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贾志刚

公元前497年，孔子从鲁国来到卫国。于是，孔子学校也从鲁国搬到了卫国。

端木家族在卫国也算是个大家族，可是在士农工商的体制下，即便家里很有钱，端木家族也只能是二等家族。按着周礼的规定，只有贵族以及贵族的后代——士，才有受教育的权利，而农工商最多也就是认几个字识几个数，在政治上完全没有前途，永远混在二等的圈子里。

所以，端木党决定让自己的儿子去孔子学校镀镀金，学点过去只有贵族能学的什么周礼诗书，今后也能混个更高级的圈子。过去，学校都是公立的，没有身份是报不了名的。如今，这孔子学校是个私立学校，给钱就能上。

“爹，有啥好学的？这不过得挺好？”儿子不愿意去。

“混帐，你不学怎么知道有啥好学的？这孔子可是天下最有学问的人。”端木党板起脸来训斥儿子。

这是端木党最小的儿子，今年十八岁，名叫端木赐，字子贡。端木赐是个经商的材料，从小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小小年纪已经见多识广。也正因为如此，端木党很希望他能增长些学识，提升家族的地位。

端木党给端木赐报了名，除了学费之外，特地加了一倍的赞助费。

“他娘的，卫国人就是有钱。”孔子并没有拒绝赞助费，他觉得有钱人多出点也不是坏事。

可是，孔子很快就后悔了。

孔子的学校在卫国首都楚丘的郊区，是借用老朋友璩伯玉的房子，虽然有些破旧，好歹是块地方。

孔子的学生多数是穷人，因为高官贵族们家里都有私塾，只有穷人才来他这里学习。

端木赐来的时候引起了轰动，四匹马拉的锦车十分豪华，端木赐穿着皮衣和戴着狐狸皮做的帽子，腰间的玉玦足有一个拳头大，昂着头下车来，立即引起一片惊讶声。

“我叫端木赐，你们就叫我子贡好了。”端木赐是见过世面的人，家里的下人住得也比这里好。看着一帮穷骨头同学，他真想转头就回去。

孔子摇了摇头，富二代官二代见过很多，可是这么没礼貌的还真没见过。他开始担心这样的学生会把学校的风气带坏，这一刻他想过是不是干脆退了学费让他回去，可是再想想，赞助费都收了，想退也不容易。

“算了算了，我办学校不就是要把这种狂妄自大的家伙们变成懂礼貌有教养的人吗？”孔子自言自语，自我安慰。

端木赐第一眼就没有看上眼前这个穷酸老头，老头一身灰色的麻布衣服，一脸菜色看上去就是年轻的时候营养不良，眼神内敛一点也不机灵，如果做生意，一定是赔钱的货。

双方的第一眼印象都不太好，互相看不起，甚至互相都不想看到。

第一堂课就出了问题。

孔老师在上面讲，端木同学在下面讲。孔老师讲的是周礼，端木同学讲的是奇闻趣事。

最让老师讨厌的学生不是笨学生也不是傻学生，而是端木赐这种扰乱课堂秩序的人。孔老师非常生气，不过他忍住了没有发作，一来是他需要保持尊严，二来有人会出手。

果然，班长说话了。

子路是孔子最早的一批学生，也是现在班里的助教和大师兄，他的脾气非常暴躁，身材又非常魁梧。重要的是，他非常听老师的话，非常讨厌老师讨厌的人。

他早就听到端木赐有些尖利的声音，他开始皱了皱眉头，因为老师并没有做出什么暗示。直到老师也开始皱眉，子路知道该自己出手了。

“谁在说话？”子路腾地跪坐了起来，暴吼一声，让所有人都感到惧怕。“谁再说话，我就打扁他。”

端木赐身边的同学都向两边躲，生怕受到连累。端木赐故作镇定，心里确实有些害怕。

上课的时间，端木赐不敢再说话了。可是下课之后他绝不让自己的嘴闲着，而且这时候说话是他的权利，班长也不能说他。

对于这些同学来说，多数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尽管他们知道孔老师不喜欢端木同学，可是他们对于端木同学的故事还是很感兴趣，往往听得津津有味。

除了讲故事，端木赐还经常从家里拿些小点心来给同学们尝鲜，这也让更多的人愿意亲近他。

“这些穷酸。”骨子里，端木赐根本瞧不起这帮同学。

不过，有三个同学让端木赐感觉不同。这三个同学都是对端木赐敬而远之的。

第一个就是班长子路，子路根本不正眼瞧端木赐。

第二个是副班长冉有，冉有在孔子的学生中就算是家境不错的，人很有能力，说话又很稳重，处事非常合理，跟每个人的关系都不错。在所有的同学中，如果说还有端木赐比较佩服的，就是冉有了。内心里，端木赐认为这帮同学中也只有冉有配做自己的朋友。

