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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18尉然

西部 2015年1期
关键词:猕猴桃病人

尉然

1

通常情况下,我被称为植物学家。当然,我也乐于人们这样称呼我。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是植物嫁接。嫁接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可以改良植物的品种,提高植物的经济价值,以及增进无性植物的繁殖。这是植物学界的共识。在我个人看来,嫁接更直接的意义是可以让人们的味蕾品尝到更加丰富的滋味,还可以改变人们的审美观念和提升人们的审美水平。比如,把苹果和梨子嫁接在一起,就能从苹果中品尝出梨子的味道,也能从梨子中品尝出苹果的味道。把菊花和牡丹嫁接在一起,陶渊明不必等到秋天,在夏天就可以采菊东蓠下了,国色天香的牡丹不仅夏天可以观赏,萧杀的秋天也可以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盛开。

一想到这些就不能不让人激动。

自然科学,当然也包括植物学,总是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我的主要任务之一是让科学严肃的面孔表情生动起来。这做起来其实并不难,就拿嫁接来说吧,它的原理实际上是利用植物受伤后具有愈伤的机能来进行的,就是使两个伤面的形成层靠近并扎紧在一起,结果因细胞增生,彼此愈合成为维管组织连接在一起的一个整体。

请记住一个关键词:受伤。

对,受伤了,伤口流着血,非常疼痛,禁不住呻吟起来。这时候是最需要安慰的,于是另一个伤口闻讯赶来,靠近了,两个伤口依偎在一起,紧紧拥抱。它们互相诉说着贴心体己的话语,低声交谈,泪流在一起,血也流在一起。渐渐的,它们感觉彼此需要,爱上了对方,再也分不开了。

这有些类似于人间的爱情之一种。

我国古代就有连理枝一说。连理枝实际上就是嫁接的例证,只不过那属于自然嫁接,而非人工嫁接而已。两棵紧邻的树的枝条在风中互相摩擦,就会摩擦出伤口来,当风静止的时候,两根枝条紧紧依靠在一起,伤口紧贴伤口,若干时日之后,两根枝条就生长在了一起,成了异株同体的连理枝。

古代就把连理枝看作爱情的象征。

如果你能够这样理解,那么就证明你已经接近了嫁接这门学科的真相。

但是,我的这种观点学术界并不认可。他们指责我的研究报告中过度地使用了文学语言,并认为这种研究毫无意义,太人性化了,态度不够严谨认真,类似于儿戏。我当然不同意他们对我的指责,恰恰相反,我认为这种清新活泼和具有想象力的学术氛围是应该提倡的。这不仅能够激发科学工作者们的研究热情,还有利于拓展他们的延展性思维。何乐而不为?

总之,我与那些学院派的植物学家们根本就尿不到一个壶里。——他们抓住我这句话,说瞧瞧,尿一个壶里,太粗鲁了!这是一个科学家应该说的话吗?我反驳他们说,科学家怎么了?科学家也是正常的普通的人嘛。难道科学家放个屁,还要测量一下PH值?还要化验一下化学成分?他们听我这么说就张口结舌了,满脸通红,干脆扭脸就走,不跟我争辩了。由于他们的指责,或者说由于他们的诋毁,我进不了正规的科研院校和单位,政府也不支持和资助我的科研项目,我只好把我的科研室和试验室放在了自己的家里。好在进行嫁接试验所要求的环境不是太高,家里有空调,室内温度随时可以调节;湿度的调控也不是太难,家用的加湿器就搞定了;标本、设施和器具我个人也能解决,无非盆栽植物、刀片、竹签、嫁接夹等等。

因此也有人称我“民间植物学家”。

民间就民间吧,名分这种东西,我也不怎么在乎。只要能进行研究试验,名分算个球!喂,小声点。否则让那些学院派听到了,又该抓住我的把柄了。

最奇怪的是我妻子王小梅对我工作的态度。她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嘟囔,说我再也不能不务正业了,应该找一个正经的工作来做。

难道我现在的工作不正经吗?我问她。

她说,正经什么啊,有人给你发工资吗?

我说没有。

她说就是嘛。

我说发不发工资难道是衡量一个工作正经不正经的标准吗?

她说那你说说看,衡量的标准是什么。

我说成果,当然是科研成果。

她说你的成果呢?拿出来让我看看。

我说暂时还拿不出来。

她说拿不出来一切都是白扯。

我说我现在拿不出来,不等于将来拿不出来。

她说将来要多久?你给拿出一个时间表。

我说这可拿不出什么时间表,这需要大量的试验研究,还需要一个契机。

她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看你的将来就是永远。

我说永远有多远?

她说去你的!

听好了,王小梅说的是去你的,而不是去你妈的。两种说法虽然只差一个字,但含义却大相径庭。以我的理解,去你的,相当于女人在向你撒娇,或者起码是对你妥协了;而去你妈的呢,则相当于女人跟你彻底翻脸了,没救了。王小梅是心理医生,知识女性,如今流行的说法叫知性女人。我最欣赏的就是她的这一点,她知道什么叫妥协,也知道妥协的好处。我们夫妻之间经常争吵,有时甚至吵得不可开交,但我们不会产生鱼死网破的那种不理智的举动,吵到最后总是有一方妥协。妥协的大多是她,我比较顽固。顽固在我看来不含贬义,它与顽强、坚定、持之以恒比较接近。这恰恰是科学研究者应该具备的品质,也就是我这种人必备的品质。我承认,我这人的性格比较轴。

没办法,我就是这种人。

由于我的顽固,当然还由于我妻子王小梅的妥协,我们家里成了植物的海洋。客厅里、卧室里,甚至沙发上、茶几上,到处都摆满了盆栽植物。我和王小梅在它们中间走动,有着截然不同的感受,我觉得就像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满目绿色,如沐春风,十分惬意,而王小梅呢,下脚时必须目不斜视地注意着脚下,因为害怕不小心会碰到它们,弄出使她心惊肉跳的响声。更让王小梅不能容忍的是,她的鞋底上经常踩满桨果的汁液,有时床单上也会出现仙人球的芒刺。按她的话说,这个家简直就像一个猪窝。除了睡觉,她基本上不进这个家门,午饭她都是在她的心理咨询所附近的小店里对付一口。

正好落得我一个人在家清静,可以专心进行我的研究。

我目前正在研究如何把猕猴桃和西瓜嫁接在一起。猕猴桃的味道非常鲜美,这个大家都知道。但是,由于它是结在树上的,个头比较小,而且一年只挂一次果,成熟期长,所以价格不菲。那些穷人捏捏自己的腰包,吞咽着嘴巴里分泌出的大量口水,只能望猕猴桃而兴叹;或者狠狠心,咬咬牙,买那么一两个来品尝,也品尝得小心翼翼,不能饱口福。如果把它和西瓜嫁接,就会变成藤本植物,个头像西瓜一样大,而且能够利用塑料大棚的温室效应进行反季节栽培,缩短成熟期,一年可以成熟两到三茬,价格像西瓜一样便宜,普通百姓也可以消费得起,只要你胃口好,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尽可以吃个肚儿圆。况且还有一个绝妙的好处,就是能从猕猴桃里品味到多汁甘冽的西瓜味儿。

可是,王小梅却对我的这个奇妙设想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

她说,那样一来,猕猴桃还叫猕猴桃吗?西瓜还叫西瓜吗?

