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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点三十分的约会

2015-11-17□江

江南 2015年2期
关键词:艳阳丈夫

□江 北

十九点三十分的约会

□江 北

“李小碗”,朱艳阳说话时矮胖的身体倚在卫生间的门框上,眼睛瞧着背对着她﹑正在镜子前化妆的小碗,“有件事想跟你说说。”

这是七月的早晨,挤压在玻璃窗上的阳光从窗纱没合严的缝隙钻进房间,闪着晃眼的白亮,这说明外面的天气已经炙热得不得了。但房间是凉爽的,即使在小小的卫生间里,抹在脸上的粉底也是服帖的。如果不是朱艳阳胖胖的身体堵在门口,说了句有件事说说的话,如果不是小碗从镜子里看见朱艳阳郁郁的神情,也不会突然有了闷和出汗的感觉。她转过身,随手抽了张纸巾,可是抽完又觉得多余,而拿在手里什么都不做又觉奇怪,于是,做出扇风状,慢挥着,又于是,想起昨晚自己在卫生间呕吐的情景,心一下子虚了。

本来她就不怎么喝酒,而昨晚在饭桌上玩游戏,被左一杯右一杯罚酒时就有些晕乎乎的。可当时,小碗还觉得这晕乎乎挺好玩的,感觉就像掉进了棉花包里般的舒服。等到从饭馆出来,见了风,胃开始翻江倒海了,勉强支撑着进了房间就径直冲到卫生间,跪在地上吐了。已经躺下的朱艳阳听见声音,起来后给她拍背,烧水,之后帮她拿睡衣换拖鞋,当然还把弄脏的卫生间收拾干净。

就在刚才,就在朱艳阳没站在门口之前,小碗还为自己难为情。可是,现在朱艳阳说有事说说,小碗的难为情直接就变成羞愧了。这样一来,汗星星点点地从脸上冒了出来,她几乎能感觉汗液一点点把服帖的妆容蚕食掉,一张因连日饮酒和睡眠不足而发青发暗的脸便暴露无遗了。她不自觉地﹑本能地﹑条件反射地加快了挥舞那张薄薄的纸巾,企图用那微弱的风阻止汗液的蚕食。

小碗的心理活动,朱艳阳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她静静地等,等小碗表态。那么,跟这的窄小卫生间一样,小碗无处可躲,也无路可逃,只能开口了。她本来要问什么事?一开口说的却是心里想的真热。话一出口,小碗立即知道说错了,又解释道,我是说天热。如果她不作这句解释,可能还不会引起朱艳阳猛地睁大眼睛﹑哦了一声﹑眉头很明显地动了一下的表情。

以前,小碗是不会这么认真观察,当然也不在意朱艳阳的表情的。可是经过昨晚,小碗变了,所以,她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了,沉默了两秒,朱艳阳开口说了句,是我堵的吧!这样一来,小碗感觉汗在脸上蚕食得更快了,身上也发烧般地热。可是顾不上这些了,小碗急切地说不是,不是的。见小碗的样子,朱艳阳说,我说着玩呢!说完咧咧嘴,露出了牙齿,如同小鸡的唧唧声从口腔里发了出来。这是朱艳阳的笑声,小碗不喜欢的笑。说心里话,第一天见面小碗就被这唧唧声弄得火冒三丈,怎么听怎么感觉那唧唧的笑声里带着嘲笑讥讽,这也是一直以来烦朱艳阳的原因。

朱艳阳笑完,说你先弄,等你完事再说。说完转身离开,那胖胖身躯在一双薄薄拖鞋的拖动下,在地毯上发出如同蛇的嘶嘶声。小碗想跟着出去,抬了右脚,可是,就在要落没落时,像被点了穴般停住了,僵了一会儿,抬起的脚慢慢地轻轻地落下了。若有所思了一小会儿,然后整个身子前倾,吹气般地对着门说,艳阳,等我一会儿,马上出来。说完,依然保持着前倾姿势,眼睛死盯着门口。朱艳阳的声音立即传了过来,不忙,我等你。听不出不高兴﹑不满意,只是有点没睡好的慵懒。自然,小碗又想到昨晚,肯定是影响朱艳阳了,也许自从她们被分在一个房间,朱艳阳就被晚归的她影响到。这个以前没想的问题让小碗再一次有了发烧的感觉,于是决定暂时在卫生间待一会儿,捋一下思路。