第三个是谁？说起第三个，端木赐就想笑。这个同学穷得一屁潦倒，可是上课听讲非常认真，对自己的奇闻趣事则充耳不闻。孔老师最喜欢他，总是号召同学们向他学习。这个人，就是颜回。基本上，孔子口中最好的学生就是颜回，眼中最差的学生就是端木赐。

“书呆子。”端木赐总是这样暗中称呼颜回，颜回也知道，不过颜回从来不因此而生气。

学校的气氛越来越糟糕了，基本上形成了上课听孔老师，下课听端木。甚至，有的学生上课的时候无精打采，一下课就来劲，因为可以听端木赐胡天胡地了。

尤其让孔老师无法忍受的是，端木赐竟然敢于公开批驳老师的观点，并且颇有市场。

那一天孔老师讲到了《封神演义》里的故事，说到商纣王是如何的暴虐无道，进一步说明周朝取代商朝是如何的顺应天道和民心。

端木赐当时就笑了，下课的时候他说出了他笑的理由：“纣王吧，其实根本没有老师所说的那么坏。成王败寇嘛，就因为他败了，所以所有的坏事都算到他头上了。所以啊，做什么都要力争上游，否则，脏东西都要流到下游，什么坏名声都归到你身上。”

“嗯，有道理。”同学们有的表示赞同，端木赐更加得意了。

孔子有些恼火，他决定要适度打击端木赐了。

“狂妄而不正直，无知而不谨慎，表面上诚恳而不守信用，我真不知道有的人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孔子在上课的时候这样说，人们都知道他在说的就是端木赐。

端木赐自然也知道，他感觉有些不舒服。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专好耍小聪明，这种人真难教导。”孔子说得含沙射影，自然又是在说端木赐。

端木赐有点生气了，井水不犯河水嘛，为什么你要当这么多人的面来讽刺我？

“君子认为说得多而做得少是可耻的。”孔老师又抓住机会来打击端木同学的自尊。

端木赐忍无可忍了，他决定要展开反击，让这个穷酸老头见识一下自己的厉害。

孔老师小的时候生活很艰难，因此常常去别人的葬礼上帮工。所以，孔子对于丧葬的礼仪非常明了。俗话说：懂什么卖什么，卖什么吆喝什么，孔老师因此特别喜欢讲周礼中关于丧葬的部分。

端木同学对丧葬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趣，于是想了一个办法，要当众让穷酸老头下不来台。

这一天孔老师又兴致勃勃讲起当年自己怎样跟随老子学习葬礼的故事，正讲到高潮，端木同学突然发言了。

“孔老师，我有个问题能不能问？”端木同学要提问题。

大家都有些惊讶，因为端木同学上课基本不听讲，从来不提问，今天这是要干什么？孔老师也觉得奇怪，心说这小子怎么转性了？再想想，觉得不对，这小子一定没安好心。可是，就算他没安好心，也不能不许他提问题，那样的话就等于自己怕了他。

“说吧。”孔老师说，他相信自己能够应对这个狂妄的富二代。

“老师，我就想问问，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知觉？”端木赐问了一个刁钻的问题，如果老头说有，他就说你没有死过，你怎么知道？如果老头说没有，他就说既然死人没有知觉，那么隆重地埋葬他以及祭祀他有什么鸟意思？

孔子略微愣了一愣，这个问题确实是个刁钻的问题。

全班同学则更加吃惊，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孔老师。要是这个问题回答不好，那可就威信扫地了。

这个时候孔子看看角落里的另一个学生宰我，这也是一个经常提刁钻问题的人，孔子非常不喜欢他，可是却也从他的刁钻问题中得到了锻炼。孔子知道，对于这一类绝对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正面回答是注定不行的。

“端木同学，你这个问题很好。过去，你不听课不提问，可是现在竟然提问了，这就是进步嘛。”孔老师一边说着废话，一边在飞速地转动着脑子。

有的学生已经准备看笑话了。

端木赐面带着冷笑，他知道这是穷酸老头的拖延战术，可是他终究还是要回答的。

是的，问题终究是要回答的。幸运的是，孔老师有了答案。

“端木同学，我要是说人死了还有知觉呢，就怕孝顺子孙葬我的时候过分隆重；要是我说人死了没有知觉呢，又怕不肖子孙把我扔到乱葬岗喂狗。所以，这个问题我现在不能回答你。你如果真想知道，等你死了之后，自己慢慢去体会吧。”孔老师不愧是老师，问题回答得像外交官一样。