我说,你可以叫它西瓜猕猴桃,当然,也可以叫猕猴桃西瓜。

不伦不类!她说。

她说完就扬长而去了,连个让我争辩的机会都没留。

王小梅就这一点不好,她太自负了,总是露出不屑于和我争辩的神情,好像真理总是站在她那一边。她也不想想,真理又不是她的娘家人,凭什么老是站在她那一边?

本来嘛,嫁接就是既要保持接穗品种的优良性状,又能利用砧木的原有特性。通俗地讲,就是扬长避短,把两者的优秀品质集中到新创的品种上来,以期达到完美。哦,我好像应该解释一下接穗和砧木这两个概念。所谓接穗,就是在嫁接的过程中,接上的芽或树枝;所谓砧木,就是被接的植物。具体到个案上讲,猕猴桃的树枝就是接穗,西瓜的藤秧就是砧木。西瓜藤上长出大如西瓜的猕猴桃,简直就是长出了一个奇迹。王小梅关于不伦不类的说法,在我看来其实就是大多数普通人共有的守旧意识。这世界上多出一个既像猕猴桃又像西瓜,或者说既不像猕猴桃又不像西瓜的新品种,有什么不好?问题的关键是,这种新品种把两者原有的瑕疵克服掉,同时保留了两者的优点,在某种程度上是接近完美的。完美,不正是人们梦寐以求的吗?

我没有理会王小梅,接着埋头研究我的猕猴桃与西瓜的嫁接。

让我没想到的是,难题接踵而来。

其中最棘手的难题是猕猴桃和西瓜的亲和力差。也就是说,二者分属于木本植物和草本植物,在内部组织结构上、生理和遗传上,彼此不相同或不相近,能互相结合在一起的能力较差。亲和力高,嫁接成活率高,反之,则成活率低。一般来说,植物亲缘关系越近,则亲和力越强。猕猴桃和西瓜虽然都属于植物,但它们之间的亲缘关系却不是父子或者兄弟,充其量只相当于七表姑和八表舅,八竿子都打不着。

我只好暂时停下手头的工作,进行观察和思考。

王小梅见状,讥讽地说,哟,瞅瞅,眉头皱得像毕达哥拉斯似的,遇到难题了吧?

我没理她。

(2)施工方案交底。方案制定后,工程及钻井液承包人作为施工方案的过程监控人和指导者,井队作为方案执行的主体,监控人利用井队二开前整改验收阶段进行技术方案交底,交底对象为井队队长(或指导员)、钻井工程师、钻井液工程师。对施工方案中的主要技术措施和施工难点进行布置。

她又补充了一句,凡事顺其自然,别硬来啊。

我依旧没理她。

王小梅离开家以后,我就来到阳台上转悠,顺便欣赏一下街景,开阔开阔视野,同时休息休息大脑。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功。

我们家所在的小区在一个丁字路口的西南角,而我们家的阳台正好面对着丁字路口。三楼的这个位置,虽然因为高度不够,不能俯瞰远处的景色,但同时也正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却能够近距离地把街道上的行人和车辆尽收眼底。从这个位置和角度观察街道上发生的故事,就叫做旁观,既能看得真切,又能置身事外。

果然,故事发生了。

2

起初,我观察到的只是故事的萌芽状态。

一个男人,每隔两天,在同一个时间节点上,从丁字路口的“丁”字的那一竖上走过来,然后或左或右拐向丁字的那一横上。他走到靠近我们家这边这个公交站牌,也就是马路这边的站牌时,时间是十九点四十三分;他走到马路对面那个站牌时,时间是十九点四十五分。马路两边的两个公交站牌不是正对着的,相互错开了五十米。按照那个男人的步速计算,走完一十米所用的时间正好是两分钟。我的意思是说,他从家里或者单位出发的时间是固定的,当然,这种推测是在他的步行是匀速的基础上才能成立。还有就是,他上一次拐向左边,下一次肯定拐向右边。从来没见他连续两次拐向左边或者连续两次拐向右边。

开始我以为这个男人是下班回家。但是,如果是下班的话最少有三个疑点,一是时间不对,下班一般是下午十八点,而他是十九点四十三分或十九点四十五分出现的,显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这个时间应该是吃过晚饭了。二是方向不对,如果是下班回家,他应该走向同一个方向,为什么他有时向左拐,有时又向右拐呢?莫非他有两个家?三是出现的次数不对,回家是每天都要回的,而他是每隔两天才在这个路口出现一次的,而且他每天中午从来都不回家吗?他从来就没在其他时间点上出现过。

我产生了好奇心。

光靠站在我们家的阳台上观察,当然不能解答我头脑中的疑问。我定好时间,十九点三十五分下楼,步行八分钟,来到靠近我们家这边的公交站牌前,正好是十九点四十三分。那个男人几乎同时到达。他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去。我与他间隔三十米,尾随上去。他过丁字路口,向左拐去,我也过丁字路口,向左拐去。过了两天,我定的时间有所调整,十九点二十分下楼,过人行天桥,再往前走五十米,十九点四十五分到达马路对面那个公交站牌,那个男人踩着钟点从我面前走过,我与他间隔三十米,尾随上去,他向右拐,我也向右拐。

我开始跟踪那个男人。

跟踪持续了大约一个月左右。

虽然跟踪看起来是一个不太光彩的观察手段,但这样的手段无疑是获取真相的最有效的手段之一。我跟踪到的故事让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为了有条不紊地讲述这个故事,我把故事分成两部分,即向左拐的故事和向右拐的故事。