她和朱艳阳是七天前认识的,而认识的起因是参加这个全省医药系统技术骨干培训班。报到那天,在接待处小碗见到像清洁工的朱艳阳,一件类似睡袍般宽大的﹑灰不灰蓝不蓝的裙子套在矮胖的身上,脸黑黑的﹑油油的,如同刚干完活一般,头发在脑后扎了个马尾,可能勒得太紧,眼睛往上吊吊的,看上去很厉害很刁蛮。她对她的第一眼感觉不好,因为是一前一后报到,接待处把她们分到了一个房间。拿了门卡,小碗就别扭,可又不能说什么。一起进了电梯,小碗忍不住从包里掏出张纸巾递给朱艳阳,朱艳阳没要,说自己有。小碗把纸巾收回来,心里迫切地希望她把脸擦擦,可是朱艳阳没有要擦脸的意思,而是跟小碗说起了话。她说我刚才看你签名,为什么碗是饭碗的碗呢!小碗最烦这个问题,她都解释有千万遍了,而且并不是像歌里唱的,千万遍也不厌倦,她厌倦得很。当然了,不管怎么厌倦,小碗基本会耐着性子解释。但是,朱艳阳跟别人不同,问完居然唧唧地笑起来,这让小碗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啪地掉到最最底。恰在这时,电梯门开了,小碗得救般地一个箭步冲出了电梯。

从那天开始,小碗对朱艳阳的态度客气而冷淡,她总是减少与朱艳阳独处的时间,只要别的女学员找她出去散步或者喊她去喝茶,她一定答应,当然,男学员请客喝酒她也来者不拒。可以说,住了七天,小碗跟朱艳阳很少说话,即使她们房间有说话的声音,也是朱艳阳说,她听着。而朱艳阳好像不在意小碗的冷淡,经常约她一起散步,小碗一定找各种理由推脱。有一次,朱艳阳又拉又拽的,小碗迫不得已答应了,但是到了一楼大厅,小碗突然说有事,根本不给朱艳阳反应的机会,转身踅回进了电梯。她都觉得自己过分,心里想朱艳阳再也不会理她了。

相对于小碗,朱艳阳在这个培训班里是活跃的。第一天上课就拿个小本走到每个课桌前请同学留下通讯地址和联系方式,而且对所有人都有说有笑的,不知道的会以为之前他们就认识。课间休息时,她不管熟不熟,不管人家聊什么都会凑过去,而且融入话题中。即使插不上话,也一定会发出那种唧唧的笑声,有时并不好笑的,她也笑,有的人就被笑得莫名其妙,私下问别人,有那么好笑吗?后来,只要朱艳阳过来凑热闹,其他女学员就一个一个地走了,说笑的男学员立即没了兴致,寡淡了,自然不说了。私下里,女学员议论朱艳阳,说她的笑太让人不舒服了,说她像个发情的母鸡,嘚瑟。小碗听了,就原谅了自己对朱艳阳的不喜欢和冷淡了。

这些,朱艳阳好像并不知道,依然勇往直前地有点缺心眼地做让大家出乎意料的﹑不知道说什么好的事。一天晚上,大家租了几辆山地自行车,到湿地公园去玩。当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湖里水汽让热减退了,大家各自散去,干什么的都有,有骑上山地车在绿地狂奔的;有躺在草甸上闭上眼睛享受着风的轻抚的;有坐在回廊聊天的;还有非要摆脱现实和想象的差距跃上山坡的,这很难,几个跃跃欲试者最后个个啃泥。女生见了指指点点地哄笑,那几个勇气可嘉的男人听见笑声又看见女生的样子,知道是笑话他们,就远远地喊,你们连车都骑不走,还笑啥?这倒是真话,小碗试了,骑几步就陷进草地里了。而湿地管理员说一定要快蹬,车轮要像漂移那样漂过去。这有技术难度,而女学员又怕摔,谁也不敢骑了,在回廊坐着看男学员表演,时不时地爆发出哄笑声。

