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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之殇

2015-11-18王晓燕

西部 2015年9期
关键词:彩霞柱子爷爷

王晓燕

小说天下

河之殇

王晓燕

1

如果你有空在玄麻村呆上两天,就会发现,我奶奶一直在讲故事。我从没怀疑过,那就是我奶奶的氧气,我奶奶就靠这个活着。

那是一个冒着火星子的夏天,我奶奶总是这么开头的,她活了七十七年了,那么热的夏天,这辈子没再遇上过第二个。在这个奇异的夏天,发生了两件大事:我奶奶将缠了一辈子的裹脚布褪下来扔进了一条河里,那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壮观的河;再一件,就是老天把我赐给了她儿子。对这个我奶奶有话说,一个丫头片子,非得在这种时候跑到这个世上来,注定会是个驴脾气。

我脾气是不小,可怎么能把我跟驴比呢!

哼,我见过的驴就比人强。说这个的时候,我奶奶眯上眼睛,小半会儿才说一句话,像被脑袋里那堆记忆的乱麻给缠住了。

我急于向我奶奶探听关于我出生的情况。一提起这个话头,我奶奶总是眼睛再眯上两眯,又扯到彩霞的故事上去了。

彩霞啊,说来也是个不幸的女人。至少,我还活着。可是啊,她死了。

我摸着我那像豌豆般大小的乳房,幻想着它何时才能像发面一样暗中发酵,最终会变得跟彩霞的胸脯一样,就像一对白白的、肥肥的奔跑的野兔。我完全是想象着彩霞的模样一天天成长的啊。我把她幻想成神话里的人。她穿着紫衣裳,黑黑的长发,玫瑰花一样的嘴唇,你

总会被她身上的某处所吸引,再凶悍的男人到了彩霞面前,心底也会化作了水。她长着与我奶奶的小脚不一样的大脚,走起路来像风一样灵巧自由。

很奇怪,我想象中的彩霞竟是这般模样,我奶奶可不是这么讲彩霞的。

我奶奶老了,且越来越糊涂,就像有一根棍子把她脑袋里堆积了一辈子的东西给搅散了,打乱了。你得前扯后搭地从早先听过的故事里寻探衔接,方能弄明白她究竟在说啥。

你是上天赐给我儿子的,这点不假,但你是我带来的,是我养大的,呃,我老糊涂了,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你让奶奶眯会儿,我听见有人喊我了。

经过我奶奶的回忆,我越来越觉得,我出生那天还发生了什么大事。我若再催问下去,我奶奶就这样吓我,我以为她快要死了,就赶紧闭嘴,好让天使先于魔鬼来召唤她。

我奶奶说,你死后要下地狱做魔鬼还是升天堂当天使,不是靠运气,而是要看你这辈子都做了些什么。

我怕我奶奶下地狱,也担心自己会下地狱。

一座高山被一道沟劈成两半,我奶奶把对面山上的人称作是拧(阴)山里的,我奶奶的子孙们占满了半个阳山。在我见过外面的山后,这里的高山充其量就是几个黄土堆堆,但当时,我以为这就是我奶奶说的整个世界了。我奶奶说不管拧山还是阳山,曾经都是你爷爷的。这个不假,至今半个阳山四十九户村民大都姓田。不管是拧山的娃娃,还是阳山的娃娃,都是我这个老婆子接生的。听听那口气,好像那些娃娃都是她生的。我奶奶指着自己胸口大襟衣裳上的一枚蝴蝶形的盘扣,这种衣裳,除了我奶奶身上这件,就只有博物馆和电影里有了。我爷爷姓田,我奶奶也姓田。问我奶奶跟我爷爷是不是近亲,我奶奶说,我跟他不是一个田。

我奶奶说,要不是我太奶奶,我爷爷早就休了她。玄麻村里的女人从十几岁就开始生育,一直生到不能再生为止。这个我知道,村里生得最多的,是拧山里的田大奶奶,总共生了十七个,她最小的儿子跟她大儿子的儿子在同一个班里上学。我奶奶三十岁时才生了我爸,此后,就再也生不出了。

我奶奶生下我爸时,我爷爷已去世很多年了。

我奶奶总要重复好几遍她生了我爸那件事。那些烂心肠子的婆娘们背地里叫她“那只不下蛋的母鸡”,尤其是那个彩霞,竟当着她的面叫,按辈分她们都是我奶奶的侄孙辈。

你太奶奶,她是尊菩萨。我奶奶忽然睁大眼睛说。

我爸娶回我妈不到半年,我奶奶就跟他分了家,这也成了玄麻村里的奇谈。我奶奶请村里人盖了几间平房,墙壁刷成了白色,一间用来睡觉,一间做饭,还有一间放杂物。后来专门给我哥加盖了一间。我奶奶的睡房里本没什么特别之处,除了一口棺材。我出生以前,它就在这屋里了,就放在窗下,像一件家具一样实在。它是我奶奶替自己定制的,就像我们去裁缝铺定做一件衣服那样。棺材是村里的田木匠伐了胡麻地头的一棵松树做的,刷了棕红色的漆,到了夜晚,它看上去黑漆漆的,连我哥也不敢朝它多瞅一眼。

即使到了火热的夏天,我奶奶也要将炕烧得火烫,她说,都是那个寒冷的夜晚她掉进河里才落下的病,只有贴在热炕上,她的腰腿才像真属于她自个儿似的。

死都死过了,人哪!我奶奶吹了口气。我问她是怎么掉进河里去的,掉进哪条河里去了。

一条黑色的河,我自己跳进去的啊,就在死亡逼近的当儿,我感觉到一股力量拖拽着我,慢慢地逃离了死亡,那地方我这辈子只到过一次。

我奶奶的故事只讲给我一个人听。那会儿,睁眼闭眼都是黑暗,整个村子像是掉进了巨大的深渊,我和我奶奶紧靠在一起,靠那些故事来抵挡孤独和黑暗。我抵不过瞌睡,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不知我奶奶还讲什么了。

我奶奶年轻时去过几次省城,不过听上去却像从未抵达,每次走到半路就又返回来了。我奶奶十六岁时,我爷爷拿一背篓胡萝卜将她换来做媳妇,此后很多年里,我奶奶一直活的就是那一背篓胡萝卜的价值。

在我学会理性思考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去猜想:在我爷爷将死的那几秒钟里,对我奶奶那个小脚女人,不知他心里会涌起什么,留恋,还是悔恨?

别说是儿子,我奶奶连个杏核也没给我爷爷生出来时,她连胡萝卜的身价也没了。我奶奶一讲,又讲到她爹妈那里去了。而我则想象我爷爷和我太奶奶的容貌,幻想出一个叫人恐惧的面容来,吓自己一跳,转而幻想彩霞的模样,却又听见我奶奶的嗓音了:

那天,天气就像你出生时那么热。怎么那么热,已经秋天了。你是夏天到咱们家来的。唔,我怎么又说这个。说哪了,那天是那死鬼第三次带我进省城。

这个故事我听过不下五十遍,它一会儿发生在夏天,一会儿在秋天,河水涨高了的时候。我奶奶一会儿去过三次省城,一会儿又去过四次,不管她从哪一次讲起,我都装得像头一回听说,虽然那会儿瞌睡使得我已眨了几十次眼。

鬼东西天不亮就叫醒我,让我把那件红上衣穿上,这衣裳啊他是买给彩霞的,我穿上后他又说是买给我的。临出门,他命令我往脸上扑了粉。为了这次出门,他还事先给我买了双鞋,适合走路的那种。我一直穿着你太奶奶做的绣花鞋,你太奶奶是我的菩萨。死鬼,明知道我的脚只有三寸,那鞋却有我那口棺材那么大,但我还是想办法穿上了,我往里面塞满了棉花。我不知他要带我去哪里。我也不问。

一阵沉默,我感觉我奶奶掉进了黑暗里。忽然,屋外空旷的夜空下,有一绳串的狗叫了起来,又一下静下去,我能感受到我奶奶千回百折的故事里的那个世界。你知道他后来对我做了什么吗?我奶奶猛一下睁大眼睛。他想把我扔在那个鬼都不敢多歇息一阵的地方!他打算把我像一个萝卜那样给扔了!我奶奶大口大口地喘气。其实,我早就知道他要对我做什么。死鬼,哼,一次也没有得逞。第四次他打算把我扔得更远一些。唔,你睡着了呀?哎,睡吧,等到我这个岁数,你就再没这么多瞌睡了。

我没回答她,装作睡着了。我听见我奶奶轻声说:

我怀了,一个孩子。一个孩子。

那声腔很飘渺,就像我正在做一个梦。一个孩子。一个孩子。我奶奶像在念一种让人温软的咒语,缠来搅去。一切都静了下去。忽然,那个声腔在我的梦里又起:老天连颗杏核都没让我怀过啊!

人总得靠一样什么东西活着,那东西你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它会在暗中赐给你力量。好在我很早就学会了不靠那东西也能活下去。我奶奶说起这个,突然把背用力挺了挺。

那是什么东西?我忍不住问。

睡吧。我奶奶说。

听我奶奶讲这种事多了,你就越来越难弄清楚,这算不算是她怀念我爷爷的一种方

式呢?

2

我出生的时候,我哥哥已经十二岁了。从我记事起,他就叫我蠢货,没人要的烂丫头片子。哎,要来的,把鞋给老子提来。有时他也叫我烂片子,但这个烂片子几近于是昵称了,他高兴时才这么叫我。不过,难得有我哥高兴的时候。他总是在我爸妈跟前想方设法弄哭我,好让我爸妈变得像斗鸡那样。只有到我奶奶面前,他才一副根本瞧不起动我一根指头的样子。自我记事起,我跟我哥就一直吃睡在奶奶家。因为我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出生的,所以我对每个人的出生都很好奇。我总会不经意间问起我哥是怎么出生的。我奶奶说,你妈把他生下来,小时候当皇帝,为的是养大了做仇人。那我到底是怎么出生的?我奶奶就训我,女娃子,不该打听的事就不要打听。听我奶奶的口气,我一会儿出生在她的炕上,一会儿连她也说不清我究竟在哪里出生。正是这样,我才会好奇啊。我从不敢去问我爸妈,一次也没敢问过。你慢慢就晓得我妈是啥样的人了。我奶奶总会说:滚你们家去,吃你家的饭去,白侍候你们了,白眼狼。若我跟我哥一个小时不到她这来,她又会跑到我家门外来喊,玉生,玉琪,我做了地软包子和酱腊肉,你们真不打算过来吗?