3

先讲向左拐的故事。

从丁字路口向左拐大约一千米,街道的右侧有一条细长的古旧小街,两旁的建筑也古香古色,只是看上去有些破旧。小街的地面上铺着青石板,街的两旁排列着一个个住户家的门脸,整个小街弯弯曲曲的像一根纤细的肠子。这条小街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湿鞋街。难道在遥远的过去这里曾经有过一条小河?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嘛。这样狭窄弯曲的小街既有利于跟踪又不利于跟踪,因为跟踪者和被跟踪者都能在拐弯处隐蔽自己。所以我在跟踪的过程中精神极度紧张矛盾,既怕暴露了自己,又怕丢失了目标。好在那个男人没过多久就在一个门楼前停了下来,他左右扫视了一下,推门走了进去。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门楼,和周围的门楼没有什么两样,上面都覆盖着年代久远的暗灰色小瓦,瓦片上点染着青苔,瓦缝间生长着杂草,要记住这样一个没有特征的门楼是困难的,它很容易和其他的门楼弄混了,好在它一侧的墙上钉有一块门牌号:湿鞋街57号。

我快速移动到那个门楼前,也学着那个男人的样子左右扫视了一下,然后用力推了一下门。我以为门是锁上的,或者是从里面闩上的,如果如此的话我就要另想办法进入这个小院了。出乎我的预料,那门只是虚掩着的,并没有锁或闩上,结果由于我用力过猛,惯性使我一头抢了进去,险些搞了一个嘴啃泥。屋里显然听见了我弄出的动静。

谁?一个女声问。

我学了一声猫叫。

一个男声说,没事,是猫。

这个男人也太大意了,进来以后竟然忘记了锁门。回头一看我才明白,原来不是他大意,而是门锁已经坏掉,想锁也锁不上了。那是一个暗锁,一碰就锁上的那种老式的普通的锁,门上的那部分还在,门框上的那部分已经不翼而飞,后来在锁的下面又安装了一个简易的插销,但如今插销的门框上那部分还在,门上部分也不翼而飞了。门后靠墙斜放着一根一米多长的螺纹钢筋,大概是顶门用的,不过此刻也没有派上用场。这对男女不是夫妻,而是一对野鸳鸯,这从院子里杂乱的景象上就能判断出来,根本就没有常住人家的条理。院子很久没有打理过了,花盆里的花儿全都枯萎了,包括极其耐旱的仙人掌也没能幸免于难。

房门已经关上了,却没有开灯。

这标志着有情况。

我溜着院墙根儿摸索到房子那儿。按照我自己的判断,我径直摸索到卧室的窗外。孤男寡女,黑灯瞎火,他们的首选当然是卧室的床上。但我的判断失误了,床上空空如也。我转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客厅里看。窗外透进来的灯光使室内的光线微弱而朦胧,眼睛适应以后,可以勉强看到里面家具暗色的剪影。那对男女已经在沙发上扭作一团,从他们的剪影上可以推测出他们在相互拥吻和抚摸,急切,渴望,两个人浑身都在颤抖。但同时我又对自己的观察产生了怀疑,比如,急切和渴望是比较抽象的,是通过表情和动作才能体现出来的,而此刻我根本就看不到那对男女脸上的表情;至于他们拥吻和抚摸的动作,我倒是影影绰绰地看到了——哦,上面说的是推测,而不是看到——但拥吻和抚摸有时候也可能是漫不经心的,远的不说,就拿我和我妻子王小梅来说吧,心绪不佳的时候,我们的拥吻和抚摸就是表面文章。急切和渴望何来?另外,我还怀疑浑身颤抖也是我自己根据当时的情景想象出来的,因为如果是轻微颤抖的话,只有在充足的光线下才能观察到,光靠模糊的剪影是无法感知的,除非那颤抖不是轻微的,而是剧烈的,剧烈得就像狂风里的树叶一样。

接着是那对男女开始相互扒对方的衣服,上衣,裤子,内衣,一件件地被扔了出去,没有方向,像天女散花。真正的开始始于女人的一声尖叫,噢——!既痛苦又幸福。

他们不停地变化着地方,不停地变化着姿势。

沙发,条几,柜子,墙壁,冰箱,空调……这些显然已经陈旧不堪的家具家电都被折磨得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这些叫声又反过来激发着他们的热情。

他们持续了三十分钟左右。

男人沉闷地发出一声,噢——!也是既痛苦又幸福。

结束了。

我趴在墙根上没动弹,等他们说些什么。但他们什么也没说,沉默着开始穿衣服。男人先走出来,擦着脑门上的汗。接着,五分钟以后,女人也走了出来,整理着零乱的头发。我这时才担心起来,怕被锁进这个院子里,但走在后面的女人连头也没回,带上院门就径直走掉了。后来我想,也是,这空荡荡的院子也没什么可锁的。

他们显然是偷情,但是这一对情人却显得有些怪异。通常情况下,情人之间见面以后应该有说不尽的甜言蜜语,道不完的绵绵情话,最起码也应该表演一下打情骂俏什么的小插曲,为即将到来的正剧做一下必要的过渡和铺垫。可这两位却好,从始至终都闷声不响的,活像两个哑巴,一上来就动真格的。我统计了一下,他们总共说了四句话,其中没有一句属于情话的范畴。女人两句:第一句,谁?第二句,噢——!男人也是两句:第一句,没事,是猫。第二句,噢——!加起来是四句。接着我又对这四句话的性质进行了分析对比。女人和男人的第一句话,也就是“谁?没事,是猫”,是公事公办的对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女人和男人的第二句话是相同的,都只有一个字,“噢——”,这简直就称不上一句话,而只是一声呻吟。

回到家里,我咕咚咕咚一顿牛饮,灌了一大杯凉白开。免费的黄片看得我口干舌燥。

王小梅刚从卫生间里洗澡出来,用吹风机吹着湿漉漉的头发。

你去哪儿了?这半天。她问我。

我简短地回答她,散步。怕说多了会露馅儿。

王小梅说,不摆弄你那破玩意儿了?

她总是这样,为了表示她轻蔑或者不满的态度,她经常把非常严肃的词语转换成非常轻佻的词语。比如眼下,她就把“研究”转换成了“摆弄”,把“嫁接”转换成了“那破玩意儿”。如果把她的话翻译一下应该是这样的——不研究你的嫁接了?

遇到困难了,我想换一下脑筋,不行吗?我说。

她说,我没说不行。不但行,而且非常行。

听听她这语气。

我没有跟她计较,说,夫人,您就等着瞧好吧,终有一天我会让您品尝到我嫁接出来的西瓜味儿的猕猴桃或者猕猴桃味儿的西瓜。这句话既表达出了我原有的不屈不挠的固执,同时也向王小梅传递出了亲切友善的信息。之所以亲切友善,是今天晚上我对她有所图的,为即将到来的床上求爱营造一下氛围。

上床以后,我把一只手伸向了王小梅。

王小梅嘴里含混地咕哝了一句,你不是刚做完吗?