过了一会儿,女生的哄笑把男学员一个一个地勾过来。于是,闲逗开始,一个说来一趟都没骑车不是遗憾嘛,要不谁坐我车前面,我带她一圈,不用给钱,请夜宵就行。一个说,坐我车,不用钱,不用夜宵。另一个说我这一切都免,而且还可以连人赠送。男学员们越说越起劲,可女学员不为所动,男学员们换了话题,什么胆小﹑不敢坐﹑女人嘛!明显的轻视。有女学员接茬说,有什么不敢的,我们是怕你们身板不行,说完,所有女生大笑附和说就是。这话里的寓意自然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男学员们更是说什么都有了,女学员也一句接一句地对付,大家心里明白说归说,谁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真的坐到男生的车前面,毕竟都三十六七岁了,结婚了有家了不是小年轻了。

就在大家为这种锻炼肺活量的斗嘴僵持不下时,朱艳阳从回廊跳出来,走到男学员中间,说了句多大点事啊,我坐。这句话和她那矮胖的身躯一下子让大家静了,男学员们面面相觑,女学员也傻了,场面极其尴尬,最后也不知道谁说了句,租的车到时间了。于是,大家都松了口气,一下子散了。回去的路上,关系近的男女学员自动走在一起,于是女学员逗男学员,你们不是哭着喊着让女生坐嘛,怎么真有人坐就都跑了?说完,不怀好意地笑。男学员一本正经地说,就她那体格,真是太考验人了。女学员嘻嘻笑,说还是身板不行,肾虚吧!男学员说就她那形象,像渔夫从海里捞出的瓶子内冒出的烟,肾不虚都不行。女学员不明白,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格林童话,渔夫从海里捞出魔瓶,打开后冒出的一股烟变成妖怪,立即骂男学员太坏了。

小碗有点可怜朱艳阳,尤其看见她依然不计前嫌地跟大家说话。朱艳阳对她也是不计前嫌,跟她说北宁里艺术街的画﹑根雕,还有艺术观赏的画瓶。在她的描绘中,北宁里就是艺术的海洋,而小碗也去过一次,可是觉得乱糟糟的,如同板材市场似的,真没有朱艳阳说的置身于艺术海洋的感觉。倒是总听朱艳阳眉飞色舞地说,心里倒有了一丝好奇。好奇归好奇,可小碗依然不接受朱艳阳的邀请,而是有空跟其他女学员逛不夜城,而女学员们像有了默契似的,即使有时候碰面都不会说一声,艳阳,一起啊!所以,朱艳阳一直是落单的。

不过,这已不重要了,因为还有三天他们这个班就要结业了,不管欢聚还是冷遇都随着他们如同棋子一般散落到全省各地后烟消云散了,所有人还是要面对琐碎的日常生活,一想到这,小碗又不免有些颓丧。这几天她是真的很快乐,离开家庭的琐事,离开孩子丈夫,离开她必须谨小慎微面对的人和事,让她感觉回到了大学时代。而随着分别临近,大家都有点末日狂欢的疯狂了。昨晚有人说,我们都三十六七岁了,没有多少青春可以挥霍了,也没有多少日子相聚了,这时候不尽情地狂欢,岂不遗憾。旁边的人附和,青春开始渐行渐远了,相聚也快曲终人散了,那么,就更要珍惜这短暂的情谊了。也是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玩起了说真话游戏。游戏规则是轮流交代最喜欢班里的哪位同学,而且必须如实回答,如果回答的内容大家觉得跟事实不符,就要受到惩罚。一开始,男同学说喜欢的是男同学,女同学说的也是女同学,提议人就规定男同学必须说喜欢的女同学,女同学必须说喜欢的男同学。这样一来,饭桌上乱了,你看我,我看你,眼睛里闪烁着异常的光亮,这光亮里的内容只能意会不能言表,于是气氛变得更热烈了。那么,只要有一个人提出异议就罚酒,小碗就是这样喝多的。当时轮到小碗时,小碗说喜欢坐在对面的章霄,为什么说章霄,是她觉得章霄是那种开得起玩笑的人,也就是说不管小碗怎么胡言乱语,章霄都是不会当真的。