哄堂大笑。

端木赐尴尬地笑笑，他没有想到穷酸老头还这么机敏，还这么有幽默感。

孔老师得意地笑了，由于太得意，他顺口说了这样的话：“端木同学，还有什么问题，随便问。”

端木赐想了想，又想出一个刁钻的问题：“孔老师，您总说君子如何的宽厚，那我想问问，君子有没有讨厌的人？”

“当然有啊。”孔老师脱口而出，他想说君子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可是，老师是不能这么说的，这太没有水平。“我比较讨厌的人呢，大致是这几种吧。我讨厌宣扬别人坏处的人，讨厌身居下位而诽谤在上者的人，讨厌勇敢而不懂礼节的人，讨厌固执而又不通事理的人。”

不等孔老师的话说完，教室里已经一阵笑声。随后，则是一片寂静。

端木赐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因为孔老师说的这些都是在说他。端木赐喜欢挑别人的毛病并且到处说，他身为学生却对抗老师，他说话大胆却不懂礼貌，他不懂得道理却又不听教导。

孔老师更加得意了，所以他决定乘胜追击。

“端木同学，你呢？你有什么讨厌的人没有？”孔老师问。

“当然有。”端木赐也是脱口而出，他也想说我讨厌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可是，学生是不能这么说的，这太没有水平。“我比较讨厌的人呢，大致是这几种吧。我讨厌抄袭别人的成绩而作为自己的知识的人，讨厌把不谦虚当做勇敢的人，讨厌攻击别人的短处而自以为直率的人。”

端木赐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同学们都在猜测孔老师会怎样暴怒，或者子路班长会不会直接将端木同学踢出教室。

端木同学的话都是直指孔老师的，孔老师教的知识都是别人的，孔老师不可能在学生面前谦虚，孔老师总是攻击他端木赐的短处。

子路班长已经握紧了拳头，只要看到孔老师的暗示，他就会爆揍这个富二代一顿。

“哈哈哈哈。”孔子笑了，他实在没有想到端木赐竟然这样总结自己，他觉得很好笑，这个小子竟然这么善于总结。

众人都笑了。

端木党狠狠地教训了端木赐一顿。

“混帐东西，作为一个商人的儿子，你不懂得妥协，只知道对抗；作为一个学生，你不懂得尊重老师。老子出钱让你去学习，就是希望你能提升自己。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是因为你的无知。”端木党最后这么对端木赐说，之后派了一辆破车送他回学校，告诉他如果学不好，就不要回家了。

富二代就这样回到了学校。

富二代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决定不妨尝试跟孔老师真心讨教一些什么。

“老师，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君子呢？”端木同学态度诚恳地问。

“对于你要说的话，先实行了，再说出来。”孔老师态度和蔼地回答，从前他总说端木赐言过其实，可是这一次，他说得很委婉。

其实，孔老师在内心里是很喜欢端木同学的，端木同学除了缺点之外，全都是优点，譬如他很有见识，譬如他很机敏，譬如他很有胆量。

“那，怎样与朋友相处呢。”端木赐觉得老师的回答挺靠谱，也够真诚，所以接着问。

“对朋友，有什么想法坦诚地劝告，恰当地表达，不要急。如果对方听你的，那最好。如果不听也就罢了，不要自取其辱。”孔老师说，他早就发现端木赐是一个喜欢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的人。当然，他是好意，而且往往也是对的，可是别人并不这么想。经常，就因为固执地劝告别人，反而被疏远。

“是哦！”端木赐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再看看穷酸老头，竟然有种亲近的感觉。看来，人不可貌相，学问和长相真没有关系。

从那之后，两人的关系渐渐改善，真是不打不成交。

孔老师和端木同学很快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共同点：都喜欢开玩笑。

只不过，端木同学的学习态度变化不是太大，或者说，他始终对孔老师所宣扬的周礼提不起兴趣来，即便学了一些，也都无法深入。

但是，两人之间还是有很多共同语言，那就是怎样为人处世，提高情商。

端木赐喜欢在课间说话的习惯也还是保留着，不过对象改变了。过去是和同学们说，现在是和孔老师说。

孔老师很喜欢和端木同学聊天，甚至出门的时候也开始带着端木同学。渐渐地，同学们都知道孔老师很喜欢端木同学。

端木同学自然也感觉到了，从办事的能力来说，他觉得自己和冉有才是最强的，而颜回不怎么样。

这一天，孔老师又在课堂上表扬了颜回。

下课的时候，端木同学半开玩笑地问老师：“老师，您觉得我和颜回比，谁更贤能？”