我什么时候做了?这是我心里说的,嘴上并没说出来。

王小梅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好像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似的,她马上就主动将身体靠了过来。

那天晚上,毫不夸张地说,是我和王小梅最激情澎湃的一次,什么排山倒海呀,气壮山河呀,醉生梦死呀,失魂落魄呀……这些词语都可以用以形容我们的那次做爱。不过,要说到激情澎湃背后的动力,我就有些羞于启齿了。说实话,我和王小梅一边做着,一边在脑海里还原着我在那个小院里看到的情景,那对男女不但点燃了我的激情,而且不断在这个过程中添油加柴。这样做确实有不要脸之嫌,但我的确是这样做的,这是事实。那对男女在那个小院里弄出的动作和声响在我的头脑里挥之不去,我简直拿他们没办法,也拿自己没办法。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我仍然跟踪那个男人,尾随他去那个小院。

他和那个女人还是一言不发就上床。

说是上床,其实很少在床上。他们利用一切有利地形进行着属于他们俩的战争。他们似乎非常拒绝床。为什么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观察了数次之后,我才逐渐有些明白了。我想,床可能太正式了,太正规了,太正经了,太正统了,拒绝床就意味着拒绝正式、正规、正经和正统。他们想独辟蹊径,披荆斩棘,寻找一条通往快乐的道路。同时他们之间又进行着赤身肉搏,都想最先找到那条通往快乐的路,他们比赛着看最谁先到达风景无限的峰巅。

他们埋头苦干,奋勇争先,顾不上说话。

头几次,他们每人只说了一个相同的字,噢——!女人作为开场白,男人作为结束语。

后来他们连开场白和结束语也省略了。

我只能听见他们的气喘吁吁。

不过,那些遭受他们折磨的家具们却是越叫唤越响亮了。

在那段日子里,我一吃过晚饭就溜出去。这之间有几次,王小梅问我去了哪里,我都用散步搪塞过去了。我故意显得很正常,看起来她也没在意,只不过在那段时间里我忍不住多跟王小梅亲热了几次。所谓多,是和通常的次数相比较的。所谓忍不住,当然是由于小院里那对野鸳鸯的催化。而且,我和王小梅亲热的方式也悄悄发生了改变,以前是杨柳扶苏式的,现在是疾风暴雨式的。不管是在卫生间里,还是在沙发上,我突然就想要了,不由分说地去扒王小梅的衣服,而且一言不发。好在王小梅并没有多少反抗的意思,甚至有时我发现她在偷笑。她为什么偷笑?难道她觉得这样的方式很好玩吗?后来她似乎逐渐习惯了这种方式,我扒她的衣服的时候,她也开始动手扒起了我的衣服。我们相互扒对方的衣服,上衣、裤子、内衣,一件件地被扔了出去,没有方向,像天女散花。

天啊,我们这不是在模仿小院里的那对男女吗?

模仿就模仿吧,只要能够快乐和谐,我不拒绝这种模仿。王小梅经过适应的过渡阶段以后,好像也喜欢上了这种看上去有些粗暴却充满了激情的方式,她的积极性似乎被调动起来了。只有一次王小梅跟我翻了脸,我们正在卫生间里快乐着,她放在卧室床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我抱住她,不放她走。

我说,梅,等一会儿再接吧。

等你妈个头!

王小梅骂了一句粗话,用力推开我,往卧室里冲过去。

心理病人总是突如其来地给王小梅打来电话,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像某些恐怖片里一样,电话惊魂。那些心理病人,有的是女人,有的是男人。特别是男人半夜给王小梅打电话的时候,作为丈夫,我难免有些不自在,或者不太习惯。一开始王小梅总要解释一句,哦,病人的电话,没办法,他们才不管是什么时候呢。为了避嫌,后来她接听这些电话时总要打开手机免提,让我同时也能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

……

女病人:我受够了受够了!我几乎要崩溃了!

王小梅:慢点说,好吗?

女病人:请原谅王医生,我慢不下来。我请求你就让我这样说吧。

王小梅:那么,好吧,您请便。

女病人:他一天到晚跟我说不了十句话,他就像一个闷葫芦。

王小梅:您说的他,指的是谁?

女病人:当然是我丈夫。当然是他,除了他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三脚也跺不出响屁来的人了!

王小梅:您没谈过恋爱吗?我是说,跟您现在的丈夫。

女病人:当然谈过,我们谈了整整八年。八年啊,连小鬼子都谈哭了。王医生,为什么要问这个?

王小梅:我的意思是,您婚前应该了解他,如果性格不和,您怎么会跟他结婚呢?

女病人:根本就不是性格的事,婚前他像鹦鹉一样能说会道,像百灵鸟一样婉转动听,我们谈恋爱的八年里他说的话就像黄河一样滔滔不绝,不不,就像黄河再加上长江一样,可是一结婚他就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愿意跟我讲了。王医生啊,为了让他开口说话我都去过好多次寺院烧香拜佛了。让我算算我去过多少次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我他妈的也数不清到底多少次了。我真的数不清了,数不清了!

王小梅:请控制一下您的情绪。那么,你们有孩子吗?

女病人:王医生,为什么要问这个?

王小梅:我的意思是,如果没有孩子的话,你们可以考虑离婚。

女病人:离婚?不不,我不离,坚决不离!

王小梅:为什么呢?

女病人:跟您说实话吧王医生,我离不开他,根本就离不开他。我们性生活很和谐,他棒极了,就像一个咖啡广告说的那样。也只有在那种时候,我喜欢他不说话,我喜欢他埋头苦干。我觉得那时候是不需要说话的,需要的只有体会。对对对,就是体会。说实话……王医生,我要跟你说的实话关乎我的隐私,你能保证不泄露我的隐私吗?

王小梅:我保证。

女病人:实话告诉你吧,我有过外遇,而且不止一次。但是,我敢发誓那些男人弱暴了,他们跟我丈夫比起来简直就像高射炮与玩具手枪。不过说实话,我外遇是被逼无奈的,我的目的就是想找一个在那方面比我丈夫强的,起码是能跟他平起平坐的,甚至是稍逊一些的,然后就跟我丈夫离婚,然后再跟他结婚。可是那些男人真是让我失望透顶,他们只冲到半道上就丢盔卸甲,落花流水了……王医生,你有过外遇吗?