我希望我们是真正的一家人,在一口锅里吃饭的一家人,这样,我就不会为到底呆在哪个家里而不停地抛硬币了,不过,不管是硬币的哪面,最终我都会在我奶奶家。我爸整天冲着我哥骂骂咧咧的,我妈猛然想起一件已过去很久了的事来都要补打我哥一顿。我哥则将怨气全撒在我和狗身上,无论我怎么做,都难以让我哥不那么凶巴巴的。可我还是喜欢黏着他。我哥自上初中后就一直住校,一星期才从镇上回来一趟。

我还没上学,追着采秀满村子瞎跑。玉琪,你妈给你买新衣服了没?胖婶儿的脸忽然从麦浪里仰起来,看上去她就像已为这种事操碎了心似的,我要说没有,她那对眼睛里马上会掉下几滴眼泪来。我什么都不对她说。我跟着采秀往山坡上跑,听见那些叔婶儿们说,娃造孽的。我丝毫不明白,他们凭什么可怜我,我也从没用那句话回过他们,我妈让我对那些舌头太长的人说“管太多了你要烂肠子的”。我的快乐就像城里来的采秀的快乐,村里长相粗野的狗儿们根本没法明白,采秀那四只本该在城里养尊处优的小蹄儿,为何要撒着欢在村野间狂奔?

屋外的杨树下有个大水塘。夏天,一阵暴雨之后,水塘里积满了水,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掉进去的了,我奶奶说,我的菩萨,差不多已经给淹死了。我听了这个也是快乐的,我记得我像是被我哥的哭声给唤活了。他其实是疼我的。

山坡上,枞树下,埋着我爷爷,我太爷爷和太奶奶,我奶奶几乎每天都要到这块坟地里来,你知道她一直有话要说。有些话,她认为说给我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就跑到这来说。每年她都往这块地里种胡麻。她会一直冲我爷爷的那个坟堆望半天。这种时候,我就看不懂我奶奶的眼神了,只感觉她就像已离开了这块胡麻地,正在她一直在讲述的那条路上。

他在这里,我把他亲手埋在这,是我埋的。我爷爷,如今躺在我奶奶种的胡麻当中。胡麻花正开,蓝茵茵的,像海水,也像梦。

我晓得你恨我,那就诅咒我吧。我对不住你。

我奶奶这样说的时候,我就往她身边赶紧

靠一靠,胡麻的细秆儿一阵阵跳荡,风在树梢上,在草叶间,沙沙地响。

你总算是消停了,这下好了,死鬼,你可以躺着专心来看我的笑话了。

我奶奶坐在我爷爷的坟头一说就是半天,就像我爷爷正眯着眼睛真在听她说。我奶奶盯着一个我看不见的方向,一会儿给我爷爷赔罪,诉说家里的琐事,一会儿又诅咒他。多亏了那头驴啊,它把我带出了那峡谷。要不然,我如今会在哪里呢?被河水冲走了,还是被黄土埋了?我一直记得那头驴的眼睛,我记得清清楚楚,可我怎么就记不得你这个人了?真的,我连你长什么样都记不得了啊。

采秀跳来跳去。我太奶奶叫采秀。我奶奶把她婆婆的名字用在一条母狗身上,村里人认为她疯了。我爸妈早就觉得我奶奶脑子不清楚了。在村里,唯独采秀跟主人在一口锅里吃饭,它也是唯一一条经常洗澡的狗。我奶奶的小脚总会站立不稳,肥大的丝袜有时会让她滑倒,丝袜是她托村里的女人去镇上赶集时买来的,为这个她没少受我妈奚落。胡麻刚长上来时,我奶奶跪在潮湿的地里锄草,我恍惚觉得那双很多年前就摆脱了裹脚布的小脚,不像长在我奶奶身上。我心里涌起胖婶儿那样的怜悯来,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还有恨,但我又不知冲动什么,恨的又是什么。我奶奶看了眼天边的太阳,说,玉生快回来了。过不了几分钟,我哥果真就在地头按自行车的破铃铛了,我喊着冲他狂奔过去。

我哥见不得采秀,总是莫名其妙就踹它一脚。采秀一般不敢靠近他,挨了踢也不敢嚎叫,它叫一声我哥就会追着多踹几脚。事实上,没有我哥看得顺眼的东西。他走过的地方,总会留下被破坏、弄毁并有意显露的痕迹。他最喜欢顶撞我奶奶。我们都不知他心里装了些什么。我奶奶让我们先回去,中午她专门给我哥留了烙炒洋芋饼,昨天晚上就泡上了腊肉。我哥爱吃肉。

我哥将我放到自行车前梁上,拿出在镇上给我买的小玩意儿。我搂着他的脖子亲他,他马上厌恶地躲开。河里的水越来越少,我都可以跨过去。我哥却将自行车直接从河水里推过去。我提醒他,轮子锈了,看爸又要收拾你。他说,哟,看你爸能把老子给吃了?!上坡时,我帮着他推,一边学些奶奶担心哥哥学习的话。疯老婆子真是这么胡扯八道的?他问我,随后自答:脑子不清楚的,操烂她的心。我便不敢再说下去了。

我奶奶跑回来给我哥做饭了。我爸妈在对面山坡上自家的麦地里拔草,仿佛那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不用回来给我哥做饭,虽然连他们自己都相信,这辈子也干不完那些活计。我奶奶自己种着几亩地,村里人总会在夏天的暴雨降临之前,帮奶奶将地里的麦子收在麦场上。我奶奶总是操着应该由我爸妈来操的我和我哥的那份心,尤其是全家人花钱的心。他们种着大片的土地,可吃的每样蔬菜却是我奶奶托人从镇上买来的,她将其中的三分之二让我用一只盆端到我妈的灶上去,包括一些日用品。我奶奶有时会给我哥很多钱,特别是在她觉得和我哥的一点儿问题难以解决的时分。我奶奶也这么处理她和我爸爸之间的问题的。

那天进门,我哥从书包里掏出另一个书包,里面有精致的文具,还有些别的,我感觉我奶奶浑身一颤。我哥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奶奶颠着小脚试探着走到门外,她进去了,并把房门关上了。

你又去找那家人!

老子才没那么贱,是他们找到学校来,要老子把这些带给那个烂片子。他们愿意给的,

老子有什么办法!

你再敢这样,我就告你妈去!

你赶紧去告吧,赶紧的。

采秀一听到我哥的声音就打颤,紧贴着我的小腿在转圈。我把它抱起来,它的小脑袋抵着我的脖子,鼻头湿湿的。采秀的眼睛亮极了,有时候,你会觉得,一只狗比人其实懂得更多。

我奶奶颠着小脚跑出了门,我从没见过她那样的神情,我觉得也许大人们说得对,我奶奶早就疯了。

那天晚上,我哥被我妈打了一顿,我妈打人时你会觉得她才疯得厉害。她拎着一条棒子追着我哥满院子跑,也不知打哪儿了,只听见我哥一声声惨叫。我哥比我爸还高,起初他只是跑,我爸在一旁给我妈鼓劲,往死里打,能得要上天了,啥都敢做。厅房门楣上悬了只一百瓦的灯泡,电压不足,如油灯似的浊黄暗昏,只看得见那条棒子闪着光,左一下,右一下。

我奶奶站在门槛外,连着声儿央求,田天佑,你快让你婆娘住手啊,毒婆娘,那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啊,你真下得了手嘞。我奶奶从老屋里搬出去后,就再没踏进过老屋的门槛。她和我妈彼此发过毒誓。

我有罪,菩萨啊,求你惩罚我吧。我奶奶对着某个方向喃喃着。

我哥冲出去,将虔诚祈祷的我奶奶从台阶上推了下去。这屋里,谁才真是要来的?鬼才晓得呢。我哥高声喊着往外跑。我们听到自行车的铃铛声,我爸妈没去拦着他。你滚吧,有本事就别再回来!我觉得我哥不可能再回来了,这个真的不用打赌。

我奶奶在炕上躺了七天,她的腰腿痛,心口子尤其痛。我爸拿来几包药。我妈没进来过,不过那几天,在老屋做好了饭,我妈会站在我奶奶院门外撕心裂肺地喊,田天佑,端饭来!隔着门槛,我爸接过我妈端来的饭菜。我奶奶起初不吃,我爸就在炕前转着圈儿大声数落她,他在我妈跟前从没这么大嗓门过。

我奶奶刚好一些,就颠着小脚做了各种吃食,装在一个布袋子里。第二天镇上逢集。我爸喝完茶,从门外走进来,从我奶奶手里接过布袋子背在背上,一边还横眉皱脸地冲我奶奶嘟囔,玉生都是你这么给惯坏的。

天最热的时候,是庄稼人最忙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忙,包括那些放了暑假的小孩子,大人们派给他们干不完的活计。我哥自那个夜晚离开后,就真的再没回来过。我跟着几个放羊娃在山坡上点了一堆火,我抢到了小强的放羊鞭,小强立马叫起来,捡来的烂货快还我。以前他们也这样叫我,我会毫不客气地跳起来抓烂他们的脸,但那天,我觉得小强的嗓音、还有那群放羊娃的眼睛里有某种可以放倒我的东西,我的心虚虚地跳动着,乖乖还了鞭子。

黄昏,我抱着采秀闷声不响地回去时,我爸妈坐在我奶奶家的院子里,一看见我,他们都站了起来,我以为自己闯了大祸了,要不就是我哥哥。

直到晚上,在我奶奶的火炕上像蚂蚁一样翻滚时分,我才猛一下意识到,我妈终于跨进我奶奶的门槛了。

炕洞里传上来的热气,在夏天的夜晚,比小强的嗓门还令人难过。我越滚越远,快滚进炕柜底下去了。进到这屋里来的人都说,这个炕柜若拿到城里去,都算得上是个文物了。而睡在窗下噗噗吹气的奶奶,似乎也越来越遥远,我忍不住想呼唤她。

我向来相信自己的感觉。有些事物就在这一天里真的随着我的感觉而发生了变化。我不敢去想象它。

他们决定让我去镇上上学了。

3

没时间了,我得把一切都赶紧告诉你。瓜娃子,奶奶说还是不说呢?我奶奶稍有些精神,就又开始老生常谈。她的故事听来并不那么让人厌烦,我也不去探究它的真假。

自那天黄昏后,我突然觉得,听我奶奶讲故事一点儿意思都没有,我想的更多的是去镇上上学的事。我奶奶不赞成让我去镇上上学,但她说的不算。

唉,你让我怎么开口呢,还是说点别的吧。我知道你一直想知道彩霞后来怎么了,彩霞她也是个苦命人,她是柱子的头一个媳妇。柱子?你当然没见过,他原来就住在咱们庄上头。那时候,村里人很多,可热闹着呢。那个庄子现在没人住了,都搬城里去了。能走的都走了,这个村子越来越空了,还会空下去呢!彩霞哪,是你爷爷害了她,要不她还活得好好的。

不管我听不听得懂、是不是适宜小孩子听的事她都讲,她就像一册永远无法翻阅到最后一页的巨书,在时间的深处,她那不急不缓的嗓音是我幻想当中的迷宫。回忆起来时我方晓得,我奶奶讲故事的声音有多迷人。我听过许仙和白娘子、嫦娥和月宫的传说,也听过年代过于久远的传奇,我奶奶说起谁家的媳妇对婆婆不好时会流眼泪,那些婆姨们都喜欢听她讲《木兰的故事》,最后总要大声来几句总结,头一个大声咒骂那个婆婆的人往往是我妈。我奶奶有时也会这样讲:今天给你说个外国人的故事。我问外国人是什么人?我奶奶说,外国人就是比我们高明的人。他们凭什么高明?听听他们讲的故事就知道了,我们就会讲婆婆媳妇。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发现我奶奶讲的外国人的故事跟《十日谈》、《一千零一夜》里头讲的很相似,只不过,在我奶奶的版本里面是地主、干活的伙计、贫下中农这类人物。

不管好的坏的,这类故事最终都能有一个结局,但一讲到我出生那年夏天时,我奶奶就掉进了黑暗,这件事让她根本无从说起;而被她缠来绕去的那另一件事,则永远无法让她结尾。

喏,我终于分清了,我奶奶纠纠缠缠的其实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

你生下来就急荒荒地哭,我把你裹成了个粽子。那天日头很毒,晒热了你就不哭了,我晓得你冷,一出生就摊上那样的命运,谁都会冷啊。嗯,是我做的主,把你带来,你爸妈虽然没什么意见,但你是我养大的。算了,怎么又说这个了,哎,还是说点别的吧。

整整折腾了一年哪。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刮了一夜风,你爷爷每隔半个时辰就从炕上翻起来,爬到窗口看天气。开始,我还听着他的动静,不久,我就睡得像死过去了。我那时瞌睡重,年轻时把瞌睡睡完了,现在再没瞌睡让我睡了。

我马上担心,瞌睡被我睡完了会是什么样子?沉睡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呢!

