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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17尹学芸

江南 2015年1期
关键词:门楼榆钱张大

尹学芸

凌元元回村的第二天,秦帽顶去世了。

秦帽顶的葬礼很不像个葬礼。没有哭声,没有人穿白戴白,甚至,连一挂纸钱也没有。执事是村里的一个电工,是村委派来的。他进得屋来先拉开了秦帽顶脸上的被子,秦帽顶平平展展躺在那儿,额头和面颊已经塌陷了,只有眉骨和颧骨高耸着,撅着一张嘴,像是在和谁怄气。执事皱着眉头对挤在屋里看热闹的人说,有啥好看的,出去出去!他横起胳膊往外推了一把,那些女人便水一样地朝外拥去。只有吴喜莲没有动。吴喜莲是一个大个子,比门框都高。她嚷嚷说门楼你可不能让我走,你让我走我也不走。吴喜莲把“走”说成了“zhou”,她是一个大舌头,很多字音从她嘴里出来都像碾子轧过的,一点起伏也没有。门楼问吴喜莲为啥不“zhou”,吴喜莲说,秦帽顶临死之前有过话儿,让我给他穿衣服。

“当真说过?”门楼不相信。

“蒙你让我爬着走。”吴喜莲口气不软。

屋里只有一只小木柜,门楼掀起柜盖,一把就摸到了柔软光滑的一堆东西。大袄,绸褂,坎肩,摆裙,瓜皮帽,软底鞋,一看就是装老衣服。门楼拿出来一件,吴喜莲惊叫一声。又拿出一件,又惊叫了一声。吴喜莲是个长下巴,惊叫的过程就是下巴不断下滑的过程。后来吴喜莲就叫不出来了,直着嗓子梗在那里,翻着白眼说:“他只说让我给他穿衣服,从来也没说过穿这么好的衣服!这是啥布料,咋让人的心一片片地凉呢?”那个“凉”字吴喜莲也说不清楚,发出的是与“娘”靠近的字音,带点拐弯儿,听上去很可笑。门楼约略笑了笑,就不动声色地把一只手探到了柜子的深处,这边摸了一下,那边又摸了一下,摸到了钱包大小的一只布包,里面鼓鼓的,不知道装了什么。门楼在柜子深处就把布包隐匿了。他穿的是一件劳动布的外罩,袖边是紧口,有扣。扣子没扣,耷拉着。他若无其事地盖上了那只柜盖,看了会儿吴喜莲对那些装老衣服爱不释手,然后说:“死人死沉,你一个人穿不上,我找个人帮你。”

门楼从屋里走了出来。外面的阳光很亮,不可思议的那种亮。那些亮光是从榆树的枝杈间射过来的,都被榆钱挤扁了。今年的榆钱长得好,不可思议的那种好,都成疙瘩蛋了。接连好几年的旱春,榆树也好几年没有这样烦累了。门楼站在门楼下面手搭凉棚望住人群,喊菊花婶子进去帮助吴喜莲。他看见了榆树底下抱着胳膊站着的凌元元,搭了一眼,没打招呼。门楼招呼候在墙外的几个男人进院儿,对他们进行了分工。

一辆越野车山摇地动地开了过来,“吱嘎”一声停下了。张大飙从车窗里探出了头,跟婶子大娘们打招呼。看见了凌元元,张大飙推开车门下来了。他摸出一支烟插到嘴里,用手捂着点着了火,对走过来的凌元元说:“多咱来的?”

凌元元说:“昨天。”

又说:“帽叔今天早上死的。”

凌元元脸上明显有一种忧戚。那种忧戚让她显得与众不同。张大飙知道凌元元常回娘家,常来看望秦帽顶,但也仅此而已。秦帽顶属于那种鳏寡孤独,跟谁都不亲不近。张大飙对凌元元脸上的忧戚有某种看法,那种看法却不方便与人交流。张大飙伸长脖子朝院子里看了一眼,有人乒乒乓乓地在砍木板了。木板原来塞在了房山与院墙的过道里,此刻被抽了出来。水缸有点碍事,被人转着移到了墙角。土墙很低,只齐到张大飙的胸口,可张大飙还是伸着脖子朝里看,边看边频繁地吐唾沫。“帽叔自己预备下了。”张大飙总结说,“别人就是帮个工。”

凌元元问他什么时候走。张大飙说马上。他是来给女儿送换季衣服的。

凌元元说:“我以为你是来送帽叔的。”

张大飙重重地吸了一口烟:“——犯不着吧?再说我又不知道他今天死。”

张大飙因为这话受了启发,他问凌元元怎么赶得这样巧。凌元元古怪地笑了一下,说帽叔告诉我了。

张大飙不相信:“帽叔告诉你?”

凌元元说:“帽叔告诉我他会死在榆钱开花的时候。我昨天在城里看见榆钱开花了,就赶了来。可巧,帽叔今天就死了。”

张大飙当然不信,他觉得凌元元在讲笑话。

张大飙没再说什么。他抬脸看见了那棵榆树,说了句:“嗬,这么多榆钱!”

门楼口里喊着大飙哥热切地奔了过来,边握手边忙不迭地掏纸烟,门楼是一个小矮子,只有张大飙齐胸高。门楼手忙脚乱地掏纸烟,却不见纸烟掏出来。张大飙早以从容地把烟盒拿在手里,顶出一支,说抽我的。门楼一看是软中华,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整盒烟收走了。门楼这才像是刚看见凌元元的样子,敷衍地说了句:“来了?”

凌元元更敷衍地“哦”了声。

打墓子的人傍中午时才回来。他们回来了,另几个人也把棺木打完了。棺木是白茬儿的,三六尺。头是圆的,脚是方的。意为天圆地方。因为打得匆忙,不怎么严丝合缝。一看就是二五眼的木匠还没怎么用心思。棺木被架到了两只条凳上,才有了气宇轩昂的意思。吴喜莲从屋里出来,羡慕得不停地咂舌。她比划着跟其他女人说她的见闻,她的见闻其实就是秦帽顶的装老衣服。帽子,褂子,鞋子,袜子,裙子,都别提多好看。他穿成这个样子,就像回到了旧社会。吴喜莲吸引了院子里所有女人的眼睛,大家都围拢过来,睁大眼睛看她。吴喜莲与秦帽顶差不多的年纪,但看上去比秦帽顶年轻多了。话没说完,秦帽顶从屋里被抬了出来,吴喜莲赶紧闪道,还是被撞了一下腰。秦帽顶身上没有披挂。因为棉被里是旧棉絮,死沉死沉,被人扯到了一边。秦帽顶就那样仰面朝天躺在门板上,被人从那个黑洞洞的门口抬了出来。先是瓜皮帽的帽顶,贴着五分硬币大小的亮片。烟紫色,浑圆。衬得头又瘦又小。然后是那张焦黄的脸,像铜烟火锅一样有一层油彩。再然后,就是黑色的绸袄,栗色的坎肩和烟紫色的摆裙。鞋是软底黑绸面的,配着雪白的布袜。女人们“呼啦”一下全围了上去。秦帽顶的样子像个新郎官,他不像死了,倒像睡熟了。脸上所有的褶皱都抹平了,在日光底下,油汪汪地显出来一种神气。

吴喜莲没有围过去。她凑到榆树底下与凌元元说话。吴喜莲大着舌头说,你不过去看看帽叔?凌元元嫌吴喜莲挡了她,挪动一下身子,伸着脖子专注地看着棺木,嘴里说我一会儿过去。吴喜莲大着舌头不厌其烦地介绍秦帽顶的寿衣,面料,做工,颜色,边说边啧啧有声。她说也不知道老爷子从哪买的高档货,咱大集上见不到啊!这得花多少钱,穿这一身上路,早死几年都不冤枉!凌元元嘴里应着,却移动脚步凑到了刘木匠的身边。他正指挥人抬棺木盖子。棺木盖子戳到了屋檐下,外面是光的,里面是毛的,而且不一个颜色,不一样薄厚。有点像眼下的秦帽顶,外面穿得光鲜,里面却是穿了一冬一春的破汗溻子。

棺木盖子被人高高地抬了起来,在空中调整了方向。准备往棺木上扣了,凌元元出其不意地把一个黄绢包丢到了棺木里。那个黄绢包的颜色很抢眼,像风一样在人们眼前一掠,就发出了“当”的一声响。那响声是那么奇特,在嘈杂的环境中有种穿透力,让几乎所有的人都听得真真的。凌元元丢的位置,是秦帽顶的头脸方向。凌元元只来得及朝棺木里伸了一下手,棺木盖子就“砰”地盖上了。

凌元元惊惧地白了脸,她恍惚觉得自己的半条手臂留在了棺材里。

盖棺木的人面面相觑,他们似乎在犹豫是不是要把棺盖重新启开。凌元元站在那里,一只手摁着棺盖,像捂住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女人们围了过来,大家七嘴八舌问凌元元丢进去的是什么,凌元元愣怔了半天,说她也不知道。

门楼盯着凌元元的眼睛,自作聪明地追问:“你不知道谁知道?”

凌元元还没回过神儿来,丢下一句:“帽叔知道。”

顿了顿,又说:“你问他好了。”

忽地刮起了一阵热风,榆钱就被催了出来。在这之前榆钱委身在褐色的疙瘩里,俗称榆钱屎。那些蛋蛋一样的粪便把榆树的枝杈都挤满了,它们在和煦的春风里努力饱满着自己,然后在微醺的夜里像女人一样开怀,便生出了一嘟噜一串的榆钱。榆钱在许多年前是饭桌上的佳肴,生食甜嫩,炒食喷香。门雪天是门楼的姐姐,许多年前带着一支少年游击队活跃在罕村的角角落落,站岗、放哨,捎带着撸榆钱。不论多高的榆树,他们也能爬上去。课本倒在树根底下,任铅笔橡皮往草丛里滚。一只书包襻套在脖子上,猴子一样蹿上树梢。一把榆钱撸到手,先揉进嘴里解馋,然后才放进书包里,带回家去。张大飙能攀树,可他攀不过门雪天。门雪天能上到树的最高处,把云霄上的一串榆钱撸到手。她还不忘记撅一些树枝扔到地面,弟弟门楼眼巴巴地仰天望着,像待哺的瞎眼雀儿一样。田小丽只能上到一人高,她坐在离地最近的一个大树杈上,撸到手的多一半是耗子耳朵。耗子耳朵是小树叶的别称,它们都生在枝条的末端,像榆钱派生出的姐妹。但榆钱就是榆钱,树叶就是树叶,它们永远不能相互转换。可这也是她嘲笑凌元元的资本。她说凌元元的手脚是木头做的,不会回弯,抓不住树皮。否则哪里会连一小段树都爬不上去。凌元元爬树的姿势非常可笑,屁股撅着,膝盖弓着,不是在爬树,而是在“走”树。树哪里会让她“走”?她顶多往树上放一只脚,另一只脚无论如何也放不上去。凌元元在田小丽的嘲讽中躲到一旁“抓大把”儿。“大把”都是硬土坷垃做的,一共七只,在一块瓦片上磨圆了。凌元元把它们并到手背上,再翻到空中接住一只,把那一只高抛起来,在高抛的空隙把另一些抓到手里。凌元元玩得心不在焉,她不时望一眼大榆树,脸上灰仆仆的满是失落。

“凌元元!”高空中的张大飙忽然喊了声。凌元元抬头,一大把榆树枝子飘飘摇摇地落了下来,那些枝子上排满了榆钱。“接着!”张大飙在浓密的枝杈间探出头来,看着凌元元小燕儿一样扑过来,把那些树枝抱在怀里。张大飙在树上操心凌元元,让她也把书包里东西倒出来,把榆钱撸进书包里。可凌元元根本听不见张大飙说什么,她把那些树枝抱在怀里,风车一样地跑走了。她的家里有个得软骨病的弟弟,四五岁了,路还走不好。

门雪天尖声尖气地说:“张大飙,你与凌元元什么关系?”

