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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炮儿,冯小刚

2015-11-19李东然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47期
关键词:六爷炮儿冯小刚

李东然

电影《老炮儿》剧照

《老炮儿》有个纪实小品式的别致开头。冬日北京街头,无照经营的煎饼摊小贩跟城管起了冲突,为了保住糊口度日的家什,小贩撞坏了城管警车车灯,而城管扬手就打了小贩一记耳光。紧要关头,六爷出场(冯小刚饰),他主事儿,先说明白自己的规矩:无照错在小贩,煎饼摊三轮车归了城管,而且小贩还得把人家的车灯赔了,但那一巴掌,小贩倒是可以还给城管。当然赔车灯的钱和重新做个煎饼摊的事儿最后都是六爷担了下来。规矩之外,还得仁义,这些都是六爷眼里的理儿。虽然他总瞧着眼下的世界,大家伙好像都不那么讲究了。

老炮儿在北京话中,专指提笼遛鸟、无所事事的老混混儿。六爷也曾是“横行”老北京的老炮儿,年轻时茬架围下一圈朋友,老了改不了管闲事的脾气,如今开间小杂货铺,养只八哥,他想守着胡同里最后这点兄弟义气过生活,直到儿子晓波(李易峰饰)惹下祸端,逼他得再跟胡同外头那个有点陌生的世界交回手。

演老炮儿,对冯小刚而言也是意外,尤其在他计划好“好好歇着,好好玩儿”的这两年里。当然也不是那种一不留神的意外,打从看了剧本,冯小刚说自己心里就一丝犹豫都没有了。“首先居然有人拍一部描写这种人物的电影,而这人又是我特别熟悉的某一类人,我身边也有很多这样的人,我认可这个人物写得非常丰满,有性格。再一个就是我觉得终于有一个导演发现我其实最适合演的角色是这样的。”

“(导演管虎)跟我说,你就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演。之后谈剧本,我们都是在一个频道上的。我们感兴趣的都不只是那么一个小老百姓的故事,六爷的故事实际是个很现代的故事。六爷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他守着因为旅游之类原因幸存下来的胡同,当个领地,幻想能生活在自己的空间里面安稳太平,但是整个社会的现代化就跟洪水来了似的,他想脚不沾地的活着是没有办法的,所以他也必然是被裹挟在现代的潮流里边,然后他的内心又对这东西产生隔阂和抗拒。这样的抗拒和隔阂,其实不只是六爷心里有,我和周围的同龄人,大家伙都有。”

冯小刚说塑造一个人物是需要有演技的,需要专业的训练,演出来的角色和演员得完全不像一个人,像另一个人。而他演六爷,是完全不用去塑造,就完全胜任。“首先我和他是同代人、同龄人,从我们年轻时到现在,社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可以说是巨变,这是我们的共同经历。我也是从那过来的,再加上像他这种有江湖气的、有血性的这种人,从我们那年代过来的人有不少是这样的,所以我不用去体验生活,一切都是熟悉的。”

《老炮儿》拍在2014年冬天,北京最冷的三个月,雪是真的大雪天,冰是真的三九天,起早贪黑,在冯小刚眼里,因为它值得。他觉得《老炮儿》是那种类似瑟吉欧·莱昂(Sergio Leone)的《美国往事》、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那样的电影,导演都应该拍一部和自己的生活特别照应的东西,起码在导演的履历里应该有几部这样的作品存在。“管虎是胡同里长大的,所以他对这个很有感情,他对这里面的人物很有感情。这是他心里的故事。”

