坐到终点站,在田野穿行一圈后,走到这里又坐车回去的地方。连站牌旁浴室前那块肮脏的镜子都没有变,镜子上边的几个黑色大字也没有变——对外洗浴。浴室的门帘是一块烂兮兮的布,可能一直没有换过。这种地方,谁来洗澡?她赶紧把视线移开,下坡,到了一座石拱桥上。

她拿出洗净的苹果,站在桥上吃,看芙蓉溪上的垂钓者。这条溪她在富乐山下无数次见过,两岸是高高的石块垒的堤岸,汇入涪江。眼前的芙蓉溪没有人工的痕迹,原生态,平静得几乎看不见水流。枯水期,是不是也有丰沛的水?她没有在枯水期来过,上次转到这条溪上,也是丰水期。她把苹果核扔进溪水喂鱼,继续朝前走。

桥头,她看见了一块稻田。一块已经泛黄的稻田。

离开公路,她下到田埂,在稻谷间漫步,一种久违了的沁心沁肺的舒适袭上心田。稻田里边,是几块荒地,野蒿比人高。都种上稻谷,该又多好?稻田外边,是野生灌木林,灌木林下,又是荒地,荒地下是芙蓉溪。透过灌木林,她看见对岸的垂钓者坐在太阳下等候鱼儿上钩。走过稻田,她下到另一条田埂,没有稻谷,满地的生姜,两三块地,都是生姜。姜叶青茂茂,枝丫纵横。蔬菜里,姜的枝叶好看,树枝一样。海椒茄子番茄的枝叶也像树枝。回到稻田,在田埂上转了两圈,上了公路。

芙蓉溪隔着公路边的稻田包谷地,她逆向而行。溪水平静,听不到一丝流水声。蝉声悠长、密集,一路陪伴着她。蝉儿的家在树上,每棵树木上,都有蝉儿。路上除了她,就是她坐过的那趟公交车开过去开过来。有人家的路段,屋檐下的女人看着她这个太阳下的独行者。农家的坝子里,晒了包谷花生。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拌桶反转来扣在树干上。准备打谷用的?要不了几天,可以打谷了!她为拌桶拍了照,想起年少时,在老家,秋收季节,四处都是拌桶声。好些人家,都有自己的拌桶,秋天打谷,冬天装谷。拌桶的形状像个巨大的斗,四角有四只耳朵,打谷时,后边插上苇席抵挡乱飞乱溅的谷子。苇席两边穿了竹竿。这只囥在树上的拌桶,等着收割时下田。此时她的脑子里,浮现出秋收的画面:一个汉子顶了拌桶下田,拌桶囥在他头上,只能看见这个汉子的半截身子移动;另一个汉子,裸露的小腹下裹了白布帕子,既是遮羞布,也是洗澡帕。打谷的汉子收工后,要找一处水深的凼凼擦洗身子。深水凼凼一般都在田坎缺口下,水冲出来的。拌桶放进田角,割谷的两个汉子,把田角的谷子割光,一把又一把稻谷躺在田埂上。砂镰割断稻秆的声音“沙沙”作响,稻谷打在拌桶上的声音响起来了,不急不慢。一眼望去,稻田里摆放着一把又一把稻谷。这是多年以前的画面,那年月,收割的都是男人,女人留在家里煮饭晒谷子。后来,男人都进城打工了,青年也进城打工了,上了年纪的女人们,开始下田栽秧割谷打谷了,顶拌桶下田,不再是男人的事情了。那年她在芙蓉溪边游荡,看见一对中年夫妻在自家的稻田割谷打谷。割了再打,打完再割,四个人的活变成两个人的。

小贩的叫喊从前方传来:凉——皮!凉——面!

一个骑摩托的小贩出现在公路上,穿过公路,摩托车停在路边的敞坝上。

骑着摩托,游走乡村,四处叫卖,是件有意思的事!她有些羡慕那个小贩。想着,到了买小吃的人家。小贩戴了透明的卫生手套,正在摩托车后座的器具上揭凉皮切凉皮,几个妇女围着。一个老婆婆拿了凉皮往屋子里走,塑料袋子里切成条的凉皮作料清晰。老婆婆进了摆放着日杂食品的屋子,对桌边的一个汉子说:三块钱,这么少,以后不买他的了!小贩还在摩托车上切凉皮,几个妇人还围着。

这是一条三岔路口。

看见这路口,她一下想起自己那年就是从终点站走进田野,再从田野走进桑田,再从桑田走到芙蓉溪岸,然后又从桑田回到公路,走进这条岔路,在前边的胜利桥头坐了回城的车。眼前的三岔路口,一下熟悉起来,原来这个地方来过!右边的公路,通向终点站的化工厂,左边的公路,是田野,是大块大块的桑田。她走上通往桑田的公路时,看见农家屋侧的草坝上,牵着一窝南瓜,阔大的瓜叶被太阳烤得焉兮兮的,几个还没有黄透的圆南瓜,躺在地上,瓜叶为它们遮挡阳光。看见南瓜,她想起,那年走到这里,三岔路口间,晒了黄包谷,这次,黄包谷大多还在田野里。她想起那年也是8月,这次还是八月,今年闰4月,依阳历,庄稼似乎成熟得晚些,依农历,还是在7月间成熟。