确切地说,章霄真没当真,可是,他也不客气地反驳,说李小碗,你能不能在瞎说之前打个草稿,你说你喜欢我,你自己信吗?小碗辩解地说就喜欢嘛!章霄狡猾地看着小碗,之后说,那你过来亲我,我就信。于是,桌上的人打了鸡血般异口同声喊亲。越喊小碗越躲,那么罚酒就避免不了了。小碗记得她好像还跟朱艳阳说了玩喜欢谁的游戏了。除了说这,还说什么了?小碗努力回想,真想不起来了。又想昨晚没胡说八道吧!想到这,倒是心惊了,是不是自己把什么伤害朱艳阳的话复述出来了,潮热汗出再一次海浪般袭来。

此刻,朱艳阳正坐在椅子上耐心地等小碗,神情依然是不可置疑的郁郁。听见小碗的脚步声,她微抬头,紧紧地抿着嘴,目视前方,仿佛并不是看小碗而是看小碗的身后。小碗条件反射地回了下头,房门好好的,没有一丝推开的端倪。小碗转过头,迟疑了一秒,开口说艳阳,我昨晚喝醉了,给你添麻烦了,你没睡好吧?话音一落,朱艳阳才从小碗的背后收回眼神,看着小碗说,没事。小碗又说,艳阳,我酒后要是胡说八道了你别往心里去。朱艳阳反问道,你胡说了吗?又说,即使说了,我也忘了。这话更让小碗紧张,她更拿不准自己说什么了。又不能追问,就假装口渴,拿起水喝。

就在这时,朱艳阳再一次开口了,吐出的话跟小碗刚才担心的﹑纠结的﹑甚至愧疚的没一丝一毫的关系。朱艳阳说,有个男人喜欢上我了,爱上我了。小碗含在喉咙的水一下子呛到肺里,不能控制地猛烈地咳起来,水洒了一裙子。朱艳阳赶紧站起来,给她拿纸巾,小碗觉得不好意思,还怕朱艳阳误会,连咳带说自己嗓子有点不舒服。朱艳阳哦了一声,坐下了。小碗一边擦裙子,一边说你说,你说。朱艳阳就说了,说喜欢她的是北宁里遇见的一个根雕艺术家。因为她父亲在县群艺馆工作,所以她从小就泡在群艺馆,要不是当时考学考虑到就业,她可能就选学艺术了。听到这,小碗不由得心里发笑,可是表情上依然认真地听。朱艳阳说,虽然跟艺术无缘了,可是对一切属于艺术范畴的东西天然亲近。那天,她逛到他的店里,看见他在雕一件不大的根雕作品,于是就聊起来。开始是粗浅地聊,后来发现见解居然相同,于是,谈话就深入了。朱艳阳说她小时候住在江边,在镇里就有专门从事根雕的人,当时作品是在街上摆卖的。艺术家问她家是哪里的,朱艳阳说是河湾子的。艺术家当时就惊呼,缘分,缘分。因为他也是河湾子的,住在南山,朱艳阳家在镇里,两个人一下子亲近了。开始说家乡,镇里的毛楼麻花,小学操场的乒乓球台,说着说着,就如同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般欣喜。朱艳阳说,艺术家比她大几岁,大概四十岁,瘦而高,眼睛细长,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火焰般的激情。晚饭就这样一起吃了,艺术家请她第二天品茶。第二天她去了,第三天也去了,第四天也去了,直到前天晚上,艺术家说喜欢上她,爱上她了。

这无论如何都让小碗难以置信,可朱艳阳接下来的话又不能不信。朱艳阳说当时她觉得太突然了,就说了拒绝的话,而昨晚也没去,可昨晚半夜,就是你回来后,小碗听这话,不好意思低了低头,我接到他的短信,说今晚来。小碗瞪着眼睛,问真的,今晚?朱艳阳郑重点头,说今晚,七点半,宾馆大厅。这事让小碗发傻,看着朱艳阳问了句,你呢?朱艳阳说小碗,我都三十五了,我得为孩子负责。小碗是传统的女人,孩子是她的命脉,一想到孩子,小碗立即点头,一个肯为孩子负责的女人是值得钦佩的,于是,看着朱艳阳的目光有了以前没有过的好感。朱艳阳又说但是,我觉得应该把话说清楚。小碗点头,这她也赞成。朱艳阳又说,说心里话,我也喜欢他,所以才不知道怎么面对,我想既不伤害他又能把事情说清楚,这样对彼此都好。小碗又点头,她觉得朱艳阳这样做是对的,既然不能在一起就要说明白,不要纠缠不清。这时,小碗对朱艳阳的厌烦感开始烟消云散了。