更重要的是,冯小刚觉得《老炮儿》比那些瞎编的电影有意思之处是它围绕着人物在拍摄,事件是在人物之下。这跟眼下的绝大多数电影实际恰恰相反,大部分电影都是事件大于人物,电影院里热闹热闹,看完就一整个留在电影院里。而那些事件大于人的电影,张三李四都能演,一个符号,留不下什么。《老炮儿》却是先有这些人,再围绕这些人发展这些事。“我们中国电影,其实也有好些难忘的人物,比如说李向阳,发生了什么事你已经记不清了,但他鲜明地留在你脑子里。再有比如《芙蓉镇》、《红高粱》,这些电影都是以人物兜起来的,甚至《集结号》里的谷子地,哪怕说《编辑部的故事》里的葛优,他能够在《编辑部的故事》里让观众记忆深刻,也都是李东宝那个人物,不是编辑部里那些事儿。我觉得,这个六爷,再过很多年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是记不清了,但这个人能给你留下印象。”冯小刚告诉本刊。

而电影里六爷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的游手但不好闲。大到出头城管小贩纠纷,倾其所有搭救遇事弟兄出狱,小到给朋友做三轮车,给胡同门口的大爷点烟,哪怕事不关己,为了自己认着的规矩,也惹事到自己身上。点点滴滴,很容易就联想到如今越来越以“炮轰”著称的冯小刚本人。从连发七条微博驳斥对自己电影的恶评,到斥责春晚节目审查制度、电影院里的排片制度、分级制度,炮轰综艺大电影……甚至“休息”的这两年,《速度与激情7》在中国狂揽20亿票房时,他直言电影“不走心,看不下去,没看完就走了”。甚至网友曝光冯小刚在机场贵宾室发飙,质问某航空公司的服务质量,充分展示他的冯式幽默,“把航空公司的代表说得一愣一愣的,不时博得阵阵掌声和欢呼声”。所以有不少人说,冯小刚发飙频率随着年龄增长明显提升。

冯小刚不否认自己和六爷性格上有脾气相投的部分,他用“我们这一代人”开头的句式解释自己眼里那些六爷的规矩,不只是茬架,说开了去比如孝敬父母、邻里互助、兄弟相帮,最基本的小事都是规矩,也就是是非。“可现在好多人好像真是非完全颠倒混淆了是非,比如说我始终不太明白前一阵子发生的一个事。国庆节,好像有一个女演员在自己微博上晒了自己孩子的一张照片,就受到了特别大范围的攻击,直弄到她还公开道歉来着。我不太明白,你有愿意晒阅兵的,你晒你的飞机,这一个女人,母亲,她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作为一个母亲,她就晒了一下她的宝贝,自己的孩子,她犯了什么错了至于就变成这样?这就是没是非,没是非就群起而攻之,那不又成纳粹了吗?我觉得挺吓人的是没听到有谁站出来说,她没错,反而越来越多的人都在骂她、攻击她、侮辱她。其实这个是非就需要一点正常人的感知就可以辨明,一个母亲喜欢自己的孩子,有什么错呢,欺负人啊这不是吗?”冯小刚觉得,他们那一代人和当下最格格不入的就是如今大伙好像都不那么讲究是非了。可在他眼里,辨是非,守规矩,说到底是对自己的尊重。

当然,冯小刚是冯小刚,老炮儿六爷是故事里的角色。“我本人和这个六爷来说,还是有很多不同,六爷是相对来说更单纯一点、简单一点的。我很熟悉这样的人,身边有很多人,到现在这个岁数了,一句话说不对,还想动手,我始终觉得,打架的人,他总还是思考得相对简单,我还是会前思后虑的一个人,我比他更复杂。何况,比如那个晒娃女演员的事情,我媳妇警告我别再在网上招事儿,我还有徐老师指正。”

冯小刚

所以冯小刚觉得自己肯定不如六爷性情恣意,做人有徐老师把关,演戏有导演在拿捏,自己就是兢兢业业干好自己的那一圈事情。他倒是挺欣赏导演管虎把那只有点“跳”的鸵鸟放在故事里,老炮儿去决战的早晨,那只给胡同里富人家圈在笼子里养的鸵鸟也跑了出来,在北京早高峰的车流里,跟赴死般上路的老炮儿前脚后脚地,一路狂奔。“管虎这一笔是非常有意思的。老炮这一架是承诺、信仰、理想,鸵鸟是老炮儿的内心的一个伏笔,他们之间有非常有趣的照应,但是它的出现,它和老炮之间的关系,全部是松散的,纯粹闲来一笔。有些东西普通观众是不见得明白的,甚至不见得接受的,但是你放在那儿,也不会干扰他看他的故事,这就挺好。”

三联生活周刊:导演重新做回演员,会有想现场忍不住想把戏重导一遍的问题吗?请你做演员对导演而言会不会是压力很大的一件事?

