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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 疾

2015-11-17金成海

长江丛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麻子文化

■金成海

王三麻子出生的时候,王骟匠正在给一根细密的线麻绳子浸桐油,这是一件让王三麻子皱眉头的事儿。

六月天的晌午,太阳恨不得把屋顶的茅草烧锅口大个洞。妈热得连大腿上都直淌汗呀!大黑牛那身黑缎子一样皮毛让人称道,让母牛发情。可惜农人的牛就是耕田拉车的,它精力旺盛且不守牛道,无论是正套着犁还是正拉着车,只要见了母牛便奔跑过去。一回拖着犁追赶一头母牛,让犁铧尖儿捅了牛脚,歇了二十天不能干活,还搭进了一个袁大头。另一回是拉着大车时遇见一头金毛小母牛,生生地把架大木车折腾得只剩两轱辘。事故的起因只为一个“情”字,王文才下决心斩了它的情根。王骟匠和一个临时帮手把大黑牛放倒,将它捆结实,用浸了桐油的线麻绳子挽了个活扣,系在大黑牛那油亮且硕大的卵子的根部,然后,二人分别握紧一个绳头,“哼——哼——哼——”地叫,那声音从鼻孔里发出,却穿透空气撒向四方,非长久练习而不得。“哼”声远远传来,钻进了王三妈的耳朵里,她的疼痛竟然没有了,她和着这蛮横而有力的劳动号子,像荡秋千一样,一下高过一下,然后瞅准一个点,突然一使劲,王三便“吱溜”地应着父亲的声音,来到了人间。此时,王骗匠刚好忙完活计。王骗匠领到了工钱,听说得了儿子,便脱了早已湿透的衬衫拿在手上往家跑。

忽一日,王三妈不安地对王骗匠说:

“你个挨刀的死鬼,我在家给你生儿子,你却在外做那缺德的营生!你瞅瞅娃裆里那……”

王骟匠赶忙扒开小儿子的双腿,一看便愣住了,小鸡鸡跟上两个儿子刚生下时差不多,可鸡鸡下那小袋袋却几近没有,只有一层指甲般大小的皱皮像块黑乎乎的膏药平平地贴在那儿。王骟匠脑子里一嗡,说道:

“莫不是逢了‘乩’,老子阴差阳错,把儿子给骟了?”

“你个缺德鬼,呜呜——”

小江湖人深信,人在出生前后,其父母的行为很重要,不然会给新生儿带来先天的不足。有人房子漏雨,刚好在孩子出生前上屋把漏雨的地方补上了,结果孩子出生后却没有屁眼,那漏雨处便是“乩”。在小江湖,“乩”像个不可捉摸的幽灵,让准备出生的娃们的亲人们人人自危。谁曾想王文才家那头大黑牛的卵子竟然是王骟匠儿子三儿的“乩”呢?

老婆一伤心,王骟匠就有点急。他是晓得月子里过度伤心会伤身子,到头来还是害自己。他绷着脸拿他那粗大的手又在儿子胯下的皱皮下细细地摸,突然,抚掌大笑:

“有有,他妈,有呀!”

“有啥?”王三妈止住哭,莫名其妙地瞅着男人那兴奋的发红的脸膛。

“你摸,”王骟匠傻傻地笑着说:“有啥,有蛋哩!”

王三妈轻轻一摸,果然有一粒黄豆大小的东西,不易感觉地在里头,稍一用力,还两边骨骨碌碌地滑动,但她却啐了他一口,“只一个。”

这时候,王三麻子小腿一蹬,“啊啊”地叫唤开来,不知是弄疼了他,还是他对自己不完整的身体在抗议。

王骟匠思索了一会儿,一本正经说:“他妈呀,其实也没啥!就说咱村明清吧,那年国军过队伍,他在一边看热闹,一个当兵的枪走了火,恰巧打碎了他一个蛋,而今不是已生了三个儿子哩?”

事已至此,王三妈还能说什么?仿佛美中不足地长叹了一口气,说:“独卵。”

王骟匠有痛失二子的教训,皆是因他大老粗一个,偏要充斯文,给儿子取啥“文虎”、“文龙”,倒把儿子给误了。这回他便把这个儿子取了个“骟”字,一来记着,儿子出生时,正逢自己骟牛。二来是名字贱,贱则粗,粗则活。名字一贱阎王爷觉晦气,便不会来要了。王骟匠说:“那阎王爷坐享荣华富贵,三妻六妾,好不快活,难道他不忌讳骟么?”

骟儿七岁时小江湖地区已经解放了,他随即上了村小学。学名从小名,家中行三,便叫了王三。王三八岁时出天花,落下一脸麻子,以后就有了王三麻子。他爹也不伤心,说:“世上最快活的就是麻子。”

王三麻子有一身蛮力。虽然没有子承父业,做那骟牛骟马的营生,可终究也没逃脱“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的法则,做的也是下九流营生——杠夫,就是把死人一个一个抬上“山”的抬棺材的人。不过解放后的杠夫,没像他爹那样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王三麻子之所以固执地做一名杠夫,起初真是因为对王骟匠不满。王三麻子打小就听妈讲过自己出生时的故事,他认定自己是逢了‘乩’,而比别人少了个蛋蛋。王三麻子班上曾经有个逢乩的大龄女生,左眼有点儿鼓,眼白里永远都胀着一泡脓。据说她出生那年,雨水丰,黄豆增产,家里很高兴,就做豆腐给她妈补身子。做豆腐要磨浆,就是在磨浆的时候,她爹堵了磨眼,乩了她的眼睛。在学校时大伙儿都管好她叫“独眼龙”,这女生打死也不上学了。王三麻子还是一个准男人的时候他就经常在自己的裤裆里抚摸着那个孤独的蛋蛋,他从大人的口中,从同伴的身上意识到自己的这个蛋蛋差了一个伴,他感到这是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却又羞于启齿。带他给耻辱的正是他爹王骟匠。爹就不应该去做骟匠这营生。爹之所以乐此不疲地坚持在牲口在胯下讨生活,全是那张嘴好吃。爹多半时候都改骟为劁,因为骟是将牲口的输精管从外面勒断,让它在里边自行萎缩而达到绝育的目的。而劁则不同,那是直接阉割它们生殖器的,这样劁下的那些杂碎就成为爹最好的下酒菜。爹为了那张嘴简直忘记了羞耻。他萌生报复他爹的想法的时候,还没有具体的办法和措施,但已经知道当一名杠夫是很下贱的事,与死人打交道,要多晦气有多晦气。刚好有一回,他妈在和隔壁大妈说到他上头两个哥哥的死亡时,说,小孩子死,是凶死,最多只能有半打杠夫,就是四个;而王三麻子的两个哥哥死后,竟都只有两个上了年纪的杠夫,半打中的半打,挺丢人的,两个人风风火火地一路小跑抬到河滩上,草草刨个坑掩了,还把两根不成相的抬杠远远地抛了,转身跑回来的。妈说:“这行当的江湖就是这样,抬小孩去埋就是不吉利,抛杠子是抛晦气,唉!”隔壁大妈也附和着“是咧是咧。”王三麻子在一边不服气地说:“为啥,小孩也是一场命哩,哼,我长大就做杠夫,专抬小孩!”

“死娃子!”妈打了他一巴掌:“尽说些没出息的话,杠夫不好,专抬死人!”

王三麻子被他妈抢白了一顿并没有停下自己的的思维,却突然开窍了似地兴奋起来,“妈,杠夫好啊,抬死人,热闹哩!还有大肉片吃,我长大就当杠夫!”

爹妈终究拗不过王三麻子。一心指望儿子成龙的王骟匠行走江湖多年,哪里就闻不出儿子成心与他反着来的味道呢?事已至此,他只好强作高兴地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把个王三麻子说得可不痛快,差点反悔,但此时,杠夫的的魔力那样强烈地吸引了王三麻子,这样说来,王三麻子当一名杠夫多半就是自愿的。

王三麻子十六岁那年正式拜师还是王骟匠领去的。其实,这抬杠是没有多大艺可学的,可要想吃这碗饭,就得有人指进门,新社会虽不兴磕头作揖地拜师,可规矩还是要讲的。爹在合作社里买了一封饼干,带上他到抬过他哥哥的一个老杠夫家,恭恭敬敬叫了老人家声“师傅。”杠夫里头,只有拜师时叫一声“师傅”就行了,以后该咋叫还咋叫,就不叫师傅了。若师傅说:“唉,难啦。”就表示不愿接收。这样抬死人的事,你也不好厚着脸去争的,便乖乖走人;若师傅说:“试试看吧!”那你八成就成了一名正式杠夫。王三拜的师傅已六十多了,按辈王三应叫“伯”,伯正寻思着洗手不干了,见王骟匠还带了礼,叉都是“艺”中人,好生感动,便说:

“大兄弟,让娃在队里学个木匠什么的多好,咋叫他干这事儿?”

王骟匠说:“唉,娃吵着要干哩!他说他喜欢凑那热闹!”

“好!”老头子清癯的脸上放出光来:“难得你这样说话,咱这杠夫抬尸就是行善呀!人不吃饭要饿死,人不拉屎要胀死,咱干的这事就好比人拉屎哩!接生婆接了生要吃红鸡蛋,咱送死人还要讲究吃大肥肉哩!”

接着老头子就给王三麻子讲抬杠之道:“人有三、六、九等,可不管哪等人都有死的那天。所以人都要积德,不积德便不会善终,善终的人咱抬好,不善终的人咱不抬好,叫他在棺材里也不安逸。就说咱做杠夫的吧,也要积德。民国三十二年春上,日本人在咱村杀了一十八口人,多半是青壮年啊!那个死相呀,嗨,有的头碎,认不得是谁家儿子;有的肚子破了,肠子流了一地;还有的一家杀绝了,这会儿谁来请你呀,都是咱几个自个去的,一边陪人家流泪,一边抬人上山。咱八个人恭恭敬敬地整整抬了两天两夜,一十八口人,一十八座坟摆成两朵梅花形状,那才埋得壮观哩!咱抬杠的没吃人家一片肉,没拿人家一块钱,连咱们自己带的白孝都是平常抬别人时攒下的!也没人说,凶死的该如何抬不该如何抬,人家里头的胡金斗是抗日分子呀!其他人也都是沾了抗日边呀,比起人家来,咋那才真叫下贱哩,咱去争那些干嘛!”

老头子说完这些脸上有了红潮,就折进里屋,揣出一红布包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大门口张望了一阵,然后神秘地打开,原来是一根已经磨得油光的虎口粗的柳木棒子。他对王三麻子道:“娃子,见过祖师爷。”命王三麻子对那木棒弯了三下腰,庄重地说,“当年,我的师父带领我们掩埋胡金斗的时候对着祖师爷说了一句话,‘祖师爷请明鉴,亡人是我家乡好男儿,弟子悲天悯人,不求一口水,一丝绢,誓将英灵送上天!’”

这就是王三麻子抬杠生涯的第一课,王三麻子一双耳朵竖得直直的,一脸的麻皮挤在一起,成了一个个麻疙瘩,他把师傅的话深深地刻在骨子里头!末了,老头子说:

“王三,哪天有活做,我就叫你!”这话就代表了彻底的接纳。

成了,王三麻子双手一合就跪下叩头。

“使不得,使不得!”老头子连忙离座,扶了王三的肩说:“新社会不兴这套,叫人知道,要受批评哩!”