王小梅:我……没有。

王小梅说到这里的时候瞟了我一眼。我蜷缩在她身边的床上,已经装着睡着了,其实我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不过,王小梅的这一句“我……没有”却留在我耳朵里了。

女病人:哎呀王医生,你真是一个圣女。现如今连丑得像东施效颦里的东施那样的女人都会尝试个把外遇。你真是太不正常了。不不不,我是说你正常得再也不能正常了。不过,王医生,你敢发誓你真的没有外遇吗?

王小梅没有回答,她长时间地沉默着。

女病人:喂,王医生,你在听吗?喂,喂喂王医生,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操!

王小梅做了一个深呼吸:您好,我在听。

这之后,我是真的睡着了,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王小梅把我摇醒的时候,床头灯依旧刺眼地亮着,已经是凌晨一点二十八分了。显然,这个尽职的心理医生和她的女病人一直聊到现在。

王小梅说,接着做吗?

我问,做什么?

王小梅回答我的是一个手势,她把自己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围成了一个圈,然后把右手的食指插进了那个圈里。

我翻身将背对着她,咕哝了一句,算了,困。

4

现在来讲向右拐的故事。

向右拐的故事也是那个男人跟一个女人约会的故事,只是换了一个女人,但它和向左拐的故事一点儿也不重复。我保证,它绝对是另外一个关于约会的故事。

好,十九点四十五分,那个男人从丁字的那一竖上走过来了。我正在我们家紧邻着的那条街道对面那个公交站牌下等他。他从我面前走过去。等他走出五十米后,我尾随了上去。他走到丁字路口向右转,我也跟着他往右转。往右走了大概一千米,那个男人拐进一条名字叫正阳路的街道。

这条街道虽说不是太宽阔,但干净整洁,绿化带里绿草如茵,鲜花盛开,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都是新开发的住宅小区。这里和湿鞋街比起来,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一个被叫做城市的棚户区,一个被叫做城市的高档住宅区,一个是城市之疮,一个是城市之脸。

有必要补充一点,就是关于那个男人的装束。他去湿鞋街的时候是一身休闲打扮,T恤,牛仔,旅游鞋,随便而自在;来正阳路就截然不同了,西装,领带,皮鞋,头上打了发蜡,鞋上涂了鞋油,体面而郑重。

在一个名字叫书香门第的小区前,那个男人没有再像在湿鞋街57号那样左顾右盼,而是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我紧走几步和他缩短了距离。保安正想制止我,我朝保安做了一个“跟前面那人是一块儿的”手势,也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保安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然后就随我去了。小区内都是二十层以上的高楼。我不由有些担心,假如那个男人要去的那个单元在高层,我该如何在窗外观察呢?除非我有蜘蛛侠那样高超的攀墙术。还好,他去的是五单元的一层东户。客厅外面是一个花坛,栽种着郁金香和一丛桂花树,另外还有一种我叫不上名字的绿草,蓬勃而青翠,足有半人高。真是惭愧,我是搞植物研究的,却认不得这种奇怪的草,也许是国外引进的品种吧。但不管它是什么玩意儿,却给我的隐蔽带来了方便。

我潜入花坛里,藏好自己。

谢天谢地,客厅的落地窗没有拉上窗帘。

现在,一切准备就绪,好戏即将上演。

按照我个人猥琐的想法,这对男女必然又要演出一幕激情戏。理由有三:一是孤男寡女,岂能不食人间烟火?二是故事的主角之一,也就是那个男人,还是原来那个男人,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三是乍看之下,故事的女主角与湿鞋街那个女人相貌十分接近,好像是双胞胎,也许就是同一个人也说不定。我之所以说她们相貌接近而没说她们就是同一个人,是因为我觉得这不太可能。同是一对男女,换着地方约会,这不是有病吗?

闲言少叙,喏,开场了——

女人把男人引领到落地窗前,握手寒暄,然后在一张摆满了茶具的宽大案几两边的沙发上相对而坐。

女人问,您喝咖啡还是茶?

男人说,随便吧。

女人说,那您喝咖啡吧,咖啡提神。我来茶。

突然一个声音喊,且慢!停,停停。重新来一遍。这不是扯蛋吗?一点儿都不接地气,一点儿都不真实。

客厅里的那对男女听到喊声,瞬间定格。

我扭头瞧了瞧周围,夜色下的花木暗影婆娑,花木间的小路静悄悄的,柔和的路灯寂静地亮着,连一个人影也没有。谁在喊呢?我摸了摸自己的嘴,双唇紧闭着,显然不是它喊的。我又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肚子,难道是我的腹语?正犹疑间,听到另一个声音又喊了起来。

谁在哪里喊停啊?是你是导演,还是我是导演?我看刚才就挺好嘛。各部门注意,开始!

那对男女听到口令,又开始了亲切友好的交谈。

一时间,我有些神思恍惚。桂花浓郁的花香,有着迷一样的魅力,梦一样的睛蒙睛龙,既让人心旷神怡,又令人昏昏欲睡。难道是这花香在作怪,使我产生了幻觉?我使劲摇了摇脑袋,试图把幻觉赶跑。

那对男女交谈甚欢。

他们已经从最初的客套和拘谨中走出来,进入到谈笑风生的境界。他们有时进行着激烈的争论,有时又击节认同对方的观点。

我很快就听了进去,而且入了迷,他们谈论的话题正是我感兴趣的话题,他们正在谈论着文学。那些学院派的植物学家攻击我在研究报告中过度地使用文学语言,也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我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学爱好者。

那对男女从巴尔扎克、雨果、曹雪芹、托尔斯泰,谈到到卡夫卡、福克纳、马尔克斯、莫言,从《人间喜剧》、《巴黎圣母院》、《红楼梦》、《战争与和平》,谈到《城堡》、《喧哗与骚动》、《百年孤独》、《檀香刑》。他们越谈论越兴奋。有时他们会情不自禁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边走动,一边挥舞着手臂,用以辅助或强调他们的语气。男人说巴尔扎克的时代已经过去,他们的现实主义只能再现现实,而无法走进人物的内心。女人说对于你的这种高论我无法苟同,现实主义永远不会过时,托尔斯泰式的宏大叙事让当今所谓的先锋作家们汗颜,因为他们驾驭不了那样的题材。男人说不是驾驭不了,而是他们不愿意驾驭,他们认为驾驭宏大叙事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就像驾驭一头发了疯的骡子一样毫无意义。女人说现实主义贴近现实,它深刻描述和揭示了现实生活中的众生相,而先锋文学只是躲在自己内心的小角落里,可怜巴巴而又自艾自怨地疗伤。男人说真正的文学是从卡夫卡开始的,他用黑白两种对比强烈的色彩,将人内心最幽深处的东西剥离出来,放到太阳下面曝晒。女人说卡夫卡的作品读来让人产生沮丧和无奈的情绪,丝毫不能传达给人正能量,而现实主义同样能够抵达人的内心,他们杰出的心理描写可谓入木三分。男人说无论如何,文学的重要使命之一就是提供给读者一个精神栖息的家园,这个你同意吗?女人说当然,我举双手同意。有人说文学将要死亡,其实这种论调是站不住脚的,相反,物质生活越是丰富,文学就越有其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因为文学实质上关乎人的精神生活。男人说对,自从尼采提出上帝死了以后,作家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他们肩负起上帝这个精神导师逝世以后遗留下来的责任。女人说是啊,当今是个物欲横流的社会,精神却像私生子一样胆怯地躲进了一个狭小的角落里,物质像一条疯狗,到处犬吠,撕咬着东躲西藏的精神。文学虽然制止不了物质这条疯狗,却能为精神治疗被咬伤的伤口。男人说你这个比喻既生动又精辟。现在有些人穷得只剩下钱了,他们享受着最豪华的生活,却大骂着这个世界没意思,他们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那对男女滔滔不绝。