走着走着,出现了大块小块桑田。一辆火三轮,停放公路边的树下,一个女人站在旁边。随即,出现两个背背篼的男女,他们走近火三轮,把背篼放上三轮车。可能是摘桑叶的?她加快了脚步,想赶上去询问一些蚕桑的事。快走了几步,看见三个人都上了车,火三轮开走了。她有些失望,想着他们是不是摘桑叶的?走到停三轮的树下,看见溪边的这片土地上,全是桑树,没有蔬菜庄稼,认定刚才那三个人,的确是采摘桑叶的,心里生出了更大的失望。乡野的中午,阳光下,要在田野上见到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失望中,她把目光从桑田转向公路对面,看见前边有几个人正在打核桃。

是吃新核桃的季节。

穿过公路,到了核桃树下,看见一对中年夫妻拿了竹竿打核桃。竹尖上,篾条编了一个精巧的篼,口朝上,小心打的话,树丫上的核桃可以落进篼。两夫妻打得猛烈,核桃都落到地上,路上草丛石头缝里都滚着核桃。一个老婆婆,提了撮箕到处捡。是汉子的妈?还是汉子老婆的妈?她没有问。问的是:

——打核桃啊?卖不?

——不卖,自己吃。

——自己吃好啊。

——我们留着送礼。

——送礼?

——儿子结婚了,还不满一年,要给亲家送礼,端午送月饼包蛋,中秋送核桃。

——该是端午送包蛋,中秋送月饼。她知道汉子说错了,纠正道。

——是,是,端午送粽子包蛋,中秋送月饼核桃,谈朋友开始送,结婚后满一年就不送了,要送的话,是儿子他们自己的事。

——还有这规矩!核桃送多少?

——数个数,两百三百。

她与汉子对话时,汉子的女人把竹竿靠在核桃树上,捡路上的核桃吃。女人捡了两个核桃给她,说用脚踩就开了。她照女人说的那样做,将核桃放在地上,用脚踩。她捡起裂开的核桃,取出白生生的仁,和着白生生的衣子一起吃。女人剥了衣子吃。她告诉女人,衣子营养,剥掉可惜了。女人问她是城里来的?是。女人说这么大太阳你还到乡下转,不怕晒?不怕。她想起那辆摘桑叶的火三轮,问女人你们家养蚕不?养,屋子里正养着。女人吃着核桃,指了指水泥楼房下的偏房。偏房青瓦盖的,水泥楼房衬托得低矮。女人说专门搭来养蚕的。她问些养蚕的事情,他们把她当着收蚕茧的了。她说自己不是收蚕茧的,转着耍,不知道怎么养蚕,也从来没有见过怎么养蚕。女人说让她去蚕房看看。

女人说这话时,没有动脚,看着她的脸,问:“你搽了香香的?”

“搽了防晒霜。”

出门时,她脸上不但搽了防晒霜,手杆脚杆上也抹了风油精。

女人说:“蚕小气得很,闻不得香香,见不得油,花露水都闻不得,你搽了香香?”

她笑笑,想蚕真是一种洁净的东西,见不得任何化学物品。

女人又说:“你想看,我带你在门外看看?”

“外面看不会受影响?”

“不会”。

她跟着女人离开公路边的核桃树,走近蚕房。

她站在门外,看见蚕房里,养着一层又一层的蚕,蚕在碎片似的桑叶间蠕动。蚕把桑叶吃成了碎片。

她不敢再看,赶紧下到核桃树下。

汉子还在打核桃,老婆婆还在地上捡。

核桃叶随着核桃飘落。

这棵核桃不算大,干不算粗壮,也不算枝繁叶茂,还在成长中。结的核桃却不少,核桃仁也好,她已经品尝了。

她同女人一直在说话,说着蚕说着桑叶。

汉子与老婆婆,有时也插几句。

女人又问:“你是城里来的?”

“城里来的。”

汉子说:“儿子在城里打工,他说一个月两千多块钱,媳妇在大西门学理发。”

“常回来嘛?”