王三麻子当上了杠夫,他师傅以后再没抬杠了,当了专门的打井人。打井人也属杠夫之列,但辈份不尊是当不了打井人的。王三麻子兢兢业业地抬好每一回杠。作为一个新杠夫,他按照规矩每回都是抬后杠。别看八个人抬一副棺材走河滩的路四平八稳的,可若有人埋西山里的话,路就坎坷了,每回上下坡,着力点都在两个后后杠上。按杠行里的话说:“下坡全凭一张肩,上坡全凭一双腿。”下坡时,前杠人便朝后仰着,象躺在床上一般舒坦。这都是些杠油子,熬出来的轻松,熬出来的架式。可后杠就必须使力拉着,特别是后后杠,手不能碰杠绳,尽管拉着轻松些也不准碰,这是规矩,因为手一拉,就意味着把晦气拉回丧户,丧户是万万不答应的。旧社会若拉了,不仅工钱一个子儿不给,杠头还得给丧户赔小情,自己花钱买鞭在丧户家周围放三转,自己花钱买纸在丧户家烧三天。所以下坡时,就全凭肩上的木杠拉着。上坡时又不一样,老杠夫们在前杠上一般是不大用力拉的,后杠夫便在后面用力推。这推功与其说在肩上,倒不如说在腿上,两腿无力,岂能推动前面的人行走!所以一趟杠抬下来,若是路程长的,肩要磨破皮,腿要痛几天,如果是新杠夫则更不堪忍受,严格地说还只能算孩子的十七岁的王三麻子却全忍了。

那几年,全国闹饥荒。山民们地里无收,野菜吃完了,榆树皮吃完了便吃观音土,饿死人的事常有。杠夫们往往都有白辛苦的事儿,吃肉自然想都别想,连口饭也供不起的人家也大有人在。杠夫们全凭着自己的良心,凭着淳朴的本性,来操持别人家的丧事。因为缺粮的不是哪一户,说不定下一个就是轮着自家。更要命的是,从外地逃荒来的人也时常光顾小江湖平原的大王庄,帮助本已岌岌可危的大王庄人吃野菜、吃榆树皮,这便引起了村民们的愤怒,他们饿着肚子在村边、在路口站岗放哨,严禁逃荒者侵入他们的领地与他们争食有限的野菜和榆树皮。

有天早晨,王三麻子值班归来,师傅怀里揣着那个红布包,来通知他做活,说:“三,这回这活不好做哩,是母子丧!”

“咋,”只有事情特殊才会请出祖师爷的,王三麻于一骨碌爬起来,“谁家这么惨?”

师傅神情沮丧地摇了摇头,叹道:“唉,一家河南逃亡的,三口人死了两口,留下姑妈,哭得没力气了,怪可怜的。大队民兵连长王文化叫咱们把人给埋了。这年把,死人多,是村里人也还罢了,可一个外地人。又是母子丧,我怕……”

“怕啥?”王三麻子不明就问。

“怕别人不肯干哩!”

按小江湖抬杠的规矩,本村人,一副杠上是八个人,遇上外地人客死本地,一般没人置棺材,都是半副杠,也就是四个人,抬出去埋了事。王三麻子自出道近两年,还没经历过双人丧,打小起也未见过母子丧,他便问:

“别人为啥不肯干哩?”

“嗨,没眼见隔三岔五地死着人,大伙儿谁不担惊受怕?况且,娃娃丧是凶丧,讲究多。谁愿为一个外地小娃娃,把晦气沾身上哩?”

(1) 在年级层面上三年级得分较高,一年级得分较低。(2) 在校生和实习生得分有差异,在校生得分较高。(3) 中职学生和高职学生中,高职学生得分普遍偏高,且在把握感和一致感维度上有显著差异。

王三麻子没应,随师傅到村头。一见那哭得死去活来,已无法哭出声的姑妈,王三麻子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脑门,这是他昨晚才亲眼见过的姑妈三母子。毕竟比别人多见一回活着的面孔,也算是这人间的缘份吧?不知怎地,他心中荡起股气来,仿佛那个孩子就是他那夭亡的哥哥,他不容许别人轻视他。虽不能有“梅花型”的壮举,但这也应当行善呀!他以一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英雄气概说:“我算一个吧!”

师傅点了点头。老人把自己的“杠头”的职务看得与荣誉一般重,是他累尽大半生而挣来的唯一荣誉。村里谁家死了人,无论男女贵贱,成份高低,如若吆喝不齐杠夫,便会误了丧主的黄道吉时,那将会给丧主带来不可预料的灾难。不仅丧户不容,众人也不会容,他就会遭人唾骂,就会名誉扫地,就会生不如死!若是客死本地的人遇到这种事,他也会被官方——大队部专管联防的民兵连长王文华拿去,轻者扣工分,重者戴一顶破坏社会主义形象的帽子。其实,杠头仅仅是杠头,杠夫中的一员罢了。他仅仅起召集人的作用,通知每一个杠夫某时到某人家,分发丧户给的报偿,不比别人多喝一口酒,多吃一片肉,多拿一分钱。但杠头们看重的是权威啊,那种一呼七应的权威啊,那种在百十号乃至几百号看热闹的村民面前一声“起”,大伙一齐将棺材上肩然后又像合唱队里的领唱演员那样“哟一嗬嗬嗬一”,于是杠夫们便随了他吼的至尊感觉。因此,王三麻子的决定怎不叫杠头感动呢?作为回报,老人向王三麻子传授了他极少用的一套避讳手法:

要想把娃儿晦气脱干净,你“穿一件烂衣裳,埋人的时候土别填满,更不要堆起来,否则那土包便会克你会累及你一生的!埋完后迅速的脱下你的烂衣裳裹住抬杆和绳,甩得越远越好,然后你就跑开,千万别回头望呀!记住了?”

“嗯。”王三麻子不以为然的应道。

村里人虽然仇视“夺”他们“口粮”的外乡人,可对于死者,却给予了最大的宽容。几个老人尽管饿得走路腿都打颤,可还是抱来几块木板,钉了一个木匣子。王三妈先是招呼几个年轻大嫂将已哭哑的河南姑妈架走,而后便含着泪为那妇人把头发梳得抻抻吐吐。用一条旧手巾为她洗了一把脸然后把死者的衣服该拉直的拉直,该掖紧的掖紧,最后,招呼一个中年杠夫帮助把死者盛到木匣子里。钉了钉,才由四个杠夫把她抬到对面山下埋了。

剩下的便是那小孩子。王三麻子从姑妈的哭声中得知,其实这娃昨天下午便死了。难怪老妇人晚上不喂东西他吃呢!堂堂一个男子汉也觉得心痛。他师傅开始吩咐了:

“大楞,做这活吧!”

“不。”大愣往人群里钻了。

老人一阵不快,又点下去:“二蛋……牛娃……狗剩……柱头……”

一百几十号人围成的人圈子,死一般的寂静,有数儿的几个杠夫都点完了,而人都缩在其中,不敢答应,杠头脸上的肌头分明地抽动着。他蓦然想起早年,王文化的老爷爷当杠头因贪心,截留了一份丧户的赏钱而激起公愤,杠夫们在一大户出丧时,集体“罢杠”,拆了杠头的台,被大户人家的孝子贤孙打得鼻青脸肿,永远不准抬杠。后来杠头的孙子,也就是王文化的爹遭报应,被流弹打碎了卵子。然而,一生清白的他为何失去了往日的号召力呢?他没有“报应”的惊慌,他沉重地想:这些肚子里装着野菜和树皮的杠夫怕事哩!日子越穷越迷信。人能通过迷信作出种种幻想,能幻想着好,更多的则是幻想着坏,况且这日子是人人自危,老杠头悲哀地垂下头,低低地说:

“三,就我俩呢……”

尽管声音小,大伙还是听得真切,百十双眼睛齐刷刷地定死在王三麻子的脸上。

“三,”骟匠惊慌失措地站出,道:“三,你可别干啊,这……”

王三麻子站在师傅身后,一言不发。他见众人当场拒绝杠头,这才知道了其中的严重性。他听师傅说过,为小孩做杠夫要仔细,哪道环节出了差错,累及的不是自身和自家老人,是关系到自家的下一代!他朦朦胧胧地记得小时候伙伴们喊他“独鼓卵子不生娃”,这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那时好像他是下决心长大后生一大串娃的。

“我可怜的弟弟呀,可怜,你才两岁哪!”突然那本已哭哑的姑妈的哭声又隐隐地传了过来。

“三,我不勉强你。”老人的眼神格外地明亮,但那似乎有些绝望了,他那刀刻的瘦脸上,也有了些许的菜色,他一辈子行善积德难道就为了今天这样的当众出丑么。不等王三麻子反应过来,大队干部王文化来了。

“咋搞了,嗯?”他人虽只有二十郎当岁,生得眉清目秀,像个洋学生,可托了当大队支书老子的福,已是大队干部,并且很有些官味儿。“搞得影响多坏!嗯,赶快处理!”

蓦地,王三麻子想起王文化老子的事来,一颗流弹打碎一个蛋,血淋淋的,而变成“独卵”的人,几年后,却接二连三生儿子!妈个x,一个小娃,死了就死了,还会咋地,咱两个哥哥不也是师傅埋的么?他为啥儿孙满堂?

王三麻子突然扒开师傅,走到死娃跟前一蹲身,抱起死娃轻轻放在肩上,右脚勾着锹把一用力,那锹便上了手,然后一步一步地朝河滩走去。

师傅在出发的时候已经背朝众人,闭上双眼,一只手恭恭敬敬地竖起,朝那红布包低低地叨唠:“祖师爷请明鉴,老天不仁把祸降,异地母子亡我乡,积德行善来安葬……”突然眼开眼睛大声叫道:“三,快跑呀!三,快跑!”

“三呀,你个傻蛋呀!”王三麻子的爹在后边直跺脚,王三麻子充耳不闻。

王三麻轻轻将死娃从肩头卸下放平稳。

王三麻子挖了深深的一个坑,将死娃轻轻地放下去,然后,一锹一锹地掩埋,最后,还堆了个小小的土包,人死了埋了咋会不留个标记呢?这娃儿和自己的哥一样有资格享受一座坟墓的待遇。他想。

全村人都被王三麻子的所为惊呆了,人们像看一个怪物一样地看着他,看着他步步往回走的时候,居然两次回头欣赏他的杰作,师傅仰天闭上眼睛,两条蛐蟮般的老泪挂地他脸上。

“嘿嘿嘿嘿,”王三麻予竟笑吟吟地说,“越晦气的事儿,咱越硬,反倒不晦气!一双空心拳也能吓走鬼哩!”

“咱骟儿命硬哩!”眼见既成事实,王三的妈突然底气十足地宣称,“咱骟儿命硬哩!一场天花出了一十八天人事不省,嘴都枯了咱没指望了,他硬是命大,阎王爷生生不敢要他哩!”

“是哩!”王骟匠恍然受到启发,权威性地补充道:“阎王爷怕骟卵子哩!”