当他天不亮把我叫醒,说我们要去省城时,我一下感觉心里仿佛有一面镜子,我能从中看到这一天将要发生的所有事。我慢慢爬起来,一件件仔细地穿衣服,那会儿我有很多衣服,你太奶奶喜欢看我穿得像个大户人家的媳妇。我也有些首饰。嗯,后来,我把它们就弄没了。我穿戴的时候,他去套驴车。打扮起来,我还是很俊俏的,我往镜子里多看了几眼,心里想的是,也许,我再也无法回到这里来了。你太奶奶往那个屋子里摆了很多东西。我跟她儿子在那面炕上已睡了六年了,可我就是给他生不出一个儿子来,哪怕是个像你这样的女娃子也

好啊。你知道,祖祖辈辈就怕这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不怪他。我不该怪他。我都做了些什么哪!我这一生,可都是怎么过来的!

你爷爷在村里,那可是真正的人物呢,人们都尊敬他,爱戴他,唯独没有一个儿子来传承田家的香火,这简直抽掉了他的脊梁骨。你太奶奶为此愁白了头发,可她从没对我说过什么。她是我的菩萨啊。她教会我太多。你还不晓得吧,你太奶奶是咱们玄麻村里唯一认得字的女人。

那时,我二十二岁了,我想我得自己拿主意了,必须得有人把这些事给解决了。

若不是我奶奶倒着拿起一张报纸,你根本无法相信,她会不识字。后来,我还见过许多这样的人,认识他们的人都会慨叹,要是这些人能识字断文,那可不得了。我奶奶就是这样的人,你听听她说的就晓得了。我一边听我奶奶说叨,一边替她想她这辈子的命运。我奶奶常说,人这一辈子哪!

那时,老屋那边有一个很大的后院,前院就是你爸妈现在住的样子,后院则养着牲口,有一阵子还住过几个帮工的伙计。你爷爷养了许多兔子,还有很大一个花园,如今你妈种了玉米了。可惜了,那么好一个园子,以前我和你太奶奶在里面种了许多牡丹和芍药。

你爷爷很快从后院里出来了。你太奶奶听到响动,在厅房里喊。我说了,我已经看到那天将要发生的事了,我其实很害怕,差点跑到厅房里去问你太奶奶,让她再次替我做主,可我觉得我不该那样去为难她。对着镜子,我问,我该怎么办?她替我做的已经够多的了。事实上,你太奶奶比我还怕啊,连灯也不敢点。我晓得,她最怕我跑去问她,所有这些事,究竟该怎么办?

你爷爷已在后院套好了驴车,走到厅房门前来了。他大声对你太奶奶说,要带我去城里看病,路远着呢,得早点上路。这个主意就是你太奶奶提出来的,几个月前,她要你爷爷带我去外头的医院瞧瞧去,你太奶奶想把我留在这个家里,唯一的办法就是想办法让我给她儿子生个儿子出来——哪怕是个像你这样的碎女子,也好啊。

你爷爷带我已经出过几次门了,虽然谁都晓得,不管省城还是县城,事实上我们一次也没到达,但你爷爷认为,他这样子做,就像给你太奶奶和村里人有了个交代了。

那天,驴车又上了山梁,你爷爷坐在前面,一路上跟我一句话都不说。那个清早啊,里里外外我把所有的新衣服都穿上了,我往脸上抹了粉,戴了耳环和金镯子。你爷爷偷偷瞄了几眼,我觉得他想说什么,一路上都等待着他先说。太阳上来,我热得又一件件地脱掉,怎么会那么热。

对如玫瑰般红艳的玄麻村的记忆,多半是在夏天,可忆起我奶奶讲的故事,却总让我感受到冬夜里从高处倾洒的月光,撒向那沉没了一般寂空的村庄。我感觉自己后来便从我奶奶的嗓音里飘走,在幻觉似的那个幽暗孤单的世界里四处搜搜碰碰。我奶奶躺在窗前,停止说话的时候,你丝毫听不到她在呼吸,我老担心她已经被魔鬼吸引了去,凭着本能,我赶紧祈祷我奶奶的菩萨,祈求天使出现,将她唤到天堂里去。在玄麻村,老人都要死在厅房里,可我奶奶的院子里根本没有厅房。她的灵魂将无从依托。这是我最担心的。

我奶奶敢做村里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那时我还不知道,我那用一双三寸小脚支撑着高大身躯的奶奶,身体里竟兜着天大的秘密。

如果她真死了我该怎么办?她会躺到那个

棺材里去,会再也听不懂我的呼唤。我到底抵不过瞌睡的魔力。采秀突然会空妄地叫一声,那是迫于院子里也似空妄般的一种声响,或是玄麻村里那一绳串狗在暗夜中的吠叫声,或者,它也只是像我一样,想试探我奶奶是不是还活着。整个玄麻村,已从地球上消失了似的空旷。当采秀终于放开了喉咙大胆吠吵时,天已微明,月亮高悬在屋顶上方的崖畔上,村里的小孩前呼后唤着要去上学了。我奶奶坐起来,悄无声息地穿衣服,过了很久,她打开窗户上的木板,从窗玻璃内寻探那些唤声。她开始打扫本已非常干净的院子,擦那口棺材、柜子、桌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要么就坐在炕上发呆,操我们某个人的某处闲心,看我在瞌睡和幻梦的两边把自己揪来扯去。采秀已吃过早餐(奶奶总是觉得亏欠了采秀似的,得空就在饮食上补救,像神一样供待,而它竟越来越挑剔),将嘴巴伸在我奶奶的腰际呼呼大睡。人老了,无端会对儿女生出惧怕心理,但老人不会想法缓解或治愈自己,他们愿意让其成癌。在我哥、我爸妈那里,我奶奶就生着这样的癌。

4

小学在两座大山背面的另一座大山上,山这边的小孩上学,早上五点钟就得出门,这不打紧,怕的是雨天山路不好走,山沟里还会发洪水。我哥上小学时起初住在山那边的舅爷家,后来不知什么缘故,上到三年级时,他宁愿早起晚睡,每日翻山越岭,也不愿再到舅爷家去了。上学,是村里的小孩子人生最初的磨难和考验,眼看着拖到十来岁了,才会被送去学校。

我是幸运的,不早不晚,在我要上学时,我家突然多出来一门镇上的亲戚。可我奶奶一点儿也不为此庆幸。

我的记忆里,我爸妈总是模糊的,而我跟我奶奶在一起的每种景象,则像凿过一样,深嵌在我的生命里。

我要上学了,似乎成了我奶奶跟我爸妈共同要面临的一场灾难。这灾难让他们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那阵子,我妈像忽然才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温柔,娴静,我爸做坏了活计,她也只是没力气似地说一句,你就放过它吧,让它也消停阵儿。要在平时,她会把整个玄麻村给吵翻。他们又给我买了新衣裳,我一直穿得比我哥好。那几天,我妈没事就到我奶奶的院子里来,我感觉她对我和我奶奶在极力地讨好。我妈平日从不像对我哥那样打骂我。她对我的热情一度让我想到快成灰烬的火苗。尤其这阵子,每当看到她的脸,我就感觉心里像帆一样一直在努力张起的东西又开始渐渐地塌陷下去。

我奶奶仍旧没跨进过老院子的门槛一步。

我站在院门口的花树下,将脚上穿的布鞋在石头上用力磨着。我从我奶奶的神色里感觉到,他们要把我送给镇上那家突然冒出来的亲戚了。他们早就打算好了的。他们不想要我了。

这天晚上,我奶奶第一次给了我一个钱卷儿。拿着吧,你会用得着的。我还从没自己去哪儿花过一分钱。

谁也不知道我奶奶到底有多少钱。据玄麻村的人讲,她有很多金元宝。为这个,我妈常跟我爸吵架,直到我奶奶死去那天,我爸也没想法弄到一块我奶奶的金元宝。老屋在玄麻村算得上是最气派的房子了。村里的男人女人不得不为生计外出打工的时候,我爸我妈悠闲自在地种着三亩地。有了花钱的事儿,我妈就把我爸支到我奶奶跟前去。

我妈常对人说,老妖婆那个大方啊,玄麻村人谁敢说自己没被施舍过一点儿,有谁!

离我去镇上上学的日期越来越近。他们对我好得简直让人别扭,仿佛我马上就要飞黄腾达,而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将来我不会忘了他们。就在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奶奶生了一场大病,我整日和采秀守在我奶奶身边。

那天黄昏,我趴在杨树下的草垛上睡了一觉。我梦见我奶奶死了。前天下过雨,花园深处积了水,我还听见从那里传来几声蛙鸣,还有不知是什么虫子的叫声,也应和着蛙鸣。怎么会呢,我奶奶身体里那堆芜杂的记忆会把她给缠住,不让她轻易离开人世的。我趴在草垛上又想,若我奶奶真的死了,会不会找到我爷爷?她一定要去找到我爷爷,她得大声告诉他,她生了个儿子!这个我爷爷肯定不知道。我奶奶生下我爸时,我爷爷已去世好些年了。

莫名其妙地,我妈又不跨进我奶奶的门槛了,她就那种人。如果我去镇上上学了,我奶奶就会在那个不大的院子里,一个人守着旷阔无边的孤独。

我每天都数着开学的日子,它离我还很遥远,但又似乎离得很近。去镇上,一会儿令我无比神往,一会儿,我又无故沮丧。有天清早,我爸没精打采地走到我奶奶的院子里来。我妈竟然跟着村里的几个小媳妇不知到哪里凑热闹打工去了。我晓得她是怕侍候我奶奶。那几天,我爸就在我奶奶的厨房里给我们做饭。采秀浑身脏兮兮的,我爸不允许它上炕,它瑟缩成一团,看人的眼神完全没了原来那种优雅,我爸赶不出去,就踢打它,它哀嚎几声,还是不出去,挨着那口棺材,将前爪蜷起来趴下,眼皮也垂下。我奶奶将枯柴一样的胳膊往棺材那儿伸了伸,又耷拉下了。我奶奶看了我一眼,她那双小小的眼睛忽然变得很大,也很空。