张大飙一点也不示弱,大声说:“革命同学关系!”

田小丽说:“男女作风关系!”

这些声音凌元元都听见了,可她什么也不在乎。弟弟爱吃榆钱,妈看见榆钱比看见什么都亲。她会把榆钱摘净洗净以后放油锅里炒,她说榆钱有营养,说不定能治软骨病。

他们这支游击队,就是门雪天命名的。门雪天与门楼是双胞胎,因为差着半个时辰,门雪天生下来像只猫,门楼生下来却像只耗子。门雪天当门楼的姐,也当另几个人的姐。放学了,门雪天把手一挥,几个人就在后面追得连滚带爬。有榆钱的日子就那么几天,天气热了,榆钱就熟了。熟榆钱的籽比葵花子好吃,可却东一片西一片地被风吹散了,柴火里,尘土里,到处散落着,想收拢一把,得用细铁丝一片一片地穿。细铁丝有筷子那么长,或者比筷子还长。穿几片,往上撸一撸。再穿几片,再往上撸一撸。把铁丝排满了,榆钱就像摞起来的元宝一样惹人喜爱。放到簸箕里碾出籽来,把皮簸出去,再上热锅炒,那种香味,能让一座村庄的孩子都惦记。

门雪天的脾气,只适合爬树,不适合扎榆钱。凡是需要耐心的、细致的小活计,都不适合她。她自己不喜欢扎,也反对凌元元扎。她经常在凌元元扎榆钱的时候一脚踢在她屁股上,说:“别跟着我们!游击队不要你了!”凌元元会适时地停一下手,摸一把屁股,可怜巴巴地看着门雪天。过一会儿,凌元元又撅起屁股扎榆钱,被门雪天踹了个“狗吃屎”,门雪天厉声说:“不许你跟着我们,游击队不要你了!”

张大飙这个时候会扯着嗓子说:“凌元元走我也走!”

门雪天的气焰立刻受挫:“为啥?”

张大飙说:“凌方方有病,需要吃榆钱。凌元元给凌方方扎榆钱没什么不对!”

门雪天鄙夷地说:“瞧他们家人起的名字,什么方方元元的,叫起来一点都不顺嘴儿。”

门雪天是下雪天出生的,半个时辰以后,弟弟出生了。那年他们家做了一件大事,用土坯盖了一座门楼,弟弟由此得名。门雪天和门楼,都朗朗上口。他们的爸爸名叫门把手,门楼和门雪天的名字,都是他起的。

凌元元的父亲在县城工作,是一个喜欢咬文嚼字的人。凌元元的父亲因为喜欢咬文嚼字被村里人瞧不起。比如,水筲不叫水筲,他叫水桶;一个猪不叫一个猪,他非得说一头猪等等。村里人都说他酸,说看见他就如同喝了二两醋,倒牙。他给儿女起了自以为别致的名字,却没想到招骂。

门雪天打心眼里不待见凌元元和凌元元的名字,可她又惹不起张大飙。这个游击队,她是队长,张大飙是副队长,拢共才五个人。门楼废物,不敢爬高上树,干活也没力气。田小丽是破锣嗓子,喊广播时嗓子一放开,跟哭差不多。如果走一个凌元元,这个游击队不伤元气。如果连张大飙一起走,游击队就名存实亡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门雪天那个时候就已经是人精了。

昨天下午四点,正在洗车房洗车的凌元元无意一抬头,看见园子里的一棵榆树开花了。那棵榆树每天都长在那里,凌元元每天都来洗车房洗车,一年多了,他们居然谁都没看见谁。那个园子是城里居民的果树园子,春天会开出云霞一样的苹果花,香味把这一条街都熏酥了,连狗都打喷嚏。凌元元也是喜欢花的人,每年的春天都领着女儿去山坡踏青。山坡上不单有苹果花,还有梨花桃花杏花山楂花。凌元元让女儿摆出各种姿势拍照,女儿粉白的脸,比所有的花都漂亮。女儿去贵族学校读书的第三个月,张前拿来了一摞女人的照片,准确地说,是八张。那天凌元元正在打毛衣,是她打了几年,却永远也打不完的毛衣。她总是织了拆,拆了织,本来是浅米的颜色,已经乌涂得不可救药了。凌元元打毛衣不是为了穿,而是为了玩。她总是随心所欲地变换针法,并尝试着自己创作花色,把一件毛衣当成了试验田。

张前裹了睡衣从浴室出来,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那些照片。他说:“你看看,你看看。”夺下凌元元手里的毛衣,把照片塞了过去。照片上的人无疑都漂亮,只是漂亮得没法说。凌元元的心底有些酸,她只能用不屑一顾去掩饰。她把照片随手丢在茶几上,伸手又去拿毛衣时,张前点着了一根烟,张前说:“这都是我的女人。”

凌元元简单地:“哦。”

凌元元到底还是把毛衣拿在了手里。她的手有些抖,一根签子无论如何扎不到想扎的位置。凌元元有些恼,凄厉地喊:“你还想干什么!”

张前把后背完整地靠在沙发上,擎着烟嘴的手在空中晃了晃。他的睡衣没有系带子,这让他的胸膛和胸膛下边的毛发都显露无遗。凌元元曾经是热爱那些毛发的人,那时候张前还是公司里的小职员,与凌元元在一个单位的两个部门。后来那个公司倒闭了,凌元元与张前双双下岗。张前发达是因为传销一种叫“美里美”的美容产品,这个城市的女人一多半都上过他的当。而现在,又有一多半的女人想上他的床。张前加盟了一家汽车连锁店,虽然债台高筑,但不影响他气象万千。

张前说:“我想娶她们其中的一位做太太。你说,我娶谁?”

凌元元仍然简单地:“哦。”

张前鄙夷说:“你有没有长嘴,怎么光知道鹅,就不会说鸭子?”

凌元元从婚姻里走出来,用了三个月的时间。这之前,她用了三年多的时间忍受屈辱和煎熬。一切都是从那次捉奸开始的。张前把车停在宾馆的院子里,凌元元骑车恰好从那里过。凌元元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公司。凌元元把车扔到了大门口,到前台找到了张前开房的房间号。当服务员把那扇门打开,张前正骑在一个年轻女孩的身上。是个年轻的女孩,凌元元是从她的乳房看出来的。凌元元的到来并没有让张前停下运动,他反而运动得更欢了。张前叫着女孩的名字小丽,小丽享受地紧紧闭着眼。凌元元的愤怒不知被什么瓦解了,她在屋里停了下,就讪讪地出来了。

事后她总在想自己为什么不杀了那一对狗男女。可以用开水浇,可以用指甲抠,可以用皮鞋砸。可她什么也没做。她为什么什么也没做呢?她到这里来干什么呢?她想得脑袋疼,可她想不明白。这以后,凌元元碰见张前跟人家搞的事就成了家常便饭,有一次是在家里,她曾亲眼看着女人一条腿一条腿地穿内裤。张前甚至连愧疚也没有,他说男人的鸡巴闲着也是闲着,连女人都不搞,还叫男人么?

凌元元离婚什么也没要。不要孩子(养不起),不要房子、车子、票子,甚至不要张前买的衣服首饰。张前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他脸皮厚得像城墙,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他说:“你什么也不要,怎么活?”

凌元元现在每个月挣1500块钱。她就靠这钱活着。发薪的第一天,她又买了两斤毛线,给自己打了件毛衣。如今毛衣还在身上穿着,开司米,敞身,菱形花。车行老板怎么也不相信这件毛衣是手工织的,说你有这手艺,干啥来洗车,去织毛衣呗。

只是她不喜欢看花了,什么花都不想看。那种踏青的日子,已经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

但榆树开的花例外。

在工作的间歇,她一眼看到了那些绿簇簇的榆钱。她感动了大约有5分钟,随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脱工作服,找老板请假,洗了半截的车子也不管了。她说她得回家,回老家。

老板问她这么急着走有什么事。

凌元元说:“帽叔说要在榆钱开花的时候死,我得去见一面。”

老板差点惊掉下巴。什么叫榆钱开花的时候死,死还能找日子?

凌元元说:“能找。帽叔什么日子都能找。”

事实是,秦帽顶一直在等凌元元。他细若游丝的一点呼吸抻得像时间一样没有尽头。如果凌元元不来,他似乎要永远这样活下去。他睁着两只瞳孔放大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屋顶上两枚硬币大小的地方,努力在死亡线上挣扎。在这之前,他把所有的事都料理好了,包括请吴喜莲来穿衣服,请门楼来做执事。村委的人还奇怪,非要用门楼?秦帽顶说,非要用门楼。在村里,村委的人也算大干部,人家坐在老板椅上,左转转右转转。村委的人说,你这让我为难了,门楼只是电工,他从来没做过执事。秦帽顶说,我家又没亲又没友,他做不好也没人挑理。村委的人这才答应了。灵魂从他的躯体里剥离出来的一刹那,他等到了凌元元。凌元元俯下身去说:“帽叔,我来了。”

秦帽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像是等过地老天荒了。他把那个黄绢包交到了凌元元的手里,微弱地说:“你怎么处理都行,随你。”

凌元元说:“我给你放进棺材里。”

秦帽顶说:“你都想好了?”

凌元元说:“我不用想。我知道你也希望是这样。”

秦帽顶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那个沉甸甸的包裹里面,是一个木头匣子。凌元元曾经抖得把握不住自己,但她没有打开看。她没有打开,却觉得能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凌元元离婚的时候,第一个先告诉了帽叔,她说自己连买个包子的钱都没有。

秦帽顶说:“帽叔给你买个金包子,只要你想要。”

秦帽顶说着抖抖索索地想站起身,被凌元元摁住了。凌元元说:“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活。我活不了,再来找您。”

抬花杠的一共是四个人。死人本来不叫花杠,可秦满天给棺木绑杠子时,在棺木的顶上盘了一个花。别人问他为什么盘花,秦满天说,秦帽顶活一辈子连个花心也没有,就当给他个花心吧。这一个院子里的人,数他和秦帽顶关系最近。同室宗亲,在五服边上。如果见了面,他要喊秦帽顶一声“叔”,而不是“帽叔”。所以他给秦帽顶的棺材顶上结“花心”,别人没资格说什么。

秦满天边结花心边喊执事门楼,说今天这一天工,肯定不能算义务,是管酒,还是给钱?门楼在墙角的厕所里应了一声,却没有答话。那只布包一直揣在他的怀里,鼓鼓囊囊的,他有空就要想想,装的啥?一个孤老头子,能有啥好装的。这样想着,门楼就觉得那包不吉利,想随手扔到哪。他进了厕所,把那包拿出来看了看,又仔细捏了捏,发现那包有夹层,是钱包的模样。门楼心头一喜,打定主意,不扔。

别人忙的时候刘木匠坐在墙根下的一块石头上抽旱烟。他的烟丝装在一个高血压的药瓶里,抖了半天手,才把烟丝倒在纸条上。门楼从厕所出来,一边走一边系裤子。就听刘木匠说:“秦满天,你不要把人看扁了,你就知道帽顶没有花心?”秦满天满不在乎:“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刘木匠说:“你知道他预备了那么好的装老衣裳吗?”这话把秦满天问愣了。秦帽顶连街上都很少去,他腿脚不行,眼罩儿也不行,跟人撞了脸才能看清是谁。村里流传着他的很多段子。有一天晚上吃了饭出来,见门口站了个人,他边打招呼边走了过去。“吃了?”他问。近前自己又说了声:“是电线杆子啊。”这样的段子有很多。他是不应该预备那么好的装老衣服,何况他是穷人,基本没啥收入。门楼接话儿说:“他活着就喜欢装神弄鬼。死了也不让你们太平。死了死了,一死百了,穿多好的衣服也没用。过不了三天,就让虫子磕烂了。”刘木匠说:“话不能这样说,人活着求个体面,死了也求体面。我敢说,罕村没有比帽顶死得更体面的人了,他还不用去火葬场。”刘木匠用牙垢在粘烟纸,拧去了烟屁股,把烟卷插进嘴里,又说:“能穿这样一身衣服上路,死了也值了。”

门楼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刘木匠顶他:“那是你还没到那个时候!”