待到人们将信将疑的时候,那河南逃灾过来的姑娘“扑嗵”一声跪在了王三麻子面前,行三跪九叩大礼!王三麻子竟是微笑着受完礼,轻轻扶起姑娘,他感到姑娘的胳膊很软,握着很舒服……

河南姑娘兰妞留在了王骟匠家,面儿上给王家添了一张嘴,其实添了一个劳力,这在几年以后便得到了证实。几年后,她像一株小草,将根须根在小江湖平原这黑黑的、捏一捏就能滴下油的土地上,一旦历经寒冬后,开始复苏。兰妞的脸就像屋前桃树上的桃花,脯就像村子对面那起伏的丘陵,屁股就像地里那熟透了的两个甜瓜,眼睛像两颗闪光的黑水晶,清澈而明亮;兰姐的头上留着辫子,辫子齐后腰油亮油亮。兰妞的胳膊白嫩嫩,像塘里的白莲藕一般。一个标标致致的河南小妞啊,呈现在大王庄面前,后生们找她搭话,她甜甜地一笑,脸露两个小酒窝,装满了后生们的魂儿。

不知自己丑陋的王三麻子,当起了兰妞的守护神。上工时他总瞪着那双贼亮的眼扫视着每个年轻的后生,谁要是与兰妞搭一句话,他便重重地咳一声以示自己的存在。别人见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多半会知趣地躲开;人们心里都明白,尽管兰妞落在他家,但绝不会嫁给他一个麻子杠夫的。

兰妞自从被好心的王骟匠夫妻收留,便管王骟匠叫“大伯”,管王三的妈叫“大妈”,管王三麻子叫“三哥”。老夫妻任人家姑娘叫啥总不是太在意,但王三麻子每听到兰妞那甜甜的一声“三哥”,麻脸总涨红,心里总砰砰地跳,他喜欢看兰妞那张好看的脸,他喜欢听兰扭那未彻底改过来的带了浓重的河南腔的声音。他特别喜欢兰妞的勤快,早早地起床和妈一道给猪食、鸡食。妈说:“兰妞,咋不多睡会儿了?”“大妈,冷年纪大,冷多睡会儿。”“大妈年纪大了,瞌睡浅哩!”“俺妈在时,俺也起早哩!”晚上收工后,又放下手里的锄头,陪妈烧饭说话儿。王三妈也像疼自己的儿子一样疼着这姑娘。王三麻子更是把兰妞装在了心底。

朝夕的相处,王三麻子像所有这个年龄的后生一样,做着粉红色的青春梦。这个梦一做就是几十年,不是与兰妞一起上工,就是与兰妞牵了手,后来又做梦与兰妞成亲。当着众亲友的面与兰妞搂在一起。一个后生拿了气筒在他屁股上打气,边打边喊:“加油,加油”那兰妞却一个劲儿地笑,笑得脸上像一朵绽开的红莲,嘴里说:“三哥你一张麻脸,多不好看呀!三哥只有一个蛋蛋只怕是个假男人!”王三麻子被她那浪言浪语挑得不能自持……醒来时,却发现屋里黑漆漆一片,短裤上冰凉凉地湿了一大块,心口还在砰砰地跳。想着梦里情景,他陡然有了自卑感。自己是个麻子不说,蛋蛋有问题哩!咋会有用?他不由得把手伸到跨下摸了摸,鼓足的气“屁”地一声泄了。

兰妞到小屋拿王三麻子换下的短裤去洗时,王三麻子连忙抢夺,却没有来得及。兰妞发现短裤上有一块白白的东西。便随口问王三麻子:“三哥,咋啦,裤子上粘的啥东西?”

王三麻子的麻脸挤成了酱色,支支吾吾地说:“那是我擦脸用的雪花膏哩!”

兰妞“卟哧”一声,笑得前俯后仰,王三麻子怔怔地瞅着她,他明白她笑什么,无非笑他是个麻子,不配擦雪花膏哩!尽管她笑得好看又好听,但王三麻子视作是对他无情的嘲笑,联想到那个下流的梦来,他心里更生气地吼道:“笑啥笑!”

兰妞不仅在家里受到王骟匠一家的喜爱,在队里样样都拿得起,是姑娘和小伙子们的中心。大伙都情愿与她搭班做事,一起说笑。

这时候,大队民兵连长王文化把眼光也瞄向了兰妞,他觉得兰妞不仅是政治上可以培养的对象,在生活上也定是个好伴侣。于是,便有意地接近她。那是一个中午,天阴得很,也冷得很,社员们积完肥,收工铃便“铛铛”地响了。头戴青色褡帽子的王文化来了,表情挺严肃,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兰妞,你收工后先不要走了,我找你有事。”

别看兰妞在队上有说有笑,有人缘儿,可她还是怕干部。见王文化找她了她脸红了,心里头像揣了个小免一样。她不知发生啥事。

原来王文化找她,是谈心。

“兰妞,”王文化一本正经地说:“据我们团支部的观察和同志们的反映,你这个人还可以,你想过向组织靠拢没有?”

兰扭低着头老实地摇了摇。

“这可不行啦,”王文化又说:“年轻人,不光生产积极,政治上还要上进哩!只有政治上要求进步,才是我们年轻人的正确的人生观!还有……”

“兰妞,收工了咋不回家?”王文化正教导着,被王三麻子一声吼给打断了。

“干哈?”王文化瞪了王三麻子一眼:“谈正事呢,你先回吧!”

王三麻子也瞪大眼,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谈正事?那我也听听。”说着便抱了胸站在一边。

“你……”王文化起初是蹲着的,他不屑与王三麻子讲啥,因为从爷爷起,他一家就忌讳杠夫,他当然不知道爷爷的爹做过杠夫,那是他家祖上的耻辱,又是秘密,老人们巴不得别人忘得清水一样干净,说啥也不会传后人知道哩!反正他晓得爷爷从来不看出丧,爹也从来不看出丧,更不许他们娃娃们看出丧。爷爷说:“那些贱杠夫倒高兴!”爹就说:“瞧那杠夫,个个都不吉利。”当然,都是绝对小声地在自己家里说,如今见王三麻子那副模样,更加恼怒,手往旁边一指训斥道:“我叫你走开!这儿不关你的事。”

“咋不关?”王三麻子说;“她是咱家里人,她的事也是咱家里的事,还无关么?”

“你不懂道理!不尊重干部!”王文化气恼地拽着王三麻子说:“我不跟你说。”

“兰妞,咱回吧?”王三麻子不理他,扯了扯兰妞的衣袖,兰妞随了他,又望望怔在那里的王文化感到很为难。

王文化见兰妞一步一步离他远去,他恨王三麻子,恨得直咬牙,妈的,臭杠夫!

师傅越发地老去,便将那个红布包里的祖师爷传给了王三麻子。那天,杠夫们全都到齐了,在师傅的带领下,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王三麻子对那红包焚香膜拜,然后发誓:“行善事,讲公道,不贪占!”于是就升为杠头了,杠上的事都是他说了算。说是杠头,其实与大家心目中的领导却是天壤之别,杠头是与丧户接洽的那个人,别人有什么要求,给多少礼物都是经杠头的手平等分发。杠头也要亲自抬杠,不能例外,否则不能享受一包烟、一丝布的待遇的。别小看了那一包烟一丝布,烟一般都值1角多,一丝布则可以拿回家糊布壳做鞋子、靴子用,那年月这就是一个家庭的外快呢!

师傅临交手时教导他:“咱做杠夫,就是个义字,懂吗?大伙一块吃这碗饭,可不准贪,心不能黑,要是敲丧杠你就趁早搬走,不住咱村子里了。这些你做到了,你才是个人上人!”这样王三麻子的头脑多少有些热,平时,遇事也总是大大咧咧的,碰上一般人,俨然凌驾于上;碰上大队干部,也俨然可以平起平坐。在他眼中衡量人的标准,就是一个“死”字,人在归宿上是平等的,似乎一辈子也是平等的。唯有杠夫们是高贵一些的人,因为,死在他们前面的人,都由他们抬上“山”,他们要接受死者儿女的虔诚跪拜,那是无声的哀求呀!

随着王文化对兰妞“政治”上的关心,兰妞开始变了,她不再是那一笑满脸桃花的女孩子。她话语变得少了起来,常常一个人独自想些什么。最先窥出这个苗头的是王三的妈,王三的妈此时已是重病缠身。某一天,她把儿子叫到床头。

“三,妈这病恐怕不会好,有件事,妈不得不跟你说。”

王三麻子孩子气地说:“妈,谁让你说这?你的病会好的。”王三的妈摇了摇头不理会王三麻子,把自己深思熟虑的话说出来:

“三,妈最不放心你了。原先兰妞留在咱家里,你爹和我是打算让你和她成对儿的。可如今妈越看,越不合适噢……自古姻缘天定啦!你就不要难为人家姑娘了!”

“妈,”王三麻子急了,“我不就是麻子吗?”

“不,”王三妈定定地瞅着儿子,内心涌起一股悲哀,“三,人要自量,你就不是麻子,也与人家不配哩!兰妞这娃主意高哩!有组织培养哩!”

“妈,”王三麻子不明就里,“难道她嫌我是个杠夫么?”

妈不答话,眼睛瞅着屋脊。

“她妈死了是谁埋的?她弟弟又是谁豁出去埋的?人死了,是不能老摊着的呀!我抬死人上山没错呀,妈!她看不起我她就没良心。我不要组织培养,咱就要当杠夫!给个队长我也不换!”

“三,你就这驴脾气。”妈怜爱地瞅着儿子,安慰道,“人家姑娘又没说!”

“对,就这脾气!说不说,我都晓得!”

其实兰妞只把王三麻子当作一个实实在在的“三哥”。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本能地回避着王三麻子。大队连长兼团支部书记王文化在团支部会上,终于力排众议,通过了兰妞的入团决定。可外调时,出现了令王文化难堪的事儿。原来,兰妞的父亲解放前曾当过保丁。本来,不想“进步”的兰妞,在王文化的帮助下,鼓起勇气争上进。那个时候,政治上的进步,对于每一个年轻人,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啊!到了节骨眼上,却为早己死去的父亲干过“伪事”而出了问题,这回可轮上兰妞心焦了。她可怜巴巴地对王文化也就是对组织保证,“连长,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我愿接受组织的任何考验!”

王文化一听,不由得眨巴着那对双眼皮,眼睛亮了起来,内心深处一股暖流传遍了全身,他激动地说:

“兰妞,你放心吧,有我王文化,就有你的政治进步,我,我拼上啥也要,也要让你进步……”

大队贫协组长是王文化的爹。老头见儿子培养的兰妞这么个水灵灵的姑娘,竟被其父的伪事所困扰,顿起贫下中农的同情之心。在他的权威性的肯定下,兰妞作为“可教育好的子女”光荣地入了团,成为轰动全公社的新闻。在新团员集体宣誓仪式上,兰妞竟忍不住流下了据地区报纸上说是“幸福的热泪”!

兰妞在这一刻,看到了自己的无限的希望,而这希望正是和王文化连在一起的,宣誓后的那个夜晚,月亮是那么的明亮,此起彼伏的蛙声是那么悦耳动听,远的山像一个披了纱的温顺的少女静卧在柔软的月光下,近的河像少女放着的一条白色的绸缎,月光洒在上面,波光粼粼。一阵略带寒意的春风吹来,兰妞觉得是那样的舒坦,此刻王文化陪伴在她的身旁,她觉得像一对革命的伴侣,心儿似乎醉了,王文化不失时机地向她作了心的表白:

“兰妞,从今天起,你和我一样,都是共青团员了!我愿与你一道前进!”

兰妞好感动,这是诗一样的情景呀。她便俏皮地说:“俺俩不是在走吗?”

啊,这是多么含蓄的认可呀,王文化的整个身心都麻酥酥的了。

“兰妞,我,我喜欢你……”

王文化颤抖地抓住了兰妞的手。

“咳!”,王三麻子像幽灵一般地出现。兰妞心一慌,清醒过来,连忙挣脱了王文化的手,两人尴尬地站在王三麻子面前。

“是你?”王文化不高兴地问。

王三麻子若无其事地说:“兰妞,我找你老半天哩!妈在世时最疼你了,明天是清明节,我想跟你一起到你妈和我妈的坟上看看!”

王三麻子的话语里,有些无可奈何,显得可怜巴巴,倒把二人从尴尬中解脱出来。王文化牙齿咬得“格格”响,心里骂了声,妈个×!