我哥终于回来了。他看上去神思恍惚,让人以为他还在生着上次挨打的气。我们守在奶奶身边。到了晚上,我奶奶突然有了精神,靠着窗子坐起来了。我哥到他的房里去做功课了。我奶奶一有了点儿力气,就又讲那些永远也讲不完的事。因为她在生病,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忍受她疾病似的嗦。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以为,我奶奶是要讲完她那些故事才又缓回了一口气的。

我还是全都告诉你吧,我奶奶望着我,咳喘了一气。我爸烧的炕温吞吞的,连我都觉得冰冷。我奶奶每转动一下身躯,就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像一堆拆开来的零件,她得费好大的劲才能把她的器官和腰腿复归到它们应该的位置。

5

唉,那件事,你叫我怎么开口呢,不,我不能说。还是先来讲彩霞吧。唔,还得从别的说起,那管猎枪,你爷爷好多年都没拿出来过了,他永远记着那个教训。那时,他实在是太年轻了。

墙上的玻璃框里有我爷爷的照片,他长得高大俊朗,略带几分儒雅。跟我奶奶的合影,我爷爷一律坐着,我奶奶站在旁边,三寸小脚略往外迈开。不知为什么,我一直无法将相片上那个俊朗之人跟我奶奶故事里的我爷爷联系在一起。

那年,东北的一个亲戚来咱们家,送给你爷爷一管猎枪。后来啊,他就成天抱在怀里,在房背后练枪法。你看见那面墙了吗?知道了枪怎么使以后,你就再别想见着他的人了。胡麻地上面的那片老树林,那个年代还像原始森林一样,都是遮天蔽日的大树,树林里什么都有,你太奶奶说她看见过一只凤凰。唔,我也没见过,总归是个奇特的东西吧。说起这个,我倒是

真见过一个白人,个头小小的,我敢说他从里到外都是白的,他从刘成家屋后的那面坡上一直往上走,走得不急不慢,走进了树林就看不见了。我睁大眼睛望着,不敢相信,但千真万确,那是我亲眼看见的,当然,只有我一人看见过。你太奶奶说,看见白人会有喜事发生的。是啊,还真是这么回事,不久,老天就把你爸赐给了我。是啊,是我生的,是老天赐我的啊!说哪儿了?怂娃娃,尽打岔,不该问的不许问。是,树林里什么都有,不,那时还没有你。现在,你看看,人们把它给毁了,彻底毁了,麻雀都不乐意从那儿飞过了。

你怎么老给我说这个,你干吗不跟我哥讲这些?我忽然没耐心了。那些天,我心思烦乱,听我奶奶的故事几乎成了我的负担。我老想着镇上,想到镇上我的思绪就打了许多个弯,关于自己的出生,我突然就不敢多去探听了。想着我将可能被他们抛弃的命运,我感觉到,这个连我奶奶都没法控制。

让我更加绝望的是,我突然清醒地意识到,我爸妈打从我生下起,就不怎么喜欢我,所以我才由我奶奶养大,所以我一直跟我奶奶住在一起。这个念头一直在我心里盘桓难平,但从没像今天这样被我自己允许去往深处想一想。

我奶奶睁开眼睛瞪了我一眼,她那双眼睛又成了往日水水的、似乎一直还在缩小的样子。你哥哥?他哪会听这些,连你爹妈都不会听的!我认准了你是个驴脾气,没想先让他们抢占去了。我奶奶像在冷笑,换口气,又说,奶奶没想到,倒是我的玉琪啊成了奶奶的心肝肺。

我浑身不舒服地扭了扭。我奶奶一直拿块手帕在脸上擦着,她的眼皮越来越薄,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脸上的皮肤松松软软的,你分不清她是在笑还是在哭。我奶奶的屋子似乎比以前黑了,也破败了。她一生都爱干净,身上的衣服总是洗得发白,因为她每天都要洗头发,我妈跟那些婆姨们就叫她老妖精。玄麻村的人认为,过分爱干净的人注定会膝下无子,他们把什么都清扫干净了!

他跟你妈一个样,跟他们都一个样哪!说哪了?怂娃娃尽打岔,趁着还有一口气,奶奶想把什么都告诉你,你说我把这些装到棺材里去,到了阴间我照样会睡不安稳的。我全都告诉你。奶奶讲了这么多,不知你个笨怂到底听明白了没有?要不我们不讲了吧,明天还要下地干活呢。我这病都是摸不着庄稼闹的。人得天天呆在庄稼地里才是。唔,睡吧,明白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怎么能给你讲这些呢!

过了会儿,我奶奶又说,问题是,你一定得知道那件事,一个人怎么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到这个世上来的呢。哎,去把采秀抱上来吧。

总之就是那些纠缠来去没意思的事,迷迷糊糊我就睡着了,听见我奶奶的嗓音,马上又醒了。我真的有些烦了,她讲的还是那件事:

老树林里成天就像在放鞭炮,乍乍乎乎地一通响,村里的人就站在庄稼地里热烈地争辩你爷爷这回打到什么了。那枪声响到后来啊就稀稀拉拉的,像你太奶奶放的屁。呵呵呵,喔,你太奶奶可要不高兴了。她是我的菩萨啊。呵,就你爷爷!他可是连一只麻雀都没打到过,你太奶奶告诫他不要随便伤害林子里那些隐秘自由的生灵。你爷爷才不会听这个的,可他就是打不中。哼,只有我知道你爷爷枪法不准,是真不准啊。

那是第二年的秋天了,从山那边来了一帮人,他们整日呆在林子里,一个个身上都带着猎枪。他们是靠着鼻子闻到玄麻村的林子里有令他们惊喜的猎物的。黄昏的时候,那些人肩上挑着猎物大摇大摆地从林子里出来,大声嚷

嚷着上了山梁。玄麻村的人都很气愤,但也没法子,都怪你爷爷什么也打不中,他好歹是自己人啊。这不要紧,要紧的是,该来的都会到来,你是躲不过的。

该着要出事。那天一大早,你太奶奶让你爷爷到镇上给我买些草药去,他背着猎枪出了门。到了中午,村里的人都听见林子里响了一通枪声,我和你太奶奶站在院子里,听到枪声,我们都忘了要干什么去了,就一直站在院子里。不久,就听见那林子里传出一阵阵叫嚷声。我去园子里割了把韭菜,结果割破了手,于是我抓了把土撒到伤口上,血一直流着,可我感觉不到疼。我往回走,在院墙外那棵白杨树下我猛一下站住了,怀里抱的韭菜全撒在了地上。你爷爷盯着我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走到院子里去了。

当时你要看见他那副模样,准以为他是刚从水塘里浮上来的,满头满脸是汗,浑身沾满了泥。

很快,消息就传遍了玄麻村,庄子上头的柱子跑来告诉我跟你太奶奶,就在那天早上,山那边来偷偷打猎的一个人身上中了一枪,死了。

这个故事比我奶奶往日讲的要精彩,但我还是睡着了,不知她后来还说了什么。

6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我哥吵醒的。他捏住我的鼻子,我喘不上来气,一下就醒了。

快起来,我带你去镇上找你的好亲戚去。我哥怪腔怪调的。

离上学还有好多天呢。

你乐意呆着,那你就呆着好了,这个家里老子一分钟都不想呆。

我回味着昨晚我奶奶讲的故事,在回忆和想象争相拼凑起来的那片林子里心神游荡了一阵儿后才爬起来,太阳已照晒到炕上了。我奶奶正坐在窗前梳头,她可能只是想我哥了,他一来她也就好了。或者她讲了一通故事,又吸到了些氧气。我哥踢了采秀一脚,我奶奶就将手垂在大腿上朝我哥看着。我哥又踢了采秀一脚,出去了。

我奶奶将一卷钱塞进我口袋,她让我到了镇上后和我哥买些零嘴吃去。我说她前天就给过我了,可我奶奶说,我晓得,这个你也拿着,你给奶奶去买样东西。正说着,老屋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她迟早会自己晓得的!不是你们要把她给送回去的吗,我做错啥了……她是谁生的关老子什么事……

没大没小的东西,你给谁比老子呢!

那不是我妈的嗓门吗?

我跑出去,还没爬上老屋门前的台阶,我哥就从里面甩着胳膊冲了出来。

这个家里就没有一样是真的!老子呢?老子也是假的吗?你们谁来告诉我,老子是从哪儿要来的?

院子里正在发疯的人可不就是我妈吗,她正举着棒子把我哥往外撵,被我爸死命拉住了。

那天中午,我跟我哥骑着自行车走到水塘跟前时,还听见我妈在哭喊着,把你养大了?翅膀硬了?你想气死我啊?

我把我哥送到河边。

烂片子,你说,考大学真是老子唯一的出路吗?

在村里,我哥的同龄人中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他们早就辍学找着各种各样的门路发家致富了或正在企图发家致富,只有我哥还在补

习考大学。

那几天一直下暴雨,风把院子里的树枝都吹断了。夜里我跟我奶奶听着门外的风雨声,心神游荡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看不出来我奶奶醒着还是睡着,她的故事游荡在白天和黑夜,我恍惚觉得她已分不清光明和黑暗、人与鬼之间的转换了。一切突然就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这让我焦躁,难过。

那几天我没事就在村里游荡,我渴望能跟小强他们说点什么,可我又那么惧怕看到他们。

半夜里,我发起了高烧,肚子绞扭着,痛得我大喊大叫。我奶奶跑去喊我爸。我爸跑来看了我一眼就跑出去了。一会儿,他叫来了胖叔的三轮车,他们一齐把我送到了镇上的医院。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生病,第一次去医院。

在急诊室里,一个男人跟一个女人一直守在我身边,女人摸着我的额头,那双手温暖极了,比我妈的手柔软。他们轻声地说话,为要不要给我的阑尾做手术而轻声争执着,也为我的年龄和长相争执着,一个说我有七岁了,一个说我到九月份就八岁了。他们温柔的关注,让我感觉自己像是个大人物。

我躺在一张大床上打了七天吊针。我睡着的时候,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拿水枪刺我的眼睛,我一下就醒了。男人厉声地叫,如玉,别烦姐姐,出去闹去。还有个比我大点的女孩子一直喂我水喝。直到第四天我才弄明白,这几天里给我递水喝的其实是两个人,如意和如安。

男人望着我眼睛的样子,让我无端难过,我爸从没那样望过我。可能是他的眼神鼓励了我,也可能我受了我奶奶没事爱说话的毛病的影响,我一清醒过来就不停地说话。我给那个男人说了很多,我讲小强他们,讲我奶奶的采秀,讲我怕小强他们跟我说的那些话,怕他们看我的眼神,我还讲这是我第二次差点死掉,小时候我差些被水塘里的水淹死。我死不了,因为我奶奶的菩萨一直在保佑我。从没有人认真听我说瞎话,一直以来,连我奶奶也只是急于对我说话,却并不在意我要说什么,我只当了她的听众。我其实也有太多的话要说。他忧伤的眼神任我一个劲地说下去。我甚至提到了我奶奶讲的故事。

他笑起来,但看上去他像是快哭了,说奶奶真会编故事。

第七天早上,我才又看到了我爸。我爸离我远远地站着说,这是你姨父和姨娘,你以后上学就住这里。姨父和姨娘接口说,玉琪就不用回村里去了,马上要开学了。但我非要回去。我爸只好把我接回去了。如意也跟着我回去了。

我奶奶一见着我,像我已死了那样哭嚎着一把抱住我,我可怜的娃儿啊。等她不哭了,又连着声地叫了一气她的菩萨。我妈从门外走进来,脸上笑讪讪的,像在试探我什么似的。

再不讲,我就真得把它们带到坟墓里去了。我奶奶急得就像我跟她已经阴阳相隔了一阵似的。

那天晚上,我奶奶抓紧时间给我讲那永远没个开头和永远不能结尾的故事的时候,我想着那家人,想着男人和女人看我的眼神,后来我又想起如意和我哥哥。

对了,那天下午醒来,屋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晓得如意住在隔壁房里。我跑过去找她。

房门关着,我轻推了一下就开了。我竟然看见了我哥。他穿着件厚外套靠着桌子站着,外套里面裹着如意。这件事我谁也没告诉。

也许你现在都已经听明白了,我奶奶缠来

绕去要讲的两件大事,根本不是她把裹脚布扔进了河里,也不是上天把我赐给了我爸,这两件事也根本就没在同一个夏天里发生。关于我爷爷和她自己的那个故事发生时,她才二十二岁,那时连我爸都还没出生,也许我还只是玄麻村树林里的一粒草籽、一枚露珠。那么,我究竟是怎样降生在玄麻村的呢?