门楼故意问哪个时候。刘木匠朝棺木努了努嘴。门楼打了一个冷战,说我身子骨单薄,你可别咒我。

有关秦帽顶有没有花心的话题,抬花杠的人在路上又议论了起来。他们抬得很轻松,仿佛肩上的是个纸棺材,仿佛纸棺材里是空的。尾随着的女人和孩子都是这样议论,瞧大胖二胖,甩着手走路,像玩儿一样。秦满天扭着胯走路,像是在跳舞。只有凌方方脚步显得乱,他在右后边的位置,用的是左肩膀,稍微一偏头,就能看见棺木底下也盘着花。凌方方问二胖:“你说帽叔有过花心吗?”

二胖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他说话的时候嘴总是似张不张,说:“我不知道。”

大胖在二胖的正前方,接话说:“除非他不长棒槌,是个傻子。”

秦满天说:“我跟你们说个笑话吧。有一年出河工住在太和,房东有一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看上了秦帽顶。那年秦帽顶三十出头,也是光棍一条。老姑娘约他晚上去小树林,你们谁也猜不到秦帽顶是去了还是没去。”

大胖说他去了。

二胖说他没去。

凌方方总显小聪明,说他不是去了就是没去。

秦满天说:“天黑了以后,他找到了队长门把手,说英莲在小树林里等人呢。门把手多少鬼点子啊,长毛比猴都精。他说去指挥部开会,撒腿就往小树林跑。河工出完了,他也把英莲的肚子弄大了。门把手说英莲的肚子是秦帽顶弄大的,秦帽顶就在社员大会上做检讨,说不该弄大了英莲的肚子。有人问秦帽顶是怎么把英莲的肚子弄大的,秦帽顶说,他把棒槌借给队长使了……”

秦满天的周围围了许多人,都是女人。秦满天讲的这些事情,过去有三十年了。过去知道些情况的也忘得差不多了。只有秦满天还记得,秦满天是一个记性好的人,什么事记下了,就再也忘不了。大家都斜着身子走,听秦满天讲笑话。门楼本来一直跟在后面偷着抽软中华,此刻跑上来两步,隔着那么多人头叫着秦满天的名字:“秦满天,你要对你说的话负责任!”秦满天说:“我这样说就是负责任。”门楼说:“你这样诬陷人得有证据!”秦满天说:“秦帽顶就是证据。”门楼说:“你能让他给你做证吗?”正上到一个小土坎,前边的大胖忽然脚下绊蒜,身子一歪险些摔倒。棺木朝外倾斜,一根杠子“咔吧”一声从托底的地方断了,棺材漏了下去,四个抬杠人不同程度地被杠头拨了一下,棺材“扑通”落到了地上。

凌方方和二胖被杠子打倒了,秦满天的脖子被杠头窝了一下,一片血红。

秦满天斜眼瞅着门楼:“这不就是证据?”

门楼一见就急了,说下午有事呢。家里的两头老母猪都要下猪了,抬个死人咋还这么不顺当呢?几个人坐在地上,谁都不说话,看着门楼着急。门楼开始数落秦满天,说你这么大岁数,还说那种着三不着两的话。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也是当爷的人了,我话重了对不起你孙子。门楼习惯性地掏出纸烟,是那盒软中华,自己抽出一支插进嘴里,并不让其他人。大胖二胖欠起了屁股,要过来抢,门楼赶紧把烟装进了口袋。门楼围着棺木转了转,说:“不用杠子能抬吗?我看你们玩似的,没有多沉吧。”二胖顺势把欠起的屁股放了下去,仰面朝天,撑着上半身。二胖说:“沉不沉你抬抬就知道了。”大胖也说:“我早上还没吃饭呢。”凌方方不言语。他的眼睛跟着门楼转,却什么也不说。他小时候得过软骨病,个子没长高。长大骨头不软了,人软。他是和二胖一齐被杠头拨倒的,可他早早爬了起来,眼睛盯着门楼,站到了自己的位置。门楼踢了棺材一脚,说:“死帽顶,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村委开会的时候死。”秦满天说:“谁死也不会找时候。”门楼扯着嗓子说:“到底还抬不抬?”

秦满天说:“杠子断了,棺材就没法抬了。”

“早知这样,不如送火化厂了。”门楼嘟囔。“火葬场也他妈邪门儿,烧个死人还总涨价。什么时候咱们自己开一个,烧谁也不要钱。”

门楼有些巴结地看秦满天,他希望秦满天能笑一笑。可秦满天没瞅他,门楼说话还不如放屁。

门楼说两条道儿,一个是着人回村里取杠子,一个是多上人手,就这样把棺材抬到墓地去。大胖说:“多上人手,谁上?你上吧?”门楼说:“我身体不好。”大胖指着秦满天说:“老爷子五十大几了,你比他还不好?”门楼说:“村委派我来当执事,没派我抬棺材。”二胖说:“执事是鸡巴大个官。”大胖说:“没鸡巴大,可他在村里拿工资,你拿吗?”

门楼一筹莫展。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嘴唇一抖,烟卷朝天冒烟。远处的拐弯处恍惚有人影,他想仔细看,可人影又被树木挡住了。看热闹的女人唧唧喳喳地说闲话,从秦帽顶的装老衣服,说到了凌元元丢进棺材里的那个黄绢包。门楼的心里“咯噔”了一下,胸口那块地方立刻有火炭儿一样,烫得难受。秦帽顶柜子里的那个包,就在那个位置贴着,不但烫,还会爬,抓得人心都是痒的。

他想到了秦帽顶是一个喜欢装神弄鬼的人。秦帽顶是读书人,他喜欢装神弄鬼。

有人问凌方方知不知道那个黄绢包里放了啥,凌方方不屑地说:“管她的事。”

谁都知道凌方方说的是姐姐凌元元,而不是死人秦帽顶。

吴喜莲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对门楼说:“我搭把手吧。”

“手”字说的是大音,仿佛不是搭一只手,而是要搭一千只手。吴喜莲高大的身躯没唤起门楼的意识和感觉,门楼鼻子里面“哼”了声,没理吴喜莲。

秦满天却站了起来,他脖子上被杠子窝出的那片红已经呈黑紫的颜色,可他没觉出疼。他对大胖和二胖哥俩说:“既然有人搭把手,就抬吧。”

杠子卸了下去。在棺木上下曾结成“花心”的绳子被团成了一团。几个人喊着号子把棺材托举起来,放到了肩上。吴喜莲说:“棺材里头是空的吧?咋一点分量也没有呢?”

大胖给二胖丢了个眼色,两人一松肩,吴喜莲就“哎呀”了一声。

罕村的东北方向有条河,叫周河。河边有堤,堤上都是柴榆树。许多年过去了,树变老了,却没有长多粗。树老皮先老,那些结成疤的树皮把枝干紧紧箍住了,那些树长也不是,不长也不是。硬憋,把躯干上憋出了许多瘤子。凌元元把那些瘤子指给张大飙看,说小时候没有这样,树不是这样。那时候的树皮也有横七竖八的裂纹,但有光滑平展的地方,榆钱也长得丰茂。瘤子长在树的身上不算什么,蘑菇,木耳,灵芝,叫什么都行。长人身上就不行了,是癌,没治。人又长各种各样的癌,长什么地方叫什么癌,有法子叫,却没法子治。

张大飙愣愣地看一棵树,看了好半天。那棵树有一块疤,曾经是椭圆形,像女人的会阴。如今疤长长了,中间长出一只耳朵,更怪模怪样了。张大飙情不自禁地用手摸了一下,又摸了一下。张大飙说:“我们小时候爬过这棵树,在这棵树上撸过榆钱。”凌元元说:“还发生过别的事,你想想。”张大飙说:“对,我们还在树下喊过广播。”广播筒就是报纸卷成喇叭状,喊广播的人嘴对着喇叭筒,喊“社员同志们注意了,现在开始广播”。广播都是凌元元喊,门雪天管念。有时候张大飙喊,门楼或田小丽管念。内容都是报纸上的新闻稿,人民日报的头版内容。有时也喊“社论”,男一声女一声,就像眼下的新闻播音员一样。喊广播是力气活儿,因为努力要把声音送出去,嗓子有撕裂的危险。

门雪天和门楼从不喊广播。门楼长年咳嗽,脸憋得鲜红,一篇文章都念不下来,更遑论“喊”了。他念的时候,田小丽在一边闲着。他念不下去了,田小丽才接过来。门雪天一方面爱惜自己的嗓子,她说将来想进县剧团;一方面嫉妒凌元元,凌元元的嗓子又脆又亮,如果县剧团真的来村里招演员,被招走的说不定会是她。

有一次凌元元感冒了,嗓子疼得冒火。那天凌元元不想喊,说喊了别人也听不见。其实凌元元不感冒的时候别人又何曾听见呢。这段河堤的下边是一个水坑,水坑上边最近的房子离河堤也有五十米,房子还是背对着河堤。从报纸筒传出的声音能否撞到那座房的房身上非常值得怀疑。凌元元不想喊广播,门雪天非常生气。她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大鼻子尼克松来了,美帝国主义来了,你不喊广播就是政治问题。”门雪天不但拿着报纸,还拿着自己写的标语口号,说毛主席接见尼克松肯定不是真心的,他老人家不是真的想接见他,而是用的什么计谋。这样重要的事,怎么能不让全体社员知道呢?门雪天的嘴茬子非常厉害,一通话说得凌元元哑口无言。凌元元只得一遍一遍地喊那些标语口号、新闻、社论,一遍不行要喊两遍。张大飙想替代都不行,门雪天说,这是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你能不能留在这支游击队里,就看你这个时候的表现。

他们不但喊广播,还做好事。割草的时候顺着放水的水渠走,注意哪里开了口子。晚上去给生产队砸炕坯,一砸能砸到半夜。转天一大早车把式找上门来,说这些炕坯是要整块拉到地里去砸的,这样早砸碎了,下雨会损失肥力,还不好装车。车把式说,有力气别到处瞎使,攒着点,省得费饭。可在学校里他们的名声却很响,他们做的每一件好事都有人记录在案,开始是全学校的学生向他们学习,后来已经推广到全公社了,门雪天还到外边做了两场报告,稿子都是她自己写的,署名是“游击队队长门雪天”。

也有人说他们这个组织叫“游击队”不妥帖,说你们又没有对敌作战,怎么能叫游击队呢?可门雪天说:“我们要和隐蔽的敌人作战,怎么就不能叫游击队呢?”后来“游击队”的称呼就逐渐被人认同了,就连那些反对的人,也觉得叫“游击队”响亮。