王文化与兰妞恋上爱的消息在大王庄盛传的时候,也正是王骟匠撒手归西的时候。王三他妈死后还没有“烧周年”,王骟匠就匆匆去了,这引起老人们的怀疑,说王三麻子自从扛了死娃子,就引起阎王爷的愤怒,阎王爷看在他哥哥从小服待的份上,虽没直接降祸于他,可是缩短了王骟匠夫妻的阳寿,埋死娃子不到一年,王三他妈就患病。又说王骟匠夫妇,本能够避免的,却大不该收个丫头在家里,兰妞的妈和弟弟是饿死鬼,外相难看,阎王爷本就不喜欢;可阳间竟有人收留他们的亲人,这是阎王爷迁怒于王三麻子的又一个原因。不信你看,自从那兰妞进了王家门,老两口就越长越瘦,而兰妞却日渐丰满,是兰妞克了老两口,吸了他们的精血哩!这当中的祸根却还是王三麻子不该不信杠夫的规矩,而冲撞了阎王爷,这是与阎王爷串通一气的神灵们降灾,以示惩罚,更大的惩罚还在后头哩!后头是什么?后头就是王三麻子的儿孙们。有人说,王三麻子没卵子,根本就不可能有后。王三麻子为父治丧期间,没想那么多。他只听得兰妞的哭声凄惨、悲凉盖过自己的哭声。他跪,她也跪,扎花圈的人统共扎了三个花圈,一个是王三麻子敬献的,写着“不孝儿王三敬挽”;一个是大王庄生产队敬献的,写着“王庄生产队敬挽”;一个写着“大王庄全体贫下中农敬挽”,兰姐说啥也不依,哭哭啼啼地说;

“俺就是他老人家的亲生女儿,去年俺妈走,俺不晓事,连个花圈也没送她老人家,俺好悔,今儿格,你们一定要扎俺的,求求你们了。”

于是,又多了一个“不孝女兰妞敬挽”的花圈。

送葬的路上,杠夫们像抬王三妈那样,成全王三麻子的孝心,这是杠夫们开后门哩!里把长的路就停了九次。跪中出孝子,老人不是抬上山的,而是跪上山的。送先考妣上山,跪的次数越多,就越见孝心。一般人家死了,杠夫们都停三次,每停一次,孝子们便赶紧上去给每个杠夫下跪,行“孝子礼”。每次跪八下,王三麻子和兰妞八九七十二跪,这也看出他在杠夫们心中是多高的威望啊!王三麻子尽管悲痛,但他同样也越发为自己的杠夫身份感到无比自豪。更让他感动的是他跪,兰妞也跪。下葬时,孝子一直要跪到坟堆起来,然后要行三跪九叩大礼,这些兰妞一直不含糊,随他跪到爹安然入土!

然而王三麻子办完丧事之后,人们的议论越发多起来,兰妞憔悴的脸更加憔悴。兰妞再要强,兰妞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姑娘家。从踏上大王庄的土地的那一天开始,王骟匠家对她施了那么多恩,她不会忘记。为了她上户口,王骟匠背上干粮,拿出雨伞,两次到河南,鞋都踏破几双,又多次求大队书记,终于使她在队上落了脚。为了她妈工工整整的入土,王三妈半跪着给她妈一丝不苟地整理头发,这难道仅仅是恩吗?王三麻子在人人自危中,毅然扛起她苦命的弟弟,这也是一个“恩”字说得清的吗?兰妞是个有心眼儿的姑娘,兰妞不会忘恩负义。兰妞整天都在这么想。

兰妞决定为王骟匠守孝一年再出嫁。尽管王文化几次求她,她就是不动心。

“兰妞,”王三麻子对兰妞的行为充满敬意,也充满了快意,把那些闲言碎语统统地抛到西边山上去了,他以为兰妞看不上王文化哩!

“三哥谢你了。”

“三哥。”兰妞第一次深情地瞅着王三麻子,她内心深处里总在王三麻子的厚道和浅陋上矛盾着。她更愿把他当作真正的三哥。

“跟俺甭说谢!就是俺嫁人了,你也是俺的亲哥哥!”

一席话,说得王三麻子目瞪口呆。

这一年的秋天,天像被谁用竹竿捅穿了似的,一个劲地下雨,终于导致了河水暴涨,只两天,水就浸过了沙滩,威胁着内堤。内堤是一个半圆的围堤,打在大堤的内里,是小江湖人自己用肩挑起来的,只有几百米长,却围着小江湖最好的千亩良田,大队迅速组织防汛,男女老少统统上堤。

浑浊的河水打着旋,一浪接一浪地扑向围堤,那围堤在巨大的河流面前简直就像一个小孩子的玩具一样,似乎要被河水浮起来。随着水位不断增高,围堤也危在旦夕,王文化带着一帮突击队,这里加几担土,那里打几个桩,全心全意地在忙碌。关键时刻共青团员王文化是非常积极的。这时突然不知谁惊叫一声:

“啊,堤穿了,堤穿了!”

一股河水把围堤的半腰渗开了一个口子,水先是慢慢地顺堤坡蔓延,很快就把口子撕大,哗哗冲向那一片正待收获的棉花地。王文化见状急忙叫道:

“共青团员跟我来!”

于是村里的团员们纷纷扑进溃口,手拉手堵着河水,堤上的人就手忙脚乱地往溃口扔沙袋,打木桩,可仍然无济于事,溃口越来越大,水越流越急,这些天屋里屋外忙的兰妞吃不住劲了,腿子一软像一块泡沫被水冲走了。

“兰妞,兰妞……”

王三麻子听到叫声急忙跑来。见人们朝一个红点点大声喊叫,那是兰妞啊!兰妞是北方人,不会水呀,他来不及多想“扑”地一声扎进激流,一口带泥土腥味的浊水灌进口里,他呛得透不过气,可他下意识地朝兰妞那方向冲去……

岸上的人七嘴八舌的惊叫道:“王三,危险呀……”

兰妞被王三麻子从水里救起,但已不醒人事了,王三麻子也是喝饱了水,站都站不起来,几个姑娘家连忙把兰妞拦腰抱成驴驮口袋的架式给兰妞倒肚子里的水,掐人中。

这个时候,县防汛指挥部指挥长胡金满派人传来命令:为了保障洪水泄流,保证下游的“公堤”安全,大王庄的围堤马上掘开!王三麻子听到这消息,突然感到有借口出气了,他跳将起来瞅着也是水淋淋的王文化:

“妈个×你狗日的瞎指挥,害我妹子,妈个×,啥鸡巴团员!”

“王三!”王文化的爹在一旁见状迅速拉住王三麻子,厉声说:“王三,你敢胡来,这是防汛!你有几个卵子!”

王三麻子一怔松开手,原来是老贫协,妈那个×,他的那东西本不完善,竟开口侮辱自己。不由火又上来:“你说我呀,先看看自己有几个卵子?”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哄堂大笑。

“你……”老贫协自知说漏了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已醒过来的兰妞见状,无力地喊道“三哥!”

王三麻子顾不得与这父子俩吵架,赶紧扶起兰妞,“没事了吧?好,没事就好,不然我跟他没完!妈个×的瞎指挥!”

这事儿过后不久,王三麻子那所谓的秘密,已公开化了。有一回,抬完杠,杠夫柱头不服气地对王三麻子说:“麻哥,兄弟们掏你个实话,你到底有没有那个?”

王三麻子知道柱头指“那个”是什么。他人虽豁达,可那毕竟是人的隐秘,便逼视着柱头,厉声问道:“哪个?哪个? 咹 ?”

其实王三麻子的本意是想逼柱头不要问,不想那柱头今天是铁了心想知道真相。“麻哥,”柱头不理睬他的眼睛,“你别生气,咱兄弟们一副杠上的人,说咱命运联在一起也不过份。那年,你仗义,咱们佩服,咱们是不如你,可是人们都传说,都说你违背神灵,遭报应,生下来就没有那个,你说,这不也是咱大伙儿的脖子上勒上根绳子么?”

王三麻子一听,觉得在理,又喝了些烧酒,人越发豪气冲天,便说:

“谁说,谁他妈烂×,好,既然不放心,都来摸摸!”

于是王三麻子解了腰带,裤子吱溜就落到脚脖子上,只剩了一条短裤衩,反正到了这节骨眼上,谁都忘了羞丑,一个个轮着在他胯下部轻轻的一捏一捏。小可顿了一下,说:“鬼话,有哇,跟咱一般呀!”可柱头的目光盯着王三麻子,让王三麻子心里发怵,说:“看、看、看什么看?说、说、说话呀!”

柱头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好像只有一个啊!”

“你见个鸡巴鬼哟!”王三麻子一火了,“我懒得理你们!自己的东酉,自己心里没数么?还有一个在肚子里呢!过几年,做个种出来,给大伙开开眼界!”

“能行不?”狗剩没有发言却怀疑地问。

“咋不行?”王三麻子不屑一顾地说,“老贫协半边卵子不照样生了儿子么?”

王三麻子有必要用玄乎的语言来摆平这些与自己一样的大老粗们,不然,指不定下回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平素言语不多的他,这会儿如汉江的流水一样滔滔不绝:“要积德行善,得个好终。都说人死如灯灭,可我说人死如拉屎,活着的时候不积德,死了就是一泡稀屎,还害得拉屎人闹肚痛,你们说是不是?就说我爹妈吧!一辈子心地善良,人一死大伙儿还是成全了我七十二跪?我们这些杠夫们不也是积德行善么?那年间饥荒,饿死了人,咱不都是默默无闻地帮人家打发了?所以呀。我们这些人也都有善终,死的时候是一泡干屎,拉屎的人畅畅快快!”

尽管王三麻子“拉屎”理论不那么文雅,且有剽窃之嫌,可却赢得了杠夫们的一致欢呼。柱头尤其有了良心的发现,他内疚地说:

“麻哥,我算服你了。其实吧,这不是重要的事,对吧?倒是我们这些人还真没有你那胆识,那年,兰妞的弟弟死了,我们真该帮上你一把,不然你也不会沾上那晦气,如今……”

“嗨!”王三麻子痛快地把手一挥,“还提那事干吗?你们真认为有啥晦气,报应么?那是吓唬人的。不然,不是人人都能做杠夫,人人都能赶上吃蒸肉,喝烧酒么?”

“对对。”杠夫们恍然大悟。

“话说回来,”王三麻子毕竟是王三麻子,他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直,又赶紧补救,“各个行当,都有各个行当的道道。风水先生把地看真了瞎眼睛,就是这个道理!当守的道道儿咱还得守,这道道是啥?这道道就装在咱每个人的心里。明白吗?”

一席话,大伙儿似乎又云山雾罩了。狗剩便联想了许多,最后忧心忡忡地说:“麻哥,说了这么一大通,我们还是要看你生个娃娃才好?”

“再说吧,眼下和谁生!”王三麻子泄了气,搪塞道。

“兰妞呀!”柱头提醒道,“管她呢!在你屋里长,在你屋里睡,咋不能给你生上娃娃?”

“瞎说!”王三麻子内心是虚的,便唬起脸。

“没那个胆我还信!”二蛋突然说。

“你,你说没胆吗?”王三麻子被激得有点恼了,可一提到兰妞对他若离若即的态度,便改口道:“咱不是那号占人便宜的人!那是小人!”

王三麻子说归说,可到底还是做了一回实实在在的小人。

那是次年的夏天的事了。兰妞信守诺盲,为王骟匠守了一年的孝后,经不住王文化的软缠硬磨,终于答应入了秋办喜事,可兰妞既然把王三麻子当作哥,这事儿怎么都得给他讲呀!兰妞寻着个机会,那天是王三麻子的生日,下午兰妞特地收了个早工,先到大队部打了一斤苕干酒,回家,然后又给鸡食,趁鸡吃食当口,把那只最大最健壮的报晓公鸡一把逮住杀了,煨了一大炖钵鸡肉。王三麻子收工后远远就闻到自己屋里的香味,尽管做杠夫,肚子不缺油水,可是常吃丧饭的他,来来往往都是大肥肉片,对鸡的味道还是有些陌生。自兰妞持家以来,不仅家里收拾得妥妥贴贴,还把王三麻子伺候的周周到到,真把他当作亲哥在看待。王三麻子觉得自己比妈侍候时,又多了一种说不出的温馨。

“三哥,回来了?”兰妞给王三麻子打来了盆水说:“来,快洗洗脸!”