不是我对自己的出生多不出个脑子来去打探仔细,而是自听我奶奶第一次讲起,我就满怀恐惧,我早就预感到了一些事。我的阑尾突然闹病,似乎就是为了让我有机会在我奶奶千方百计也都无法讲明白那个事实真相时分自己去弄清楚。其实,只要稍动下脑子,引我奶奶往夜晚的深处走一走,就什么都晓得了。

在我们那儿,不管有什么或没什么,都得有子,这个子,仅指儿子。

我亲生父母为了生出一个儿子来,连生了三个丫头片子。再生,他们就得丢饭碗了。

现在,我晓得了,我姨娘才是我亲妈。那年,我姨娘又怀上了。接生的产婆提前半个月就给接到家里来了,从一个远得我姨娘都还没有到过的村子里。产婆那时很老了,却眼不花耳不聋,她长着一双小脚,走起路来却健步如飞,虽然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的,但一点儿不妨碍,女人们生孩子时都要乐意跑得远远地去请她。我姨娘那年怀的就是我。我一落地,产婆先说了一通怪话。这个鬼似的夏天让人直犯糊涂。不是你的错,可怜的女人啊。老天,听我说,你生了个碎女子,她很好看嘞。

你把她赶紧抱走吧。那个非要生个儿子的女人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一个劲地冲产婆摇手。

产婆将我包裹好,装到一个提包里。她从静悄悄的院子里走出去,那是我乡下舅舅的院子。她一直往外走,穿过一片杨树林,拐过一座小桥,那里停着一辆三轮车。

那个冒火的夏天啊,这位产婆后来回忆起那天时,不住地擦着布满皱纹的额头,她把长长的白发从帽子里解脱出来,任那些被岁月漂染尽了色泽的发丝乱悠悠地在我和她面前的空气里飘飞。

那个夏天的长途跋涉,至今还让那位产婆心有余悸。她拎着那只提包,在大太阳的烘烤之下,坐在一辆开得像子弹一样快的像被看不见的什么人在追赶着似的三轮车上。

出了那个她此生只到过一次的村子,一路专捡没人的路走,她生怕婴儿啼哭。一路上,她在想,给男人生不出一个儿子来,对一个女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原谅她吧,你长大了就什么都懂得了。她对着提包说。

她那双手迎接过多少婴儿到这个世上来,却至今没迎接到过从她的身体而来的一个。她对老天爷哭诉。

你一定已晓得了,产婆就是我奶奶啊。

女人总动不动就发誓,这个不需要专家来说。我奶奶曾跟我妈彼此发过毒誓:这辈子,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吧。

我长到四五岁的时候,跟着小强他们,张大嘴巴满脸肃穆地念墙上不知什么人写下的大字:想致富,少生孩子多养猪。

我亲生父母把我送了人。我原本就不该到这个世上来啊。在终于生下一个儿子后,他们都被开除了公职。

他们在小镇上开了家诊所。半年后,小镇医院不得不把他们又聘了回来,因为病人全都跑到他们那个诊所看病去了。

我突然就明白过来,我奶奶一准是为了让我弄明白自己的出生,才千方百计想了各种法子,并发挥她善于讲故事的才能,不惜去七拐

八绕地编造出了她和我爷爷的事,没曾想,一讲就兜收不住了。很长时间里,我都是这么以为的。我奶奶兜了多大的圈子啊。我不忍心点破她,仍旧装作蛮有兴趣,一有机会就催她快讲我爷爷和彩霞后来怎样了。

在后来很长也很短的人生岁月里,我慢慢理解了我奶奶,那的确很难,要告诉一个人关于一件事情的真相,以及要把一个天大的秘密说出来。

必须生个儿子,至今是有些女人的命。我奶奶说,是命哪!人,凡事得想想,再想想,你会发现,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那不是她的错。从一开始,我奶奶就已替我亲妈说了很多。

但我心里却充满了仇恨,在我奶奶终于找到了一个利索的开头,将那个夏天里发生的那件事顺顺当当完完整整讲给了我那天起。

7

下午我睡了一觉醒来,去给胡麻地里拔胡麻的奶奶送水。太阳已经斜伸到了河水这边。我奶奶一个人跪在黄灿灿的胡麻地里,身后摆了十几个小小的胡麻垛儿。

我奶奶喝光了一瓶水才缓了口气说,你个碎怂怎么才送来,差点渴死我了。

哪天我奶奶真的再也动不了了,她才会真正离开她的土地。

还有大半块地的胡麻没收,那天,在天要黑下来的那段时间里,我奶奶却没赶着拔胡麻。她就那样跪坐在胡麻当中,一缕缕白发从黑布帽里掉落出来,我忽然发现,我奶奶对自己的衣着也不再那么讲究了,好多天我都没见她洗过头发了。我奶奶的眼神,就像这发丝一样零乱。她越来越像是只剩了一口气在喘。

不急,老天给你的,谁也抢不去。

我们坐在坟头的草丛里。我奶奶半天没再说一句话,也没去整理她的帽子和头发。我站起来,摘了一把野花,用一根冰草绑在一起,放到我奶奶的手里。我奶奶拿着花,使劲地瞅着,眼里露出小姑娘的温软和欢喜,她要站起来,我便去扶她,摇晃了好几下,她才站稳了。我奶奶越来越瘦小,她本来个子很高,仿佛就是在这些日子里突然缩小,并且,她还在缩小。那双小脚让她越发显得瘦骨伶仃。我抓住她衣襟一角,抬起脸向上看着她。我奶奶一直穿着大襟衣,这样的衣服装在一个木头箱子里,还有好几件。她每次换衣服会说,也就剩下这几件衣裳了。一排盘结得相当精致的蝴蝶形盘扣,从脖子开始直扣到了腋窝下面,密密麻麻一路扣下去,收拢在衣襟的下摆处,像虽然缝合起来了却永不能痊愈的伤疤。每次看我奶奶扣那些纽扣,我就不由自主地这样联想。

我奶奶一步一步挪到那个坟堆前,艰难地弓下身去,将那束花放在我爷爷的坟头上,相比别的坟,那只是个小土堆。不晓得它何以那样小。

玉琪,你觉得你爷爷到底在天堂还是在地狱?

我差点脱口而出,他一准在地狱,但我望了我奶奶一眼,没将这个说出口。那一瞬间,我奶奶看上去无比衰老,也无比软弱,她的眼中闪着婴孩望着你露出的那种无助的光芒。

你爷爷去的地方,远得谁也找不到。

这个,我奶奶从没说起过。

连你爸也不晓得,这里埋的只是一顶你爷爷戴过的帽子哪。我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我奶奶身旁。我奶奶望着那个坟堆站了很久。后来,我们坐在那个坟堆旁,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我奶奶才让我把她搀扶回家。晚饭我在我妈那吃

的。我奶奶没吃晚饭就躺下了。

一感觉到我在她身旁躺下来,我奶奶就又说开了。

那天晚上,我太害怕了。那是你爷爷第四次打算把我带到一个没人晓得的地方给扔了。我奶奶忽然睁大眼睛看着我说。我一闭上眼睛,就听见那河水在流动,就是现在我还听得见。那黑暗的流动的响声啊。每天晚上,我都做同一个梦,那条大河化成了一条黑色的巨蟒,把我紧逼到悬崖边上。

要经过多少人生,我方能理解我奶奶所说的。我奶奶的一生浸淹在那条秋天的河水里,她被罪恶感囚困,一生不得安宁。

没安分几日,我爷爷又牵出了那头驴。那天天还没大亮,我爷爷尽量轻手轻脚,催我奶奶赶紧起床,他去后院牵驴。但他一从后院里走出来,就看见我太奶奶抱着双手站在厅房门口。

你安分过几天日子能作难死人吗?我太奶奶没点油灯,我爷爷站在院子里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到她颤抖的声音像风一样冷飕飕地朝着他的颜面刮过来。我奶奶屋里的油灯抖抖缩缩地在窗口扑闪着。

你非得把这个家毁了吗?我太奶奶暗幽幽地又发出声音来。

我带她去省城,这回我真带她去的。我已打听好了,前些日子,镇上的一个李姓女人就在那里给治好了,那个女人年纪已经很大了。我爷爷说话时盯着驴眼睛里跳动的灯火。

你从彩霞那里打听到的吧?我太奶奶打断他。

我爷爷伸手摸了阵驴眼睛,勾着脑袋牵着它出了门。不久,我奶奶也出来了,穿着那件大红衣裳。一直走到院门外,我奶奶才朝我太奶奶的房门口看了一眼,那里依旧黑幽幽的。

那是阴历十月半了,天气已寒冷了,我爷爷戴上了围脖,我奶奶从没见他戴过,我奶奶曾给他缝制过一个,可我爷爷说他戴不惯那玩意儿。我奶奶不知他脖子上那个围脖是从哪儿来的,她从这个围脖上看出许多事来。我奶奶将包裹放在膝盖上,抵挡住一阵阵迎面吹来的冷风。坡很陡,我奶奶小跑着跟在我爷爷和驴屁股后头,下到沟底,我奶奶坐了上去,我爷爷走得呼哧呼哧的,没说一句话,头也没回一下,他只听着那头驴的动静。驴车上了山梁,进了树林,依然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人和驴的喘息声,驴车熟门熟路地前行,不久就上到了山顶上。天渐渐地亮了,能望得见远处发白的路和黑乎乎的树木。