得到了小碗的认同,朱艳阳神情活跃起来。之后话锋一转,说起了艺术家,说他的目光柔和深情,思维敏锐宽广,谈吐飘逸而带着浪漫的理想主义,不自觉地就会被吸引。说到这,顿了一下,说他是极有味道﹑极帅的大叔范。听着这些,女人本性的好奇就被勾了出来,小碗的脸就如同多彩的音乐剧变换着内容。而这时,朱艳阳再次话锋一转,说小碗,你能帮我个忙吗?小碗思维还没跟上来,就被突然换挡,于是懵懵地问什么?朱艳阳说,今天晚上你能陪我到大厅等他吗?

在这个早上,朱艳阳已经出其不意两次了,而一次比一次让小碗意想不到。第一次是震惊,第二次还是震惊,现在除了震惊还有强烈的好奇,那好奇就顶在胸口,如同跟修养和自制力较量。实际上,小碗慢吞吞地说不好时,她的神情已经出卖她了。要不朱艳阳不能那么欢快地说,没有不好,你给我壮个胆,帮我个忙。既然帮忙,既然昨晚朱艳阳也帮了自己,小碗给了自己答应的理由,说那好。朱艳阳更欢快了,说小碗,你长得好看人还好。小碗低了低头,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挂在嘴边。

这时,朱艳阳再次开口,可是喊了声小碗就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要求小碗,这件事能不能别对任何人说。小碗脸有些冷了,心里想好像她李小碗是街头巷尾的长舌妇似的。朱艳阳注意到小碗的神色,立即补充说我知道不用嘱咐你也不会说,你不是说闲话的人。

事情就这样定了,可是也好像什么东西放进了小碗的心里。整个上午,小碗听着课就溜号了,满脑袋都是朱艳阳描绘的那个艺术家,描绘的北宁里艺术街,可是不管她怎么回忆,怎么一丝细节都不放过地想,都记不起来丝毫,反倒弄得脑袋乱乎乎的。人就是这样,越是乱越想寻找蛛丝马迹。于是,如同心里钻进了虫子,痒痒的。

中午的时候,按照惯例小碗一定要补觉的,可是今天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侧过身看朱艳阳,恰巧朱艳阳正不解地看她。小碗说了句睡不着,接着跟朱艳阳聊了起来。聊了个开头,又聊了个小插曲,之后小碗发现朱艳阳叙述能力极强,开始可能觉得没什么特别,可是听下去就会被她吸引。她讲很多有趣的事,尤其是讲她跟她丈夫第一次见面的事,让小碗一个下午都心神不宁。她说,大学毕业分配到县城药监所,离城区很远,附近都是菜地。他们单位的人有住县城,有住镇子的,而她住单位。于是,她真的是以所为家了。单位的二层楼,院子里花坛里面的花,以及水泥砌的形状有点像蘑菇的凉亭,在休息日都是她一个人的。她在院子里看书,也偷看在他们单位门口的公共汽车站等车的人。这些人除了农民还有就是离这不远的武警总队当兵的。当然了,那些当兵的也偷看她,有一次,她把洗好的床单﹑衣服晾了满满一院子,之后在凉亭坐下看书,听见大门铁链子的哗啦声,是个当兵的,说想要两个注射器,给狗打针。她就把大门打开了,让他跟进楼。单位是解放前的老楼,楼梯在拐角处,比较暗,她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刚上两个台阶,就听见身后呼哧呼哧地喘气,就在纳闷怎么回事的时候,她被一下子抱住了。听到这,小碗霍地坐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见她的样子,朱艳阳唧唧笑了起来,说我被点了穴不能动了,一动也不能动地站在那,他说什么听不清了,好像是表白对我的爱,说他第一次看见我坐在凉亭看书就喜欢我了。我觉得喘不上来,他吹在耳垂的气息灼热,他还问可以吻我吗?之后他吻我的耳垂,吻我的脖子,再吻我的脸颊,然后,扛起我。听到这,小碗顾不上心跳,想朱艳阳这圆鼓的身材扛起来得多滑稽。于是,抿了抿嘴。朱艳阳仿佛看出了小碗的心思,说我那时瘦,被他这一扛,软得力气全无,被放在床上时就感觉躺进云里……朱艳阳给她描述了一场摄人魂魄的性爱场面,她说那是一种死了都宁愿的感觉。小碗真的脸红心跳,这些她从来没有过。