很多同学都想加入他们这支队伍,好沾点荣誉。门雪天态度坚决地反对。她认为人多瞎捣乱鸡多不下蛋,现在他们这个组织人不多不少正好,而且都听她的。

凌元元那晚喊完广播以后就说不出话来了,喉咙里忽然长出了许多肉,咽口唾沫都难。门雪天却很兴奋,她说凌元元喊这一晚上足以气死美帝国主义,比使用飞机大炮效果都好。

张大飙说,你说怪不怪,不站到这里什么都想不起来,站到这里什么都想起来了。凌元元问他还想起了什么,张大飙就指树上的那块疤,问她记不记得当初的图案。凌元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不记得。嘴上说不记得了,可脸上的神情却明白无误地说,哪会不记得呢。小时候把小腿和大腿抿到一处,手指往下一按,就出现一个图形,图形就像当时的树疤一样。很多同学上课都做那种小动作,男同学做给女同学看,或女同学做给男同学看。凌元元一直很害羞,她第一次做的时候就坐在这里,抬脸就看见了树上的那块疤。当时穿了长裤,完全是下意识的,凌元元把裤腿撸到了膝盖上边,把小腿大腿抿到一起,手指往下一按,恰好被张大飙看见了。

张大飙要求看看真的。凌元元扭捏了一下,就把裤子拉了下来。张大飙弯着身子匍匐下去,脸几乎贴到了凌元元的大腿内侧,他一下子就对那里着了迷。

凌元元说:“你真流氓,瞅人家那么大半天。”

张大飙说:“我将来要娶你当老婆,天天瞅你。”

后来张大飙当了兵,凌元元考了学,两人都把这茬儿忘了。再见面,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在城里的住处离得不远,中间只隔着一个中心广场。上下班走一条路,可他们在路上很少撞见。

凌元元说:“你真不记得喊广播的事了?”

张大飙说:“咳,我以为你说什么呢。”

凌元元说:“我想知道你记不记得喊完广播以后的事。那个晚上天很黑,天上飞着成群的蝙蝠。我们从这里下了河堤,一直朝前走,发现河套里有座‘飞机场’……”

凌元元一点一点地说,边说边注意张大飙的表情。张大飙仰脸看天,天上有块云彩像只狗。张大飙孩子一样热烈地说:“快看!快看!”

那只“狗”像在水里一样游走了。

凌元元叹了口气。

一个背着孩子的妇女朝这边走来,她的孩子在她的背上睡着了。张大飙和凌元元都不认识是谁家的媳妇,只注意到那孩子新剃了头,顶上却是一条冲天辫儿。

凌元元说:“前边怎么停下了,送葬还有歇脚的道理?”

凌元元是对张大飙说的。媳妇却停了脚步,回过身来说:“邪性,杠折了。帽顶老爷子就是不一般,死了也得折腾一下那些人。”

凌元元想往前走,她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为帽叔做点什么,却被张大飙拦住了。张大飙说:“你去也没用,我们不如在这里说说话。帽叔是有点邪性,他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新郎官——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凌元元说:“他想这么做。”

张大飙说:“你是怎么回事?”

凌元元问什么怎么回事,张大飙说:“你昨天来的,今天帽叔死了,就像你们俩约好的。大家都在议论那个包,里面装了什么?”

凌元元的半条手臂立时有些凉,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摸了摸。凌元元望着眼前一棵一棵的柴榆树,许多年过去了,它们似乎还那样。凌元元有些犹疑地说:“一早我去看帽叔,帽叔交代我做这件事,我没问里面装了什么。”

张大飙问:“帽叔是怎么交代的?”

凌元元说:“也没怎么交代。他就说把这个东西放到棺材里。”

张大飙:“没说别的?”

凌元元简单地说:“没说。”

“不过,”凌元元又说,“帽叔早就说过,他会死在榆钱开花的季节。”

张大飙有些不耐烦,说:“又来了。鬼都不会相信他的话。”

凌元元说:“你不信?”

张大飙说:“不信。”

凌元元说:“我信。”

整个大堤上的榆钱都在招招摇摇。

凌元元又说:“我猜,帽叔是想把榆钱当纸钱——他知道不会有人给料理身后事,他说过榆钱就是纸钱,外边是圆的,里边是方的。死在这个季节是天葬——是老天在厚葬一个人。帽叔还问我,罕村这么大,有谁死在这个季节吗?帽叔说,没有!”

张大飙看了凌元元一眼,说:“不是你神经就是他神经,我都起冷痱子了。这响晴薄日的,你可别装神弄鬼。我知道你对帽叔好,你可怜他。我就不明白了,罕村值得可怜的人多了,你可怜得过来吗?”

凌元元说:“帽叔与别人不一样。”

张大飙脸上露出嘲讽的笑。他什么时候镶了一颗牙,牙套还戴着。他笑的时候嘴角一牵,牙套就露在了外面。张大飙说:“榆钱就是榆钱,哪有什么外圆内方。中国人想钱都想疯了。”

凌元元说:“我总觉得帽叔不是简单人。”

张大飙说:“一个老光棍,识得几个字,会说几句有关阴阳八卦的话,还有什么?”

凌元元说:“许多人在这个份上活着就像死了。帽叔却死了就像活着。”

张大飙说:“危言耸听。”

凌元元说:“你不懂。”

张大飙挑衅:“你都懂什么?”

一股风吹了过来,带来了河水的湿腥气。凌元元在风中抿了抿头发,看也不看张大飙。凌元元说:“大飙哥,你把什么都忘了。”

凌元元说:“都忘了。”

这时候吴喜莲走了过来,吴喜莲头和肩膀都歪着走路,仿佛她嫌自己高,有意把身子错开半截。她的大脚板子踏在地上“噔噔”响,她可不像七十几的人。凌元元问她怎么先回来了。吴喜莲说,该做饭了。家里的老头就怕饭晚,晚了跟她凿饥荒。凌元元听懂了“凿饥荒”就是跟她过不去的意思,也知道吴喜莲打年轻的时候就遭受家庭暴力。凌元元问:“姑爷爷他还好吧?”吴喜莲是当庄的娘家,所以对她的称呼都是做姑娘时延续下来的,她辈儿大。吴喜莲说:“庄稼人有啥好不好的,对付活着。对了,你是城里人,见识多,知道帽顶老爷子置办这套装裹要多少钱?”

凌元元摇头说:“不知道。”

她又用下巴问张大飙,张大飙用手捂着点火,假装没看见。

吴喜莲叹了口气,说:“我预备下的衣服都是小布子的(注:棉的,但不是好棉布。薄,布幅短,他们舍不得花钱买好面料),要是能穿那样一身衣服上路,也不枉死一回。你说是不是?”

凌元元说:“帽叔也不愿意死,他是没办法。”

吴喜莲说:“他咋没办法,他有的是办法。”

凌元元问有什么办法。吴喜莲说他会念咒。有一次,吴喜莲偏头痛,就是帽叔念咒给念好的。那些符咒画在白纸上,帽叔念完,拿到十字路口烧了。你说灵不灵,帽叔烧完我的偏头疼就好了。凌元元刚要问符咒的事儿,张大飙不耐烦,截断了话头。

张大飙问死人入葬了没有。吴喜莲说:“他们吵架呢,秦满天和门楼吵起来了,还差点动了手。”

凌元元又想问,却被张大飙拉着往前走。张大飙说:“听她说话我自己都觉得舌头厚一寸。咱们过去看看,埋个死人咋还这么不太平。”

两个人往前走,却被吴喜莲叫住了。吴喜莲瞅瞅这个看看那个,忽然说:“你离婚了,他也离婚了,你们俩又年貌相当,咋不结婚呢?”

这话来得突兀,凌元元一点准备也没有,让吴喜莲说得脸都热了。张大飙却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说:“不用你操心。”

吴喜莲说:“你们俩也般配。”

凌元元回头问:“我们般配么?”

天上一大群鸟飞了过来,说喜鹊不像喜鹊,说鸽子不像鸽子,个个都是红嘴巴。鸟群“嘎嘎”叫着停在了一片榆树上,动静很大地啄食榆钱。张大飙问这是什么鸟,凌元元没好气地说,反正不是好鸟。

秦帽顶已经入土了。

在这之前发生了许多事,让执事门楼很不耐烦。几个人把棺材抬到墓地,秦满天就抱怨墓子打小了,也浅。说又不是骨灰盒,咋能把坑挖这么浅呢?

谁都得承认墓子是小,也浅。这里是河滩地,骨碌骨碌到处是石头蛋子,一锨挖下去,咔嚓咔嚓乱响。这些年都是埋骨灰,挖个两三尺深就行了。人们今天打墓子,也基本是照骨灰盒的标准。这个时候小也就小了,浅也就浅了,谁再说什么,也就落个闲说话。

问题是秦满天指挥大胖二胖凌方方把棺材放到了坑外的暄土上。门楼看出端倪就喊:“直接放坑里,直接放坑里!”凌方方是想那样做,可秦满天提前把棺材从肩上卸下来,在墓坑外边松了手。太阳已经正午了,村委们早该散会了。村委们散会直接去二妹子酒家,在那里吃大饼卷猪头脸子。大饼是杏核油烙的,想多少层就有多少层。猪头脸子肥而不腻,顶风能香出三里地。早上村主任交代说,门楼把这边的事结了就直接上二妹子。门楼应了。主任又说,你得看着把老爷子直接放坑里,并妥善做好群众工作。我们今天埋老爷子,不代表明天可以埋别人。如果谁要乱咬,就让他出丧葬费,把火葬场的火化车叫来。烧一个人七八百,骨灰盒一两千,最少让他损失几千。

门楼本来想好歹赶过去,吃上一口,然后就回家侍候母猪。门楼媳妇有点“两半粘儿”,干力气活行,干巧妙活不行。两件事都很紧急,因为门楼知道,自己只能去赶饭,村委们不会等自己。所以秦帽顶的棺材如果直接放进坑里,他转身就可以走了。

正午的太阳把所有人的脑门儿都晒出油来了,也晒出了火气。棺材一落地,门楼就疯了似的嚷:“没告诉你直接放坑里吗?都长耳朵没有!都长耳朵没有!”一遍不行,又嚷了一遍。秦满天没有理他,而是从别人手里拿过一把木锨,下到了墓坑里。门楼脸都绿了,往墓坑里踹了一下土,有个土坷垃正好崩到了秦满天的身上。秦满天骂了一句“王八蛋”,高举起铁锨拍了过去。“啪”的一声,铁锨拍到了门楼的脚印上,把脚印拍没了。秦满天不解气,又追着拍了一下。门楼跳着脚骂:“秦满天,老叫驴,你不得好死!”

