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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境即心画

2015-11-18滕伟明

岷峨诗稿 2015年3期
关键词:意境意象诗人

滕伟明

意境即心画

滕伟明

诗的精神,全在『意境』二字。有了意境,便是好诗。没有意境,不过是堆砌的韵文罢了。所谓意境,就是『心』和『物』的统一。那么,『心』和『物』怎样才能统一呢?苏东坡云:『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只是说到诗与画的相互解读。李渔云:『总其大纲,则不出情景二字。景书所睹,情发欲言。』这个格式又被人解释为『一二句写景,三四句写情。』仍不得要领。只有王国维道出『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这才击中了要害,那就是有情之景才能被称之为『意境』。

物生客观之景,心生主观之情。客观之景经主观之情道出,已经变形或改造。改造后的景,还保留着客观之景的特征,但它已附着了诗人的感情色彩,以合情志,这就叫做『心画』,它便上升为『意境』。『心画』出自扬雄:『言,心声也;书,心画也。』那还是说的书法。元好问:『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说的是潘岳心口不一,这是从批判意义上说的。从美学意义上讲,『心画』应是指附着诗人真情之『意境』。我们现在就讨论上升为意境时景的变形。

杜甫:『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月明是客观之景,『月是故乡明』却是改造后的景,它是一种偏见,但正因为这种偏见传达出浓浓的乡情,意境就出来了。『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安史之乱中,杜甫已经烤不上火,但见了火炉还是下意识地伸手过去烤。这时杜甫心中的火炉,是有炭之炉,与眼前的无炭之炉迥然不同,但正是这个错觉深深打动了读者。这时错觉就是意境。『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这是诗人心目中的最高境界。民风古朴,无人去损坏古槐,连出露的槐根也安然无恙;官也清廉,人瘦瘦的,连所骑之马都是瘦瘦的:从景物到人物都改造到理想化的高度了。理想化就是『心画』,也是一种意境。(一说这两句是宋人陈休写的。)

再看唐末诗人唐求,此人冰清玉洁,淳朴高古,却无人注意到他。『衲补云千片,香焚印一窠。』把和尚的百衲衣说成用云片缝成的,把香灰说成堆满了篆文,这种想象,是何等奇特。『饭把琪花煮,衣将藕叶裁。』这个道人,吃的是仙草,穿的是荷叶,仙风道骨,自然显现。『年如流去水,山似转来蓬。』跟和尚道士住久了,诗人自己也看破人生,不过是大千世界中匆匆一过客罢了。你若不是一个隐士,就无此心境。

可见,景为自然之画,诗人理解的自然之画就变成心画。心画蒙上了诗人的感情,与自然之画发生变异,诗人的感情通过这种变异来打动读者,这就是意境了。不同的诗人对同一客观之景有不同感受,便产生不同的意境。换言之,诗人表现的东西既是这种东西,又不同这种东西,这才叫意境。如果写什么东西还只是什么东西,不曾改造和变形,那就无意境,那就不是诗。诗必须具有诗人的独特感受与独特想象。

王国维又说:『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这就值得讨论了。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里面分明有个陶渊明,怎么就成了无我之境呢?元好问《颍亭留别》全诗如下:『故人重分携,临流驻归驾。乾坤展清眺,万景若相借。北风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怀归人自急,物态本闲暇。壶觞负吟啸,尘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淡如画。』这首诗写与朋友饯别,充满愁苦之情,又有相互鼓励、不为肃杀所逼之意,怎么就是无我之境呢?诗人驱使万物,为我所用,很好地表现了愁苦之情与鼓励之意,就是本诗意境所在。对景物的选择与强化,就有作者主观情志在,不存在『以物观物』之说。所以诗人之诗,莫不『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王国维大约是想分辨豪放与婉约的区别,那是另一个问题,在此就不讨论了。

现在要讨论与意境很相近的一个概念:『意象』。『意象』这一概念在古典诗学中相当重要,但无确切定义。正如『文化』这个概念一样,人人会用,但谁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它的大致意思是,使用某种具有感情倾向的景象来表达内心深处的积愫。如黄庭坚:『革囊南渡传诗句,摹写相思意象真。』他就在无意中触及『意象』的涵义了。摹写相思真不真,是靠诗人摄取的景象来决定的。这些景象如果饱含相思的意蕴,那么相思之情自然就真了。

可惜,不少诗人似乎想走捷径,他们把前人的成功之作分解为不同的元素组,以为只要在某一首诗中堆砌某一种感情倾向的元素,就会迅速构建意境,便是一首好诗了。这一派最喜欢举的例子的莫过于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你看,『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以及『夕阳』『天涯』这些元素,全都在营造『悲秋』之境,这还不经典么?难怪王国维要说它是『百代秋思之祖』了。且慢,让我们从头再看一遍,我们就会发现,这首小令最大的贡献其实只是句子的洗练和独词句的连用,至于这种形式的悲秋意境,前人已说过千百遍,并不见得新鲜。请大家随便翻翻近人之作,你就会发现什么『荆轲匕』『苌弘血』『白云蔽日』『青瞳对酒』『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这些辞藻堆砌满纸,却并无多少内容。因为这些元素早已用滥,退化为标签,带来的只是审美疲劳,哪里会有新意!

这样看来,很多人对意象的理解还是出现了偏差。其实意象不等于心画。心画构建意境,而意象则是指心画的色调。正如一个画家,有的就是喜欢冷色调,有的就是喜欢暖色调,你问他自己,也说不出个道理来,但我们却可以从画中感觉到他的习性。所以我们在前面讲到,意象是表达作者『内心深处的积愫』的。换言之,意象就是作者潜意识的不自觉的表露。每个诗人都在创造自己的心画,但心画总是有特定的倾向性,这种倾向性与作者的气质、身世、审美情趣有关,它在暗中起作用,但很倔强。既然这样,我们为何要去伪造色调呢?我们为何不凭本心去写呢?

分析不同意象的特定的倾向性,犹如分析不同画家的色调,常常可以直达作者的内心世界,甚至可以感知时代精神。这样看来,研究意象不是可有可无,而是十分有意义的事。

崔液《上元夜》:『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不过是写了个元宵节,但他在无意中却宣告了盛唐时代的到来。这种雍容大度,这种鼎盛人气,只有盛唐才具备。然而没有崔液的乐观与自信,就营造不出这种意象。偶然和必然的联系是什么,谁也说不清,但肯定是存在的。

李商隐《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不过是写了个偶然出游,但他在无意中却宣告了唐王朝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这种回光返照,这种无限惋惜,是晚唐的典型意象和典型情绪。老天为什么选中李商隐来宣告,是因为他一直处于苦闷之中,他喜欢的色调刚好与时代精神合拍。

最贴近的例子是毛泽东诗词。毛泽东的气势,世所公认,但有个学者却从他的意象中发现了他深藏于内心的孤独感,使人大开眼界。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茏四百旋。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不用尽举了,诗人的孤独感已经表现出来了。这是诗人的内心世界,是很隐秘的,但是他无意中营造的意象,却为我们揭开了这个隐秘。

这样说来,诗人在潜意识驱使下营造的意象才是真意象,而故意组合现成的古典元素,堆砌成诗,很可能是假意象。换言之,诗人的内心隐秘如何,他的心画是何种色调,是后人分析出来的,而不是按某种愿望设计出来的。所以,我们应该跟着感觉走,自由写去,不要把自己装进一个人为的瓶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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