下午,坐在教室里小碗如同打了针强心剂,平常四平八稳的心脏呈现窦性心律异常搏动。心里的虫子变成了怪兽,撕咬得她痛痒难耐。医学院的老师曾说的,我们并不了解我们的身体,甚至不知道我们的身体里藏着什么,可是有一天就会突然发现我会分裂出多个我们。现在,小碗就觉得自己分裂成自己也不熟悉的自己了,那么感觉奇异,那么焦躁不安﹑迫不及待﹑如坐针毡,那么胡思乱想,想昨晚谁喜欢谁的游戏,想艺术家,想浪漫的恋情,想象廊桥遗梦,对,有廊桥遗梦似的一段值得回忆终身的恋情该有多么浪漫啊!想到这,小碗下意识四下看了看,又看讲课的老师一张一合的嘴,放下心。过一会儿,又想朱艳阳,怎么会呢?又想自己,简直太平淡了,恋爱,结婚,婚后生活都是平稳的,没有丝毫波澜。有一次她买了一套真丝吊带睡裙,在卧室穿上,故意坐在床上等丈夫。可气的是丈夫进来一头倒在枕头上,她假装口渴,压丈夫身体取那边床头柜上的水杯,丈夫伸手帮她拿水杯,还说怎么不用自己的水杯。小碗气,没好气地说没水了。丈夫也没吱声,过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像想起什么似的看着小碗,问阳性耐药转阴的论文写完没?她本来准备迎接这突然转身所带来的惊喜,可没想到是这话,更没好气了,使劲一扭身,说睡觉。丈夫在她背后说你没到更年期,怎么说发脾气就发脾气。从认识丈夫起,他就是这木讷呆板的性格,虽然当时是整个系的学霸,现在也是他们单位首屈一指的颅脑外科医生。实际,小碗不喜欢跟丈夫一个单位,觉得两个人在一个单位就如同自己给自己安了个监控器。一度,小碗要调走,丈夫不同意,说别的单位还能像现在单位照顾你,让你这么宽松吗?到时候你忙,我也忙,孩子怎么办?小碗一想也是,现在的单位为了照顾丈夫,把小碗安置在享受临床待遇却又轻松的科室。但是小碗心里憋屈,觉得自己一个硕士研究生就成了丈夫的附属品,不甘心,于是写论文,丈夫对她也很支持很关心。这关心的程度超过对小碗这个妻子的关心。她气丈夫的书呆子气,她倒是喜欢男人有点匪气,并且粗暴一点,当然得浪漫,得款款深情,得激情四射。于是,在脸红心热的同时突然对晚上陪朱艳阳见面的事期待起来,而且越来越期待,那心情就如同在大学时代第一次跟丈夫约会。

有了这种心理,小碗变得紧张了。她甚至担心朱艳阳改变主意晚上不让她陪同了,就没话找话说,艳阳,你得打扮打扮,想想一会儿穿什么。朱艳阳说你说我怎么打扮?穿裙子还是裤子?小碗想了一下,说你穿裙子,说完找出自己的真丝披肩,说你把这个披上。朱艳阳欣喜地接过来,立即披上,粗胳膊被盖住了,立即有了不一样的味道。小碗看了看,让朱艳阳把头发散开,于是圆圆的丰满的脸柔和了,这一捯饬朱艳阳不说大变样吧,也比平时顺眼很多。朱艳阳又化了淡妆,看上去自然又大方,整个人亮丽很多。而小碗穿了件白色连衣裙,头发盘了个髻,裸露的脖子和手臂看上去细腻而紧致。脸上的妆比朱艳阳的艳,可是对于她是毫不夸张的。