我越听越激动,几乎在花坛里埋伏不下去了,因为我老想插话,加入到他们畅快淋漓的谈论中去。但同时我又非常明白自己扮演的角色和身处的位置,我就是个旁观者而已。我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那天晚上,回到家以后,我不停地跟王小梅说话,没话找话,以发泄我在正阳路书香门第小区憋了一肚子的谈论欲望。

你怎么了?王小梅问我。

我说,没怎么啊。

王小梅说,没怎么怎么话这样多?

当时王小梅正在厨房里用高压锅炖汤,香气四溢。她当然不是在做晚饭,晚饭时间早已过了。我正好抓住这个把话题岔开,于是问她炖的什么这么香。

牛鞭。王小梅说。

我说,干吗炖这玩意儿?腥气哄哄的。

王小梅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说,难道这段时间你不应该补补吗?

这天晚上的做爱是王小梅主动的,她好像特别来劲。而我却有些心不在焉,只是被动地应付着。在这期间,又有一个她的心理病人打来了电话。我接受了上次的教训,让她先接电话。

王小梅说,不理它,我们先来。

王小梅说着,在手机上给病人编写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发了过去。为了显示我们“正在做着的事情”的重要性,王小梅还特意让我看了看那条信息:正忙,一小时后再打过来。

一个小时后,那个病人果然打来了电话。

其时我已经躺在了床上,即将进入梦乡,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我从梦乡的边缘拽了出来。这一次是个男病人。他的声音低沉,悲伤,好像在某人的追悼会上致悼辞,就差没有配上低回的哀乐了。

……

男病人:我想了很久很久,才决定给你打这个电话。

王小梅:您请讲。

男病人:我强奸了一个女人,就在刚才。

王小梅惊得几乎跳起来:什么?!

电话里的男病人痛哭起来,压抑着悲伤,跟追悼会上的哭声一个腔调。但王小梅一点儿也没因为他伤心欲绝的哭声而原谅他,她一反常态地对着手机大喊大叫着,态度果敢而严厉。

王小梅:告诉你,王八蛋,我看你是打错电话了,你不应该打给我,你应该直接拨打110,投案自首!

男病人:王医生,请你不要挂断电话,听我把话说完。

王小梅:我不想再听你个杂种说什么!

男病人好像怕王小梅挂断电话,突然改变了语速,飞快地说了一句:也许不算强奸。

王小梅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什么?!

男病人:因为我强奸的是我的妻子。王医生,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王小梅:好吧,你说吧。

我听了,有些忍不住想笑。这个男病人显然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他叙述故事的时候竟然采取了倒叙的手法。有意思。且听他如何往下说。

男病人:我和我妻子感情非常好。非常好你懂吧?

王小梅:我懂。

男病人:不,你不一定懂。没有遭遇过美好爱情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王小梅:是吗?

男病人:王医生,请你不要介意。我说的非常好就是不是一般的好,不是一般的感情可以比拟的。我们之间有着广泛的共同爱好和广泛的共同语言。我们恋爱了八天,就闪电般地结婚了。不料婚后却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王小梅:是啊,只恋爱八天,婚后肯定会出问题。

男病人:不,不是因为恋爱时间短才导致的问题。本来我们打算恋爱四天的时候就结婚的,就因为希望相互之间有更多的了解,才拖到了八天。

王小梅:到底为何出现问题?

男病人:我们谈论的一个话题。

王小梅:什么话题?

男病人:性。

王小梅:哦。

男病人:俗话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按照咱们中国的传统,洞房花烛夜是最激动人心的,我自然也不能免俗,早早的就铺床叠被了。可是,我妻子却给我倒了一杯咖啡,她自己倒了一杯茶,要我跟她谈论一个话题。

王小梅:性?

男病人:对。那天我们从晚上八点一直谈论到第二天早上八点。

王小梅:天呐,洞房花烛,你们竟然谈论了一夜?

男病人:不,从那天夜里开始我们一直谈论到了现在,我们整整谈论了八年。整个一个抗日战争。八年的谈论内容我不可能复述给你听,我就简单总结一下吧。她的观点是,性是肮脏的,是人类精神沉沦最极端的表现,男人和女人之间应该建立一种纯洁健康的感情关系,彻底清除掉性这个污染源。有人借口繁育后代而进行性活动,其实背后掩盖的是纵欲享乐。我的观点是,食色,性也,性爱和吃饭一样,是人类的基本活动和基本需要,是天赋的人权,适度的性爱不但可以带给人快乐,也能增进男女之间的感情,性爱有时可以成为感情的润滑油和加固剂。

王小梅:那么,你说服她了吗?

男病人:不,我被她说服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说,这小子惨喽。不由笑出了声。

王小梅拿食指挡在嘴前,嘘了一声。

王小梅:这么说,你们婚后没有性生活了?

男病人:没有,婚前婚后都没有,一次也没有过。

王小梅:那真是太遗憾了,你们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男病人:不,我们已经有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

王小梅:收养的?

男病人:不,我们自己的女儿。

王小梅张大了嘴巴:这怎么可能!

男病人:试管婴儿。

王小梅:哦,是这样啊。那么,缺少那个……我是说缺少性生活,影响你们夫妻的感情吗?