趁王三麻子洗脸的当口,兰妞甜甜地说:

“三哥,今天是啥日子?”

“啥日子?没记!反正今天没人发丧,大概不是黄道吉曰吧!”

“三哥,瞅你尽说些晦气话!”兰妞脸色一变不快地说。

“好好好。三哥该挨嘴巴。”王三麻子赔笑道,“嗨,我这是做杠夫做迷了。三句不离本行哩!你给咱说说是啥日子吧!”

“妈在世时就告诉俺,六月初五是你的生日。今天是六月初五吧?”

“哦!”王三麻子停住了洗脸,缓缓抬起头来,瞅瞅兰妞,兰妞那张红扑扑的脸,带着笑意,显得那么可亲可爱,而水汪汪的眼神都似乎非常地善解人意,却又那么深不可测。啊,原来,她竟是这般地心细,王三麻子感到自己像一个沐浴在爱中的孩子,浑身说不出的舒坦和自在,他的鼻子一酸,眼眶慢慢潮湿了。

“咋了,三哥愣着干啥!快洗呀,俺今天特地把咱家那只大公鸡宰了,为你做生日哩!快点!”兰妞发现王三麻子发自内心的感情,流露在眼中,心里反倒觉得愧意。

菜没有多的菜,一炖钵鸡肉,在那个年月属于是奢侈;人没有多的人,一对异姓的兄妹。对着一瓶现如今人们瞟都懒得瞟一眼,可那时却俏得不好买的带糊味的苕干酒,升腾起只有骨肉间和感情甚笃的夫妻问才有的融融暖情。

“三哥,俺祝你生日快乐!”兰妞穿一件花细布衬衣,把青春四溢的身子勾勒得线条分明,像个诱人花苞子。

王三麻子轻轻地将小酒杯提起,慢慢移向嘴边,然后“吱”地一声喝下。“兰妞,”王三麻子成年与死人打交道,心硬,极少动感情。此时此刻失去父母不久的他,竟有人记得他的生日,受到比爹妈还细致的关怀,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声音变得哽哽咽咽。他端起酒杯,说:“我,我,我王三,今生今世忘不了你对我的好!我过生,只过过一岁的抓周,可那时,我还小,不知道!今天,难为你记下我的生日,我敬你一杯!”

兰妞不会喝酒,况且她为王三麻子做生日还有另一层意思,可王三麻子却不像往常那种大大咧咧、貌似浅陋的样子,反而引发了他内心深处的感情的源泉,变得像一个知暖知热而又深明大义的壮士一样,这不仅令她为难了,而且他的情绪也感染了她。

“妹子。”王三麻子见兰妞犹豫着,不由改了称呼,显得更庄重,更诚恳,“我王三麻子知道自己是一个杠夫,没什么地位,也知道自己满脸的麻子,不好看,但我也知道好歹,咱是诚心诚意敬你这杯酒,喝了吧!”

还能说什么呢?此时的王三麻子,才是个真正的男人,而对他的一片诚挚的兄长情谊,兰妞竟也禁不住流泪了,再说啥,都会伤他的心,兰妞接过那杯酒,猛地一抽,一口喝干了。顿时觉得从嗓子眼到肠子都像火烧一般。

“快,吐口气,吐口气,来吃鸡腿!”王三麻子笑得孩子般的纯,叫得孩子般的真,把一条肥嫩的鸡腿夹到兰妞的碗里。

见王三麻子如此心肠,兰妞真不愿向他提出嫁的事。她早就感觉得到王骟匠夫妇和王三麻子的心事,可她却怎么也觉得不能把自己的一生交给王三麻子,因为,她不止一次地想从报恩的角度出发,把王三麻子作为丈夫装在自己的内心,可怎么也装不下。他丑么?确实;他没文化么?也是;他没政治上的荣耀么?也是;但他却是个好哥哥。相反,那个有着英雄相貌,有着中学文化,同时也有着干部头衔的王文化恰到好处地胜过了王三麻子,只有那么几次的“工作”接触,她便暗暗地把他当作了依靠。

她下了好几回决心,都是欲言又止,终于在酒精的刺激下,鼓足了勇气:

“三哥,俺想给你说件事儿。”她观察着王三麻子的脸色。

“啥事?”王三麻子全然没有心理准备,那张麻脸似乎也不麻了。

“俺,俺,俺……”

“哎呀,啥事痛快点说嘛!”

“俺准备秋后出嫁!”

“你……,”王三麻子正咀嚼的两腮停止了运动,他瞪着那双血红的眼发出疑惑的光,像瞅一个陌生人一样瞅着她。

兰妞感到心尖上突然一股刺痛,她不忍心看到王三麻子这神情呀,可话已出口,她不得不说:

“三哥,这些年,爹、妈像疼亲生女儿一样地疼俺,你也像待亲妹妹一样地爱护俺,你们对俺的恩情俺这一辈子都报不完。还是那句话,这儿,是俺的妈家,你就是俺的亲哥。”

兰妞说着说着抽拉起来,她把王三麻子面前的那杯酒端起,一饮而尽。

“嫁谁?”王三麻子定了定问道。

“文化。”兰妞低低地说。

“嫁他,嫁他,到底还是他。哼……”

王三麻子感到了莫大的失望和耻辱,重重地将筷子扣到桌子上,像看一个邪恶的怪物一样看着兰妞,他一言不发,跄跄踉踉地起了身走进自己的房里,扑到床上。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兰妞本已有准备,但饮酒中那意料不到的感情的波澜,作了那么深的插曲,却令兰妞这个酒后的乡下姑娘慌了神。

“三哥,三哥,”兰妞带着哭腔摇着沉闷中的王三麻子。“三哥呀,兰妞对不住你,兰妞不该撇开你,兰妞知道你的好,你是兰妞的亲哥。”

王三麻子听到兰妞的哭声,想着他自出道以来的每一桩事情,无不连着兰妞:第一个母子丧,是她的亲妈和亲弟,自己敢冒杠夫忌讳,好好地葬下了她的亲弟弟;为啥,为了他自己的良知;家里生活本来困难,爹妈却容留下她;稍大一些,自己又无时无刻不挂着她!甚至做梦都亲热她;为了她,王文化仇视他,他也知道,因为他不止一次地找他的岔子,亲自叫记工员扣他的工分就有两次,可他生性不愿计较,也知道计较不赢便涎着脸忍下这耻辱;又是自己把她从洪水中救了出来,事后别人说他命大,竟敢在溃口处跳水救人,那是摸阎王爷的鼻子呀。为了她,乡亲们对他说三道四,使他不顾男人的尊严,脱下裤子让人家检验,自己有那点对不住她呀,妈个×,人说,好人有好报。老子为啥就得不到好报?

“三哥,”兰妞见王三麻子不作声,越发感到自已对不住这一家人,心里越是不好受。“三哥,你为啥不理俺,你要俺咋样才中呀!”

蓦地,王三麻子想起柱头的话:“兰妞呀,她吃在你家,住在你家,为啥不能和你生娃娃!”对,老子决不能便宜了王文化这个假装斯文的家伙,老子要在兰妞身上试试,看老子到底行不行,到底能不能种下自己的种,你兰妞也该实实在在报答我一回,他一翻身坐了起来,拿眼瞅着泪人儿一样的兰妞,那模样越发惹人疼爱,可他却坚持住了,因为他耳边妈在说:“三,你就别难为人家姑娘了!”

“三哥,”兰妞似乎太动感情了,竟忘了自己平日对他的防范,掏出自己的手绢替他擦着汗,“三哥还年轻。以后,俺帮你为俺娶个好嫂嫂。”

动人的话语,竟像鞭子抽打着王三麻子的心,他任由兰妞在他额上、鼻子上擦着,一般女人特有的香味沁入他的肺间,迅即化为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传遍了他全身,令他颤栗起来,突然他又感到她温软的乳房,不经意地撞了他的肩膀,他脑子里“轰”地一响,冲垮了自已筑起的那道防线,带着一股报复的恶念,他变成了一头凶猛的野兽,像搂一只小羊一样地把兰妞搂在怀里。

“三哥,”兰妞惊叫声:“三哥别,别胡来……”

五大三粗的王三麻子收拾兰妞就像收拾一只小鸡一样,他不费力就剥光了她的衣服,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像雪一样白,像玉一般光滑的肌肤,他不顾她的哀求,就把她压在身下,不知咋地,兰妞就不再挣扎,平躺了身子,痛苦地闭上眼睛,那泪立刻就漫了出来,就像那年围堤溃口一般……

王三麻子觉得自己在不强烈的反抗中发泄完毕。看着兰妞嘤嘤地哭着,穿着衣服,突然感到自己是真正地冒犯了一回神灵,他脑子里霎时涌现出兰妞对他种种的好处,自己竟把她给糟踏了,他清醒了,刚才还胀鼓鼓的身子,这时虚了。啊,我,王三麻子不是人!他“扑嗵”一声跪在兰妞面前:

“兰妞,你打我,你骂我,我不是人,鬼迷心窍!”

“三哥,起来吧,俺不怪你,俺的命都是你救的!”

“兰妞,两码子事呀!”王三麻子昕她这么说。更感到自己出了大岔子,他醒悟到自已违背了自己积德行善的信条呀,“兰妞你打我,骂我一顿,我也好受些哇!”

“三哥,”兰妞似乎极坚定地说:“打你骂你,你事也做下了,俺觉得俺心里好受些了。”

“不,我不配做你哥!”

“真的,三哥,你还是俺三哥,”兰妞此时泪重新流下来,“三哥是个好人,俺不悔。俺出了嫁,你还是俺妈家哥!”

兰妞要出嫁了,兰妞是在六月初八这个好日子出的嫁,王三麻子让她等几天,他正张罗给他做柜,做箱子哩,兰妞说:

“三哥,好好过你的日子吧,俺欠你们太多,不好要嫁妆的,你别费心。”

哦,那令人难忘的夜晚呀,后来王三麻子不断地痛苦地回味,回味中却又偷偷地感受着做男人的幸福。

兰妞出嫁后,却没有回门,大出王三麻子的意外,王三麻子毕竟还像哥一样牵挂她呀!王三麻子是从闹了新房后听过壁根子的狗剩口中听说兰妞的情况的:王文化是他妈的鬼精懂得的东西太多,新婚之夜与兰妞做那事要垫上白手巾,兰妞不愿,王文化还是坚持,兰妞便哭,王文化就说兰妞是不是有愧,兰妞说俺既是你的人了,为啥要羞辱俺?王文化理屈便依了她。后来过了好一阵子王文化便不依她了,骂她破货,兰妞说俺就是这样的,你欺侮人。王文化说没欺侮,女人就是第一回见红,你不见红,你就是破货,准是麻子干的,兰妞就说,你咋知道女人见红,你是不是见了别的女人的红不然咋晓得冷清楚……于是,就说不清,王文化就骂王三麻子,兰妞就不许他骂,说是冤枉人,说他作风不正,于是又说不清……

“麻哥,你到底干没干?”二蛋诡秘地问。

“妈个×,麻哥是那号人吗?嗯?”王三麻子的口气比没有那事时还要硬。

于是,大伙儿便替他惋惜。

到了秋天,兰妞的妯娌嫂嫂,一个妈家住在西山那边很远一个小山村的老实人,经不起兰妞的央求,在心里为王三麻子般配了好长时间,替王三麻子做了一回媒。姑娘是她妈家队上的,人胖得有点夸张,衣服在她身上仿佛时刻都有胀破的危险,左眼鼓着一颗白色的眼珠,像灌满了脓似的。兰妞嫂嫂把人家引来后,让王三麻子去瞅瞅,王三麻子只瞅了一眼,原来是他小学时的那个“独眼龙”,随着年龄的增长,眼睛那乩越发地吓人,他根本就忘记了同学之谊,叫了一声:“妈呀!”飞也似地跑了。老实的兰妞嫂嫂竟说:“哼,自己一个麻子,想找个七仙女?”