冯小刚:我没有这个问题。我就觉得特别单纯,就想演好我的戏,连对手戏的演员都不操心。主要是觉得好不容易能有一次单纯做件事的机会,那我才不掺和其他的事。管虎已经把这部戏琢磨了很长时间,在拍之前他的脑子里头就有这部电影,我们就是他的棋子,我也愿意服从他的差遣,何况我们比较聊得来,对这个剧本的认识也都在一个频道上,他知道我就是来兢兢业业做好演员的事,况且我真的很配合,我感觉整个电影过程中都没有谁顶着很大压力的问题,从头到尾大家伙也都是好兄弟。

三联生活周刊:不只是《老炮儿》,你自己的新片也即将开拍,阔别两年回来,你怎么看如今的市场环境。好像从前5亿、10亿元票房是年度票房大片,现在动辄就二三十亿元的票房目标,似乎整个市场一片欢腾,喜剧、掘金。在你眼里,这是最好的时代还是最坏的时代?

冯小刚:如今我们年度能有450亿元,美国不过也就是600多亿元,差不了多少,我看明年底都有可能赶上了,最大的市场,当然是件大事了。说明不断有新的观众进来电影院,最简单的消遣就是看喜剧。我自己也是从那(喜剧阶段)过来的。拍了几部(喜剧)之后,觉得,哦,行,有了话语权了,市场期待度有了,就夹带私货,拍点我觉得更有意思的。当然就算喜剧,我也得自己觉得有意思,否则我也不会干。

看这些年轻导演们也都挺有意思的。我们是拍了好几部才去转变,徐峥他第二部就要想把情怀放进去。我相信这些导演,他们一旦在市场有话语权,取得了投资方的信任,他们都会有一种往前多走几步、多做不同的尝试的欲望。你看这一次徐峥和大鹏他们,这批年轻导演现在都在派拉蒙感受美国的电影工业,他们会知道电影还能做成那样,以后能更好。现在短时间内有一点忽略了电影本体,但我觉得这东西还是会回来的。

至于我自己呢,我是个比较拧巴的人。别人都拍文艺片的时候,我就在拍商业片,等到市场上所有人都在说商业片的时候,我又去开始拍文艺一点的电影。对我来说,我都是在做跟大家不同的事,主要一窝蜂地去做一件事,是没什么太大意思的。而且我不信一窝蜂地去做一件事就很保险。比如所谓的大数据,我就觉得在电影上如果可以用大数据,好莱坞八大公司怎么会倒闭两家成六大呢。电影这个行业挺特殊的,它不是按一个公式可以计算的。不断地有一些黑马杀出来,有一些出人意料的东西出来,也要有老将兵败山倒。所以这一行也教育了我,去做一件事最大的乐趣,是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我变成可能了,这种成就感是非常大的。

三联生活周刊:印象里这两年常见你发些比如在洛杉矶包饺子喝小酒的微博,惬意的度假生活。你把很多时间花在好莱坞吗?

冯小刚:其实也就每年都去一两个月。主要我在上海喝小酒大家都习以为常没人注意,到洛杉矶就有关注了。

一来休息,二来我也有些在美国的朋友,又认识些当地的朋友。跟大伙儿聊聊挺有趣的,看看人家做电影的能力,比如好莱坞的编剧能力确实远远强过我们。其实电影特别需要一个好的剧本。我觉得一部电影里应该给编剧很大的预算,不能说都到明星那儿去。

三联生活周刊:看来是完全悠闲和学习状态的两年。如今再回来,你自觉有什么不同呢?