“颜回。”老师甚至没有思考就这么说，之后还说：“我也不如他，咱们都不如他。”

端木同学没有再说话，可是他心里很不服气。

孔老师决定去周游列国了，到南方的国家宣扬自己的周礼思想。

多数的学生们都跟随而去，端木同学也决定跟着老师去看看。实际上，孔老师也很希望端木跟着去，因为只有他到过南方。

这一天来到了阿谷这个地方，前面是一条小溪，一个美丽的村姑正在那里洗衣服。

“端木同学，为师今天要教你怎样泡妞。”

“真的。”

“就这个洗衣服的妞，给你这个，去跟她讨水喝。”孔老师拿了一个觞（音商，古时盛酒的器具），递给端木同学。

于是，端木同学在万众期盼的目光中走向了村姑。

“美女，我们口渴难耐，恰好看见你在溪边，跟你讨口水喝。”端木同学搭讪着，酷酷地笑一下。

“这水又不是我家的，随便喝啊。”村姑笑着说，她从端木同学的手里接过了觞。舀了水，递给端木同学。

端木同学道了谢，提着水回去了。

孔老师又抽掉了自己琴上的轸（琴上的部件），将琴递给端木。“来，用这个再去泡一泡。”

端木同学又来到村姑的身边。

“啊，美女。我多么想弹一首情歌给你啊，可是这个没有轸，你，你能为我调琴吗？”端木同学说，故意把调琴说成了调情。

“我不过是一个村姑，五音不全，哪里懂得什么调情啊。”村姑感觉被调戏了，有些生气。

端木同学又搭讪了几句，见村姑不理睬他，觉得没趣，提着琴回来了。

“别灰心啊，来，给你这个。”孔老师拿出五匹好布来，递给端木同学。

端木同学又来到村姑的面前。

“美女，我好喜欢好喜欢你啊。这里有五匹好布，我不敢说拿来当聘礼，就算略表心意吧，我放这里了。”端木同学厚着脸皮说。

“你毛病啊？快滚，等会我们护村队的来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村姑大声嚷嚷起来。

端木同学一看势头不对，赶紧拿了布就走。

在路上，孔老师对端木同学说：“今天，为师教给你了泡妞三步曲，第一步，搭讪；第二步，调情；第三步，利诱。”

“老师，不灵啊。”端木同学有些沮丧。

“姑娘生气其实就是有意了，不信，你悄悄回去看看，那姑娘一定还在那里等着你呢。”孔老师说。

端木同学不信，于是，悄悄地回去看。果然，那村姑还在假装洗衣服，不时地向孔老师师生们离开的方向观瞧着。

“孔老师还真有两刷子啊。”端木同学这下真的有些敬佩孔老师了。

师生一行来到了陈国，恰好遇上吴国侵略陈国，陈国人民都跑到了山里，村庄里也都坚壁清野了。师生们一行竟然找不到吃的，饿了好几天。

这一天，几个兄弟终于找到了一些麦子，够大家勉强充饥。

孔老师分配了任务，将煮饭的任务交给了颜回。颜回就在一堵断墙下生火煮饭。

端木同学四处转悠，不期然间发现颜回在偷吃饭。

“好啊，平时人模狗样的，关键时刻就完蛋了。”端木同学很气愤，回来向孔子告发。

“端木同学，我相信你的话，但是我也相信颜回的品质。”孔老师并没有生气，并且还为颜回辩解。

过了一阵，颜回煮好了饭，来见孔老师。

“颜回同学啊，你做好饭拿进来，我要把它祭祀给先人。”孔老师故意这样说。

“老师，这饭已经不能拿来祭祖了。刚才煮饭的时候，有烟灰掉进了饭里。不管它吧，饭就脏了；扔掉吧，太可惜了，所以，我就把弄脏了的饭吃掉了。等会分饭的时候，就从我的那份里扣掉。”颜回解释，神态自然。

孔老师看看端木同学，端木同学的脸憋得通红。

等到颜回走开了，孔老师对端木同学说：“我对颜回的信任，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

现在，端木同学对孔老师是彻底服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