王三麻子并不知道是兰妞央求人家做媒的,竟怪兰妞嫂嫂,恨恨地想:

“妈个×,老子虽是个麻子,老子难道就只够配那人么?”

本想成桩好事,兰妞没想到嫂嫂恁没心眼儿,无意中把王三麻子结结实实作贱了一回不说,王文化听说后,又差一点动拳头,不准她再提与王三麻子沾边的事儿。

从小江湖出去的在县里当了多年县长的胡金满——胡金斗的亲哥,成了走资派,下放原籍由贫下中农监督劳动!

胡金满六十多的人了,走路一跛一跛的。造反派头头王文化安排人把队上的一间牛屋收拾干净,还重新刷过石灰,让胡县长住。胡县长除邻村有个外甥女外,在小江湖、在大王庄早没了亲人。王三麻子嘟哝了一句:

“队上那么多空仓库不让住,干嘛要寒呛人家?”

“王三麻子替走资派叫屈,当心你的狗头!’王文化戴着红袖箍气势汹汹地警告他。

王三麻子终于识了回时务,没敢声张。

尽管王三麻子缺了一回德,他内心一直不安,可积德仍然是他做人的宗旨,他想,人积德积多了,其实也不在乎一两次的缺德的。一帮杠夫说不能说,写不能写,光能做力气活,不抬杠时,队上的粗活,重活就是他们的。胡金满来后,根据“贫下中农”的意思。就跟他们搭班做事。六十多岁的人怎么跟一伙年轻人比呢?王三麻子却想着法子照顾他,队上要割麦子,他便到队长那装积极:

“队长,河滩上那片地的麦交给我们吧?”

哪有不交之理?于是,王三麻子便安排胡金满磨镰刀,这是最轻松的活儿,只有丧失劳动力的老人才在农忙时做一做,几个杠夫风风火火地把麦子放倒了,拖麦时,他又让老县长扶车把手。

冬天来了,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他硬是安排胡金满在一旁往铁丝上掀掀石头,由他们抬着石头来,胡金满心里不安:

“三,你们的心我领,我还是要抬的,我是长工出身,我干得来哩!”

“老县长,老了别逞能!”

“嗯,是老喽,处处要年轻人照顾呀!”老县长感叹到,“想当年,行军打仗,一天一百多里路都不累哩!”

“就是啊,人都是一茬一茬的,不然就没老年人、青年人之分了。”王三麻子又兜售起他的“拉屎”理论来,“生好比吃饭,死好比拉屎,其实,在死面前人都是平等的……”。

“哈哈哈,有哲理!”老县长被他逗笑了。

王三麻子成了老县长的好朋友。

这些悄悄干的事儿不知咋地就被王文化知道了。王文化气急败坏地将老县长弄到大会上批判,说他向青年人灌输资本主义的享乐主义,腐蚀革命接班人,并带头不干活,干轻活,摆封建社会县太爷的架子,发动群众斗争他。老贫协王明清揭发得最有力:“胡金满,前年秋天河里发大水,是你下令扒了我们围堤么?老实交待!”“是的,是我下的令。”“你不管我们贫下中农的死活,有没有良心,嗯!打倒胡金满!胡金满不老实,我们就和他斗到底!”他的揭发确实引起部分群众的公愤,那口号喊得震天响,可让老县长交待罪行时,老县长却解释说:“那是地区指挥部的指示,是为了顾全大局。”贫下中农哪管他大局不大局,前年他们村减产,家家都超支不少,原因就是那棉花一两都没收到。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批斗他,要他认罪,拿挑粪水的重活让他干,让他向大王庄贫下中农谢罪!

老县长身子本来就多病,经过折腾,便病倒了。王三麻子没歧视他,邀了杠夫们轮流守候老县长,把兰妞养的几只鸡一只只全宰光了。都熬成汤送老县长补身子。可惜那老县长、好人命不长,从病倒到咽气,不过半月,临死前,他拉着王三麻子和柱头的手老泪纵横。

“三、柱头,你们是好心人,我死了也不会忘记你们,我求你们一件事。”

“老县长说哪里话,什么求不求的?有啥吩咐只管说。”王三麻子并不知道老县长这是遗言。还大大咧咧地拍着老县长的肩说着最义气的话。

“我死后。你们抬我不?”老县长问道。

“抬,一定抬!”王三麻子严肃地说道:“我们好好生生抬,决不惊动您。”

“好,好,”老县长笑了:“那就求你们把我埋在金斗的旁边。”

“一定,”王三麻子和柱头庄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老县长安祥地去了。

老县长一死,王三麻子觉得自己又少了点啥。他觉得自己一个有缺陷的杠夫,连一老实疙瘩的女人都瞧他不起,而当过县长的老革命,尽管是走资派,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却跟他相处奇好,拿他当朋友待,临死央他抬他,是拿他当平等的人看待呀!他不由得双膝跪在老县长的床前哭泣,那泪填满了他脸上的麻点闪着点点光彩,他仍哭,他想起那两个梅花形的墓群,觉得自己肩上沉甸甸的,没等他发话,杠夫们已拿了一干家什来张罗丧事了。那时候,斗争也复杂哩,村里另一干造反派,正欲向王文化这一派发难,放出话来攻击王文化,说王文化明知那兰妞是保丁的女儿,他偏偏娶来当了老婆,还让她混进革命队伍,是阶级立场问题。他慌了,他急欲表现,急欲洗刷自己,他赶来制止发丧,还要停尸批斗走资派,以清流毒。

“王文化。”王三麻子长了二十几岁,从未跟人讲过道理,这回他却口齿伶俐,引用了许多新鲜词汇,“你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为走资派鸣冤叫屈?”

“你,”王文化被问住了,可他不甘心:“我是造反派,毛主席教导我们,造反有理。走资派虽然人死了,可他的流毒还在,我们要在这里利用这个反面教材来肃清资产阶级流毒。”

“啥流毒?”二蛋壮了胆子问。

“哼,啥流毒?”王文化上腔了,“大王庄被他害的还不够吗?”

王三麻子知道他要重复围堤决口的事,便说道:“抢水如救人,他当时犯了罪,上面咋不枪毙他,还让他当了两年县长?”

“那是他上面有人?”王文化说着朝天上一指,跳了起来。

王三麻子灵机一动,煞有介事地朝天上乱瞅,边瞅边说:“咦,上头有谁,上头只有太阳哩,太阳就是毛主席,好哇,你诬蔑毛主席,你反动!”

王三麻子一叫,把看热闹的人给吓坏了,“嗡”地议论声响起来。大致是说王文化不该这样做,把个王文化的脸都吓白了,有人就说,唉,毛主席咋会知道他呢,真反动!

“王文化。”王三麻子见时机成熟,便说;“你不让我抬,我们把人就交给你了,你别再找我们,走,兄弟们。”说罢,便招呼大伙装作要散伙的样子。

“三麻子!”老贫协王明清出来了,他背着手,铁青着脸,大王庄王明清辈份长,又是干部,大伙都惧他三分。这会儿,他正利用辈份,利用身份煞王三麻子的威风,“你敢,没有贫下中农允许,你敢动一下,试试看!”

王三麻子心里一惊,王明清从来不看发丧,从来都冷眼看他,再说,那年因兰妞落水又骂过他,他在这个政治场面上出来,可不是好玩的。王三麻子像其它王姓的晚辈一样,怔住了。狗剩,二蛋们就悄悄地退到一边。王三麻子心想,今天这老家伙一出来,定要砸我场了。他的心不知道为啥,又开始乱起来。

老贫协威风凛凛地站在人群中央,拿眼瞅住王三麻子,像是要瞅穿他似的。其实,老贫协为儿媳妇那说不出口的事儿已对王三麻子充满了仇恨。

“谁让你这里胡闹?”老贫协突然吼了一声。

“我,我。”王三麻子哪里经过这阵势,背心里直淌虚汗,心里在热着,完了完了。就在这个时候,背后有人捅了捅他,他一回头,见是满头银发的师傅,师傅早就“了腿”,在家里抱孙子,这时节,是拄着拐杖来的。

“哼,我扣你五十个工分!”

那年月,工分意味着口粮,口粮意味着生命,这个时候,说扣工分,就不仅仅是经济上的重惩罚,还有羞辱的意思,再硬的人,也硬不过工分,口粮呀!王三麻子的脑子里一片迷茫。

“老少爷们。”师傅拿那单薄的身子护住了他,“算了吧,算了吧!跟一个死人计较啥呀?”他拿拐杖把那口装殓老县长的棺材一指,颤巍巍地说道:“就是他,还有他那被日本人砍头的弟弟胡金斗,大伙忘了,李满屯可忘了么?”这时人们都把眼光转向一个白胡子老者,原来老者泪流满面,他是来为老县长送行的呀。“噢,你媳妇,还有王大的二闺女。还有吴汉清的幺媳妇,还有,还有,你们都有孙子了吧!那年,日本人把她们抓进炮楼后,是谁救了她们,是金满、金斗兄弟呀,是他们带领游击队救的呀!那回胡金满的大腿上挨了一枪,老来还是一跛一跛的呀,胡金斗是我师父领人埋的,难道大伙都忘了?明清,那回还有你媳妇吧!嗯?好,好,忘得好,你是不会死的哩!”

咋会没有呢?王明清不说话了,因为被日本人捉走的媳妇、闺女不止他老婆一人哩,再说此时说话的人论辈还是他哥哩!

王三师傅说激动了,两行老泪流了下来,他也没力了,慢慢地移动身子,移到了王三麻子旁边,喃喃地说:

“三,我说的,你没错儿,没错儿,工分是啥,工分写在纸上;仁义是啥?仁义装在大伙儿心里呀!”

百多号人的场面顿时鸦雀无声,老师傅突然使出全身力气,朗声喊道:

“站好位置,起——”

八个人用足了力,整整齐齐地抬起灵柩,稳稳地站着,丝纹不动。

“王三,哑了?”老师傅厉声遭:“你是杠头!”

王三麻子被老师傅的一番话,鼓起了勇气,正待领头吆喝,满屯老人带着两个儿子上前来“扑嗵”、“扑嗵”给他跪下了,接着又有几个就转着跪下去,啊,这可是行的孝子礼呀!王三麻子的血液重新沸腾起来,他真正感到了一个杠夫的光荣,感到了杠夫的尊严,同时,也充满了对棺材里的那个老人的敬意。这时候,有好些人纷纷效仿满屯老人,来行跪礼。有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也有她们的儿孙们,她(他)们跪得都是那样专心和虔诚,不用力搀一把,他们都不会起来。

王三麻子瞅见师傅拄着拐杖,蹒跚地朝前走着,在离棺材几步远的地方,抖抖索索跪下去,连叩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这是行的亲戚礼!于是,前头便跪了一大片。

发丧前的跪礼好不容易完毕,王三麻子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祖师爷牌位,运足底气:“祖师爷请明鉴,昔日壮士魂归西,欲到阴间会英灵。我等杠夫愿行善,一路护送到天庭!”然后像狮子一般地吼道:

“哟——嗬嗬嗬——”

众杠夫们群起应道:

“哟——嗬嗬嗒—”

于是他们迈出结实的步子,抬着老县长稳稳地行进。

或许是良心的发现,或许是众意难违,王明清还是跟着送葬的队伍行进了,他用极温和的口气,问王三麻子:

“三,他葬烈士墓地跟前,怕不好吧!”