“星期天都要回来。”

“孝顺。”

她在为一篇与蚕、桑叶有关的文章作准备,想了解养蚕的事。他们以为她要养蚕。她说不是,我只想了解一下。他们又把她当成了记者。

汉子和他的女人,穿插着跟她讲蚕的事,老婆婆捡着核桃,有时也插两句。

她是乡下出来的,她的家乡人从来不养蚕,几十岁了,她从来没有看过蚕是怎样养的。

她站在核桃树下,知道了蚕的事。

蚕儿拿回来,跟笋壳叶上的毛毛一样细。汉子的比喻很形象,她脑子里出现了一张笋壳叶,叶背上是细绒绒的棕色的毛。

摘嫩桑叶喂。女人接过话,她一直在剥核桃吃。

一年可以养四季蚕,我们养三季,一季蚕,三十天就可以卖了,有时二十八天。汉子说完,又去打核桃。

前两天才大眠了,正在起劲吃呢!脸像核桃一样的老婆婆说。

大眠起来,桑叶都摘不赢,吃得得很,长得也快,几个人早上下午出去摘几背,才够吃,累得很。女人说。

大眠后,看到看到长。老婆婆接过话。

蚕要小眠两次大眠两次,眠后要脱一层皮。大眠时,一两天不吃不喝不动,最后一次大眠,蚕开始泛黄,开始衰老,排泄完,不再吃喝。排泄干净的蚕,白白的,透亮透亮的,我们把蚕放进格子架,蚕开始吐丝,一层又一层把自己包裹起来,成了茧。汉子说话时,竹竿没有离手。

蚕大眠完,要喂老药,脱掉最后一层皮的蚕,吃了老药,一齐泛黄,我们好收拾。女人说。

汉子将竹竿靠在核桃树上,进屋拿老药出来给她看。液体的,装在玻璃管子里,黑褐色,止咳水一样。

一张蚕,要喂一盒老药,汉子说。

买蚕儿,是一张一张买,笋壳叶毛毛一样细小的蚕儿,密密麻麻沾在一张纸上。

洒在桑叶上?她问。

全部洒在桑叶上,蚕吃了,就老了,女人说。这些天摘桑叶弄蚕,衣裳脏得很,等弄完了再换,女人向她解释。

她不觉得女人的衣着有什么不妥,劳动么,就是这样。女人觉得在她这个城市人面前,应该穿干净点。

蚕小气得很,养完每季蚕,屋子里打扫干净后,要消两次毒,养蚕的蔑垫子要拿下河刷干净,汉子说。

她望望马路对面的桑田,桑田背后,是芙蓉溪。

蚕真是洁净的东西!老了变成茧,都要让自己干干净净,身体里不留一点杂质,人怎么能跟蚕比?人比蚕脏多了!原来蚕是这样长大、吐丝、老成茧的!原来真丝是这样来的!她身上穿的这件浅色丝绸连衣裙,都是这些蚕这些养蚕人提供的!

蚕长大,大眠后,吃桑叶的声音像下雨一样,人在屋子里说话都听不见,屋子里全是下雨的声音,好听得很。女人始终和颜悦色。

她的心动了一下,想起在《丝绸梦》里,有三处写到蚕吃桑叶,说蚕吃桑叶的声音下雨一样。她从来没有听过蚕吃桑叶的声音,全凭想象,想象蚕吃桑叶时,应该像雨声一样,这想象出来的下雨一样的声音,居然这么准确。女人的叙述,证实了它的准确,养蚕的女人也说蚕吃桑叶的声音像雨声。她有些得意。

一辆火三轮,到了他们面前,车上有几背篼桑叶,坐了两个人。女人与他们招呼:你们的蚕都大眠了啊?我们的还没有大眠呢!

说的是最后一次大眠。

蚕每次眠后,脱层皮,最后一次大眠最后一次脱皮,蚕吃它一生中最后的食粮,然后将身体里的食物排泄尽,不再进食。洁净里,吐出雪白的丝,蚕不再是蚕,蚕涅槃为茧,涅槃为丝。蚕短暂的一生,似乎都是为了这一刻,将自己涅槃为茧,涅槃为丝。

她这一生,脱过几层皮?能像蚕一样,洁净中,涅槃为丝么?

离开时,女人要留她吃饭。她说不吃了,包里有吃的。

女人说:乡下饭,你吃不来!

女人要她捡些核桃回去吃,她说城里买得到。

她在太阳下,走上田埂,在芙蓉溪边的桑田穿行。

那年8月,她从前方的稻田到了桑田,顺着芙蓉溪,走过了这里。那年,桑田比现在多,比现在茂密。她听女人说,上面的桑田,花老板租来种花了。

坐上回城的车,她突然想吃甜点,想去85度吃蛋糕喝饮料。看看窗外的太阳,不想再转车,打消了吃蛋糕的念头。

黄昏,她给一个人打电话,想约他出来坐坐。这个人说在北京,28号回来。这个人她见过两次,不知为什么,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不能向别人说的话,可以对他说。

晚上,她看央视的晚会,才知道这天是七夕。

打电话时,她不知道这天是七夕,后悔不该打那个电话,让人家误会。

难怪想去吃蛋糕!

难怪突然想起要约那个人出来!

今天是七夕!

她看着晚会,想起白天一个人在芙蓉溪边的稻田桑田穿行时的寂静,想起站在核桃树下,与一家养蚕人的闲聊。

多年以后,也许有一天,她会忆起,壬辰年的七夕,她独自游荡芙蓉溪边,在一棵核桃树下,听一家养蚕人说起过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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