十九点三十分整,小碗和朱艳阳迈出电梯。一刹那,小碗心猛烈地跳了两下,喘不上气的感觉压迫她不敢抬头,就如同一个初到城市的羞怯小女孩。

接下来的事打乱了小碗的想象。朱艳阳扫视了一眼空荡荡的大厅,说了句还没来,就拉着小碗坐在沙发上等了大约二十分钟。将近八点时,第一拨从外面回来的同学从旋转门一进来,见坐在沙发上的小碗和朱艳阳,就好奇地看着小碗问,干吗呢?小碗看看朱艳阳,说坐会儿。这拨人里有两个女学员跟小碗要好,一听这话,一个对另一个说那咱们也待会儿再上楼。于是,两个女学员就留下了,其他的人就上楼了。这让小碗紧张地看看朱艳阳,怕朱艳阳不愿意。可是朱艳阳倒没有不愿意的表情,反倒很热情地招呼她们坐下,并且说起话来。而小碗心里想着见面的事,有点魂不守舍的,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聊了十分钟,第二拨人回来了,同样地看见她们坐在沙发上,就问干吗呢?这次不用小碗回答,而是后来的两个人中的一个说聊会儿。于是,这拨人也有人留下了,因为有了男生,刚才沉闷就没有了,她跟他说说,他跟她说说,热闹起来。小碗有点替朱艳阳焦急,就看朱艳阳,可是此刻的朱艳阳已经离开她身边,跑到对面的沙发上正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小碗看了一会儿,朱艳阳也没往她这看,于是,小碗就收回目光,眼睛瞟向门口。这时,第三拨﹑第四拨人进来了,已经没人问干吗了,而是自动地加入进来。沙发人满为患,有人喊大堂经理搬几把椅子过来。可是,依然不够,有人站着,有人坐着,有人趴在别人的椅背上,就这样小碗被包在里面了。小碗只能越过各种脑袋看到旋转门的上部了,失望就忽地涌上来了,这有些无来由的失望和说不出来的沮丧让小碗一下子黯淡了,就如同正盛开的花蔫了一般。于是,她跟别人说话和对大家的嬉笑都表现得挺冷淡,只是胡乱迎合。而此刻的朱艳阳跟小碗截然相反,从这窜到那,跟这个咬咬耳朵,跟那个低声嘻嘻笑,如同兔子一般。小碗不解,她实在不明白朱艳阳为什么像打了兴奋剂般上蹦下跳的,心里不免有些怨,更可气的是朱艳阳根本不理会她投过去的各种眼神。而更让她纳闷的是,那些跟朱艳阳咬完耳朵,尤其是男学员那种鬼鬼祟祟的样子怎么那么猥琐呢!而且还时不时地看着她诡异地笑。

外面已经黑透了,旋转门安静下来,静静地注视着眼前上演的欢乐颂。人越聚越多了,本来上楼的人也下来了,因为没有地方坐,男学员拍拍腿,让女学员坐。女学员不坐,越不坐男学员越让坐,有女学员想起上次湿地公园的事,鼓动朱艳阳坐。朱艳阳倒不扭捏,一屁股坐男生腿上,被坐男生哎呦一声,惹得所有人大笑。女生们突然发现朱艳阳是打击那些在语言上图谋不轨的男生的武器,于是,形势变了,朱艳阳变成了女生的中心,而且她总能挑起女生们对男生的围攻,让欢笑的高潮一浪高过一浪。在这期间有男学员在宾馆超市买了好几箱啤酒,还有各种零食和熟食,于是茶话会又变成了宴会,大家的热情更高涨了。接下来的一轮,朱艳阳不再是攻击的武器而是幽默大师了,不管她窜到哪,都能引起大家的捧腹大笑,而她唧唧的笑声也响彻全场,可是大家好像集体失忆了,没人再对她夸张的手舞足蹈的笑有不满和异议了。好几个人说,朱艳阳你太幽默了,太有意思了。这时的朱艳阳俨然成了人群的焦点。