冯小刚:基本在放松,见见人看看书。这两年我也拍了两个娱乐节目,那些其实我是兴趣不大的,但它确实挣很多钱。我因为有这些钱,在拍电影的时候就会觉得特别有底气,就是这事(拍电影)不挣钱,我喜欢干,那我也干。

我这么想明白之后,甚至觉得,以后拍电影得换个办法了。比如投资人这事儿,如果你担心,我可以告诉你,你别投资,我自己投资。对我做电影而言,这事儿反过来说是营养了我。我不主张拿别人的钱做实验,你要真的觉得好,你要真的做一个挑战观众观影习惯的事,你不只要自己有决心,还得花你自己的钱,赔你自己的。你赔别人的钱,满足你自己的艺术追求,你当然是不心疼了。你花自己的钱的时候,你是不是还要这么做?如果你还要这么做,证明这事儿确实是应该做的,赔了也值了,赚了就是又一回人生实现。

三联生活周刊:其实这个不拿别人钱做实验追求艺术的想法,多少有那么点六爷的感觉,还挺老炮儿的。

冯小刚:我作为一个导演能够去接演一个戏,尤其是主演,这个价值观跟我肯定是一致的。而且我认为,我做这事,演这人,不丢姿势。

三联生活周刊:很有趣的是《老炮儿》和刚刚在国庆档期里大卖的那些喜剧片,尤其《夏洛特烦恼》这样的青春喜剧相比,呈现的是完全两极的世界观人生观,老炮儿反而比年轻人更像个斗士。

冯小刚:《夏洛特烦恼》我也去看了,一开始我也是在笑,看到一半我就开始觉得有点意思不大了。可是观众不但都能够接受,越来越多观众蜂拥而至,我也在思考是什么原因。那天马云到我这儿来聊天,他就说,如今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是处在压力特别大的状态里,压力特别大的人就想到电影院里去看最不需要大脑处理的电影,消费最直接最简单的开心,甚至就他来说,他就爱看那样的电影。反正你不能说马云是一个没有思想的人,但他不愿意到电影院里去思考。

所以不能一概而论观众无知低级。我觉得有一部分确实是头脑特别简单的观众,还有一部分是有头脑的精英,但抱着娱乐放松的愿望去电影院的,他想到电影院里坐着,看完就把电影还给电影院,他不把电影带走。至于那些人去看电影,把电影带走,带回家,一直在想这件事的观众,确实是小众,不多。

刚好《老炮儿》是属于你想还给电影院也不一定还得回去的电影,它能跟着你出来,跟着你上车,你脑子里还萦绕着这个人。我们点映《老炮儿》,好多人是当时没什么反应,发来的好评都在第二天。但客观而言,院线的人看完这电影都说很好,但是都对它的市场表现无从判断。不像别的电影,行或者不行,这些经验丰富的人在一起,一般不难拿个准主意。所以我觉得如果《老炮儿》这次能够有一个比较好的票房的表现,意义还是挺大的。不仅给我们打了气,也给很多导演打了气,也给很多制片公司上了一课,观众远不是你们判断的那么简单。这就像我们当初的《集结号》,那边是《投名状》,金城武、刘德华、李连杰,我们这边张涵予才出来,几乎还没有人知道,但这个电影票房就超过了《投名状》,示范作用特别强,其实把故事讲好了,人物立起来,东西照样可以卖,不会赔钱,这两年好像还没有电影能起到这种示范作用。

三联生活周刊:重新回到导演的位置,你觉得市场压力反而让你更加自在了?

冯小刚:市场压力可能更进一步激发了我,恰巧我这两年也没拍,我去看,去琢磨更多,我们怎么去拍一个,市场也接受,观众看起来也好看,同时它也是一个高质量的电影,能文学性、认识价值、观赏价值兼具,这个环境刺激我去想要做这样的电影。

我是希望能够自己做一个公司,能够拍我认为有价值的电影。这也等于是花自己的钱在做这些尝试。那种用一个很大的投资,这钱又不是我的,明摆着会损失,但也要去实现了再说的事,以后我想就不会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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