秦满天却没再理他,收回木锨开始清理墓道。第一掀下去,秦满天就觉出了锨底下有点异常,咔哧咔哧的声音。跺跺脚,也呼扇呼扇的。用木锨柄往地下钉钉,竟戳出了个洞。秦满天不敢动了,小心地把脚移到了边上土厚的地方。抬脸看了看周围,好些人都小燕儿似的围了过来,看他戳出来的那个洞。凌方方经常看电视,显得比别人有见识,他招呼门楼说:“你过来看看,别是挖到古墓了吧?要是真挖到古墓,得向政府报告呢。”门楼不好意思地走了过来,正碰上秦满天挖上来一锨土,土里有木头渣子。门楼用脚扒拉开看了看,木头渣子上似乎有红油漆。门楼说:“鸡巴古墓,净胡扯。”秦满天也上来了,也用脚扒拉着看了看,秦满天说:“另打个墓子吧,这里埋着人呢。”

门楼说:“不行。”

凌方方说:“土坷垃里都有先人的骨血。”

凌方方这是在为门楼说话。他的意思是,到处都有先人的骨血,所以没有必要另打墓子。

可没有人理他。

秦满天看了看周围,前方是那条周河,河的对岸是个胳膊肘弯儿,这个墓子的头正好对着那个弯儿。不会有谁刻意这么做,都是碰巧的事。

秦满天对门楼说:“你遇到麻烦了。”

门楼的脊梁有些凉,可他不明白秦满天为啥这样说。

秦满天说:“你最好回家问问门把手,问他秦帽顶是不是应该埋在这儿。”

门楼这回自以为听明白了,他朝周围的人招了招,说:“都搁把手,抬!快把他好歹埋了,别耽搁回家吃饭!”并摆出没有你秦满天我也能行的架势,以身作则,站到了棺材头的位置。

秦满天拍拍屁股走了。既然门楼当家,那就让他当好了。身后“咣当”一声,棺材落进墓道里了。几把铁锨同时往坑里填土。二胖调侃说:“老爷子,安息吧。”

大胖对凌方方说:“你姐把啥东西扔棺材里了,不会是一块金砖吧。”

凌方方说:“真要是金砖,我现在就跳下去把它拿上来。”

门楼忽地冒出了一身虚汗。胸口那儿又隐隐有了烧灼的感觉。他蹲下身去攥住了一把土,土是湿的,凉的。土里有一只盖盖虫,被门楼一碰,就团成了豆粒儿大小的蛋蛋。

门楼把虫子捏死了。

门楼站起身,朝大路走去。二妹子酒家开在路边上,离这里并不很远。门楼已经闻到猪头脸子的香味了。门楼走出两步又停下了,回头吩咐说:“土少从别处挖,坟攒大点。”

凌方方应:“你放心吧。”

秦满天拐上河堤的时候碰上了张大飙和凌元元,秦满天从几步远的地方就停住了,瞅两人。等人走近,秦满天问:“你们还记得门雪天吗?”

张大飙和凌元元都怔住了,问:“怎么了,怎么想起她来了?”

秦满天往远处指了指:“见天光了。”怕两人不懂,又说:“合墓了。”

其实两人仍然不是很懂,可门雪天的名字具有某种震魂摄魄的作用。他们都寒战了一下,起了冷痱子。凌元元的脸一时间有些灰,张大飙说:“我都把她忘了。”

凌元元灰着脸说:“忘了。”

门雪天是大年三十晚上出的事。按当时流行的说法,也许应该叫“牺牲”。学校把情况上报到了公社,公社又上报到了县里。不知是什么原因,情况到了县里就没有下文了。家里、学校、同学、老师都很着急。可你着急也没有办法,县里在远处,县里没有了下文,那就是没有了下文。

学校大约等了半年的时间。以为会有英雄称号之类的命名下来,等来等去没个结果,门雪天的课桌才被搬走了,她的一些课本、作业本之类的东西被老师私自烧了。

进了腊月以后,门雪天率领她的游击队一直在监视地主秦汉白。秦汉白不白,是个又黑又瘦的大烟鬼。他高高的个子,长狭脸,眼窝深陷,见了神仙也不笑一笑。他年轻的时候抽大烟,抽得牙齿和脸皮都是焦黄焦黄的。门雪天率领游击队喊广播的时候发现河滩上的一大块土地平平展展,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平的。门雪天广播也不喊了,领着几个人下到河滩上研究。除了门雪天,有发言权的只有张大飙,可张大飙缺乏想象力,想痛了脑袋也不知道这一大片土地是怎么弄平的。

村里有一个叫多多的人是花痴,经常深更半夜去趴哥哥的窗户,看哥嫂睡觉。哥哥为了惩罚他,就让他夜里拉着鸡蛋头去轧地。哥哥说,我不叫你不许你回来,否则我打断你的腿。多多轧了一宿地,哥哥睡了一宿觉。哥哥睡醒了天也亮了,到河滩里去喊多多,发现多多把地轧成了打麦场。

只是这一切门雪天不知道。罕村谁也不会想到。鸡蛋头轧地都是一垄一垄的,他们见过。这样一片一片的,他们没见过。门雪天的腰上乌冬立夏扎着皮带,她喜欢用一只手掐腰,越发像一个女游击队队长了。

门雪天掐着腰对她的队员说:“绝对有敌情!你们信不信,这里肯定来过飞机!”

这是一个让人心头一震的消息。他们都很相信门雪天,相信门雪天的判断和推理。门雪天是这样解释的:肯定是敌机,不是从美国,就是从台湾过来的,刺探情报。说不定与美国总统大鼻子有关。大鼻子来了又走了,却把间谍留下了。之所以把飞机停在这里,是罕村有人里通外国。那个人,会有发报机、枪、手榴弹或者变天账之类。总之,罕村实实在在地有特务。

这个特务除了地主秦汉白不会是别的人。门雪天在这片“飞机场”给她的游击队员开会,传达从大人嘴里听来的边角下料。秦汉白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秦尚书,二儿子秦帽顶。秦尚书十五岁那年拿着瓶子去香油坊打香油,回来把一瓶子油摔了。秦尚书害怕回家挨打,就从“二”上投了军。像他们吃得起香油的人,投军也只能投国民党,也只能跟着老蒋去台湾。台湾与美国又穿一条裤子,所以那个飞机无论是台湾还是美国的,都会与秦汉白有关系。

那个晚上,门雪天的推理给乌蒙蒙的夜色添了寒意。河水已经结冰了,但冰的下面有活的河水在游走。远处的冰面上有人在扎王八,是一个叫郑三和的人,上工的路上一路走一路撒尿,不管身前身后是否有女人。郑三和会同时凿几个冰眼,这里扎几下那里扎几下,总会有路过冰眼的王八被他扎个透心凉,他们家里总飘着王八肉香。夜色越来越浓的时候,门雪天率领她的“游击队员”们远离了那片“飞机场”,出于安全考虑,把“会场”转移到了河坡上。门雪天的屁股底下是一座坟,这里既能监视“飞机场”,又能俯瞰她的众队员。她看到凌元元和田小丽即使被冻红了鼻子也摩拳擦掌神采飞扬。冻红了鼻子是门雪天想出来的,她当然看不到。她乜斜着眼睛,眼风里满是傲慢和不屑。门楼却是一副吓坏了的模样,青白的小脸上鼻涕都快过河了。张大飙却有着副队长的威武,他果断地把手一挥,说我们活捉秦汉白!坚决把狗特务挖出来!门雪天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夜色让她的小脸模糊了,凝重了,更像一个游击队队长了。她忧伤地说,那样会打草惊蛇的。我们应该让他们做诱饵,钓出他们背后的大鱼!他们很快制定了行动方案,广播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今天假装串门去探虚实,从明天开始,五个人分成两组监视秦汉白的前门后门,要过春节了,特务会活动得很猖獗。

那年村里刚装了电灯,但秦汉白家还点煤油灯。煤油灯是墨水瓶做的,放在炕桌的一角。那点灯火就像黄豆粒那么大。炕桌放在炕的正中央,一团微弱的光晕在屋子中央飘浮着,四下里都是黑的。

凌元元把守前门,张大飙和门楼把守后门。门雪天带着田小丽猫一样轻巧地闪了进去。她俩的出现把仰躺在被卷上的秦汉白吓了一跳。秦汉白跷在空中的二郎腿放了下来,身子随之也挺了起来。秦汉白赶忙趿拉鞋子下地,指着炕沿说:“革命小将,你们坐。”

门雪天不动声色地靠在了炕沿上,田小丽紧挨着她。

门雪天的眼睛一寸一寸地把房间梳理了一遍。炕上两只铺盖卷,炕头一只炕脚一只。地下一只小木柜,上着锁。门后有一只缸,一人高。缸上有只瓮,盖着盖儿。因为灯火黯淡,屋子显得鬼蜮和神秘。门雪天很快发现了问题:“二收(叔)哪去了?”门雪天纯粹是为了麻痹敌人才套近乎,她称呼“二收”的时候,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音。

秦汉白说:“他出去了。”

把守前门的凌元元忽然尖叫一声:“茅房有人!”

门雪天、田小丽和把守后门的张大飙和门楼都跑了过来,凌元元靠在土坯墙上捂着脸,她被茅房里咕容咕容出来的人吓着了。

秦帽顶在夜色之中系完裤子就不知所措了。他正当壮年,却经常显得不知所措。他眼神不太好,不像秦汉白称呼这些孩子“革命小将”,他伸着脖子问:“你们是谁?干啥的?”

门雪天从屋里奔了出来,无所畏惧地站在了离秦帽顶很近的地方,厉声说:“你刚才在干啥?”

秦帽顶说:“拉屎。”

凌元元陡然有了精神。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气她也大步走过来,说:“他撒谎!我刚才听见茅房里有滴答滴答的声音!”

门雪天冷峻地问:“真的?”

凌元元大声说:“真的!”

门雪天让张大飙去屋里端灯,她要检查茅房。张大飙“蹬蹬蹬”跑进屋去,可在半路上灯就灭了。门雪天喊:“洋火!”秦汉白磨蹭半天才把“洋火”拿来。门雪天“嚓”地划着火柴,让凌元元进去。凌元元恐惧地朝后退,张大飙借着那点火光进去了。

门雪天也进去了。这期间曾有过短暂的黑暗,因为火柴烧手了。再擦亮时他们闻到了茅房里腥臭的味道。他们小心地用火光照亮了茅房的四个角落,然后又去照屎坑,除了一摊新鲜的大便和刮屁股用的劈成两半的耩秆,什么都没有发现。

凌元元挨了门雪天一顿臭骂。门雪天要给她处分,让她离开游击队。凌元元说了许多好话,掉了许多眼泪,还把家里蒸的菜娘娘偷出来送给门雪天,还让张大飙给她说情,好歹才留了下来。

考虑到已经打草惊蛇,他们休整了几天,然后撤到十几米远的老井旁边进行埋伏。这主意也是门雪天出的,她是个人精,总有出不完的主意。这也是凌元元又害怕又佩服她的地方。老井旁边有三棵树,一棵榆树,一棵柳树,一棵臭椿。一棵小树,两棵大树。小树其实也不小了,也有几十年了。老井是砖砌的井壁,周围盖着青石板。井沿呈坡型,免得下雨时脏水流进井里,半个村庄的人都吃这口井里的水,井水很甜。

大年三十,许多户人家下午两三点钟才吃中午饭,因为忆苦思甜,过年不许吃肉。村民只得折中一下,把年推到了后半晌。晚饭吃过饺子,一盏一盏的红灯笼飘了出来,在街道上像长了腿一样自己行走。灯笼都是纸糊的,里面栽根蜡烛。风一吹,火苗便在里面腾挪。村庄寂静下来,游击队员们上岗了。门雪天断定这天夜里会有事情发生,她让每个人准备了棍棒,张大飙带了用木头做的盒子枪。

井沿上一到冬天就会结冰,但都是零星的冰。打水时人们尽量加以小心,把太满的水桶里的水倒进井里,但总会有多余的水洒出来。井沿周围总是亮晶晶的。久了,就成了厚厚的冰坨。柳树与椿树之间有块凹槽,零星冻起的冰足有一尺厚。那些冰与井沿形成了一道大冰凌。在星光底下,像棉絮一样。几个孩子埋伏在柳树和椿树的后边,因为冷,他们不时起来踱踱脚。

田小丽问:“我们今天埋伏到几点?”