男病人:不,恰恰相反,我更爱她了。我觉得她就像一个纯洁高贵的天使。我自己呢,与她一比就太龌龊,太下流了。我虽然被她说服了,但我的身体不听大脑的使唤,它经常蠢蠢欲动,浑身燥热。我整夜整夜地失眠,上班也常常发呆,精力不能集中。我和我妻子都以为我患上了心理方面的疾病。于是我四处求医……

我撇了撇嘴,忍不住说,有病的是他老婆。

王小梅捂住手机的送话孔,警告我,你再多嘴我就关掉免提了。

我赶紧表示闭嘴。

这时手机里传来那个男病人的呜咽,悲痛欲绝。

王小梅:请平复一下你的情绪,好吗?

男病人:我没法平复情绪。我真该死啊!就在刚才,趁她睡熟的时候,我,我……

王小梅:你怎么了?

男病人:我强迫了她。她特别愤怒,我从来没见她这么愤怒过。我跪在地上哀求她原谅,我说我实在是憋不住了,再憋下去身体就要爆炸了……

王小梅:她原谅你了吗?

男病人:没有,她抱着孩子连夜回了娘家。

王小梅:那可太糟糕了。

男病人突然提高了声音,几乎在声嘶力竭地喊叫了:所以,我决定,马上钊奄掉自己!

王小梅神色紧张起来:先生,你听我说,我也许能够治疗你的心理疾病。请相信我,慢慢冷静下来,告诉我你的家庭住址和常用通讯方式。

这一夜,王小梅反复开导着她的病人,直到我的眼皮打架,再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的光景里,我继续跟踪着那个男人。有时是女人先到,她倒好了咖啡和茶,坐在靠近客厅落地窗的沙发上静静地等待;有时是男人先到,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这时候我就要更加小心地隐藏好自己,否则就暴露了目标。他们两个好像都有房门的钥匙。那么,这到底是男人的家还是女人的家呢?不可能是那个男人的家,因为我每次都是跟踪着他从丁字街口的丁字的那一竖上走过来的,他的家应该在那里。但是,如果是女人的家,男人手里怎么可能有钥匙呢?正胡乱猜测着,那个男人开门进去,走近了女人。

我赶紧在花坛的草丛里换了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把注意力集中起来。

他们今天谈论的话题竟然是关于嫁接的。

男人说嫁接虽然是我的业余爱好,但我对此非常痴迷。我最近打算把猕猴桃和西瓜嫁接在一起。到时候大家就能吃到像西瓜一样大的猕猴桃了。女人说你的想法是美妙的,但却是不现实的。男人说当初嫦娥奔月只是神话,也是不现实的,可后来不也成为现实了吗?女人说两者不是一个概念,照你这么说,西瓜秧上不但可以嫁接猕猴桃,也可以嫁接母鸡,到时候既不用防治瘟疫和禽流感,又不用喂饲料和添加剂,就可以在西瓜田里捡鸡蛋了。女人说到这里忍不住笑出了声。男人也跟着笑起来。男人说你这个想法可以拿政府杰出创意大奖。女人说科学是严肃的,不是开玩笑,西瓜和猕猴桃,一个是草本植物,一个是木本植物,两者无论是在内部组织结构上,还是生理和遗传上,都是风牛马不相及的,它们之间缺少亲和力。男人说刚才你说的是缺少亲和力,缺少不等于没有,草本也好,木本也好,它们同属于植物。女人说我觉得这一点你不要再跟我争论了,我可是农大毕业的。男人说你在大学期间选读了嫁接?女人说不是选读而是必读。男人妥协地呵呵笑了起来,说怪不得呢,原来你是学院派,那我这个业余的就不好在这里班门弄斧了。

听到这里,我有些替那个男人着急了,你怎么能够轻易妥协呢?在科学研究上妥协是要不得的,坚持己见尤其重要啊。但同时我又为遇到了知音而兴奋不已,这位仁兄竟然和我一样想到了猕猴桃和西瓜嫁接的问题,如果嫁接成功,那将是具有开创意义的。要是能取得他的联系方式,我一定要找机会登门拜访。

就在我分神的时候,那对男女又进行了更深入的讨论。

女人说其实如今临床医学上的器官移植也属于嫁接的范畴,只不过一个是植物嫁接,一个是人体嫁接,比如肝脏移植肾脏移植,等等。男人说是的,器官移植挽救了许多生命,它比植物嫁接具有更加重大的意义。如果更多的器官可以移植成活的话,那就更好了,比如脑移植。女人说目前还没听说过脑移植成功的先例,不过,将来谁能预料呢?男人说我对脑移植成功抱有很大的信心,我觉得只是时间问题。脑移植具有排他性,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其他器官移植同样具有排他性,一样需要配型。我现在正在研究的猕猴桃与西瓜的嫁接,和这种情形有些类似,虽然猕猴桃和西瓜分别属于木本植物和草本植物,但总能找到一种变通的方式使它们相互共生……对不起,尽管你是科班出身,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见解。女人说你太客气了,但脑移植和其他器官移植的根本不同在于,大脑是人的中枢神经系统,决定着人的行为及其意志,如果脑移植成功的话,这个存活下来的人到底是谁?我的意思是说,假设是把甲的大脑移植给了乙,那么,这个人到底是甲还是乙?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就像克隆应用于人类一样会出现伦理上的问题,而不单单是科学技术领域的问题。男人说你的这种看法我不敢苟同,克隆和移植或嫁接不是一回事,克隆在某些方面更接近于复制,克隆是从甲复制出甲,甲1和甲2具有相同的特性,而移植或嫁接则是组合,甲和乙组合出的不再是甲或者乙,而是一个全新的丙,实际上丙是甲和乙二者的优化。从这方面看来,移植或嫁接比克隆的意义更加重大,克隆更像是人类的游戏,魔术一样把一张钞票变出许多张同样的钞票,移植或嫁接则有着实际的利用价值,可以直接改良人类的品质,就像农业科技领域培育优良品种一样……

照例,还是那个男人先走出了五单元一层东户。

五分钟以后,女人也走了出来。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埋头回想着那对男女关于嫁接的谈论。无意之中,我跟踪了那个从书香门第小区出来的女人。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那个女人径直走进了我们家居住的小区。

难道她也住在这个小区?