我奶奶看到,这回驴车是向着小镇的方向。上次是朝着反方向,县城的方向。我奶奶没到过县城,但她晓得朝那个方向一直走,就会到县城。上了公路,我爷爷依然没有看我奶奶一眼,他也坐了上去,忽然一下豁开了嗓门,那头驴被吆喝撵打着,一路狂奔,转过一个又一个弯。我奶奶被颠得快吐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镇上。

镇子地处一块平坦地,比别处的地势开阔,但四面仍旧被山包围着。我爷爷不从镇上的街道上走,而是顺着河沟一直向南行,过了一座旧木桥,拐过水库后面,上了坡,不久又走上了公路。我爷爷没让驴喘一口气,继续撵打吆喝着它一路狂奔。公路在一座又一座大山间盘来绕去,驴车走得越来越慢,后来我爷爷跳下车,跟在驴屁股后头,走得吁吁喘气。我奶奶吐了几次,都不敢睁眼看一眼天,不久就睡着了。

我奶奶是被太阳给晒醒的。她猝然发现,风突然停了,太阳变得毒了。我奶奶在驴车上翻身坐起来,她和驴车正处身于一道险峻的峡

沟里,她的视力被四周环绕的高山不断地给折回来,顶上仍旧是山,比她见过的山都高险,且都是石山。山顶上,连棵树也望不到。四下里,也几乎看不到一条路,不知驴车是从哪儿进到这里来的。四面高山,人要爬上去,可得费些时辰。连只鸟影都没有,只有风和太阳,还有驴和我奶奶。驴车和行李都在,我爷爷却不见了。

我奶奶从驴车上下来,往前走了走,拐过一处坡地,前方有一大片树林,对面悬崖上倒垂着几株细歪歪的柳树,一股流水从高处跌涌而下,汇入沟底一条看不出深浅的河,河水黄污污的。我奶奶往前走了走,河很宽,她从没见过这么宽的河,她看着它拐弯抹角地擦着崖壁一直向前流去,心想,这一定是条流向省城的河。

我奶奶沿着河水往前走了一阵儿,来到一片开阔地,没有望到我爷爷,她又往回走,石块硌着她的小脚,走得跌跌绊绊。不久,又看到了那片树林。我奶奶往里走了一阵儿,看见两道车辙印儿一直向里延伸而去,驴车可能是从这进到峡沟里来的。寻着车辙印儿,再往里走,我奶奶把身上的衣服裹了裹。树林里比外面潮湿得多,树林繁杂茂密,遮天蔽日,再走几步,天忽然暗下来了。

出乎我奶奶的意料,就在她不知所措地站着发抖时,我爷爷提着一只山鸡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这是你第四次打算抛弃我了。我奶奶依靠在一棵柳树上,见到我爷爷的第一眼,她想,是该决定跟我爷爷说点什么的时候了。半个月亮已挂在天边,只等着太阳赶快滚到山的另一边去,月亮好把银辉撒向人间。

你胡说啥呢,我们在这歇会儿,歇好了再走,路还远着呢,还得走十几个时辰。我爷爷往四面的山顶上看了看。我奶奶也往四面的山顶上看了看,她根本不晓得省城到底在哪个方向。我们今晚要在这过夜。我去寻点柴火,把它烤了当晚饭吃。我爷爷说着又不见了。

省城总归是在一个太过遥远的地方,玄麻村里只有柱子他爹去过,至于我爷爷究竟去没去过,我奶奶也不晓得。她为什么还要相信他,其实我奶奶自己也不太明白。总归,她稀里糊涂地意识到,有些事情到了必须解决的时候了。

那晚,他们就睡在驴车上。我爷爷燃了一堆篝火,让我奶奶向火而坐,我奶奶朝里让了让,我爷爷就靠着我奶奶的肩膀坐下了。

我今天就满二十二岁了。我奶奶望着夜空说。你还记得这个吗?

记得。我把你娶过来,快六年了。

我奶奶听到这话就用衣裳把自己裹起来睡了,她实在是太爱乏困了。但她忽然又睁开了眼皮,手指着河水说,你给驴也找点儿吃的来吧。说着又睡过去了。

月亮从他们头顶上升起,在树缝间慢慢挪移。他们都能听到那条河里的水哗哗流着,流向我奶奶在睡梦里无法猜测和到达的方向。树林里不时传出种种怪叫声,我奶奶往我爷爷身边缩了几回,不久就睡死了过去。怎样的怪叫声也不能把我奶奶给惊醒,颠了一天,防了我爷爷这么久,我奶奶可真是累了。我奶奶年轻时,站着也能睡着,她说,我咋就那么能睡呢,简直像一摊泥一样,瞌睡来了,你扔哪儿都成。

可能是年轻时把瞌睡都睡没了,等我奶奶老了,就再睡不着了。

这些天不知怎么了,瞌睡又找来了。那个夜晚,我奶奶说着眯起了眼睛。

那时,我还不到惊疑我奶奶编造故事能力的年龄。我在黑暗中听着我奶奶的声腔,想着对面山坡上胡麻地里的那个坟堆。不过那个坟

堆看上去的确很可疑。

8

那天清早,我和我奶奶站在院子里,注视着山梁上的公路。公路上停了一辆班车,班车上下来了三个人。我奶奶说,你哥带了客人来了。不到半个时辰,我哥果真就带着如意和如玉走进了我奶奶的院子。

我生病那几天,在医院那间大屋子里,我们几个友好相处过几天。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已晓得了一切。他们,那个家里的所有人,都是我仇恨的来源。

我奶奶对他们不是很热情,我能感觉到她克制的敌意,他们跑到我奶奶家里来,像是要抢走我似的。

如意第二天早上就跟我哥回镇上了,如玉却赖着不走。我一从炕上爬起来,我奶奶就连着声儿地问我想吃什么,却不问如玉。我给我奶奶讲过,我不喜欢如玉。如玉百无聊赖,不时从炕上跳下去,跑到我爸妈那边去,拿个什么东西又跑回来。

暴雨突然降临,院子里刹时就积满了水。如玉想要茶几上的一只水杯接水玩。我奶奶说,你不能看见什么就想要什么。

我坐在窗下幻想将来我有了钱,一定先给我哥买辆汽车,让他带我奶奶真正去一次县城,再去一次省城。我又想,我爷爷和彩霞要是现在都还活着会是什么样,他们都会把我当成是要来的不?除了一两声鸡叫,整个村子像已消失了似的寂寥。要不是家人陪着你,你那颗心啊,准会被孤独单调还有茫茫然堆搭起来的一种喧杂的东西淹没。家人,是你活在这个世上最能给你温暖的人。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太阳很快又出来了,可地里一时半会儿还去不了。我奶奶坐在窗下梳头发,不冷不热地问如玉一些镇上的事。我奶奶的问题很古怪,如玉跑出去了。

采秀突然在院子里凄惨地叫了两声。我奶奶飞快地跳下炕,两只小脚几下就窜到了门外。你把它怎么了?你这个娃娃心眼儿咋就这么坏呢?那正是我想看到的啊,我想亲眼看着如玉被训。如意和如安说,如玉是个混世魔王,没人敢惹。

如玉被实实在在地震到了,一只脚踩踏着门槛半天没有动弹。

到了下午,如玉闹着要回去了。我爸给邻居帮忙砌猪圈去了。我主动要求送如玉回去。我妈说,也好,只要坐上车就没事了,班车会一直开到医院门口。我奶奶给了车费,又拿出一卷钱来,指着如玉身上的皮夹克说,他们也不给你买一件,我又不知上哪儿买去,你自己去买。我奶奶给我的钱,都是一个一个暗旧的卷儿,拿橡皮筋扎着。去山梁上坐班车,千万别去走沟里的路。我爸特意跑来嘱咐我。

下到沟里,过了河,要往山梁上爬,我忽然停住了。现在一切都是我说了算。我偏要让如玉走河沟里的路。那时差不多快三点钟了,太阳一点点西斜,路上很干爽,河里也没聚多少水,如玉只想快快赶回去诉苦,不跟我说一句话。行了不多时,我们身上都出了汗,我奶奶让我们穿得实在太多了。如玉长得胖胖的,脑袋圆圆的,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上蹿下跳不往正路上走,那件皮夹克让他看上去很滑稽。镇上只有两个人穿皮夹克,做药材生意的李四有一件,他穿着它到医院来看病,我姨娘见了,就托他到外地去给如玉也买了件。

姨父。姨娘。我想起在医院里第一眼看见他们时的场景,我满怀卑微胆怯,而他们掩饰住了哭泣。

如玉的尖头皮鞋猛往前奔了几步,前面有个大水溏。他很快乐,要不是这些日子身体里突然多出来的仇恨,我也会很快乐。

我们从暖阳川的那个拐弯处绕过去,这里的河水忽然变宽,看样子暴雨全降到了南边。我在考虑从哪儿可以过河,如玉突然仰起脸来说,田玉生是如意的男人。

不许你胡说。

我没胡说,你跟你奶奶一样凶,讨厌。

蠢货,这话你还跟谁说过吗?我像我哥哥那样板着脸。

你才是蠢货呢。他从一道田埂上爬上去,伸直两只胳膊灵巧地往前走。我还知道你是要来的。

我怎么是要来的?从哪儿要来的?我倒糊涂了。

你就是要来的,从你奶奶那要来给我和我妈当丫环的。你是个丫环。

哦,我奶奶的菩萨啊,在如玉眼里,我现在又有了这样的身世。我感觉身体里绷着的细线完全断裂了。

路基松软,我们踩着石头走。我的布鞋早湿了。我现在非常乐意去洪水里趟。我什么都不愿意再想,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闷头走着,一下掉进了一个泥坑里,这里几乎没有一处干爽的路面。就这样陷进去也好啊。一股奇妙的力量又把我撑起来。如玉早爬上了那面陡坡,快要到了大坝跟前。我耳朵里响着大人们的警告,想要叫住他,但我紧紧地闭上了嘴巴,看着如玉站在大坝上面向里扔石头。我对自己说,必须得告诫他,不要到那上面去。

刚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我设想着要打他一顿,把他藏起来,总之,要干一些让所有爱如玉的人着急、痛苦的事。可听了如玉所说的,我完全混乱了,忘了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了。

我被重新叠加的仇恨彻底淹没了。

我想着我爸妈我奶奶还有那一家人。我不愿意想起他们的名字、他们的脸孔。一件事你本来早就晓得的,但猝然间你忽然弄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这件事就会变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想着我出生的那个火夏。我想到我遭抛弃的命运。我甚至想到,这下小强他们有更多的话要冲我说了。我站起来,一步路都不想走了,我想回玄麻村去,又想沉到那个大坝里去。

和如玉一起!我被我的想法惊得一下又清醒了。

四周被大山包围着,我不晓得大山外面有什么。河水在我左边的河渠里哗哗地流着。无数不良的记忆像子弹一样轰击着我的大脑。我想起来,我哥以前老爱偷偷在上面的大坝里游泳,被我妈打过几百次,她每打一下都要问他,你想被淹死吗,啊,是不是,说啊?好像我哥只要说句“是的,我想被淹死”她马上就会收手那样。不管天有多旱,大坝里一直蓄满了水,大人们都不敢下到里面去。我站在那里,不知是不是风把我的眼睛吹得酸涨,心里的感觉像是太阳落下去那会儿冷风吹着的荒野,那种孤独和茫茫然堆搭汇总的东西,在我身体里像风一样呜咽,像大坝里的水一样满溢。