她的脚上有了冻疮,又痒又疼。田小丽不时把脚立起来在地上蹭。

门雪天说:“做好战斗准备。”

门楼说:“今天夜里飞机指定会来。”

凌元元说:“那我们还不如埋伏在飞机场。”

门雪天鄙夷地说:“你有枪吗?飞机如果飞起来,你追得上吗?”

张大飙在那个晚上有点心事重重。他养的一条狗趴在地上起不来了。狗得了感冒,像门楼一样咳嗽。张大飙跟门雪天请假,门雪天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张大飙埋伏的时候就有点心不在焉,他总在想他家的那只狗,如若再不好,就得杀了吃肉了。张大飙有点舍不得,可也有点想念狗皮褥子。冬天太冷了,身底下太凉了。有张狗皮褥子铺着,冬天就不一样了。他最先发现了秦汉白家的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人影鬼鬼祟祟地朝这边张望,忽闪就不见了。

张大飙小声问门雪天看见人影没有,门雪天说没看见。凌元元说她看见了,就在门口那个位置,一个黑衣人,像鬼魂一样。门雪天抱怨凌元元不提醒她,凌元元说:“你又不是没长眼睛!”

门雪天上来就撕掳凌元元。门雪天撕掳的位置,是凌元元的胸。凌元元的胸上刚长了两个小疙瘩,虽然穿了厚厚的棉衣,还是觉得被门雪天抓痛了。

凌元元的那个小疙瘩,连自己都还没摸过。被门雪天抓痛的感觉,让她生出了羞耻心。那种感觉被张大飙看下体时没有过,扎榆钱被门雪天踹屁股时也没有过。她在心底狠狠诅咒了门雪天:“咋不掉井里淹死!”刚才她是说溜嘴了,如果不说溜嘴,她不敢那样与门雪天讲话。

门雪天骂了一句凌元元的妈,离开了凌元元这里。她脚步很重地踏到了冰上,踉跄了一下,脚底下突然向前一滑,一只脚就在井面上悬空了。门雪天短暂地发出了一声叫,整个身体便冲撞到了对面的井壁上,井下随之“轰”地发出了一声巨响,就像天塌地陷了一样。

凌元元和张大飙几个都吓呆了,他们一个一个“啊啊啊”地叫,连哭都不会了。危急时刻还是凌元元机灵,她啪啪啪地跑去拍秦帽顶家的门,大声嚷:“有人掉井里了!有人掉井里了!”里面却半天没有动静,原来窗子上还有灯火,听见凌元元的喊声,秦汉白把灯吹灭了。

他对秦帽顶说:“这几个小鬼都是馊主意,得防着点。”

全村的人几乎都参与了打捞工作,动手的,动嘴的。队里的几挂马灯都加足了油,悬挂在了柳树和椿树上。有人用井绳系在腰上,自告奋勇到井下去捞人。被辘轳摇上来时,人冻成了冰棍,却连门雪天的影子也没见着。秦汉白秦帽顶父子始终没有动静。他们的窗一直是黑的。门雪天的父亲门把手站在秦家门口破口大骂,说阶级敌人没安好心,阴谋迫害他女儿。秦帽顶和他父亲躺在被窝里,还是没有动静。

秦帽顶说:“看来是真出事了。”

秦汉白说:“我们管不了。”

凌元元一直在秦家矮墙的暗影里蹲着,看着忙忙乱乱的大人们。张大飙、田小丽和门楼早不知去向。凌元元却不愿意走,她关心事情的结局。她特别不希望门雪天像太阳一样从井里冉冉升起来,还像过去一样,做她的游击队长。

凌元元不愿意,一点都不愿意。

初一一大早,凌元元鬼使神差地去看那眼老井。凌乱的场景留在了昨天夜里,眼下这里空无一人。她有点不相信门雪天就这样走了。短暂的惊吓过去了,凌元元从心底长出了一口气。她觉得老井真是神奇,神奇地让她隐隐有些兴奋。她走到了井边,突然发现那棵榆树上吊着一个人,身上差不多全裸着,只有裆上包着一块布。头歪着,眼睛睁着,舌头伸出来足有半尺长。

是秦汉白。

凌元元“哇哇”叫着往家里跑,她说门雪天变成了鬼,是秦汉白的模样。

门楼赶到二妹子酒家,村委们已经吃完走了。人家把账结了,门楼就没有权利在这里吃饭了,除非他自己花钱。门楼好说歹说,二妹子给他拿了一张饼,让他就着桌上的剩汤剩菜吃一口。猪头脸子只剩下了一块肥肉皮,肉皮上还长着白毛毛。门楼把肉皮用大饼一裹,也吃得嘴角流油。二妹子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脸上搽得有红四白。生意好,人就显得从容淡定。她坐在油腻腻的小圆凳上,打听秦帽顶的事。秦帽顶的装老衣服,凌元元丢进棺材里的那个黄绢包,消息就像长了腿,一上午的时间就在村庄里传遍了。二妹子整个上午有许多活儿要干,她没有工夫去现场。村里经常死人,死人不是稀罕事,可像秦帽顶这样有嚼头的,不多。

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要一提秦帽顶,门楼的心里就忽悠,就像一个秋千,荡到天上去下不来。就像装得满满的一只口袋,被小偷掏空了。或者像本来饱满的一只胃,忽然被倒了个干干净净。总之门楼很难受。他后悔了。秦帽顶没钱。即使那真的就是个钱包,也不会有多少钱。当时门楼想不到这些。如果想到了,他就不会把钱包掖进袖筒里。门楼现在只想快快找一个没人的地方,看看钱包里装的到底是什么,然后把它扔掉。饼很大,那些层儿像纸一样薄。开始门楼觉得一张根本不够吃,可刚吃一半,门楼就咽不下去了。

门楼急急回了家,媳妇两半粘儿已经在门口等他了。两半粘儿的头上冒着热气,头发被汗水一缕一缕地贴在脸颊上。看上去整个人都要蒸腾了。刚扫着门楼的影儿,两半粘儿就开台骂:“该死的,嘎奔儿,你还回来干啥,跟了秦帽顶去,我不怕当寡妇!”门楼却只关心猪:“下了没?下了没?”两半粘儿都要哭出声来了:“下你妈个莺莺,你不回来猪不下啊!”门楼撞过两半粘儿,扑过去看猪圈。一只猪已经下了,圈里血呼啦,像是杀人现场,数数小猪,六个。跳进圈里数,还是六个。门楼当时就有些蒙,不对啊,母猪的肚子像大破车,沉得在地上拖。预计顶少也下十六个,怎么能下六个呢?门楼骂他媳妇:“两半粘儿的玩意儿,小猪都让你弄死了!”两半粘儿说:“都让你妈弄死了!”门楼把母猪拍起来,数肿胀的乳头,发现只有六个有奶,再看六只小猪,个个像虎犊子。

门楼这才明白刚才两半粘儿的那句话。不是门楼不回来母猪不下猪,而是门楼如果在家母猪会多下几个猪。母猪不识数,它看见门楼一高兴兴许多下几个。

两半粘儿是这个意思。

另一只猪刨够了土,转够了磨磨也见红了。门楼顾不得生气,把外罩脱了扔给媳妇,就跳进了另一个猪圈里。拍着母猪倚墙躺下,把肚子给它摆弄舒服,就不停地给它挠痒痒。母猪不坐月子享受不到这种待遇,舒服得直哼哼。头胎下来了,是个死的。二胎下来了,还是个死的。门楼“忽”地冒出了全身的汗,也顾不得挠痒痒了,一只手揪起猪尾巴,另一只手往猪的子宫里探,又拽出来一只死的。门楼的汗水越流越多,眼睛沙得生疼。他用袖子这边抹一把,那边抹一把,脸上也有了血道道。门楼急得都要哭了,“扑叽”一声,母猪终于下了一个活的。

母猪一共下了七个活的,五个死的。拢共十二个。这是一个瘦弱的母猪,门楼预计它能下十个就已经不错了。如果十二个都活着,门楼可以趁热火给另一个母猪拿过去三四个,让它领养。母猪不认识自己的孩子,可母猪热爱所有的孩子。即使只活了七个,这一只母猪还是比另一只母猪有出息。那只母猪能吃,把自己长成了驴,却孕育了如此少的孩子,真不知道羞耻!门楼深刻地感觉到亏了,狠狠骂了句母猪的娘。他平时对另一只母猪的疼爱远胜于这一个,可另一只母猪却如此辜负他,门楼很伤心。

门楼打扫完战场,都要虚脱了。他在压水机旁洗完了手,坐在台阶上点了支烟,是软中华。看见烟的牌子,门楼的心里立刻舒展了。张大飙在县电力局工作,只是普通干部。可却能抽软中华,可见也是腐败来的。他腐败自己也能跟着腐败,门楼很高兴。门楼打开烟盒数了数,还有八支。八支就是一只猪仔的钱。也许不值那么多,可门楼愿意把它看成一只猪仔。门楼把烟从嘴里拿下来看了看,门楼有点不舍得。不是舍不得抽支烟,而是舍不得抽一只猪仔。

他这才想起半天没看见媳妇两半粘儿了。他喊:“秀英,秀英!”哪里有人答腔。媳妇是个鞋底光儿,爱串所有人家的门子。门楼为此没少跟她干仗。她因为串门子把锅烧糊了,把壶烧漏了,灶里的火烧到外边把门帘子舔着了,差点烧了个倾家荡产。门楼骂了一句媳妇,就起身去看猪了。虽然下得少了些,也总算添丁进口了。门楼喜欢猪,他什么时候看见猪,脸上就是开着花的。

门楼的那件外衣,就在一辆拱车子上搭着。看见外衣,门楼的脸就哆嗦了一下。大半天没有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有些心慌气短,就像被死鬼附体了一样。他拎起外衣领子,摸兜儿。才发现兜儿是瘪的,里面什么都没有。门楼反复摸反复摸,仍然什么也没有。门楼狠狠吐了口痰,把在心中憋了半天的那些不吉利全部吐了出去。

“奶奶个熊,啥时候丢的呢!”门楼自言自语。

天空飞着一只大鸟,门楼感觉到有一片阴影朝他袭来。门楼跳起来躲开了。

两半粘儿有点鬼祟地去了张大飙的家。张大飙只一个人在家,父亲去找人下棋了,母亲领着孩子出去了。张大飙的女儿是第二个妻子生的,一周岁时,她妈嫁给别人了。张大飙离了两次婚。可他不是不幸的人。两次离婚都是因为张大飙在外面有女人。张大飙在外面有女人其实有分寸,在酒吧玩玩,或与朋友郊游时带在身边,像古时候的诗人一样。无论想法多么浪漫美好,到女人那里却行不通。张大飙曾跪下求第一个妻子留下来,不跪还好,一跪反而长了别人的气焰。第一个妻子带着孩子和所有的金银细软一去不复返,连张饭票都没留下,让张大飙一下子寒了心。第二个妻子就是张大飙在酒吧认识的,心性单纯,刚毕业不久,脸孔娇嫩得像刚下树的桃子。她也反对张大飙泡吧,动辄以离婚相威胁。有了第一次离婚的经历,张大飙把女人看淡了。女人拟好了协议书,张大飙看也没看就签了字。女人是衣服,该换的时候就得换。张大飙是这样想的。

两半粘儿也是衣服,而且是件破衣服。张大飙随着两半粘儿走进菜园想的就是这句话。两半粘儿的肥裤腿上溅满了猪食嘎巴,两只大肥脚,趿拉着踩偏了的猪皮鞋,鞋面也脏得看不出颜色了。这样一个人,张大飙想不出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找自己,在屋里说不行,还要到菜园里来。两半粘儿径直走向房后身的那棵树,也是棵榆树,枝条上挤满了榆钱,像一串一串的小眼睛。那些小眼睛看着两半粘儿煞有介事地从衣兜里摸出来个包,被两半粘儿背到了身后,两半粘儿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大飙,严肃地说:“大飙哥,这一庄人我就瞧得起你,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

差点把张大飙逗笑了。

张大飙调侃地问她为什么瞧得起自己。两半粘儿说:“媳妇你说一个扔一个,别人谁敢啊。庄上的人都怕找不着媳妇,得了媳妇就像绿豆蝇看孩子,明知道是蛆还得抱着。”

张大飙“扑哧”一声笑了。

女儿拉着奶奶的手回来了,她们在大堤上就看见了张大飙,女儿喊着“爸爸”也想到菜园里来。两半粘儿轰鸡一样地往远处轰她们:“别进来,别进来。我和大飙哥说正经事呢!”