5

在这里,我要做一个澄清。我先讲了向左拐的故事,然后才讲了向右拐的故事,这很容易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似乎向左拐的故事是先发生的,向右拐的故事是后发生的。其实不然,实际上这两个故事是同时发生的,或者更准确地说,两个故事是交叉进行的。我之所以把两个故事排出了先后顺序,是为了叙述上的方便。如果您还不明白,我就再举一个更加精准的例子好了,比如,假如那个男人去湿鞋街与女人约会是在某个月的1号,那么,他去正阳路与另一个女人约会的日期就是2号。然后,隔两天,也就是隔了3号4号这两天,到了5号再去湿鞋街与第一个女人约会,接着6号去正阳路与第二个女人约会。然后再隔两天,也就是到了9号10号,再分别与湿鞋街的女人和正阳路的女人约会……如此循环往复,一月有余。

在我跟踪的一个月后,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有一次在湿鞋街的那个小院里,那对男女做完事以后,房间里的灯一反常态地突然亮了。

不要开灯!女人厉声说。

随后灯被关掉了。

很显然,是那个男人打开了灯,女人关掉了灯。

然后两个人有了一番简短的对话。

男人说,我觉得我们应该说一些话。

女人说,有什么好说的?

男人说,比如谈一下天气什么的,总比什么也不说强吧。

女人说,没必要。

男人说,怎么没必要呢?

女人说,有什么必要呢?

一阵沉默。

然后男人和女人像往常一样间隔五分钟分别从屋里走出来。

第二天晚上,在正阳路书香门第小区,那对男女兴致勃勃谈论完起身的时候,男人突然从背后搂住了女人的腰。女人没料到,似乎被吓住了,她挣扎了一下,没挣脱。男人的一只手趁机捂在了女人的乳房上。女人毫不犹豫,低头在男人手上咬了一口。男人撒开手,疼得跳了几下脚。

女人正色道,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男人陪着笑,说,我是跟你开玩笑的,瞧,你当真了。

随后两人不咸不淡地先后离开了。

不过,这些微妙的变化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在之后的日子里还是一如既往地交往着,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也许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也许他们的心理已经发生了改变,他们在装着和过去一样。他们故意装模作样。过去他们无论做什么都是真实而真诚的,现在他们的行为和语言已经多少包含了表演的成分。

谁知道呢?

我又不是他们肚里的蛔虫。

这天晚饭后,我照例跟踪那个男人来到湿鞋街57号。

那个男人在门楼前左顾右盼了一下,快速进入小院。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左顾右盼了一下,紧随其后进入院子。不过,这次男人进了院子以后没有像往常样进屋,而是站在院子里,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打起了电话。电话是打给经常在正阳路书香门第小区和他约会的那个女人的,因为从他们的通话中,我听出那个女人指出他记错了日期,他们的约会时间不是今天,而是明天。男人解释说他明天可能要出差,所以提前了一天,而且他告诉那个女人,今天的约会地点不在正阳路的书香门第了,改在了湿鞋街57号。接着,他提出了一大堆改变约会地址的理由,那些理由听上去都是正当和必要的。看来那个女人同意了来湿鞋街,因为男人在挂断电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志得意满的微笑。

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今天这个男人手上多了一个鼓囊囊的口袋。

这个男人同时约来了两个女人。

他要干什么?

我不由得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

这时那个经常来这里的女人走进了院子。她只瞟了男人一眼,就一言不发地进了屋,随即关上了房门。

男人没有像往常一样跟进去。

女人从里面将门推开了一道缝,脸挤在门缝里盯住男人。

你在等什么?女人问。

还有一个人没有来。男人说。

他的话音刚落不久,院墙外响起了高跟鞋敲击在青石板上的脚步声。

我正要往院门后躲藏,脑后却挨了重重一击。从钝而痛的感觉上分析,那个敲击物可能是板砖。我眼前一黑,意识迅速钻进了一个深邃的黑洞。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意识才慢慢苏醒,挣扎着从那个黑洞里爬出来。让我惊异的是,我不是躺在那个杂乱的破旧小院里,而是躺在我们家卧室里柔软舒适的大床上。王小梅的面孔逐渐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

第一句话我就问王小梅,告诉我,是谁拍了我的黑砖?

王小梅说,我。

我吃了一惊,问,为什么?

王小梅说,为了阻止你干蠢事。

蠢事?什么蠢事?

杀人。

怎么可能!

要不是脑袋上的巨痛阻止了我,我几乎跳了起来。

王小梅没有多说什么,她把一个口袋扔到了我的胸口上。这个口袋我好像似曾相识,它看上去鼓囊囊的。我疑惑地打开口袋,从里面掏出了刀子、胶皮手套、碘酒、医用酒精、临床缝针、肠线、药棉、嫁接夹、显微镜,还有一个台灯。乱七八糟地摆满了一床。我低头瞅了瞅这东西,又抬头望了望王小梅,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王小梅说,你要在湿鞋街57号那个小屋里,用这些东西搭建一个临时手术台,把一个女人的脑袋切下来,嫁接到另一个女人的脖子上。

这……我语无伦次。

王小梅把一个硬壳的笔记本递给我,说,你自己看吧。

我打开笔记本——

人体嫁接试验

试验对象:1、女人甲;2、女人乙。

试验地点:湿鞋街57号。

试验所需器械及药物:手术刀、胶皮手套、碘酒、医用酒精、临床缝针、肠线、药棉、嫁接夹、显微镜、台灯(没有专业的聚光灯,代替)。

试验操作流程:采用嫁接技术的插接法,以女人甲(正阳路书香门第小区)的头部作接穗,女人乙(湿鞋街57号)的身体作砧木,二者颈部成45°切面,术后缝合消毒。

试验目的及意义:嫁接不但可以应用到植物之间,动物也同样具有应用价值,人体嫁接当然也不例外。人无完人,人和人之间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差异,这种差异造成了每个人身上不同程度的缺陷。嫁接就是要使人体的部位重新搭配组合,以期达到优势互补,最大限度地利用各自的优良品质。此例试验,尤其具有特殊价值,它不仅是肉体之间的重组,更是灵与肉之间的完美结合。

王小梅告诉我,我每次跟踪的其实是我自己,或者换句话说,我跟踪的那个男人是我自己的幻象和化身。湿鞋街和正阳路的那两个女人其实也是同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是王小梅。她同时扮演着两个角色。湿鞋街和正阳路的两套房子都是租来的。这一切都是我导演的,包括王小梅在湿鞋街的缄口不语和在正阳路的滔滔不绝。我当时特别凶,王小梅不敢不依着我的意志行事。王小梅忍气吞声地按照我的旨意,被我塑造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然后在两个不同的环境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表演着不同的故事。直到她发现了我的那个笔记本和那个预示着不祥的口袋,才知道我筹划着要拿她做人体嫁接试验。她不得不把我打昏。不过,她使用的虽然是板砖,但那板砖上是包裹着几层棉布的。

王小梅说,亲爱的,你这次病得太重了。

我忧心忡忡地问王小梅,我这种病以后还会犯吗?

王小梅说,不知道。因为犯病就像犯错误一样,不可预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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