我慢慢爬上陡坡,湿鞋底上沾满了草茎和泥沙,两只脚变得笨重,我拖着这样的两只大脚上到了坡顶。我脑子里糊涂极了,像我奶奶被记忆缠绕的脑子。我听见了嗡嗡的鸣音,不知是从哪儿发出的。大坝四周围了一道砖头砌的围墙,不知被什么人拆得七零八落的。我感觉我飘到了如玉身旁,在我极力分辨自己的听力的当儿,就听得扑通几下响,我依然神思恍惚,呆呆地站在那儿。猛一下我惊醒过来,举着自己的双臂,跨过断裂的围墙。不是我推的,不

是我。就是你推的。真不是我推的。我听见一个声音在嘶叫,我分不清哪个是如玉的哪个是我的。天哪,我看见如玉被大坝里的水给吞没了,在我用牙都咬不住那让人疯掉的心跳时,他那圆圆的脑袋又一下冒了上来。

9

彩霞啊。我奶奶说。我催她快讲,我还不晓得真实的彩霞是什么样的,她一直是个我幻想中的人物。可我奶奶非要先讲那个中了枪的人。

是被林子深处飞出来的霰弹击中的。就是死了的那个人,他们跑到玄麻村的树林里来偷猎。谁也没看见究竟是谁开的枪,那么多的人都背着枪。可玄麻村里,只有你爷爷一个人有枪啊。不久,所有玄麻村的人都听说了,你爷爷那天被你太奶奶打发到镇上买草药去了。不久镇上来了人,后来县城的人也来了,他们什么也没查出来。玄麻村的人一律说,那些人成天在林子里乱开枪,林子那么密,一个人又看不见另一个人,也说不准是自己人伤了自己人,关我们什么事。那帮人到家里来找你爷爷,你太奶奶告诉他们,你爷爷还在镇上没回来呢。

这事过去了七天之后,你爷爷在天快黑的时候出了门,把那把不知藏在哪儿的猎枪给取了回来。从那以后,你爷爷就再也没碰过它。

喔,那片老树林啊。

我晓得你也喜欢彩霞吧。唔,是啊,她是长得好看咧。我奶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彩霞喜欢去赶集,有事没事都要去镇上走一趟。

我还能记得没被砍光的树林。那时我还很小,我被我爸背着、被我妈牵着穿过树林时,总忍不住要往后望,似乎有无数神秘人紧紧跟随着我们。

老树林是玄麻村人开始幻想的起点,他们讲给小孩子的故事都发生在老树林里。我记得进入林子的时候,男人女人甚至连小孩子都会变得非常安静,低头匆匆又轻声地走,尽量不打扰这里,又像要飞快地从林子里逃出去。

我感觉自己穿透了黑暗,从我奶奶的讲述里飘了出去。我看见彩霞穿了件紫色的上衣,等村里的婆姨们相约着都出发了以后,她才出门,一个人爬上山梁。村里没去赶集的人都望见了那紫色的衣裳,就跑去问柱子,你的女人干啥去了?

柱子说,上街去了嘛,她还能到天上去?

你咋没去呢?

她显摆去了,我去做啥?

我奶奶也望见了那团紫衣裳。她站在院门口的杨树下,呆呆地望着山梁上,心想有一双能自由行走的大脚真好啊。我奶奶叹息着往院子里走,却看见我爷爷背着他的猎枪要往外走,我爷爷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朝我奶奶望一眼,那双大脚匆匆往外迈着。我太奶奶操着一根棒子,使劲捶打一块吊在红木椅背上的毛毡,每敲一下,初升的太阳光里就飞扬起一阵尘埃。

你去镇上再买些草药吧。我太奶奶停止了捶打,脸冲着我爷爷。我看清了我爷爷的模样,高高的背挺直着,一双眼睛躲避着我太奶奶的目光。

你耳朵聋了吗?我让你带上你的女人再去大医院瞧瞧去!我爷爷的脚就要跨出门槛的时候,我太奶奶抬高了声音喊道。

让她收拾好,明天我就带她去,今儿已经晚了。我爷爷头也不回地说。我奶奶就在院子里站着,我爷爷就当她不存在一样。

我爷爷这么一说,我奶奶就赶紧去洗她最艳丽的衣裳了。我太奶奶继续站在太阳下,

站了很久,才转身又去捶打一块挂在铁丝上的毯子。

我爷爷很快就上了山梁,拐过刘成家的围墙后,就看不见他了。山梁上只有刘成一户人家,遇到阵雨时,人们全都跑去他家里躲雨。

我爷爷拐过小径,进了树林。他一直往西边走,一丛丛黄玫瑰正在浓荫深处盛开。玫瑰丛里,彩霞将自己隐藏在一棵枞树后,看见我爷爷,她露出半个脸来,笑意盈盈。树缝里,阳光漏下一个个圆圆的亮闪闪的光斑。彩霞走起路来稳稳的,不像我奶奶那样颤微微地颠着脚,彩霞屁股翘翘的,腰肢摆摆的,她就这样走着摆着翘着笑着一直到我爷爷跟前来了。

我爷爷一直低着头盯着她那双大脚。他从不在彩霞跟前提我奶奶那双小脚;说话时,他不敢朝彩霞那肥硕的胸脯看。我奶奶用一块白布结结实实地在胸前束匝了三周半,这样,我奶奶的胸脯看上去就像大坝里的水面。我爷爷盯着那双大脚看了几眼,就移开了目光,他觉得自己还是喜欢我奶奶的小脚。可彩霞就像一团迷药,迷着我爷爷的灵魂出了窍。她早钻在了我爷爷的身体里,化在了血液里,我爷爷不知不觉地对她就上了瘾。

我曾经对幻想成为彩霞那样的人,也上了瘾。

她还怀不上,我得带她到医院再瞧瞧去。我爷爷那会儿说的是实话,他真是想带我奶奶去一次大医院。

我给你生吧。彩霞向他走过来,直走到他躲闪的眼睛底下。他像被惊到了,目光和身体一起颤抖着,但他没往后退半步。

那怎么成,你是我侄媳妇呢。他完全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一团肉乎乎的东西贴过来,他只觉得体内像灌了辣椒又搅拌了酒一样。他的双手摆脱了他自己,按在那两只兔子上,彩霞却伸手将这两只手打开了。

你先得让我当你的女人才行咧。

他便满口答应,虽然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彩霞又说,你必须得有个儿子啊,像你这样的男人怎么可以没有个儿子呢!他觉得她说得对极了。

彩霞嫁给柱子一年了,也还没有生过一男半女。柱子不能生育,村里人都知晓这个。那些婆姨们一看见柱子,就一哄而上要扒他的裤子。柱子,这草芽断了都还要再生长的,你那玩意儿到底长出来了没有?让我们看看。

柱子就赤红了脸,扯着喉咙大叫,啊——!老天爷啊,帮帮这帮不要脸的婆娘,别让她们发疯啊!

人们聚在田二家门口那块照壁下说笑时,柱子时常蹲到一边,将头伏到地上去,捡起一个不知什么玩意儿来,长久地把玩着。柱子过年时放雷管,那玩意儿被炸飞了半截,我奶奶说,那娃能活下来,真是菩萨开恩啊。

彩霞嫁给柱子前当然也晓得那个。她和柱子的妹妹换亲,她不嫁给柱子,柱子的妹妹就不嫁给她哥哥。彩霞不喜欢柱子,不仅仅因为柱子的那玩意儿坏了半截子,而是柱子身上没有一处彩霞看得上。

我奶奶说,你喜欢上什么人,那是由不得你自个儿做主的,你讨厌什么人,也是由不得你给自个儿做主的,别人就更不能了。

自从那次打猎出事后,整整一年我爷爷再也没去过树林,出门时他只走沟里的路。

似乎连他自己早都忘了这个,突然间他又对那片树林着了迷。那时正是春天,玄麻村像一个病人似的猛一下又恢复了生机,暖融融的风吹得人人心里都虚晃晃的。

就在那天午后,我爷爷从后院的仓库里将猎枪给翻了出来。

那年的春天和夏天,我爷爷一直呆在树林里。人们听见鞭炮一样的枪声重又响起,都从麦田里直起身来,隔着地埂他们吃惊地交谈着:

他终于忘了那一茬了。

都过去这么久了,那真不怪他,又不是他故意要开的枪。他倒是替我们出了口恶气呢。不开那一枪,那林子里不定还会来些什么人呢。

不管怎么说都过去了。你说他怎么就什么也打不中呢?

是啊,他连只鸟都打不中!

快到秋天的时候,人们又换了种口吻议论说:

他怎么能在柱子的土地上耕种呢?柱子可是他侄子啊!

他要是真能种下点什么也好啊,怎么着采秀婶也好给先人一个交代。那么大一份家业,她可不能交到外人手里去。

一到逢集那天,我爷爷就火急火燎地出门,下山,过沟,不久便进了那片老树林。他步履矫健,仿佛是跑去救火。一回来,便又火急火燎地要带我奶奶去省城。

中午时分,彩霞从山梁上下来了。那会儿,镇上的集市才正热闹,赶集去的人都还没一个往回走,村里的爷们儿和小孩子正在吃剩饭。婆姨们若是一个人留在家的,是不用给自己做午饭的,她们随便吃点饼和咸菜,就坐在炕头做起了针线活。几乎没人发现彩霞那会儿低着头摇摆着那团紫衣快速地从山梁上往下迈动着那双大脚。等爷们儿吃完了剩饭,往山梁上翘首企盼自家出门去的女人,或婆姨们翘首自家的汉子时,他们看见我爷爷正从山梁上往下走。他手里什么也没有,除了那杆放置了一年多之后似乎很难再发出几声脆响的猎枪。他仍旧没打到过什么。

尽管玄麻村的人自以为看到了许多事,但直到秋天村里人始终没看到彩霞的肚子大起来,他们站在麦田里拖长了声音发出一阵阵叹息:

你是说,我们是在瞎猜吗?

不,我明明看见的,他在那片黄刺玫后把彩霞放倒了,我还看见彩霞的胸脯像白野兔那么肥。我明明看见了。

人,总会有看走眼的时候嘛。

那天一大早,我爷爷从后院里拉出驴车来。我奶奶提着一个包裹站在院门口,我爷爷走近来扶她在驴车上坐好,就牵着那头驴出了门。前一天镇上刚逢过集,家里没什么要紧事,玄麻村的人是不会在不逢集时出远门的。可这天,他们都看见我爷爷赶着驴车上了山梁,进了树林,不久又从山顶上冒了出来,但驴车不是去镇上,而是向着县城的方向。

有人去问我太奶奶,出啥事了吗?