奶奶拉着孩子走了。

两半粘儿说:“大飙哥我有事求你。”张大飙问什么事,两半粘儿这才现出那个包,说从门楼的衣兜里翻到的,里面有花花绿绿的票子,还有信。他这是欺负我不识字!两半粘儿忿忿地说:“他把中国钱换成了外国钱,以为我不认得!他还给婊子儿写信,真是气死我了!”

村里杂七杂八的事,张大飙知道一点。罕村离镇上近,经常有男人成群搭伙地去镇上找小姐。他们都是挣“活钱儿”的人,村干部,小老板,做边缘生意的。可门楼不至于。如果门楼肯干那种事,只有一种可能,小姐像杜十娘一样,倒找他钱。

门楼三块豆腐高,又不是李甲。

张大飙接过那个巴掌大的包,张开看了看,脸上立刻有了掩饰不住的吃惊。他抽出来一张纸币,对着天空照了照,是10美元。又抽出来一张,还是10美元。张大飙把所有的纸币都抽了出来,数了数,十张10美元。这些10美元是连号的,成产于1988年。张大飙立刻觉得身上冷森森的,像大白天撞见了鬼。张大飙问:“哪来的这么多美元?”

两半粘儿立刻兴奋了,她是知道美元的人。得意地说:“门楼兜里的。”

张大飙展开了那封信,是圆珠笔写的。不好使的那种圆珠笔,有时下水有时不下水。纸则是沉积多年的白报纸,已经发黄了。字写得很吃力,像人一样是种病入膏肓的感觉。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像蝌蚪一样会游动,张大飙使劲捕捉,看得头昏脑涨。

“是秦帽顶写给门楼的。”张大飙把纸币和信匆忙放了回去,催促两半粘儿快走。两半粘儿问:“死鬼给我家门楼写啥信?”张大飙说:“你不懂。”

又说:“我也不懂。”

晚饭是两米粥,炒西瓜蛋子。凌方方包了二亩地种西瓜,正是梳果的时候。凌方方与妈住同一个院子,却烧两把火。两口子都跟妈生分,走碰头都不说一句话。凌元元每次回家来,都给侄儿侄女带东西,吃的穿的用的。弟弟和弟媳并不领情,也不爱搭理凌元元。

下午吴喜莲来串门子,大着舌头来说秦帽顶,说秦冒顶的装老衣服,说秦帽顶压在了门雪天的身上。“谁家碰上这事都不吉利,这回门家该倒大霉了。”她絮絮叨叨说着这些,脸上都没有跟进的表情。她只是当话题说,心下并没有评判。她还问凌元元知不知道门雪天,凌元元寒噤了一下才说:不知道。吴喜莲从后窗指着凌家院墙外面的两棵树说,原来那里有口井,是甜水井。有一年三十晚上门家的丫头掉下去了。门把手那时当队长,愣说他家丫头是“牺牲”,好用队里的红松板子做棺材。还用大红油漆漆红了,把棺材做成了红轿子。八个人抬个丫头都费劲,你说他是使了队里多少木头啊!他还让全队的人都去给个小丫头行大礼,大概只有秦帽顶没去。

凌元元知道秦帽顶为啥没去,可她还是问了句。

吴喜莲说:“他爸秦汉白死了。在井边的榆树上吊死了。原来那里有三棵树,后来把榆树砍了,剩两棵。井也填了。”

凌元元“哦”了一声,表示在听。

吴喜莲又说:“这话不提都忘了。那时你还小,大概都不记事儿。”

凌元元心说,是你把我看小了,我咋会不记事。

凌元元其实记得。队里的人老少都去给门雪天送葬,凌元元却带领游击队继续监视秦帽顶。田小丽和门楼一致要求张大飙当队长,张大飙看了看凌元元的眼神儿,没应。

田小丽和门楼双双宣布退出游击队。凌元元看了张大飙一眼,从容地说:“行。”

村里人死了有停三天的习惯,分大三天和小三天。门雪天是前半夜死的,应该停小三天,可她爸愣要停大三天。秦汉白也停大三天,他是和门雪天同一天下的葬。

秦汉白死的时候没穿衣服,停了三天也没穿。秦汉白停的这三天,不像门雪天睡在门板上,他是睡在自己的被窝里,和儿子同一铺炕。这三天秦家的烟囱始终是冷的,秦帽顶一直坐在前门槛子上抽烟。凌元元带着人村里村外来回跑,她是担心秦尚书坐着飞机回来。

门雪天坐大红轿子那天,秦汉白被儿子秦帽顶扛在肩上走了。

秦汉白已经挺得像根棍儿了。他在儿子的肩膀上像根棍儿一样横着,跟着儿子走。那天是正月初三,早上起来天上下着鹅毛大雪。那些大雪密不透风地从天空往下排,被秦汉白在空中横着刮出了一条路。秦帽顶扛着棍儿一样的父亲也有些吃力,上河堤时,秦帽顶打了三次出溜。

秦汉白还是没有穿衣服。他在树上挂着时什么样走时仍是什么样。凌元元和张大飙在堤下的一条小路上跟着他,远远看上去,秦帽顶像扛着只剥了皮的羊。

秦帽顶把秦汉白装在了一孔废窑里,一块一块地往里面码砖头和石头。地面上到处都是他乱糟糟的脚印。凌元元和张大飙潜伏的地方是坎下的一簇灌木丛,离那孔窑大约有二十米。

两个人自以为潜伏得很隐蔽,可秦帽顶人在高处,随便往远处望一眼,什么看不到呢?

秦帽顶朝坎下走了过来,让凌元元和张大飙都有点不好意思。大雪把两个孩子包裹了,头发和眉毛都是白的。看看两个雪小孩,看看天,秦帽顶突然笑了笑。

他说:“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又说:“我知道你们来干什么。”

说完又猫腰去捡砖头瓦块。凌元元后退了几步,大声说:“秦汉白是特务!”

秦帽顶缓缓把腰直了起来,点头说:“你说得对,他是特务。”

说完哈哈大笑。

张大飙拽着凌元元转身就跑,他说他看出来了,秦帽顶要杀人了。

他们跑出老远,停下了。看着秦帽顶继续猫腰捡砖头瓦块。凌元元有些不放心:“他是不是在等什么人?”

张大飙说:“我要是有望远镜就好了。”

就像听到了张大飙的话,秦帽顶忽然朝与他们相反的方向疾步走去。凌元元拽了张大飙一把,本能地去追。田野里秦帽顶像只年老的兔子,速度不快,可却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眼看距离越来越近了,秦帽顶却抱着一块石头回来了。此时凌元元与张大飙已经站在了没有遮掩的地方,他们来不及后退了。他们紧张地站在雪地里,看着愈走愈近的秦帽顶。

秦帽顶怀里的那块石头很大,这使他的腰背弓了起来。他搬得很吃力,整张脸都充了血。在距离凌元元和张大飙十几步远的地方,两人眼睁睁地看着秦帽顶动作很大地松开了手,怀里的那块石头刮着雪声朝下落去,然后便是秦帽顶惨烈的一声叫。

所有的故事到此结束。

吴喜莲无论说什么,话题总要转到秦帽顶的装老衣服上。她中魔了。她问元元妈的装老衣服是啥面料,元元妈颤颤巍巍地去开柜锁,把准备下的上路衣服拿给吴喜莲看。元元妈拿出一件,吴喜莲叫一声。又拿出一件,又叫一声。吴喜莲说:“这么细密的针脚,得缝多长时间哪!”凌元元的妈腿脚不好,上来下去得拄棍儿。凌元元曾给她买了一副拐,她说拄拐寒碜,送给一个出车祸的人。

吴喜莲夸完衣服做工,就说这样的面料十身儿也顶不上秦帽顶的一身。吴喜莲说的话,凌元元和她妈都不爱听,就没人接她的话茬儿。冷了一会儿场,吴喜莲就告辞出来了。她见墙根下的草筐里有十几个西瓜蛋子,都像苹果那么大。吴喜莲挑了两个大的说回家炒着吃,跟炒葫芦一个味儿。凌元元受了启发,却挑了两个稍小些的。葫芦就是越嫩越好吃,凌元元是这么合计的。

饭也吃得不顺畅。自打凌元元离婚,娘俩之间就不怎么有话说。凌元元离婚不但伤了妈,也伤了弟弟和弟媳。原先她是这个家里最受欢迎的人,离了婚,也把“欢迎”两个字离掉了。谁也不关心她为什么离婚,他们也不问。没离婚之前,凌元元是体面的人,他们也跟着体面。离了婚,凌元元不体面,他们也跟着不体面。

一顿饭吃得有滋没味。妈动静很大地喝粥,一口都没吃炒西瓜。凌元元给妈夹了一筷子,妈却躲开了。拐了个弯,凌元元夹到了自己的碗里。吃了口,味道真不错。她把盘子往妈眼前推了推,妈却放下了筷子,声称自己吃饱了。

凌元元停了筷子呆了片刻,收拾了碗筷,就转到秦帽顶的小屋来了。

十一

凌元元出了家门以后朝右拐,然后再朝左拐,就看见那个柴火垛了。许多年前柴火垛底下是口老井,井边有三棵树。后来砍了一棵,就剩两棵了。这个柴火垛上顶着塑料布和石棉瓦,站在那里,是稳如泰山的感觉。柴火垛无疑是秦帽顶的,他虽是一个人,却把日子过得很有章法。柴火烧不了,也没有用处,可他还到处去捡,然后把它们垛在显眼的地方,四周撕得像灯笼一样圆。他曾当一届县里的政协委员,因为大会小会都不去,下届人家就把他免了。村里还想给他救济,让他入五保,统统被秦帽顶谢绝了。过去凌元元回娘家,经常在这里看到秦帽顶。夏天秦帽顶拿一把破折扇,老远就与凌元元打招呼。秦帽顶的酸腐村里人不喜欢,他故意戴着小眼镜,故意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有点像当年凌元元的爸。他还爱给人算命打卦,当然村里人不信。请他算的人都是街上过的小商小贩,或捡破烂儿的。凌元元也是个怪人。她总愿意和秦帽顶一起坐着,有时还给他带吃带喝的。那个时候凌元元有钱,回娘家要车接车送。她对秦帽顶好,别人说她是行善。离婚以后自己都摸不着碗边儿了,再对秦帽顶好,就让人瞅不习惯了。