“哟——嗬嗬嗬——”

“哟——嗬嗬嗬——”

谁也没有理会他。

一座高大的坟墓堆了起来。最后一项是孝子夯坟,按理说应由死者的儿子站在坟顶拿抬杠沿坟墓竖着夯三圈,第一圈夯二七一十四下,第二圈夯二八一十六下,第三圈夯二九一十八下加一下,总共是七七四十九下,死人的吉利数是“七”,四十九是“双七”,代表着“大吉”。夯坟时,不得夯回头杠,每圈夯的位置不能重复上一圈的位置;按风俗,夯坟一是表示孝心,因为这活儿是很有份量的;二是祝愿后人们燕蒸日上,一圈比一圈多,可老县长的儿女们因受了他牵连,没人通知他们奔丧。满屯老人想让小儿子上去尽孝,被王三麻子制止了。他亲自上去夯了三圈。那沉闷的夯坟声,在王三麻子的抬杠下发出,竟像一曲低回的哀乐。末了,他把抬杠抛的高高的,远远的落在地上,算是为老县长的人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阻止出丧的王文化终于没能保住自己的乌纱。但他被另一派搞垮前,还是把王三麻子送进了公社的临时牢房。接着他被撤销了一切职务。后来大串连和大造反便告一段落,上面搞“三结合”,本来让老县长回去当革委会主任的,可惜,老县长已带着满足长眠在他的家乡了。王三麻子还是受了一年多的牢狱之苦,回家后,受到了监督,越发没有人敢给他提亲了,只有杠夫们还认他,柱头等他一回来,便将杠头还归于他。再后来,老贫协王明清年事已高,不再担任贫协组长,可临下时,老黄昏了的他向党支部提出由儿子当贫协副组长,也被党支部“研究”掉了,从而成为一个笑柄。王文化倒成了远近闻名的“副贫协”。

成为庶人的王文化迁怒于兰妞,重提破鞋一事常拿兰妞出气,兰妞一口咬定;“王三是俺哥,是孩子她妈舅!”“老子不认,儿子们也不认,破货!”

每每听到狗剩的传话,王三麻子的心都像被刀剜了一下,剜多了,王三麻子的心也死了,他再也不把他那人生唯一的一次生理渲染当作男人乐趣来回味了,那是他的痛苦啊!

那年清明,王三麻子和兰妞在王三妈的坟前相遇了,兰妞再也不是从前的兰妞了,她不到四十岁的人便苍老了,满脸的皱纹,目光呆滞,原先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也像一把干麦草了,她跪在王三妈坟前,流了许多泪。

“兰妞,你还好吗?”王三麻子问。

“好,好。”兰妞边揩泪边说。

“他常打你?”王三麻子忍不住问。

“没,没呢!”兰妞全无往昔的生机和活力,更令王三麻子的心碎。

“兰妞,是我害了你。”王三麻子痛心疾首。

兰妞抬起头,深情地瞅着他。

“三哥,俺不怪你!”

“你为啥不回妈家?”。

“年年回哩,清明一回,初二一回!”

“啊!”王三麻子瞪大了双眼。

“三哥,好歹成个家吧!”兰妞关切地说:“你都快四十的人啦!”

“人到三十五,半截入了土,再说,我坏分子一个,谁愿跟咱,算了。”王三麻子心灰意冷,“报应哩!”

兰妞听到“报应”,像触了电一样地哆嗦了一下,喃喃地自责道:

“是我,是我妈仨不该往大王庄来。”

“不,不,不,”王三麻子见惹她伤心了,赶紧强装笑脸,把一个个麻点挤成了椭圆形,连说,“兰妞,尽说傻话,三哥一生积德,有好报应哩!”

“嘿!”兰妞瞅着他甜甜地笑了,那笑是一种赞许的笑,那笑映在她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

王三麻子被她笑动心了:“兰妞,要不,你和他离了吧。”

“那不正应了俺这破鞋名声?”兰妞说。

于是各自回家。

过了几天,王明清死了。王三麻子决心好好地抬他一回,为了兰妞,他说啥也要这样。柱头说:

“麻哥,咱抖他个老鬼!”

抖棺材,是杠夫们对丧主的恶意报复,抬杠时,故意脚步不一,致使死者在棺材里“格当格当”地摇晃,还会让一些不幸降临丧主家,大凡丧主尊敬杠夫,皆缘于此。

“使不得。”王三麻子说。

“咋啦?”二蛋问,“这些年,他父子二人恨死你了,你还有心让他安然入土?”

他怕对兰妞不好哩,他宁愿违心地抬好她的公爹。好让她为此交个好运,他却这样解释:

“人嘛,死了就死了,咱杠夫何苦又作贱他呢?积德呀,都有善终。”

“便宜他老狗日的了。”狗剩为王三麻子忿忿不平。

“不,”王三麻子阴着脸说:“这回,咱不要工分,谁知年底一个工有几毛钱,咱要现钱,每人五块。”

“噢——”大伙儿欢呼起来。

王文化没有了昔日那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威风,如今,他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丧主来请杠,他一腿跪在王三麻子面前,哭丧着脸说:

“兄弟,我爹他老人家走路了,麻烦你们给送送。”

好,蛮懂礼性嘛!王三麻于心里赞遭,口里却说:

“哎呀,文化哥,快起,快起。”

待王文化从地上起来,王三麻子就开口要价:

“文化哥,明清大爸是退休干部,说来也是一生光荣,我多个嘴吧!你呢,要把丧事办隆重些,布帐子起码得扯上十二幅,花圈起码扎上一打,十二个。还有杠上的兄弟们,近来手头不活泛,前两天就说了,近来,只要碰上送葬,说咋也要弄俩现钱花花。这不要紧,工作我来做,现钱就现钱,为了大爸的丧事。你文化哥也不会在乎这几个数量嘛!绝不突破五块。”

“啊!”王文化瞪大眼睛,这分明是敲丧杠呀!

“唉,”王三麻子装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难啦!”

王文化在这节骨眼上,明知吃亏,也只好认了,咬着牙,按规矩交四十块钱。一数只三十五块,脸上好不自在。

“算了,算了,我就不要了。”王三麻子大度地说,也不接钱,那分明是个外交辞令。王文化赶紧跑回家,拿了五块凑齐了交给了王三麻子,王文化也不是省油的灯盏,出了钱,自然要说要求。

“兄弟,杠上的事,我听你的,到时候,你关照一声,请兄弟们多歇几回,让我几兄弟尽尽孝。”王文化边想边说:“还有,我想把他老人家葬在西边山上,你们多辛苦了。”

王三麻子料他有这一着,葬山上可不是好抬的,五里路,还要趟一条水沟,山上打“井”也难,那山土阴雨天稀溜溜,大晴天硬邦邦。横竖都是个吃亏的活,但王三麻子作为一个杠夫,就有义务遵守丧主的意愿,他郑重地应承下来。

王明清出丧那天着实热闹,十六幅丧帐开道,十二只花圈紧随一套锣鼓家什断后,大王庄人好久不见这么排场的,几乎全村人都来观看,跪礼毕,王三麻子一声吆喝上了路。

在王三麻子的“关照”下,杠夫们让王文化露够了脸,尽够了孝:凡遇到沟沟坎坎或道路狭窄,路旁尽是砍柴削下的尖桩桩时,王三麻子便吆喝道:

“停!”

孝子们便来跪,不跪不行呀!老人不是抬上山的,是儿子们跪上山的呀!九十九拜都已拜了,最后的时刻,哪个儿子愿落下不孝的骂名呢!

王三麻子像杠夫们伺候他爹妈一样,给了王明清最高的礼节,总共停了九次,王文化的膝头都跪出了血来,王三麻子好不开心,暗骂道,老子成心捉弄你呢!跪吧,跪吧!越跪越孝!

王三麻子的一片苦心,并没有给兰妞带来任何好运。她公公出丧不到一年,她就因阑尾炎住了院,由于医生是笨蛋,做手术时竟把一个棉球留在她肚里,伤口总不愈合还发了炎,只好又做了一次手术。出院后,兰妞像一个纸人儿似的,风一吹打飘,人还没复原,二蛋就说她在屋里外头忙开了。

王三麻子是看着兰妞受苦,而又无可奈何,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王文化又染上了麻将瘾,屡赌屡输,输了回来就打老婆,儿子们劝他也不听,还把他们打工挣的钱要去打牌,更令王三麻子心痛。他也曾接济过她,可她却说:

“三哥,钱有何用?兰妞生来的苦命哩!留着你自个儿花吧!”

“兰妞,是我害了你。”王三麻子恋恋不忘地说。

“三哥,老话儿,还说它?”兰妞苦涩地一笑,“你还是成个家好呀,老来有依靠!”

王三麻子记下了兰妞的活。人活到这把年纪,也不好冲动了,啥事往远处想哩!他啥也不说,攒足了劲,拚命地挣钱,骑一辆破自行车出村贩菜卖,幻想着建一栋好房子,好歹成个家,让兰妞高兴高兴,兴许那时她就会走娘家哩!

五十岁那年,在杠夫们的帮助下。王三麻子终于建起了自己的一幢漂漂亮亮的平房,热屋那天好热闹呀,杠夫们吆五喝六地划着各式各样的拳,他们最懂得什么叫抬庄。下午,他见兰妞在远处手搭凉棚地张望,还露出了他几乎忘记了的微笑哩!他的眼泪都流出来了呀!好兰妞,王三拿你的话当话哩!回来吧!

房子做了都两年多了,王三麻子也托人说过媒,那女人四十五岁,同她死了的丈夫一样,是瘸子,可人家一听说是杠头王三麻子便不情愿了,口里头还说:“坐过牢的扛过死娃子的王三吗?他那德性,哼,怕!”

怕啥?怕晦气么?人越老,越忌讳这些,王三麻子愤怒了,他对媒人说:“咱王三麻子咋了,咱又没想讨个花一样的老婆,为啥她妈那个瘸骡子也瞧不起咱呀!老子坐牢是人害的,老子麻子是出天花落下的,老子扛死娃子是积德行善呀!”他的心彻底冷了。

十一

那年的小寒,老天似乎也有预兆。多年没有下过大雪的小江湖,飘了一夜的鹅毛雪,平地、山头、树梢、房顶一片银白,整个世界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戴着重孝的女人。大王庄的王三麻子蜷缩在那条冬瓜圈似的被窝里,与兰妞手牵了手迎着朝阳、扛着锄头一起上工,兰妞脚一滑仰面倒在地上,王三麻子连忙弯腰去捞,感觉空空的,捞起来的却全是烂泥巴,于是他心里堵堵的,连忙喊“兰妞,兰妞啊……”

突然王三麻子家的大门“咚咚咚”地响了。

“谁呀?”敲门声一响,王三麻子处于半梦半醒状态,手里似乎还攥着一把烂泥巴。

“三叔,是我。”

“哦,”王三麻子眼皮一睁,一双眼珠子转了几转,确信自己是在做梦,才故作清醒地说,“是小可呀。”他趿着3年前兰妞偷偷给他做的那双青色棉靴,一路擦着地把门打开,“呜”地一声,风带雪把个白人冲到屋里,王三麻子激凌凌地打了个冷惊,赶忙又把门关上。来人一边拍着雪,一边呵着乳白的热气,喊“好冷!”

“妈个×,打雪不到后头,打在我堂屋里,光水!”王三麻子瞪着那双牛卵子大的眼道。

小可并不在意,只顾说道:“三叔,有活哩!”

“有活”是杠夫们的行话,可这活从来都是王三麻子去跟别人说,咋会从这不起眼的小可嘴里说出来?王三麻子仿佛被人骂了妈一般地不快活。一张干茄子似的麻脸挤成了酱色,摔出了一句比这鬼天气还冷的话:

“你接了,还来跟我说啥?去做呗!”

