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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很晚才理解

2015-11-17沈浩波

诗选刊 2015年3期
关键词:嗓门狼狗河堤

∥沈浩波

但我很晚才理解

∥沈浩波

旅 程

我和父亲

走在寂静的路上

走在深夜

黝黑的额头

我们上了一辆

末班公交车

车厢里有一种

属于我和父亲的空旷

父亲喝了二两酒

脸上有一层云霞

灯光下仿佛害羞

他紧紧握住扶手

我知道他在

努力克制醉意

用严肃的表情证明

二两酒没什么

他用坚定的步伐

迈出下车的那一步

克服了脚下的软

重新走入夜色

他走得飞快

用速度

克服已经

开始晃动的身体

穿过红绿灯时

有车从远方开来

我感受到他的紧张

像渡过惊涛骇浪

他走得太快

将我拉开一段距离

我从后面看他

夜色中瘦小而踉跄

这是七十岁的老人

深夜醉酒的旅程

他在不断前进

仿佛倾尽一生

当他肩头滑向左侧

右脚就站得更稳

当他身体前倾

脚后跟立刻停顿

但我很晚才理解

父亲爱吹牛

父亲吹牛的时候

把自己说得跟英雄一样

我从很小的时候

就为此觉得羞耻

我知道父亲不是英雄

七岁的时候就知道

那天夜里路上黑漆漆的

父亲骑着自行车带我回家

有一对年轻人领着一条大狼狗

在马路上散步

狼狗突然扑向坐在后座的我

幸亏父亲紧蹬了几脚

父亲很生气

停下车质问那一男一女

但那小伙子非常蛮横

父亲嗓门很大

那小伙子嗓门更大

父亲的嗓门就渐渐小了下来

那小伙子很强壮

父亲只好哼哼冷笑

不断地说

“我认识你爸爸

我认识你爸爸”

羞耻感在那一刻

像电流一样击中我

一个男人怎么能在自己的儿子面前

表现得这么懦弱?

这是我七岁的事情

居然一直记到今天

懦弱的父亲

在那个漆黑的夜晚

因为对儿子的爱

愤怒地冲向一条大狼狗和一个壮小伙儿

这才是事情的本质

但我很晚才理解

在 南 极

1

从大海驶向雪

从飞翔驶向死亡

风暴击打

天空的葡萄园

大海在此刻受孕

2

我有一管又一管

会爆炸的血

渴望注入

这深色美酒的汪洋:

魔鬼的胃

爱人的心

3

蓝冰,琉璃天鹅的梦

少女梦中溢出的酒

4

雪山,鸟的骸骨

信天翁垂下

巨大的翅膀

空洞的鸟的眼眶

咬疼了死亡

5

多到一定程度

鸟就不再是鸟

海燕像蝙蝠

撞向大海

——更漆黑的夜

即使是被奴役的飞翔

仍然是飞翔

只有企鹅

才像直立行走的鸡

6

我想在雪山的腰上

种植苹果

在黑暗的鱼腹上

画满灯笼

给每只怀孕的企鹅

备足嫁妆,

让沉醉的蓝鲸

在梦中写诗

7

除了爱情,不可能有别的友谊

除了肉体,不可能有别的生命

除了欲望,不可能有别的精神

除了孤独,不可能有别的归宿

高原的灵魂

藏青色的天空

飘满破碎的云

像一群士兵

被枪打散的灵魂

像天葬台上

被秃鹫叼上天空的灵魂

像年迈的上师

飞出去寻找来生的灵魂

像吃草的牛羊

匍匐的胃中

反刍出的灵魂

从三月的河堤……

没有什么时刻比三月

更值得期待未来

河水解开冰封的心

亲吻从死亡中苏醒的泥土

迎春花洒下黄金的细雨

祝福忍冬树再次战胜时光

从三月的河堤

再往前走几步

在春天的脸上

贴几朵海棠的花瓣

给贪睡的晚樱

一些梳洗的时间

梦想中的一切

仿佛唾手可得

虽然我们明知

桃花终将捉迷藏似地

从我生命中的此刻消失

又在下一个春天来临

而蟋蟀总是会带来

凝结成露珠的爱情

从三月的河堤

再往前走几步

秋蝉像从河南来的

瞎眼琴师

在秋风冰凉的弦上

不知疲倦地弹唱生死

它们在我的生命中

一次次固执地消失

又一次次固执地重逢

还有一些事物将永远消失

很多人再也不会重逢

三月有一把闪亮的铁锹

用来埋葬足够多的情感

我的左眼丢了

有一天,我的左眼丢了

我用右眼

啃食镜中的残光

有一天

我的右眼也丢了

血的味道从眼眶溢出

像大海蒸发出它的盐

有一天

我的鼻子丢了

张着嘴巴

鲸鱼般喷出水柱

有一天,我的嘴巴丢了

风吹过

手指搭成的芦笛

有一天

我的手臂丢了

踮起脚尖

跳一支颤抖的芭蕾

有一天

我的双腿丢了

谁能将我

送回婴儿的摇篮

用没眼的脸

迎接最初的阳光

用没嘴的脸

重新学习啼鸣

(选自《花城》2015年第1期责任编辑 李倩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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