凌元元坐在秦帽顶院子里的石阶上,看那棵树,看那棵榆树。许多天前秦帽顶指着那棵榆树说,我要死在榆钱开花的时候。那一次凌元元来给秦帽顶送一本书,从城里的新华书店买的,是秦帽顶让她买的一本说文解字的书,有一寸厚。可那本书里的字却很小,秦帽顶凑到眼皮底下也看不清。凌元元很内疚,觉得自己买书时,应把秦帽顶的视力考虑在内——可她恰恰忽视了这一点。凌元元想拿回去把书换掉,秦帽顶却说什么也不肯。他说他年纪大了,买书不为了看,为摸。每天摸一摸书,就证明自己还活着。

那本书三十几块钱。按照凌元元的想法,她不想收秦帽顶的钱。可看着秦帽顶拿钱时的样子,凌元元就知道这钱自己非收不可。秦帽顶从柜子里把钱拿出来,放在了离凌元元最近的炕边上。三张十元的,三张一元的,都是崭新的纸币,像是轧票子机器刚轧出来的。秦帽顶反复看那本书的定价,反复问凌元元:“够不?”他扬着脸说话的神情,像一个第一次去代销店买东西的小孩子。凌元元连连说:“够了够了。”急忙把钱揣了起来。那些纸币太新,边棱甚至有些割手。凌元元记得自己当时想了一下,这么新的纸币,不知他是从哪来的。

城里现在不太有榆树,路旁除了香花槐就是丁香或紫薇,城市的路越来越像花园了。几天前凌元元在山腰上看见一棵榆树长了榆钱屎,凌元元心里一动,提醒自己别忘了。凌元元这次回来得非常及时,她见到了活着的秦帽顶。秦帽顶把一个黄绢包交给了凌元元,他让凌元元随便处置,可凌元元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这个长着一棵榆树的院子,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别人捣毁的。村里的土地越来越值钱了,惦念这个院子的肯定不止一个人。院子没有了,榆树肯定也不会再存留下去,它今年长了这么多榆钱,说不定就是在祭奠它自己。

凌元元和秦帽顶一样,对榆钱有种特殊的感觉。暗淡的天光中,凌元元看见那些榆钱在天空中漫天飞舞,原本,这意味着它们已经成熟,可在凌元元眼里,那却是一枚一枚的黄色纸钱。

张大飙急匆匆地找到凌元元,说你真是急死我了,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怎么又到河堤上来了?凌元元看着张大飙红头涨脸的样子忽然笑了笑,她想起了吴喜莲的话,再早,她想起了他们曾经有过的约定。那两件事都与他们的婚姻有关,当然都作不得数。她不知道张大飙又离婚了,甚至,她都不知道张大飙又结了第二次婚。她在城里过得很封闭,不怎么与外界交往。如果不是因为帽顶叔的葬礼偶然让他们碰上,他们以后这后半生,也许谁都不会遇见谁。

凌元元以为他早回城里了,因为张大飙说过他不住下。张大飙却不解释他为什么又不走了,他只是急惶惶地说:“帽叔给门楼写信了,你知道这回事吗?”

凌元元说不知道。她当真不知道。可她不奇怪。秦帽顶做下什么事情,凌元元都不会奇怪。他本来就是个怪人,想法出奇地多。就像这次的装老衣服,他本来可以寻常些,像别人一样,买那些小布子的。可他把自己装扮成了那个样子,能说他没想法?

有的,有的。凌元元甚至能碰触那些想法,可她不愿意说。不是她不想说,而是没有能说的人。没有适合听的人。谁都以为秦帽顶是个平凡的人,只有凌元元知道,他不平凡。

张大飙拉凌元元下到河边,他拉得很用力,几乎是拖着凌元元踉踉跄跄地走。堤上不时有过往的行人,奇怪地看着他们。夜色从水里漫了上来,很快把什么都覆盖了。可张大飙仍然不放心,拉着凌元元来到了远离河堤的地方。张大飙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两眼放光,话说得哆里哆嗦。“你记得秦尚书吗?你知道台湾的嘉泰集团吗?你记得许多年前秦尚书来村里的事吗?”张大飙的牙齿打颤,凌元元不止一次地看见他咬了舌头或嘴唇。凌元元试图用自己的情绪影响张大飙,她用平和的声音说,都记得。秦尚书是嘉泰集团的总裁,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曾经回来省亲,可秦帽顶说什么也不去见这位兄弟。政府的车就在门外停着,从一早停到大黑,秦帽顶就是不上车。后来还是秦尚书回了趟家。不是秦尚书不愿意回来,是政府的人不愿意让他回来,他们觉得秦帽顶的房子太小了,太简陋,怕盛不下那样大的总裁。秦尚书是那天夜里回来的,已经有九十点钟了。秦帽顶家外边的街上停着一溜车,许多人。秦尚书一个人进去见他的弟弟,可没坐多久,又一个人出来了。

秦帽顶把他轰了出来,让他快走。当着许多人的面,秦帽顶揣着衣袖,弓着腰身,慢吞吞地说:“这里不是你的家,你永远也别再回来。”

传说秦尚书的密码箱里都是钱,给谁一把就够谁活一辈子。

这是多久之前的说法,后来慢慢地,大家都把这件事忘了。

关于秦尚书,凌元元曾和秦帽顶叙谈过。他们两兄弟,彼此是唯一的亲人,几十年没有见过面。是什么原因让秦帽顶如此怠慢自己的兄长呢?很长一段时间,秦帽顶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他不愿意谈自己的哥哥。可就在他去世之前不久的一次见面中,他流露出了自己的想法。那天他让凌元元给他包了一碗饺子,吃了以后,他说他想把这房子给凌元元,他没有别的亲人。凌元元说不要。他又说,还有这房里的所有东西。凌元元依然说不要。凌元元说,我能给你包碗饺子,已经很知足了。秦帽顶似乎明白凌元元的想法,也不再坚持。他戴着瓶子底的眼镜看远处,脸上有了自嘲的神情。他说:“没想到这些年再不搞运动。”

凌元元问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帽顶说:“早知道这些年不搞运动,就不那样对待秦尚书了。”

张大飙在夜幕中继续发抖,说那我再跟你说说帽叔写给门楼的那封信。他叫门楼“贤侄”,说我死以后的事辛苦你了。说死了以后就睡在一个地方,不能动。说帮不了你们什么忙,只能稍微给一点补贴,算一个死了的老人的一点心意。就是这样几句话,你知道这都是什么意思吗?

凌元元想了想,能明白个大概。可她不想说。她反问张大飙是什么意思,可张大飙却更加激动了,几乎要喊起来:“你知道他给门楼补贴的是什么吗?是美元!都是崭新的美元!”

凌元元约略点点头。

张大飙说:“他原来是个花美元的人,他隐藏得多么好!”

张大飙又说:“他比个特务都隐藏得好。你说呢?”

凌元元的心抽搐了一下,她很痛。有些字眼儿,她一生都不想再碰触。她不明白张大飙怎么就那么容易把话说出口,人与人真是一点也不一样。还是那句话,在秦帽顶的身上发生什么事凌元元都不会觉得奇怪。她有些奇怪张大飙,居然那么激动。这些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

张大飙忽然握住了凌元元的手,摩挲着,仿佛那只手会告诉他什么。张大飙有些可怜巴巴了,他问凌元元:“那个放进棺材里的黄绢包里装的到底是啥?”

凌元元摸了摸那条手臂,有些凉。

张大飙的一只拳头狠狠砸在了另一只手的手心里。张大飙说:“这个老东西!”

十二

凌元元还在那家洗车行里干活,抬脸就能看见那棵榆树。榆钱已经变黄了,风稍微一吹,那些成熟的榆钱就像一面一面小车轮一样躺在地上打滚。洗车行临着一条主马路,每天上班下班时间,凌元元情不自禁地就要打量来往穿梭的人流,她希望能看见张大飙。她想知道张大飙现在的样子。张大飙住的那个小区就在洗车行右转弯的地方,不远,而且这里是必经之路。可凌元元一次也没有见过他,城市就是这样。

有一天,凌元元意外地见到了田小丽。如果把时间加到一起,她们有二十年没有见面了。田小丽随军跟丈夫进城,有半年时间了。田小丽和凌元元紧紧拥抱了,是多年没见的好朋友式的拥抱。田小丽最近回了趟家,听了满耳朵新鲜事,都是凌元元不知道的。一是门楼突然病了,是那种不死不活的病,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他家的两半粘儿快要急疯了。田小丽诡秘地问:“知道门楼为什么病吗?”凌元元摇头说不知道。田小丽更加诡秘地说:“是秦帽顶施了魔法,他与门雪天葬在了一个穴子里。他在上,门雪天在下。他这是报仇呢,让门家人永世得不到翻身!”凌元元不想问那句话,可不问出来又不甘心。凌元元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们有什么仇?”田小丽说:“门把手欺负了秦帽顶一辈子,你忘了?”凌元元不置可否,问田小丽还知道不知道村里别的什么事。田小丽叹了口气,说秦帽顶的坟被人盗了,有人从坟里盗走了许多美金。凌元元大骇,问田小丽怎么知道。田小丽脸上又有了鄙夷的神色,说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

没等下班,凌元元就回家了。她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她想到过帽叔的墓可能被人盗,就是没想到这么快。掐指一算,帽叔刚死五天,还没过头七。凌元元为帽叔难过。他掐算准过很多事,但自己的墓被盗一事,他大概一无所知。凌元元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本,上面有张大飙的电话。她反复拨了多次,那个电话始终没人接。凌元元就坐在沙发上等,房间一直没有开灯,凌元元坐在幽暗中,穿着一件白色睡衣,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鬼魅。如果刚开始凌元元就能打通张大飙的电话,她冲口而出的一定是这句话:是你盗挖了帽叔的坟墓!可直到深夜那个电话才打通了,隔着电话听筒,凌元元就闻到了一股酒味儿。这个时候凌元元已经冷静了。张大飙打着酒嗝问是谁,凌元元报了自己的名字。张大飙有些愣,在那边好久都不吱声。凌元元说,我找你没别的事,就是想告诉你一句话。你在听吗?张大飙“哦”了声。凌元元说:“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句话,帽叔的墓被盗挖了。”

张大飙在那边狠狠打了一个酒嗝。

“你从没想过要向帽叔忏悔吗?”凌元元轻声说。

虽然隔着电话听筒,凌元元还是感觉到了张大飙打了一个寒噤,酒一下子醒了大半。

张大飙说:“我没啥对不起他。”

凌元元说:“我们谋害过他。”

张大飙说:“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戏。”

凌元元说:“秦汉白,你还记得他因为什么死的么?”

张大飙说:“你不用考验我的记忆力,他是上吊死的。”

“你说得太对了。”凌元元简直要叹息了,“他上吊却不穿衣服,像一只剥了皮的羊。”

“大半夜的你说这些干什么,没事我要挂电话了。”张大飙有些生气了。

“他隐藏得还是不够深。”凌元元赶忙说,“我说的是秦帽顶。你懂我的话吗?”

“我不懂!”听筒里传来了忙音。

睡了一觉,凌元元忽地惊醒了。她又拨通了张大飙的电话。感觉得出那一端的张大飙惊慌得一塌糊涂,听筒里传来的声音都走了音:“你是谁?!”凌元元沉稳地说:“是我。你说得对,帽叔是个隐藏很深的人。盗挖他坟墓的事,也在他的算计之中,否则他不会给门楼留美元。”

“他又不是没有人民币。”凌元元解释说。

【责任编辑 李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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