我太奶奶说,没出啥事,我儿子带他的女人出去见见世面。

中午一点,驴车又出现在山梁上。早上九点才出的门,这样算来,那县城可还没走到呢。

我太奶奶站在厅房门口,看我爷爷将那头驴又赶进了后院。我奶奶站在院子里,像刚出门时那样,那只包裹还套在两只手臂间,她看了我太奶奶一眼。我太奶奶无法从我奶奶脸上看出任何表情。

过了三天,一大早,我爷爷又将驴车从后院赶出来。我奶奶仍旧穿着上次穿的水红色上衣,提着个包裹,任我爷爷扶她在驴车上坐好。我太奶奶站在台阶上方,我奶奶冲台阶上方望着,直到出了院门。

人们看见驴车又爬上了山梁,进了树林,又从山顶上冒出来,还是朝着去县城的方向。

不知为什么,那天村里凡是看见驴车的人,都感觉心跳得厉害。

太阳快落山时,我爷爷和驴车回来了,人们没看到我奶奶。我爷爷举着一件大红色的衣裳对我太奶奶说,我去店里给她买这件衣服,出来就怎么也找不见她了。我哪儿都找了嘛。

她可从没出过门啊。我太奶奶颤抖着嗓子说。

我爷爷低头不语。

你怎么一个人就跑回来了呢?

我爷爷还是低头不语。

你,去把她给我找回来!我太奶奶看着那件红衣裳,跌倒在院子里。我爷爷却躲进房中,再也没有出来。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太奶奶跑去找柱子的爹。柱子的爹从炕上跳下来,从马房里牵出那匹枣红色的马来。这时候彩霞从门外走了进来。

爹,这时候了,你去哪儿?

柱子爹狠狠地剜了她一眼,转身骑上马,一晃就消失不见了。

夜里十一点多,那匹枣红马喷着鼻息走进了我太奶奶家那条长长的巷子里,我太奶奶一下从院门口的台阶上跳了下去。我太奶奶也长着一双小脚。柱子爹将我奶奶从马背上扶了下来,又把她搀扶进了我太奶奶的房中。

第二天中午,我奶奶穿上了那件大红衣裳,听我太奶奶的吩咐,给柱子爹送去了一包茶叶和一篮鸡蛋。柱子爹什么生意都做,有时候也做茶叶生意,他算得上村里的有钱人。偏偏柱子不争气,彩霞一年去几次镇上这种账都算不来,更别说做生意了。他务农也务得不好,种的地里全是荒草,柱子爹火气一上来,就在一块玉米地里打了新桩,盖了几间新房,让柱子和彩霞搬过去,你们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去吧。

看看屋里的陈设,就知道柱子爹一个人倒过得有滋有味的。他想对我奶奶说什么,绕了几绕终又没说什么。

我奶奶就往回走,顺路又绕到玉米地里的柱子家,跟彩霞说了一阵那件红衣裳。

彩霞盯着那件衣裳,撇着一双厚嘴唇,似哭又似笑。柱子正在灶前烧水,一股股浓烟不断从厨房门里蹿出来,他抹了一脸眼泪跳到了院子里。

婶子,你等会儿,水马上开了,给你泡茶喝。

不了,你叔还等着呢,我们要去镇上,闲着没事,转转去。我奶奶笑眯了眼,看着彩霞。

叔昨晚咋就把你给丢了呢?柱子还在抹眼泪。

我奶奶看着彩霞笑,你叔让我好好转转,我眼馋,多转了几个地方,就迷路了。

彩霞脸上讪讪的,眼睛使劲地剜着柱子。柱子脸冲着我奶奶又说,你那双小脚,走路着实不容易呢。就多看了两眼那双三寸小脚。我奶奶有意将裙子偏了偏,眼睛瞪着彩霞。

柱子让村里人着实吃惊了一回,他把彩霞给休了。

柱子后来把彩霞休了!村里人议论纷纷,那意思好像是说,应该彩霞休了柱子才对嘛。

彩霞后来自杀了。彩霞是被田平发现的,他从镇上赶集回来,看见一只野兔从山梁上跑下去,在他前面左一下右一下地跳着。田平将装着茶叶、陈醋、洗衣粉还有几只棒棒油的蛇皮袋子从肩上取下来,放在一棵柳树下,轻手轻脚跟着野兔一直钻进了林子。

那时打猎的人少了,砍树的人多了,林子不像从前那么密了。野兔一晃不见了,田平一直往里走,在草丛里仔细寻觅着兔子,猛抬头,

却见彩霞吊在一棵松树上。

人们把她放在那片她和我爷爷相会过很多次的黄玫瑰丛里。那时,我爷爷已失踪大半年了。那大半年时间,彩霞不思饮食,天天跑到树林里去等我爷爷。有一天黄昏,她竟然跑去找我奶奶。

你把他怎么了?彩霞被我奶奶挡在门外,她用那双风一样灵巧自由的大脚支撑着自己病恹恹的身躯。彩霞个子娇小,看我奶奶时得仰起头。她的头发很长,披散在身后,我奶奶则永远把头发盘在脑后。

我把他怎样了,关你屁事!

你做了什么?我可什么都知道!彩霞看上去像是只剩下一口气在喘,却让我奶奶发怵。

是他自己离开了。他不想再见到我,更不想再见到你了,你还不明白吗!他恨自己生不出儿子!他没有儿子!他厌烦玄麻村里的一切!我奶奶几乎是在吼了。

不知怎么了,从那个秋天的某个黄昏开始,我奶奶突然就变得有主见了,凡事不再由我太奶奶替她挡在前面。自从我奶奶一个人赶着驴车回来那天起,她就当起了家里的掌柜的。

我告诉你,即便他死了,我也爱他。我至今能感觉到,他心里怀的人,是我,不是你。彩霞等我奶奶吼完了,慢悠悠地道。

我奶奶不敢看着彩霞的那双眼睛,她盯着自己的小脚。

我相信,他也爱我,我只爱过他一个。可是,你呢?彩霞盯着我奶奶的眼睛笑笑,转身走了。

我奶奶站在自家的门口,直到她感觉一件厚重的黑棉袍缓缓地从高处俯下来,贴在地面上,也贴紧了她。

她蹲下去,靠着土墙坐在地上,慢吞吞地回想那个她半年来一次也不敢想的夜晚。那个秋天的夜晚的河水,一直浸淹着她的梦。

10

我听见一声声唤声,他们唤着我的名字,也唤着我奶奶的名字。那一定是魔鬼的唤声。

不,别带走我奶奶。

我奶奶一辈子都在惧怕,惧怕下地狱。她只不过是在讲故事,她习惯了讲故事。那仅仅是故事而已。

生不出儿子,那不是她的过错。我爷爷打算把她扔了,是我爷爷先惹怒了我奶奶。

我脑子猛一下开了窍,不无惊恐地意识到,我爷爷真是我奶奶开枪打死的。

11

那天一早,我爷爷用驴车载着我奶奶又爬上了山梁。这次,他要走得更远,我奶奶猜测那是通往省城的方向。

我奶奶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我爷爷把驴车赶进了那道峡谷里。

我奶奶再次睡着了,后来被那头驴用嘴拱醒了。她睁开眼睛时,那头驴一个劲地冲她吹着响鼻。

我爷爷又不见了,那堆火还燃着,驴车也还在。

我奶奶借着一点儿星光朝着树林里试探了几步,林子里仿佛有无数张黑脸,她不敢再往里走了。她往河那边走了几步,河水挡住了她,又退回来。她来到篝火旁,眼泪汹涌而出,淹没了她的视线,她要把它们忍回去,不得不仰起脸来。就这样,仰起脸来望天时,我奶奶看见一个人影正往山顶上爬。那头驴忽然扯开喉咙,叫了几声,那个人影就猛然停住了,静伏成

一团暗影不动。可能他在休息,也可能他发现我奶奶正看着他。我奶奶甚至都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

我奶奶抹了把眼睛,缓缓将背挺直了,冷冷地看着那团仍在静伏的暗影。那条河在深夜里流得越发地响亮。那头不识时务的驴又打了几个响鼻。我奶奶往它靠过去,靠在驴车上。就在那会儿,她看见了那把猎枪在驴车上,在月光下散发着暗幽幽的光。他竟然连这个也来不及带上了。

那团暗影又开始往上爬,风有一下没一下地漫蹿,像在河水里浸过了,湿漉漉的寒冷。我奶奶抓起猎枪,举在手里看了看,将枪口缓缓对准了那个人影。她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喘了一阵气。她蹲下去又站起来,心脏跳得不那么剧烈了,双手也不那么发抖了。

猝然而起的枪声将夜空撕开了几道口子,连着响了一串,最后一声巨响过后,峡谷传来长久的回声,那团暗影在山顶上方定立了片刻,忽然就往下滚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他跟那股流水一齐往下掉,最后掉落进那条河里,被黑色的河水吞没了。

我奶奶望着河水,她感觉像被那河水淹得快窒息了,哗哗翻涌的声响使得黑夜越发地空寂。她抬头往山顶上望去,一颗星星闪着碎玻璃的冷光,树木看上去黑漆漆一片,一阵阵阴冷潮湿的气息不断地向她身体内外侵袭过来。

不知站了多久,我奶奶才感觉到浑身湿透了,她难以相信那是她出的汗。她坐下来,脱下鞋,褪下裹脚布,将它们扔进了河水中,她将双脚也伸进去,身体止不住一阵阵颤栗。就那样,她坐了一会儿,一阵阵刺骨的寒冷从脚底往她心上浸漫,等这阵寒冷加深逐渐变成了疼痛,又逐渐麻木,她才站起来,一步步往河水中央走去。河水缓缓漫上来,她感受到一股被吞没的力量。

河水忽然变得安静了。那股力量一次比一次强烈,她感觉自己要消失在那巨大的黑暗里了。河水往嘴里猛灌了几口,就在她马上要沉没的时候,听到一个唤声,那是她的菩萨的声音。猛然扑腾了几下,开始拼命与河水抵抗,渐渐就清醒过来。

第二天黄昏,我奶奶赶着那辆驴车回到了玄麻村。

因为那片曾经存在过的老树林的缘故吧,玄麻村里的人一个个都善于幻想。村里的那帮放羊娃曾告诉我说,我爸不是我奶奶生的。我从没有问过我奶奶。玄麻村里越来越空,如今没剩下几户人家了。庄稼地和那片老树林都长满了荒草,树木又慢慢变得茂密。

原谅她吧。那是她的命,不是她的错。我奶奶说。

我望着大坝里的水,心想,我现在有两个妈妈了。其中有一个,曾经身体里怀了我。

跳吧,菩萨会保佑你的。我听见我奶奶说。

我纵身跳下去了。我感觉自己一下跌进了我奶奶的河水中。注定了我奶奶命运的河啊!

那次掉落在水塘的记忆重又浮现。我听见我哥悲伤的哭声。我唤着如玉,温热的水灌进我的喉咙,我闻到了姨娘手上的来苏水的气味,我眼皮上浸着姨父脸上滚下的眼泪。

我听见我奶奶还在无法停止的诉说声。

在巨大的浮力托起我的瞬间,我又变得糊涂,这一切究竟是我奶奶讲的故事,还是本来就已是那真实的人生了呢?

我一下又清醒地意识到,如今我还既不想升天当天使,也不想下地狱做魔鬼。我更不能心怀我奶奶那样的惧怕,用整整一辈子去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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