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高飞

丢失的情怀

□雷高飞

嘉勇以老同学的身份开车送我去机场，是在美丽的四月天。夜幕初垂，高原的星星低得贴近心脏，一弯明月在前头引路，浪漫的清风一路耳语，车里放着熟悉的《比我幸福》，陈晓东演唱，十年前的流行歌曲。

那是个迷人的夜晚，也是个该心跳的夜晚，只可惜它晚到了十年，奈何心弦已覆上了厚厚的青苔，拨动无力。

嘉勇是我高中时暗恋的对象，那一场轰轰烈烈断人肝肠的暗恋，持续了将近三年。那三年，除了要抗战学业，还得抗战内心汹涌澎湃的情怀。彼时学生早恋，被视为大逆不道，尤其是我这样学校器重同学看好的苗子，心理压力更是巨大，这导致我失眠了整个高中时期，肌体紊乱不堪，消瘦而苍白。

我至今也清瘦，但已不苍白。嘉勇说，如这歌一样，你看起比我幸福。我无言以对，嘉勇现在除了名字，已经找不到一丝跟以前相似的地方。记忆中的他高大英俊，听说是一米八二的个子，我从不敢跟他距离一米以内，那样会让自己感觉低到尘埃里去，也不敢直视他，他要是不经意投个眼神，也会焚烧了自己。英俊明亮的嘉勇无论是穿梭在校园，奔跑在篮球场，还是往走廊上一站，在学生中都是一颗闪耀的星星，多少女生为他痴醉疯傻啊。

现在的他，仿佛世事堆积如山，将他往横向压迫，变得臃肿而粗糙。

一路言语不多，嘉勇烟抽个不停，呛得我一周岁的女儿冲他耸鼻子。他掐灭烟，朝我女儿怜爱地瞥了一眼，说，好可爱的姑娘，像你以前。

车离机场不远了，可离夜里十二点半的夜班飞机还有将近四个钟头，嘉勇就开车慢慢兜圈子。天空里星星璀璨迷人，我的心渐生忧伤。十年后，我坐在一个特殊人士身旁。但我已为人妇，他亦不是以前那个味儿的他。只剩窗外的风景兀自美好。

嘉勇渐渐开口，给我说了一些不轻易道与外人的隐秘事。你说我怎么那么背，明明领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遇到母亲病危，就没去上学，真是傻啊，后来在社会上条条道都不好闯。你知道我这七八年付出了多少吗，没用，媳妇就是不能给我生出个崽，我这些年挣的钱都白送给医院了。现在一穷二白，媳妇说给她二十万就同意跟我离婚，你说这也能算我继续拼搏的动力？像我这样三十出头的人，都是在为后代忙活了。不知情的还问起，你孩子多大了？你说我怎么回答！

我静静听着，却无言以安慰他。曾经高大、英气逼人的男子，如今就在我面前诉苦，顿感世事无常。

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很快就得进站了，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可能多少年都不能再见到嘉勇了，就像高中以后到现在，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人生中能有多少个十年？我被一种忧伤所袭击，口就开了，一堆发旧的回忆就那么冒了起来。

我说嘉勇，你相信吗，你是我暗恋了三年的对象，自己给弄得生不如死。他说，以前有感觉。

我说，那时候甚至会通宵写关于你的日记，你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歌声，甚至一个背影，所勾起的心绪，足够我写上十几页。关于你的日记本，大概有五本。

我还说，我失眠了整整三年，患了神经衰弱，饭菜难进，要不是你，我起码比现在高几公分，也应该会胖几斤，细细想来还真是你这个家伙，让我错过了青春期的发育时机。

……

嘉勇捶着胸，怨我，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不早说，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说！

我笑，答，我要说得出来，那还叫暗恋吗？

你要是说了，说不定我会用心念书，至少，我不会那么随便放弃读大学的机会。你该给我个动力不是！他遗憾极了，仿佛他的人生本可以因我而改写。

那么，你的那几本日记本呢？他追问。

我告诉他，用纸盒装了，麻袋包了，和一堆书一起放老家柜子底的。

进站时，嘉勇把钱包里的钱都掏光了，死活要塞给我的女儿。他嘱咐我好几遍，答应我，记得啊，下次回来，好好把日记本翻出来，我一定得看看。

后来，嘉勇又电话里催过好几次，问我什么时候才能把日记给他看。他正儿八经地说，你也许不再翻日记了，可那是我的青春啊，听你把以前的我描绘得那么好那么特别，我一定得看看，人生中好像没有比这更值得期盼的事了。

我再回老家时，特意把那个老式的柜子翻了个底朝天，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可日记本的影子都没有。我母亲犹豫了一阵才提心吊胆地告诉我，可能被她卖掉了，见那些书都长虫吊吊了，我也早嫁人了，家里也得腾空间给弟弟和弟媳。

我叹了口气，感到什么东西被抽空了，剥离了。

我没有勇气告诉嘉勇这个伤怀的真相，接下来的一些时间，我试图还原一些日记，算是安慰我们已经远去的青春。我去了以前的学校，甚至还坐回以前的班级，也去了记忆中的那些路，那些街，那些房子，然而，我什么也写不出，情已逝，无可还原。

我把那个空白的日记本埋了起来。我想好了，如果嘉勇再问，我就说，日记被水淹过，看不清字迹了。

我无法诉与的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作者地址：福建省福州市台江区西洋路73号福州新区办 邮编：350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