“三叔,您别见怪。”小可听出王三麻子话里有刺,生怕他误会,赶紧解释说:“是‘副贫协’屋里的,昨晚转钟断的气。”

“啊?”王三麻子像电打了一样,口张了半晌,头搭拉下来,喃喃地说:“她死了,她死了,属猴的,比我小一岁哩!今天早上莫不来报梦的?她就死了么……”

王三麻子沿着壁子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口里只顾嘟哝着什么,酱色的麻脸只一会就变得惨白,把个软绵绵的自己像丢弃一根棉条似地轻轻丢在一把木椅子里。

小可见这模样,忙上前把王三麻子抱住,摇动他的胳膊,急急地说:“三叔,三叔,你咋啦?好三叔,你咋啦?”

王三麻子终于被小可把魂儿唤回,他久久地凝视着小可那张孩子气的小脸,不断地呼出沉重的气息,尽管那气带着浓浓的酸腐味,可小可不敢回避,他知道三叔要拿“规矩”了。果然,王三麻子缓缓地盼咐道:“小可,‘副贫协’这几十年来在咱村上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他屋里亡了,不能简单打发哩!你告诉他们,如今,咱这抬杠的也要顺大势儿,搞一回市场经济了。第一条,他亲戚吃啥不吃啥咱管不着,可咱杠夫们生活上,不吃蒸笼大肉片儿,要搞十个菜一个火锅;第二条咱八个杠夫,每人一条长城烟,要硬装的;第三条这霜风冷冻的天气,咱抬杠下来也不容易,每人打发50块钱。”

“好我的三叔呀!”小可听完吓了一跳,“好歹您老人家是他的‘花尾巴’舅老倌,咋这样弄他哩?”

“你说啥?”王三麻子一挥大手狠狠地掐着小可的肩膀:“你再说一遍,老子捏死你!妈个×你抬了几回杠?嗯?”王三麻子的麻脸重新成了酱色。

小可吓得眼睛直眨,一面抖索地掰开王三麻子那张裂得张着一个个娃子口的手,一面连连赔笑:“三叔松手,三叔松手,我是说您老人家从来没要过这么高的价儿,怕……”

“怕啥?”王三麻子眼里射出幽幽的光,“市场经济哩!别他妈拉个×胡涂!怕他不打发死人上山么?你狗日想吃这碗饭的,就照三叔说的去做!”

“好好好。”小可连忙应了,逃也似地跨出门去。一股白色的冷风直穿进来,把王三麻子吹了个趔趄,他赶紧掩上门。人啦!命呀!王三麻子的泪还在流,这不,兰妞说走就走了。师傅不是说人积德,能善终么?我王三麻子,一辈子积德,却落得个断后的命运!唉,比那落魄的老县长都不如哩!他死了,那么多人跪,我呢?哦,人是不能平等的,即使平等,也是撒泡尿的功夫啊!我一个杠夫也不需要跟谁平等,兰妞好漂亮的人,为了求平等咋样?比我死得还早哩!他想开了。

十二

小可来了,他带来的是兰妞的大儿子宗山。

“三叔。”小可笑着说:“三叔,人家宗山才是持丧的。刚才是我给您多嘴了。”

宗山一进门便一头跪下不起。“噢噢”地哭将起来,头上的雪化成了水顺着耳根混着泪落在地上,湿了一大片,他还是不起,王三麻子惊诧起来,咦,哪有这种持丧人!再伤心。也不能只管在杠头家里哭呀?王三麻子是长辈,起初没马上搀他起来,见他过了格,便去拍他的肩头。宗山起来了,却还是哭,阵阵北风刮进来。直灌到他的口里,也挡不住他的哭声,王三麻子觉得可怜,便对小可说:

“小可,去,跟柱头叔他们几个说一声,到我屋里来!”

小可一走,王三麻子便把门闩上,他毕竟是他妈舅,这是兰妞亲口说的,便涌起一股亲情,他这半辈子都没亲人了哩!

“莫哭了,宗山,慢慢说,妈是咋走的?”

宗山这才止住哭,却又重新跪下:

“妈算是今儿凌晨一点二十分走的,我妈苦哇,呜呜——”

是啊,兰妞苦啊,王三麻子一经被提起,泪水又是不断地落下。

“妈走时,只有我在哩!”宗山说:“妈对您有话哩!”

“啊,”王三麻子一惊,神情紧张起来:“啥话,快说。”

“妈叫我在她走后来请您一定要抬她,她让我告诉您,妈怀上我时,正是你老的生日,六月初五,说您会记起的。”

王三麻子一听,眼睛呆住不动了,喃喃地说道:“六月初五,六月初五,啊,真的,真的。”

“舅,啥事?”宗山不哭了,他不知道是啥事。

王三麻子赶紧打量宗山,啊,宗山,他真找到了自己的影子 吔 ,宽脸,蒜头鼻,那像狮子一样的口,他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啊!谁说我断子绝孙,宗山是我的儿子!他直觉得一股气朝脑门冲,他真想大声宣告,我王三麻子有儿子,亲生的!

“舅,你咋啦!”宗山见王三麻子发痴,不解地问。

王三麻子清醒过来,他百感交集地摸着宗山的肩膀。但他始终不敢摸他的脸,那张藏有他影子的脸,他多么想亲手摸一回啊!可他没摸。良久,他说:

“没啥,孩子,舅为你妈伤心哩!舅也高兴,你妈还认她这个、这个哥哩!”王三麻子终于没有宣告自己有儿子,有就是有,何必非要让别人都知道不可呢?兰妞已死了,怎能玷污她一生的清白呢?王三麻子想。

杠上的一班人听了小可的吆喝,迅即赶到王三麻子家中:

“麻哥。”柱头人虽老了,劲头却还足:“听说有大活做。”他见宗山在旁,便没说啥难听的话。

“麻哥。”二蛋说:“真有你的,还市场经济呀!嘻!”

王三麻子脸沉沉的,他扫视了一番众人,悲痛地说:

“兄弟们,喊大家来,可没啥舒服事,我妹子兰妞,哦,宗山妈走路了。临走前交待,一定要我抬杠,我是她哥哥,这冰天雪地的大伙又要跟着我受罪了。”

王三麻子的情绪感染了大家,上了年纪的人最易伤感,何况这几十年来,大伙心都是通的。

“麻哥,没说的!兰妞姐既然有话,那是高抬咱们,咱们没说的!”

王三麻子把手一扬,止住了大家:

“可有一宗,咱这趟活是白干,是我王三麻子请大家了。”

大伙儿面面相觑,不知原由。还是与麻哥心最近的柱头开了口:

“麻哥,几十年了,别说那么多,白干就白干,这等积德的事,咱们认了!”

“好!”王三麻子要的就是这话,他转身问宗山;

“山”,名字一喊,王三麻子顿觉蹊跷,咋跟咱的名子一个字,哦,宗山,不就是“忠三”么,王三麻子立即悟出了兰妞的良苦用心,心里酸酸的,鼻子里就涌出清凉的鼻涕来,他便拿大衣袖子“噌噌”两下揩了:“你妈的山定在哪?”

“爹说,就近埋河滩。”宗山如实说道。

“不行!”王三麻子一听,不由火了,“凭啥?哼,宗山,你妈是我妹子,我说了算,埋西山,答应不?”

“这……”宗山面有难色,他是在文化的歧视中长大的,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性格,即使成了人也不敢违拗他老子。

柱头站了过来,豪爽地说:“宗山,听你舅的,他对你妈,对你会有二心码?”

“成,就依舅的。”宗山和妈最亲,这时,心就一横松了口。

“那好。”王三麻子吩咐道,“二蛋,你年纪最大,带小可到山上踏个好地方打井,拿上我这块罗盘,要仔细哦。”

“嗯。”二蛋应了,又问道:“方位呢?”

“头枕山,脚蹬滩!”王三麻子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麻哥领你的情。”

这种埋法,在大王庄是极稀贵的埋法,因那西山的走向与河的走向相同,要想“枕山、蹬濉”就得横着打井,多少老人都盼望这种埋法呀,但西山窄而陡,选墓穴,极难选到宽敞的地点,打起井来,颇费事,弄不好就挖到石头,须用大锤砸、钢钎破,所以墓穴的开口比一般穴都要大,打井的时间分毫不能差,不能早,也不能迟,须得等到棺木抬到,井才同时打成。若丧主需这个葬向,不用杠夫说都会出好大的价钱的,因贫穷而望价却步的大王庄人,用“有钱难买脚朝滩”安慰自己,大都是“头枕北,脚朝南”的葬法。王三麻子咋会不知呢,可为了兰妞。更为了自己的儿子宗山,子孙后代因有上好祖坟的冥冥映照而“入相出将”,他王三麻子做了!

十三

雪还是漫天的雪,像是专门为兰妞披上了一层白孝,风还是老北风,“呜呜”地刮,像是为苦命的兰妞奏起的哀乐。大王庄的杠夫们披上孝衣,袖子上别上了黑纱,王三麻子肃穆的神情,令大王庄看热闹的人们惊异,他今天抬的是后杠,与杠头身份不符,足见他对这趟丧的重视。只有王文化在咬牙切齿,可他不敢发作,这么好的葬向,他敢吗?王三麻子任由那刀子似的北风刮在脸上,任由那雪花灌进脖子里,任由宗山的弟妹们在脚前如何虔诚地跪,他像一尊洁白雕塑一动不动。

跪礼毕,他从小可手中请过祖师爷牌位,双手合十,一脸肃穆:“祖师爷请明鉴,苦难小妹归极乐,温良恭俭美德扬。我送亡妹归西去,往世超生福绵长!”接着他用平生最大的声音吼出来:

“起杠一一”

这声音,响彻山谷与河流问的原野,与北风一道悲吼。

“哟一一嗬嗬嗬”一声吆喝,那声音从来也没这时那么雄厚,那么悲凉,那么遥远。

“吱吱吱——”杠夫们踏着雪行进着。

“落——”

“落”,这是最规矩的叫法了,有时是随意喊“停”或“歇”,只有杠头在自己认为最隆重,最严肃的时候,才正正规规地喊。

棺材一停,宗山和兄弟、妹妹们便跪,他们为妈死后有此隆重的葬礼和珍贵葬向感到了莫大的安慰,直到这时,他们才毅然违背他们的爹,把王三麻子当作恩人一般,跪得认真,跪得扎实。

长长的送葬队伍,绵延行进在进山的道上,像一条长龙在游动,几十岁的老人都说,大王庄这样的丧葬礼道头一遭见哩!

“过沟了,小心!”王三麻子提醒前面,“用力要均匀!”

这条沟叫“饮马河”,是一道小山泉流出来的一条小沟,大王庄人生在大河边,便不习惯叫一条小沟为河,他们认为那有辱他们的家乡那条神圣的大河。饮马河,只有夏季才会有齐膝的水。可连续下了几天大雪,竟不上凌,河里的水却超过了膝盖,这是始料未及的。杠夫们的深筒胶鞋进了水,冰冷刺骨,他们没有停下,没事一样地行进着,这等于是他们杠头的丧呀!说啥也要挺住,不然,装一副熊样,外人要笑哩!要上岸了,岸上的土被雪水泡酥了,又没冻住,一踩就空,前杠上的柱头、狗剩为了尊重王三麻子,一反平常后躺的恶习,这会儿是使劲往前拉着走,两人刚一上岸,狗剩前脚一滑。后脚没接上,整个朝后一仰,摔倒在地,他一摔下,前杠人全都滑倒了,此时正是上坡,前高后低,整个重心都在后杠上,那棺材就猛地朝后座下去,王三麻子见状大惊!应该说王三麻子的反应是敏捷的,但他却没有去拽杠绳,也没有丢杠,整个人趋势后仰倒下去,木杠正好压在他的喉管上。

事后,人们回忆说,王三麻子临进水前的一瞬间喊了一个字:

“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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