直到大堂经理提醒第二次,说十一点了,欢闹的场面才松动了,有人站起来,之后一个接一个站起来,之后自动朝电梯口移动脚步。小碗并没有跟朱艳阳一起,而是跟别人进了电梯先上去了。小碗跟几个人等,有人问她,小碗,整晚上你都心事重重的,是不是有情况?小碗用听上去懒洋洋的声音说没有。别人就再也没开口。回到房间,小碗想跟朱艳阳说说话,问问情况,可是刚喊了声艳阳,朱艳阳就打了个哈欠说,困了。小碗张开的嘴就闭上了。那一夜,小碗做了一晚上的梦,乱乱的,好像自己跟一个男人约会,可是找不到约会的地方,跑啊跑啊!

早上,她被电话惊醒,是丈夫。告诉她孩子住院了,让她跟主办方请假,赶快回去。小碗一听孩子病了,就什么梦啊的抛到一边了。赶紧给培训班的主任打电话。主任说她的结业证给她邮回去,让她赶紧回去。小碗收拾收拾东西,也没跟朱艳阳和班里同学告别就赶到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的动车票。大概两个小时后,小碗见到了儿子。丈夫说儿子雨淋的,急性肺炎,又说,今天还有个手术。小碗又恢复了平常的那个贤妻良母的样子,开始有条不紊地进入日常轨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培训班的点点滴滴随着时间变得遥远和陌生了,当然也一点点地消失了。

就这样过了一年,秋天的时候,小碗的那篇耐药论文获了奖。参加颁奖会时竟然意外地遇见了章霄,章霄见到她也很意外,两人就差拥抱来表达激动了。吃自助餐的时候,章霄极其殷勤地帮小碗拿这拿那的。两人谈起培训班,共同的记忆让两人越聊越觉得恍如隔日。感情饱满到顶点,情绪兴奋到顶点,说话的随便程度也到了顶点。就这样,开始了下面的话题,章霄好像很随意地问,上次那事怎么样了,有发展没?小碗问什么事?章霄笑嘻嘻,神情暧昧地说,你忘了?顿了一下,又问那天晚上咱们在大厅。小碗当然记得那天晚上,可不知道在大厅怎么了?章霄说当时朱朱都告诉我们了。小碗皱了一下眉,愣愣地问,谁是朱朱?章霄说朱艳阳啊!不是跟你一个屋吗?小碗笑了,说朱艳阳什么时候变成朱朱了?接着想起以前的渔夫从海里捞出瓶子的话,就调侃说你们不是说人家是冒出的烟嘛!怎么叫上朱朱了,这关系发展得挺快啊!章霄辩解地说叫朱朱是朱艳阳让大家叫的,也挺顺口的,再说说那话时大家不是不了解嘛!停了一下又说,朱朱这人挺好的,幽默还热心,临走还帮大家打包什么的。这个转变倒让小碗没想到,有些呆。章霄就说,别转移话题,说你!跟那个艺术家怎么样了?小碗的呆变成了如坠云雾的懵,问什么艺术家?章霄有点嘲笑地说,当时朱朱就告诉我们了,说那个“了”时还拉了长音。说不就是北宁里的一个艺术家爱上你了,那天晚上来跟你表白,你让朱朱陪你在大厅等他。说到这,呵呵笑,后来被我们给搅了吧!当时朱朱告诉我们时,我们就要等着看看到底是什么鸟人把我们班大美女迷得魂不守舍的……听到这,小碗脸上的肌肉紧急集合般地紧紧包住脸,张着的嘴,牙齿触目惊心地暴露着,眼睛如同甲亢病人凸着,整个人看上去狰狞至极。

等到章霄停住话头,小碗尽量平静地说弄错了,不是我,艺术家爱上的是朱艳阳,是我陪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章霄打断了,说李小碗你又来了,你们漂亮女人是不是都爱瞎说啊!就是不用脑袋,用波棱盖想想,可能吗?朱朱人好,这我承认,可是我是男人,说到这,哧地笑了一下。此刻,小碗迷惑了,真的迷惑了,脑袋里乱哄哄的,那么一瞬间她对自己有了一丝怀疑,可是再次听见章霄说朱朱这两个字时,突然恍然大悟,随即倒吸了一口冷气。

【责任编辑 张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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